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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热恋女道姑 一 李商隐住进西玉阳山清都观客房,已经三个月,身体依然不好,似睡非睡,昏昏沉 沉,躺在床上。 早在一百多年前,睿宗皇上的第九女昌隆公主来玉阳山修道,在东西对峙的两座山 峰上,各建一座道观,东玉阳山叫灵都观,西玉阳山叫清都观。两座道观的匾额,还是 她的皇兄玄宗皇上亲笔所题,因此两座道观的香火,时至今日,仍然隆盛不衰。 李商隐住的客房,是特别为玄宗女儿寿春公主修建的。室内全用黄红宝石镶嵌,名 叫琼瑶宫。夏日居住,异常凉爽。 原来寿春公主上山前,曾下嫁外蕃,得了一种怪病,昼夜不得入眠,一闭上眼睛, 面前就出现许许多多鬼怪妖魔。本来想回国后,上玉阳山到昌隆姑姑身边修道,乞求道 君老祖驱妖逐魔,医治自己的怪病。 谁也没料到,寿春公主住进琼瑶宫,不仅不见效果,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她圆睁一 对惊恐的大眼睛,七窍流血,惨死在琼瑶宫里。 自此以后,琼瑶宫一直空着,没人敢住进去。因为谁住进琼瑶宫,谁就会昼夜不得 入眠,一闭眼睛,面前就出现许许多多妖魔鬼怪,得的怪病跟寿春公主一模一样,煞是 可惧。 刚来清都观,李商隐没住进这座房屋。张永有个表舅刘先生,也在这座道观修道。 他不仅学识渊博,接受过法位,而且颇知医理,见李商隐昏昏迷迷,酣睡不醒,开始给 他开了一些草药,但不见效果,于是异想天开,想出一个绝妙的医治商隐怪病的天方, 就是把他搬进琼瑶宫,以其道还治其身。 这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可别说没有疗效。自住进琼瑶宫,李商隐渐渐清醒了许多,再加上刘先生又开了许 多人参灵芝之类的补药,身体虽然没有康复,昏睡的时间却少多了,还能慢慢走动,到 山门外看看山光景色。 五月的玉阳山,满眼绿色,山雀鸣唱。远处山峦起伏,道观寺庙的琉璃瓦和层檐挺 拔的塔尖,星罗棋布,时隐时现,蔚为奇观。 张永已经入道,穿着道家的黄袍,戴着道家的黄冠,陪在李商隐身旁,指指点点, 介绍眼前的奇观。 他俩慢慢向前走着,不知不觉走下西玉阳山,来到西玉阳山和东玉阳山之间的峡谷 中,忽然从前面的憩鹤堂里,传来琴乐声。 李商隐不觉一愣,深山老林道观圣地,怎么会有丝竹之音? “哈哈哈!李兄,真是少见多怪呀!你想想,那些公主、宫女,在宫中锦衣玉食, 丝弦竹管,都已习惯,到这僻静的高山上,怎么受得了这份清苦?所以上山后,玩一玩 丝竹,听一听音乐,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也进去玩玩好吗?” “这个……碰到公主,要行大礼的。我跪倒可就爬不起来,岂不让公主怪罪。” “不要紧,我去看看,如果有公主,咱们就赶快走开。” 张永虽然穿着道服,但依然活泼好动,一副俗家子弟模样。他悄悄走近憩鹤堂,透 过窗棂往里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公主正往窗棂这边瞧,和他的目光恰恰相碰。张永赶 紧缩回头,俯身弯腰,撒腿就往李商隐这边跑。 “快!快走!公主已经看见我啦!” 李商隐也慌了手脚,跌跌撞撞,跟在张永身后,躲进树林里。 公主确实发现窗棂上有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但没有惊讶,以为是女道姑有事,往里 张望,想进来禀报,却又怕打断琴声。她已经赏乐多时,正想到外面走走,于是站起来, 走出门,竟然没有一个人影,颇为惊奇。 弹琴的女道士已经停止弹奏,和其他女道姑跟在公主身后,一起走了出来。 “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往堂里张望。人哪去了?快找找! mpanel(1); 谁这么顽皮?” 公主的吩咐,就像圣旨,十多个女道姑散布开来,四处寻找起来。 