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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美国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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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美国重逢 一 “萧乾!” 在旧金山,一走下火车,萧乾听到一声兴奋的喊叫。多么熟悉的女性声音,一 下子把萧乾带进一种仿佛喝醉了酒的境界。 “杨刚!”他快步迎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在拥挤、嘈杂的人流里,默默地站着,好久都不知道说 什么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从对方的脸上,身上,寻找旧日的影子,寻找 时间留下的痕迹。 “你还是这么年轻,一点没变样。”还是杨刚先讲话。她打量着变得成熟;也 显得气派一些的萧乾。在她的眼中,过去的萧乾一直像个不听话的弟弟,任性,调 皮。特别是,二十几岁的男人,看上去总是一副小孩相,抿嘴挤眼,时常嘟哝一声, 表示自己的不满。现在却大不一样,虽然三十几岁了,相貌仍像二十来岁的青年, 但举止,神情要稳重得多。杨刚松开握着萧乾的手,掠掠飘到前额的一绺头发,颇 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说:“哎,我可老多了。” 杨刚蓄着短发,刚刚烫过,衬着一张端庄的脸。在萧乾看来,她并没老多少, 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略微有点厚的嘴唇,依然富有表现力。她握着他的手, 闪烁着热情的目光,他觉得她依然和当年一样:热情,豪爽,有力,是一个坚强的 女性。但当她微微感叹时,他似乎是第一次从她那里发现她的内心深处的忧虑,第 一次看到她的疲倦。无论如何,他难以将这一瞬间的她,同过去斯诺赞赏夸奖过的 她,同过去对他严厉批评的她,同坐过牢受过伤的她联系在一起。他马上想到她的 丈夫的死,想到这么多年她在个人生活上的遭遇,这样他多少有点理解她的感叹。 就像草原上一阵骤雨那样快地过去,杨刚很快摆脱了自己的伤感。她笑起来: “嘿,说这些干什么,走,边走边说。”她拎起萧乾的行李,两人往车站外走去。 著名的金门桥映入眼帘,雄伟而壮观。萧乾没有心思欣赏它,杨刚对雪妮的询 问,对他这几年生活的询问,使他顾不上像一个悠闲的旅客,尽兴浏览大西洋岸边 的这颗珍珠。他像是第一次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内心的一切告诉别人,他的工作, 他的学习,他的情感的矛盾,在杨刚面前,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掩饰什么,无论个 人生活,还是政治上的见解,一古脑儿倒出来。他有一种感觉,似乎六年来,这还 是第一次谈得这么兴奋,这么畅快。 旧金山正处在沸腾的顶点。今天是1945年5月24日,四十多个国家的政治首脑, 近万名专家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两千名记者,都已经汇聚在这里,等待着明天――25 日――下午联合国大会的开幕。 杨刚告诉萧乾,胡霖已经到了,是和共产党代表董必武同机来旧金山的。她还 讲叙了自己当年香港的脱险,讲了来美国两年多的情况。不知不觉,住地皇家饭店 到了,这里是记者云集的地方。 两人都不是一味沉溺于喜悦的人,重大的采访任务,已经把他们吸引住了,他 们的全身心马上都投入到紧张的采访之中。 二 5月25日的重庆《大公报》报道了中国记者的行踪,还特地提到了萧乾。新闻专 车抵旧金山我国与会记者约二十人[本报旧金山24日电:“……本报伦敦特派员萧 乾亦由伦敦赶到。