这些宫女禁闭在宫里,像笼中鸟,来到山林中,虽然还是侍侯公主,但是自己已经 出家成了女道姑,也有了许多自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日光的 抚爱,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快活地在山林里跑来跑去,嬉戏着,喧闹着,和伙伴们倾诉 着自由、欢乐,再也不会被认为违背宫规而被惩罚。 “公主!在……” 一个女道姑发现了他们,正待喊叫公主。张永眼尖嘴快,一眼认出她是宋姐,连忙 悄声呼道: “宋姐,别喊!是我,张永。” 宋姐惊讶地看着一道一俗两个男士,没有认出这位“黄冠”是何许人。 “我是张永,不认识啦?清都观刘先生是我表舅。去年上山,我们还见过面,说过 话,都忘啦?” “你――穿这身衣服?” “我出家为道士,已经三个月了。” 李商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姐。她身着黄色道袍,头戴玄色紫阳巾,眉清目秀,素 雅圣洁,宛如仙女下凡,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忍移开视线。 宋姐发现张永身旁这位俗家弟子,清瘦质弱,一副病态,但目清眉秀,双唇微红一 点,宛如女孩子的樱桃秀口。那额头被九阳巾遮掩一半,露在外面的前额,异常光滑, 闪射出惊人的睿智。她越看越入神,哪肯挪开视线。 张永见他们俩相互凝视着,出神忘情,以为他俩也认识,问道: “宋祖,李兄,你们……这是怎么啦?” 宋姐毕竟是个姑娘,又在宫中多年,忘情地注视一个男人,是宫规所不允许的,不 自然地以询问代替回答,但眼睛并未离开李商隐,笑道: “啊!没什么。这位是……?” “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哩。”张永小声嘀咕一句,然后介绍道,“他是我的好朋友, 赴京应试,和我一样落第后,来玉阳山学仙求道。” 李商隐听见“落第”二字,忽然清醒,一阵羞惭涌上心头。他不愿意在她面前丢面 子,连忙打断张永的话,自我介绍道: “我是怀州河内李氏,名商隐,字义山。跟张贤弟来玉阳山,隐居学道。至于出 家……” 关于出家不出家,他左右为难了,支吾半天也没说清。 那女道姑见商隐想说出家为道士,急切地道:“原来是河内李家公子。听说也是唐 皇宗室。我们公主常常提起,说河内李家已经好几代没人出来做官了,很是惋惜。李公 子学道隐居玉阳尚可,假如一心为道,不问世事,恐怕公主都不会高兴,何况河内李氏 先人!请公子三思而后行。” 没想到她竟这样知我李商隐之心啊!沦落山野,坎坷落第的李商隐,像找到知音, 感动得眼泪潸然而下。 这可把女道姑和张永吓了一跳。女道姑以为自己冒犯了他,惹他悲哀生气了。张永 以为他又要犯病,一旦犯病,又昏睡不醒,如何是好? “李公子,小女多嘴,万望恕罪。” 李商隐摆摆手,摇摇头,就势倚靠在树上,闭上双目,喘息不止,泪水顺着眼角流 淌着。 “李兄!李兄!宋姐也是好心。是否出家为道,是你自己拿主意,不用听别人的话。 公主只不过是个住持,她管不了你们河内李氏家族的事情,别怕她。” 这时又跑来一个小道姑,穿着打扮与宋姐一模一样,但是张永却能把她们分辨出来。 看见小道姑,他高兴得把商隐丢在一边,跑过去,抓住她的手,激动地道: “小妹!你也在这里呀?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为什么不给我回一封信?” 小道姑被问得满脸涨红,连忙抽出手,瞄一眼张永,又扫一眼宋姐和商隐,害羞地 低下头,道: “宋姐,公主要回去了……” “张永,哦,不该这样称呼,该叫你永黄冠,或者永道士,是不是?”宋姐看一眼 小妹。小妹迷惘地抬头看着张永。宋姐笑着道,“小妹,我们该走了。” 宋姐向李商隐微微点点头,拉着小妹走了。 永道士还想上前跟小妹纠缠,她却躲着他,跑到宋姐前面,嘻嘻哈哈地消失在山林 中。 二 李商隐回到清都观琼瑶宫,又伤感一回,但那女道姑热忱、恳切的言谈,紫阳巾下 眉清目秀,素雅圣洁的姿色,总在眼前浮现。他抑制不住相思之情,常常夜不能寐。 七月初七夜,满天繁星,银河两边的织女星和牵牛星,格外耀眼。山风带来馥郁的 花香,令人陶醉;山雀和夏虫一起和鸣唱晚,给七夕别添生趣。 张永陪着李商隐,坐在清都观山门外的青石上,谈说着古老的牛郎与织女故事,谈 着谈着两人突然黯然无声,各自想起自己的心事:七夕之夜,正是青年男女幽会之时。 在这高山古刹里,夜夜陪伴青灯一盏,打发着漫漫长夜,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呀! 想到这,永道士忍耐不住,长叹一声,不由自主地嘟囔道: “小妹是个好姑娘。她生在黄河边上,五岁那年,黄河泛滥,一家逃难来到洛阳。 为了活命,父母无奈,把她卖给一个老太监。那老太监正在为后宫物色嫔妃和宫女。小 妹入宫后,就在安康公主身边做小丫头。公主出宫修道,把她也带了出来,成了女道姑。 苦命的人啊!我们相识要好已经五年了。” “你没劝她离开公主还俗吗?” “怎么没劝过。公主不答应,有什么办法?李兄,说实话,我出家为道,有一半是 为了她!我们都住在山上,终究有见面的机会。” 李商隐抬头望着织女星和牵牛星,皎皎的银河,把他们分隔开……他忍不住叹了口 气,轻轻地吟唱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张永听着,觉得自己和小妹就像被银河隔开的牛郎和织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 几许?”突然,他提议道: “李兄,我们去找她俩好不好?” “找谁?” “唉!去找宋姐和小妹,看看她俩在干什么?” 李商隐笑了,道:“刘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看你这人!他是我表舅,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走!” 离开清都观山门,山风从谷底吹来,带着松香、花香和湿润润的凉爽。山路幽暗宁 静,两边林木阴森莫测。萤火虫飞来跃去,像点点希望之火,引导着两个年轻人铤而走 险。 张永熟悉灵都观,知道公主住在三清殿后院玉真堂。 玉真堂是玉真公主修道时的居室。堂西和堂东都有七八间耳房,是女道姑居住的地 方。堂后有一片空地,是道姑们游息之所。空地周围建有亭台,还生长着千年的桑树和 柿树、枣树。树的后面是陡峭的崖壁,像一堵天然的墙,与外界隔开。 永道士把李商隐领到崖壁上,向下俯视,只见空地上摆了许多几案,案上摆有香炉、 蜡烛和一些供品。 那些点燃的香火和蜡烛,从高处看,就像空中的点点明星。 几案旁,跪着的道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诵经声。 在众多的道姑中,李商隐分辨不出哪是公主,哪是道姑,呆呆地瞅着,心里忽然想 起东方朔的一件轶事。 东方朔字曼倩,是汉武帝身边弄臣。相传有一年七月初七,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 云神车,来到九华殿西。她携带七枚弹丸大小的仙桃,给武帝五枚,自己吃了两枚。 西王母说:“别看桃子小,它要生长三千年才能成熟。” 这时,东方朔偷偷地从殿南窗棂往里窥视西王母手中的仙桃。西王母不屑地看着东 方朔,对汉武帝道:“这个从窗棂窥视的小子,曾多次偷我的仙桃。”…… 李商隐觉得自己在这里偷看道姑们诵经,就像东方朔窥视西王母的仙桃一样。东方 朔要“偷仙桃”,而自己要“偷香窃玉”呀!想到这儿,不觉笑了。看看张永,问道: “公主在哪张几案?” 李商隐没好意思直接询问宋姐在哪张几案前。 “看见没有?中间那张大几案上,有四支蜡烛,其他几案上只有两支。坐北向南, 戴着太极巾,肩上九色云霞帔,黄裙紫衣,她就是安康公主,是唐穆宗之女,当今文宗 皇上的姐姐。看!她左边那张几案前跪着的,是宋姐;右边那张几案前跪着的,肯定是 小妹。她们俩在宫里就是公主的宠信侍女。出宫做了女道姑,仍然不离左右。” 隐约中,李商隐这才看清左边几案前的女道姑,确实是宋姐。今晚她穿得非常漂亮、 雅素,肩上五色云霞帔,黄衣黄裙。