……” 当《大公报》在雾重庆叫卖时,旧金山热闹沸腾起来。作为会场的歌剧院,没 有证件的行人车辆都不准通过。下午二时,天突然降雨,有些人甚至把这视为不祥 之兆。但在开幕之前,雨突然停了,阳光透出云层,照耀在富丽堂皇的歌剧院的屋 顶。记者们都不禁狂呼起来。阳光下,首脑和代表们鱼贯而入,千余名记者也挤进 会场,摄影记者们选择好适中的角度,等待着具有世界意义的瞬间。 mpanel(1); 随着拥挤的人群,萧乾走进了会场,所有的楼梯口上,都站着红十字会的姑娘, 她们身着开领海军制服,负责维持秩序。他略略打量会场四周,急匆匆地在几张纸 片上画上几笔。然后,他走近讲坛。讲坛上,天蓝色的背景,杏黄色的台柱,四十 七国的旗帜。讲坛上方,低垂着深灰色的幕布,幕下陈设着浅蓝色的桌于,桌于之 后,放有四张黄椅子。 四时整,军乐队奏起轻松愉快的音乐,一些重要人物开始走进会场。每当一个 重要人物走进来,就要问起一道道摄影机的光亮。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苏联外长莫 洛托夫。这位来自一个顽强抵抗希特勒,使反法西斯战争局势发生根本转变的共产 党国家的外长,一到旧金山,就成了新闻界捕捉的对象,成为美国人议论的中心。 中国的外长宋子文也走了进来,这也是记者们注意的人物。中国,一个顽强抵抗东 方法西斯达八年之久的国家,随着欧洲战场的即将结束,日益成为美国重视的地方, 而中国国、共两党的矛盾也引起新闻界更大兴趣。和宋子文一起走进会场的是中共 代表董必武,摄影记者们,快速地按动快门,拍下他们所要获取的镜头。 萧乾没带摄影机。从这里注国内发稿,照片是无法传送的。他拿着笔,飞快地 将所见到的记在纸条上。虽然当记者断断续续已有十年,但采访如此重大的会议, 他还是首次。怎样在二十个中国记者中报道出自己的特色,他确是颇费心思。昨天 一到驻地,就和杨刚到中国代表团的住地马可・哈布里斯旅馆去见胡霖,商量了此 次报道的计划。当天下午,他就挤进这里,看了一遍预演,心里这才有点底。尽管 如此,这里随时都可能出现新闻,他哪敢有半点疏忽和松弛。 四时三十分,军乐队突然停止演奏。身穿军装的美国男女青年,从讲坛两侧步 入讲坛。等他们站好队形之后,美国国务卿斯退丁纽斯偕同加利福尼亚州州长、旧 金山市市长步入讲坛,顿时,歌剧院里掌声雷动,欢呼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萧乾的目光,从莫洛托夫身上,挪到宋子文、董必武身上,然后,盯着走上讲 坛的斯退了纽斯,注视着他的每一细小的动作。当掌声停息下来,他看到斯退了纽 斯伸出右手,紧握起桌子上的木槌,然后,郑重地敲了三下:联合国大会正式开幕! 萧乾稍稍定定神,环顾四周各国代表的神情,然后,快步走出会场,奔向大西 方海底电报局。一边驱车前驶,一边构思着消息。很快,一篇消息,通过电波,飞 到万里之外的中国,飞到重庆《大公报》。 本报特派员25日下午五时二十五分旧金山发专电:在记者发出电讯前 的五分钟,联合国会议在简单隆重和戏剧意味的方式下,由美国国务卿斯 退丁纽斯主持开幕。……除了正在崩溃中的轴心国家与骑墙的中立国,几 千名政治家,外交家,专家和观察家,记者,广播员,摄影员,来自世界 的每一个角落,参与盛会…… 就在这天晚上,从柏林前线,传来了苏军与美军在易北河畔的托乐高会师的捷 报,旧金山一片欢腾。柏林,即将攻克,希特勒的丧钟已经敲响。 萧乾躺在床上正兴奋得睡不着觉,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抓过话筒,一听, 是胡霖的声音。胡霖操着四川话,匆匆地说:“你务必马上来――马上来,一切见 面再说,地点……” 萧乾穿上衣服,走出皇家饭店大厦,叫上一辆出租汽车,就奔往胡霖说的地点 ――一苏联代表团住的圣弗朗斯旅馆。这天晚上,苏联代表团宴请捷克、迭国、墨 西哥等几个最亲近的国家,中国代表团也被邀请参加。 车在急驶。萧乾想,光中国代表团参加宴会一事本身就是一大新闻。中苏的关 系这几天一直是这里报纸的热门话题。有的报纸,在开幕前夕就报道说中国将盲目 追随美国,以作为取得借款的交换条件,现在看来,中国和苏联会更亲近一些了。 他在心里猜想,胡霖会告诉什么事呢? 胡霖在大厅入口处等着,他气喘吁吁地对萧乾说:“刚才莫洛托夫向宋子文碰 杯敬酒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话。意思是欢迎中国派代表团到莫斯科去,希望与宋 外长在莫斯科再会晤。我装作解小便溜出来给你打电话。”说完,他很得意地笑笑。 他没再说什么,朝萧乾挥挥手,转过身朝电梯走去。 萧乾像离弦的箭一样跑出旅馆,坐上出租车直奔电报局。几个小时前,他刚刚 离开这里,现在又赶来了。按时间算,第一封电报应该在中国的27日见报(因为旧 金山和中国的时差有九个小时),而这一封由电报局发出,大概是在旧金山的26日 早上了。 28日,重庆《大公报》在第二版(第一版均为广告)左上角头条位置,用醒目 的四行大标题刊发了萧乾发回的消息,顿时在重庆成为轰动的“独家新闻”:旧金 山大会与中苏友谊莫洛托夫宴宋子文等 莫氏几次诚挚地为中国举杯 恳切表示再 晤宋氏于莫斯科 三 联合国大会的进展,渐渐使萧乾感到厌烦。各国代表喋喋不休地议论非实质性 问题,几乎是千篇一律。他丝毫感觉不到新鲜感,倒是难得和杨刚有天天见面、一 起就餐的机会。刚从实行配给供应的英国来到富裕的美国,萧乾的饥饿感一下子得 到解决。他和杨刚常常跑到饭馆里,美美地吃上一顿。 5月初,希特勒自杀,苏联红军占领柏林的消息传来,萧乾兴奋得一夜没合眼, 长达六年的欧洲战争总算接近尾声,和平已露出曙光。 然而,这种兴奋并不能冲淡这几天他对联合国大会采访的厌烦。他很看不惯美 国一些记者制造新闻的做法。会议成天争论席位的分配,他们抓不出什么好新闻, 便把心思用在制造趣味低下的名人轶事上。中国代表和英国代表团同住一个旅馆。 一天,当英国外长艾登踱过走廊时,一个年轻妇女赶上前去,凑在他的耳边说了一 句大概非常肉麻的话。艾登羞怯地微笑着赶快退后一步,而设下这个圈套的一名记 者,赶紧拍下这个镜头,第二天就登在报纸上,让人们猜测,这位英外长大概有什 么艳遇。 此类采访让萧乾既厌烦又好笑,当他在饭桌上把这事告诉杨刚时,杨刚没有笑, 她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无聊!”萧乾好像没听明白似地看看她,他没想到她把 事情看得这么严重。 萧乾的午饭,常和胡霖一起吃。胡霖总爱和董必武到唐人街杏花楼饭馆吃饭。 同席的除萧乾外,还有陪董必武来美的章汉夫、陈家康。胡霖在政界的身份是无党 派人士,此行又是和董必武同机到达,两人相处得还很融洽。 谈到此间的报纸,董必武也显得非常气愤。一些发表的他的访间记,说什么他 诅咒苏联,赞扬美国,全是捏造的话。 萧乾当着胡霖、董必武也不免发发牢骚。他告诉他们,此间的中国记者都感到 苦闷。前几天争来争去都是会议程序、代表权的事。这两天举行秘密的大组委员会 的会议,可又把记者都关到门外。别的国家的代表团对本国记者非常重视,每天都 和本国记者保持联系,召开本国记者招待会,通报情况。惟独中国,自开会以来, 记者没和代表团单独接触过一次。大家只好设精打采地在街上闲逛。他希望这种意 见能转达上去,告诉宋子文。 胡霖对这些问题似乎并不太看重,他的心中正筹划着未来《大公报》的蓝图。 他高兴地告诉萧乾,他已经弄到二十万美元,这次来美国他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购 买新机器,现在已让杨刚帮忙联系。说这话时,胡霖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经营二 十年的《大公报》,在战后的上海、天津,必将大发展。这美好的前景,怎不让他 乐陶陶呢?他的情绪似乎也感染着萧乾。不管是喜欢也好,冷漠也好,能看到自己 曾为花过心血的报纸有大发展,无论如何,萧乾是引以为自豪的。不过,此间萦绕 他的心上的,还是怎样报道好会议。 很快,一个伟大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来到了。 