在烛光中,脸蛋粉红,双眼微闭,满面虔诚。她比 锦瑟姑娘圣洁、质朴无华;比锦瑟姑娘温柔、纯贞。 好像在哪见过她,这么面熟! 李商隐在岸壁上的树丛后面,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姐,一边在记忆中寻找这熟 悉的面孔。 他又想起东方朔。他原是天国里的岁星,降凡人间十八年。七月初七夜,西王母和 上元夫人来到皇宫。上元夫人派一侍女名叫阿环,陪伴汉武帝聊天。 汉武帝询问阿环在天国神仙身边的生活起居情形。阿环微笑着,脸蛋粉红,略带羞 涩。 东方朔在窗外,透过窗棂一直在窥视着她,觉得阿环好面熟,后来想起,原来她是 东方朔降世前的旧相知。 李商隐突然悟到,难道这位宋姐,也是自己前世的旧相知吗?和她有夙缘,在今世 要结成连理? 他转头看看张永。张永正呆呆地盯着小妹,看个不够。 山风渐渐吹响林莽,传来海涛般的声响。几案上的烛光摇曳起来。 女道姑们忽地都站起,原来是安康公主起驾回玉真堂。宋姐和小妹一左一右,提着 观灯,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消失在高大的柿树后面。 崖壁上的两个年轻人,若有所失,摸着黑,迎着越来越大的山风,走在归路上。 李商隐不能忘记东方朔、西王母和阿环。在脑海中,宋姐妖娆身影时隐时现,使他 激动不已。看看低头不语,满腹心事的张永,“哈哈”笑了,拍拍他的肩,道: “贤弟,我有一首诗,是首即兴诗,吟出来,给你解解闷儿,好不好?” 张永正百无聊赖,附和道:“好吧,本道士洗耳恭听。” 李商隐略略思索,吟道: 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 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 “你已经二十四岁,怎么说‘十八年来堕世间’呀?” “我是咏东方朔,以他自比。‘穿针夜’是用七夕乞巧故事。‘觑阿环’,不正是 刚才你我偷看宋姐和小妹吗?给它起个题目,就叫《曼倩辞》吧。” “还别说,想得真巧,很有诗味。” 李商隐很得意,写自己,但不着自己一丝痕迹,尤其那些不知商隐还能窥视女道姑 之人,无法了解真相,无法理解诗意,妙极!妙极!他心里喜滋滋的。 三 每当七月十五,中元之日,灵都观要设道场。 这是玉阳山规模较大的诵经礼拜仪式。安康公主下请柬,请清都观的黄冠(男道士 之称)也来参加。主持道场的人选,经协商,当然是安康公主。不过在道场上要讲经, 安康公主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清都观推举刘先生。安康公主与刘先生很熟,于是决定由 刘先生讲经。 那天,玉阳山两座道观,像过节一般,众道士无论男女都要穿一身崭新的黄色道袍。 年纪大的戴冲和巾,年纪小的戴逍遥巾,男道士多戴一字巾,女道姑多戴紫阳巾。 他们集聚在灵都观三清大殿里,以道术高低,资历深浅,修练精粗排列六阶。站在 最前面的天真道士,是第一阶;神仙道士为第二阶;其余依次为山居道士、出家道士、 在家道士和祭酒道士。 张永虽已出家为道士,但刚刚入道,资历太浅,尚谈不上什么修练,故而只能站在 祭酒道士之列。其实这些人,都是入道不久的小道士,在观内跑腿打杂,多数是侍候天 真道士和神仙道士。 李商隐是隐居学仙,没有入道,经清都观住持批准,尾随在祭酒道士之后,只能站 立倾听诵经,而无资格和众道士一起诵经。当然在礼拜三清道祖时,是可以参加的。 七月的天,说阴就阴,王屋山头上已经浓云密布,时有闪电和隆隆雷声。玉阳山上 的松树,开始摇头摆脑,接着从林中深处,传来阵阵松涛声,越来越响,灵都观仿佛要 被这松涛卷走,抛到山谷深涧中。 “诵经礼拜开始!” 安康公主清脆的声音,压倒松涛巨响,充满了虔诚和无畏无惧。众道士精神一震, 忽隆隆一齐跪倒地上。 “三叩九拜三清道祖!” 李商隐一面叩拜,一面越过众道士头顶各式各样的黄色头巾,看见三清道祖高高端 坐前面:中间落座的是清微天玉清境的元始天尊,又被称为天宝君;左边落座的是禹余 天上清境的灵宝天尊,又被称为太上道君;右边落座的是大赤天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又 被称为太上老君。他们面带微笑,慈受祥和,俯视着众弟子。 对于这三位道祖,李商隐最熟悉最敬重的是道德天尊。因为这位天尊姓李,名耳, 字伯阳,是李氏家族的原始祖宗。他的著作《老子》,李商隐都熟读成诵,倒背如流。 其中最使他感动的是“无为”思想。道德天尊云:“夫形动而心静,神凝而迹移者,无 为也;闲居而神扰,拱默而心驰者,有为也。无为则理,有为则乱。”就是说,无论什 么时候,都要保持“心静”,遇事心不乱,闲居神不扰,这就是“无为”呀! “李兄!李兄!想什么呢?” 张永低声喊他。他们两人中间隔着六个小道士,想说些悄悄话,不太方便。 “哦,没什么。” “李兄,从你那儿,往前数第二十四人,就是宋姐。快看,她已经站起来啦。” 李商隐跪在地上,身子向前伏着,这时把头抬起,恰好看见宋姐站起来,跟身边的 小妹努努嘴,向后扫了一眼,刚好和李商隐急切的目光相撞,两人不由得满脸羞红。 叩拜完毕,众道士纷纷站起,把他俩的视线遮挡断开。李商隐踮起脚,抻长脖子, 仰起头,寻找一阵,没能找到,失望地叹了口气。 “讲经开始!” 刘先生站起,缓缓地走到三清道祖面前,鞠躬礼拜,然后转身,对众道士朗声宣道: “赖我三清道祖、玉帝至尊、五老四御、九级十华以及古圣高真递传妙道!” 李商隐心在宋姐身上,哪里还能凝神听教。众道士都站立听讲,把前面的宋姐层层 包围,层层遮掩,一丝光亮都透不过来,只好等待诵经时众人席地而坐,才能看见她的 背影。 “李兄!往左边看,宋姐和小妹出来啦!” 果然,她俩一前一后,从人丛里往外奋力地钻出来。 “永道士!”在道观里,被人称为道士是一种尊重,李商隐改变了称呼,也是有求 助张永的意思,“永道士,快出来,找她俩去。” 张永心里乐了。他也有此想。 他俩迅速地离开讲经道场。张永在前面引路,从游廊绕过三清大殿,来到玉真堂。 宋姐和小妹从讲经道场出来,是为洗刷茶碗,给公主等人斟茶。见进来两个人,不 由得一惊,同时停住手。仔细一瞧,原来是他俩,开心地笑了。 “小妹,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快过来呀!”张永急切地叫道。 小妹看了眼宋姐;未姐点点头,抿嘴笑着。 张永把小妹领到玉真堂后院,边走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就像两只欢乐的得到自由 幸福的小鸟。 玉真堂里只剩下宋姐和李商隐,顿时陷入死一般寂静。两人都不知说啥才好。 李商隐低着头,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宋姐手持一只茶碗,停在洗碗盆上,也一动不一动了。 宋姐自幼入宫,直到出宫成为女道姑,这是第一次跟一个俗家小伙子单独在一起, 况且心里对这个多才多情的小伙子,很有好感,所以更加羞涩,不知所措。 李商隐不是第一次跟一个姑娘同处一室,在汴州恩师家,锦瑟姑娘常常跑来找他; 他跟她无拘无束,谈天说地,快乐极了。今天这是怎么啦?跟宋姐在一起,为什么会这 样拘束? 难道我们之间没有缘份? 他的手插进口袋里,突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摸,是早上临出门时,放在口袋 里的玉镯。他好像在激流中抓住一个救生圈,急切切地道: “宋姐,给你一只玉镯。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是专门赠给………不知传了多少代啦。 我给你戴上。” 玉镯是赠给“媳妇”的,李商隐没好意思说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不管 宋姐同意不同意接受,握住她的手,就给她往手腕上戴。 宋姐不知如何是好。反抗?不接受?全都无济于事。他已经握住自己的手,给自己 戴上了。他在欣赏宋姐戴上玉镯的手;她也偷偷扫了一眼。 这镯子是用翠绿宝石琢磨而成,闪烁着莹莹翠绿,手腕上瓦凉瓦凉的。