四 5月7日晨,德国政府代表在巴黎以东的艾森豪威尔的总部兰斯,预签德军武装 部队无条件投降书。8日深夜,标志着欧战胜利的正式签字仪式,在柏林郊区的卡尔 斯霍尔斯特举行。当日,杜鲁门总统代表美国,丘吉尔首相代表英国宣布欧洲战争 结束! 旧金山沸腾了,美国沸腾了,全欧洲沸腾了。 旧金山,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座座楼房闪烁着耀眼的灯光,街道上到处是 狂舞的人们。萧乾走上街,分享着欧美人民胜利的喜悦。 他在人行道上走着,迎面走来了一个美国老太太。她看清萧乾胸上佩戴的联合 国会议的徽章,突然一把将他抱住,然后,又抱住他的头,在他的脸上使劲亲了又 亲。萧乾吃惊地看着她。这位老太太,满脸皱纹,苍老的眼睛,溢出泪花。此刻, 他开始明白她的心情。她对他说:“这下可好啦。”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一说完,她 就晃晃悠悠地走了。 萧乾目送着她的身影,理解到一个母亲的慈爱的心情。胜利,意味着多少生命 得到拯救,多少幸福即将来临。 他步行在这些处在狂欢的美国人中间,想到了什么?是伦敦烧夷弹下的脱险, 是伯明翰那群可爱的公谊会青年,是莱茵河畔一片废墟……要想的实在太多了。可 能此刻他在美国人中间,想得更多的是他们的已故总统罗斯福。这个不可思议的伟 人,领导反法西斯战争的统帅之一,就在萧乾乘船来美国的海上途中时,溘然长逝。 萧乾难以忘怀他得知这个噩耗时的情景。萧乾乘坐的“新希腊号”及其船队, 在大西洋上躲避德国潜艇,晚间甲板上根本不让露出半点火星,连火柴也不让点。 4月12日晚上,船上的记者和一批海军官兵,汇聚在大厅里,庆祝英国工党的外 交记者福兰克・皮特湛的生日。晚会进行着,四十六根蜡烛随着颠簸的船身,闪动 着火花。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唱着伦敦流行的歌曲: 亲爱的老伙计, 快乐的老伙计, 不论吉凶祸福, 咱们紧紧挽在一起。 正在这时,一位船员走进来,在一个海军军官耳边说了几句,船员的脸上布满 阴云。 “什么?真的?!”刚刚还嘻嘻哈哈闹个不停的军官一下子变得僵硬似的,惊 叫的声音也变了调。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半天再也说不出话。 大家以为是遇到了潜艇,忙问军官:“有潜水艇进攻吗?” 那军官摇摇头,“比那个更糟。”他稍稍缓过劲,声调低沉地说:“诸位,领 队舰刚才打来灯语,说罗斯福总统去世了。” 突兀而至的噩耗,马上扫净晚会快乐的气氛,大家都呆住了,僵硬地站在那里, 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舱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船身似乎停止了颠簸,整个世界 似乎此刻也停止了呼吸。 萧乾完全理解这些欧美人对罗斯福的尊敬。他自己何尝不如此呢?一个身患残 疾的大政治家,在世界处于危机的时刻勇敢地担当挽救世界命运的责任。他连任三 届总统,为打败希特勒法西斯,呕心沥血。哪能想到就当希特勒末日来临时,他却 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他所热爱的人类,不能亲眼看到胜利的狂欢。这真是一个伟大 人物的悲剧! 那一夜,萧乾和船上所有人一样,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罗斯福的名字,就在 那一夜,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 此刻,他站在狂欢的人们中间,能不想到那位伟人吗? 一扇窗户里,传出唱机播出的舞曲和热闹的舞步声,大概是正在开舞会吧。蓦 地,萧乾感到一种凄凉。他无心听下去,也不愿浏览街上人群的狂欢。他坐上车, 奔到金门桥。桥上也有狂欢的人群,他们高兴地将喝光了的啤酒瓶扔进海里。但和 市内街道比,这里多少安静一些。来往急驰的车辆,在桥上洒下串串马达声。 