宋姐有些激 动、兴奋,又满怀感激,呼吸变得急促了,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终于轻轻地道: “这么高贵的玉镯,还是……” “你不接受?” “不,不!――但是,我是个道姑,侍候公主……” “我就是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道姑。” “你会后悔的,李公子。” “不!我永远不后悔。等我及第做了官,我会派人来说媒的。” “唉!――” 宋姐长叹一声,玉真堂又陷入死寂之中。 李商隐依然握着她的手不放,双目炯炯,似有一团火。 宋姐渐渐泪水盈眶,一脸愁思,满腹话儿欲说又止。 一个小道姑跑进来,催说公主要喝水,快点送上去。 李商隐这才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他非常兴奋,灵感突发,于是以 《中元作》为题,吟了一首诗。心里暗想,晋代羊权当年把“金条脱”(即玉镯)赠给 了仙女萼绿华,作为定情之物;今日我把家传玉镯送给宋姐,也是定情之物。定情之后, 就当派“青雀”做媒去说亲。 李商隐当真想娶宋姐为妻。 四 连日来,李商隐陷入热恋之苦海中,竟把隐居学仙事都抛之脑后。 长安令狐恩师派人送来银两和书籍、衣物,还有一封亲笔书函。 信上说,六月,皇上封他以吏部尚书兼任太常卿。七月,杨虞卿终因“小孩事件” 被诬,贬虔州司马。宰相李宗闵和刑部侍郎萧浣以及李翰等人,都受牵连,均被贬斥地 方,遭到一贬再贬的厄运。 朝廷中,李训和郑注专权,文宗皇帝常常秘密召见。令狐楚因为好友李宗闵等人被 贬,在朝中十分狐立,心情很坏,希望商隐尽快改变主意,回到他的身边。 李商隐看完信,因为不能遵师命回京,又感伤一回。他把恩师送来的银两包好,写 了一封家书,托一个下山的小道士,送回洛阳家。 夜晚的玉阳山,分外静谧,偶而传来鸟雀惊飞的声音,很快就被宁静淹埋进无底深 渊。 几天前,有一个小道姑在灵都观外,看见一只黑熊在松林里追逐一头麋鹿。所以安 康公主下旨,每天日入酉时便早早关闭山门,不准任何人外出。 和女道姑的幽会,更加困难! 李商隐已经有五天没有能跟宋姐幽会,心急如焚,在琼瑶宫里走来走去,想不出一 个好办法。在几案上抓起一张纸,翻过来看时,是一首诗,题目《当句有对》。这是那 次幽会,天已大亮,回来后写下的。 李商隐有个习惯,看见诗赋,就情不自禁地要吟咏。有时情思绵绵,还要把声音拉 长,吟啸一番,以泄心中之情。 今夜,他正在苦苦相思,看见自己抒写幽会之诗,精神一震,便放声吟唱起来: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大声吟唱之后,他又小声吟咏着,边吟边咏渐渐回到那天幽会中…… 中午,一个小道姑偷偷地溜进清都观。宋姐和小妹常派她来送信,约定幽会。李商 隐给她起个美名:“小青鸟”。她轻轻地推开琼瑶宫门,小声叫道: “李公子!” 李商隐正在午睡,听到叫声,猛然坐起,他正梦见和宋姐幽会,睁眼见是“小青 鸟”,愤愤地斥责道: “有什么事?没见我睡午觉吗?把好梦都给搅散了!” “不想看信是不是?算啦!我马上走,别打扰你睡觉!” “喂!别走,别走!” 李商隐边说边下床,跑过去把她截住,说了一堆道歉话,才把信要到手。 小道姑生气了,把门一摔走了。 把信展开,原来是宋姐约他夜半时分,在灵都观西角门幽会。 他兴奋得连晚饭都没吃,想天一黑就到灵都观西角门外等候,藏在树林中。可是, 一旦张永或者刘先生来找,又找不到,他们会乱猜的。刘先生不会猜到,张永不猜就能 想到是怎么回事。他会追问的,会告诉小妹的,会……考虑半天,觉得这样做不妥。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过去,二更梆声敲响,还没见张永的面,他就急急地溜出清都观, 踏着露珠,在林中穿行着,把黑熊、狼和蛇,全都抛到脑后。一个文弱书生,突然变得 胆大包天,无所畏惧了。 清都观距离灵都观,中间只隔一座憩鹤堂,本来就不远,就像汉代从平阳公主的府 第到上兰观那样近,没有几步路程。 