建成不到十年的金门桥,一千多米长,像一条巨龙横跃在海上。桥的两端,两 个巨大的高塔,屹立在钢铁桥墩上。铁塔上伸出两根由上万股钢筋绞制而成的粗大 钢缆,把整个桥身悬挂在空中。 雄伟壮观的金门桥,喧闹的人群,桥下驶过的轮船扬起的雪白的浪花,此刻都 冲淡了萧乾的忧愁。他想到海的那边的祖国,现在还在东方法西斯铁蹄下。西方的 战争结束了,祖国的战争还在进行,他怎么能高兴起来呢?对祖国的思念,从没有 像今天这种时刻这样强烈! 桥下的大海无声无息的涌动,极目远望,夜色中的海洋隐含着无尽的秘密。萧 乾感到自己的心像面前这片海一样阴暗,深沉。他不仅期望着祖国的战火早日停息, 也为祖国未来的前途忧虑。战争之后,中国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 面对大海,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在英国时,欧战的激烈和紧张,他还没来得及思考祖国的未来命运。来到美国 后,随着德国的走向死亡,世界的局势开始发生新的变化。美国和苏联两大势力的 冲突已渐见端倪,中国的前途,在美国,得到了远比在英国更多的重视。这些天, 中国军队进攻的消息,总是登在报纸的头版,人们议论的话题,也常围绕着中国。 让萧乾感到烦恼和棘手的是关于国共两党的问题。一位美国姑娘见到他时,曾拿这 个问题问他,可他的问答,总不能让她满意。 萧乾渐渐分析出美国为什么这样关心中国的原因。一是强大的中国可以减少美 国兵士的牺牲,二是美国人害怕中国如果分裂,会增加美苏以后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他浏览很多报纸,发现美国对中国的舆论,主要有三种观点。第一种是拥护国民党, 他们害怕中国一旦为共产党所控制,将会完全苏维埃化;第二种是拥护共产党会带 来富有效率和民主、公平的社会;第三种为大部分人的观点,认为国共两党团结, 发挥各自优点,可以根绝许多不幸的事件发生。有的人说,假使国民党能够真正实 行国内的改革方案,包括实行宪政,那么国共合作就更有希望。 萧乾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思。感情和理智的天平应该倒向哪一边,他也不能决定。 对国民党他从来是憎恨的,在国内的十几年里,尝够了这个政权下的痛苦,他不希 望战后的祖国,仍让一个没有改革过的国民党统治。对共产党却太陌生,从杨刚身 上洋溢的对事业热烈的爱,他能感受到共产党在中国的影响,从那些到延安参加抗 战的朋友的行动中,他也多少知道共产党的魅力。然而,对这个党能否超过国民党 而建设好祖国,他不能轻易相信。特别是他想到了苏联的肃反,不禁让他对共产党 政权敬而远之,望而生畏。刚到英国时,报上对苏联肃反扩大化的大量报道,在他 心上留下难以驱去的阴影。如果中国的共产党也像苏联一样,这对他实在是太可怕 了、太失望了。 真是一个揪心的思考。祖国的命运,在这片海上徘徊着渲染出浓厚的阴郁的气 氛,紧紧地包围着萧乾。他痛苦地摇摇头。 他多么希望祖国早日摆脱战争,走向光明的未来。连绵不休的内战,随之而来 的抗日战争使他从内心深处厌恶战争。此刻,维系在心的最大愿望是,战后国共两 党无论如何不要再打,不要为各自的政党地位争来争去,要多替吃够战争带来的苦 难的人民着想,建立一个像英美这样的民主制国家。 他凝视着远方一艘慢慢移动的巨轮。巨轮上亮着灯光,它正向大洋远处航行。 船的方向,是大洋的彼岸。他望着在夜色中渐渐消逝的船影,默默地为祖国的命运 祈祷,为祖国的人民祝福。他的心,仿佛飞到了大洋彼岸。 带着满腹心事,他回到住所。躺在床上,脑子里闪出一个个问题。他在心里对 自己说,明天找杨刚谈谈;看她是怎么看待这些问题的。 五 第二天,是欧美的盛大节日。美国政府下令不准酒馆卖酒,以防发生骚乱。从 广播中,萧乾听到,昨天晚上,在他从英国来美国登陆的港口,加拿大的哈立法克 斯,水兵酒醉后,放火烧了三家百货商店,打死了好几个过路人。 真是乐极生悲。他想。 萧乾心事重重,约杨刚出去散步。 旧金山的郊外,到处覆盖着森林的绿荫,密布的葡萄园,交杂在众多的小别墅 之间。天空晴朗,蓝得可爱,真好像大自然也在庆贺人类的节日。 杨刚的解答并没有驱散萧乾心上的阴云。杨刚一路上劝说萧乾乐观一些,看得 更远些。她说,共产党是不会打内战的,关键是要看国民党愿不愿意实行宪政,给 人民以民主、自由。杨刚的口气很乐观,也充满着信心。她的情绪似乎感染了萧乾, 但仍不能完全打消他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严肃性的忧虑,甚至恐惧。不过,他想,假 如能按照杨刚所说,国民党实行宪政,共产党也参加政府,两党制也许会令人满意 些。 两人走进公路旁的一家小饭店。饭店里挤满了人,本想买点这里最有名的瑞典 式冷食,见状只好放弃,走到酒吧间坐下。萧乾走到柜台前,想要两杯威士忌,突 然,他发现柜台底层有一瓶中国的五加皮,暗紫色的瓶子上,还贴着“天津老”的 红纸。顿时,他涌出一阵乡思和亲切感。他连忙对招待叫道:“不要威士忌,要那 瓶中国酒!” 招待摇摇头,滑稽地笑笑,说:“噢呶,那是老板的,他就这么一件宝贝。” 萧乾好不懊丧,只好接过威士忌,回到杨刚身旁坐下。两人正呷着酒,老板笑 盈盈地走过来,朝他们鞠了一躬,从背后猛地拿出那瓶五加皮,往桌上一放,说: “先生们,这是你们的了。容许我请这个小客。” 萧乾激动得站起来紧紧握住老板的手,连声道谢。在美国,喝上一杯祖国的酒, 在他,在杨刚,该是多么令人高兴的时刻。 喝着酒,杨刚问起雪妮的事,问起萧乾的打算。萧乾想了想,说:“我来美国 之前,正好有人到瑞士去,我请他们去看她,打听她的下落。如果还活着,我想把 她接到英国,然后回国。” “是呀,也该解决了。”杨刚说。对萧乾的事她一直很关心。 萧乾1939年离开香港后,她一直照顾着雪妮,直到雪妮离开香港前往瑞士。后 来她到桂林、昆明,曾见到过“小树叶”。“小树叶”结婚的事她也听说了。对这 位被她视为小弟弟的人,她关注着他的家庭生活,希望他有一个舒适稳定的家。 “你现在怎么样?”萧乾问起杨刚。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他知道杨刚从不在 人面前谈自己的私生活,也不喜欢别人和她谈这类问题。三十年代初无论她结婚也 好,分居也好,都没正面和他说起过。他看着杨刚微含忧郁的眼睛,不住地埋怨自 己。 “唉,我还是老样子。我和你不一样。”她好像还要说下去,但又停下来,漫 不经心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手指慢慢敲着杯子,眼睛忧郁地 望着杯中的酒。 萧乾心里涌出一阵同情。这是短短十几天里,又一次听到出自杨刚的叹息。他 发现杨刚和十年前相比性格有很大变化,内心多了忧郁,多了伤感,有一丝对人生 无可奈何的感叹。这种情绪出现在杨刚身上,真有些让人不可思议。但萧乾似乎理 解这一切。她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难道过去她对工作的热情,她的豪爽、坚强, 不能被认为是她有意识地掩盖她内心的另一侧面的秘密?现在,她的短短几声叹息, 难道不是流露出她内心深处的矛盾。萧乾从她的眼神里,从她的叹气中,猜想她现 在大概遇到了生活上的矛盾,或者不快的心事。他真想刨根问底。但杨刚很快抬起 头,望着萧乾笑笑,转移了话题。 “你回英国,要是见到雪妮,别忘了替我问候她。听见没有?”杨刚的声音很 轻,细微得只有他俩能听见。 萧乾点点头。 二十几天后,萧乾从旧金山经华盛顿到纽约,从那里坐飞机返回英国。他没等 联合国大会结束就离开了旧金山。坐在飞机上,他回想着一个多月来美国之行的感 受,心里琢磨着,不知钱能欣夫妇回到英国没有,带给他的会是什么消息? 飞机在浩瀚的大西洋上空翱翔,一团团白云,在机翼下翻卷。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杨刚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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