李商隐急喘吁吁地来到灵都观西角门,宋姐已经等在那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幽会, 是第几次了呢?不记得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宋姐却躲到一棵树后,倚在树干上,流下泪来,而没有像过去幽会时,她主动迎上 来。 为什么? 李商隐惊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是自己来晚了?现在离夜半还有二刻钟…… “这样偷偷地幽会,何时才是个头啊?”宋姐扑到他怀里,身子颤抖着,依然啜泣 着,喃喃地道,“好像公主察觉了…… 整天提心吊胆……” 李商隐没有好主意,无法回答,只有黯然伤神,紧紧拥抱她,想用自己并不厚实的 胸怀,止住她的颤抖;用自己的火热,温暖她那颗惊惧的心。 夜,这么静谧,这等温馨。山风轻轻摇曳着柿树;柿树枝头花蕾刚刚绽开,散发着 幽幽的清香。 他们渐渐沉进爱河。 三星西沉,王屋山的顶峰天坛山,慢慢浮现模糊的轮廓,在滚滚云雾中,就像海上 的仙山,朦朦胧胧,既遥远又近在咫尺。 离别时刻终于来到,难分难舍,离而又合,合而又分,不亚于牛郎和织女。 太阳跃出东边山峦的闭锁,灵都观的山门被推开。 露珠摇落,露气渐干,走在归途的李商隐,还在想着分离时宋姐脸上的泪花。他的 心都碎了! …… 李商隐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骤然被琼瑶宫的冰冷包围。他倒在床上,忽地又坐起, 双手恨恨地举起,用力捶着床,大声地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冷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琼瑶宫的门,缓缓地推开,张永轻轻走进来,满脸愁容,但听完李商隐的吟咏,不 由得心潮起伏:春蚕满腹情丝,生则为情而倾吐,不因作茧自缚而悲伤;情丝吐尽,茧 即作成,命亦随亡,但死而无悔!蜡烛满腔情泪,为情 k而长流,不因自煎自熬而悲伤; 情泪流干,身亦成烬,但烛灭而无悔! 他觉得自己和李兄就是两只无所畏惧的春蚕,就是两支不怕自我牺牲的蜡烛!激动 地道: “李兄,我们既然有这种痴情苦意,九死而不悔,那么,就不应当惧怕安康公主的 横加干涉。” 李商隐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吟诗,转头疑惑地问道: “公主知道咱们的事啦?” 张永点点头,愁苦地道:“唉!人多口杂,她能不知道吗?刚才表舅把我叫去,骂 了我一顿,要赶我走。”略停一下,他扫了李商隐一眼,见商隐没什么反映,又道, “表舅还叫我劝劝你,如果是来学仙修道……” 李商隐脸色骤变,变成铁青。 张永立刻把话停住。 李商隐咬着嘴唇,在地上转了两圈,大声吟唱起刚刚吟过的这首新诗,旁苦无人, 一腔悲愤。 忽然,有拍门声。 李商隐眼睛顿然放出光彩。 张永也跑到门边。 这“拍门声”,他俩已经听熟,知道是那只“小青鸟”来传递信息。 从门外翩然走进一个小道姑,果然是“小青鸟”。但她没有往日那样活泼欢快,脸 绷着,眼睛垂着,像被霜打了似的,没有一点精神。 “怎么啦?快说说。”张永急切地问道。 “小青鸟”未语先泪流,双手捂着脸,边啜泣边回道: “公主火啦!把宋姐她俩关在玉真堂里,跪在玉真公主画像前。从昨天夜里开始, 直到现在一直跪着。公主气得吩咐马上收拾东西,明天鸡叫就下山回京。我是来告诉你 俩,别去灵都观找宋姐她们啦。”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茫然无措。刘先生要赶自己下山,宋姐要随公主下山赴京, 那么,自己在这山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张永心疼小妹已经跪了一天一宿,今晚再跪,明天如何下山走路啊! “宋姐她俩能跟公主一起走吗?” “公主说,就是抬也要把她俩抬走!公主真生气啦,说她自己没有死,就不准身边 的道姑还俗出嫁,或者与男人私通。唉呀!说得羞死人啦!公主平时文质彬彬,从来不 说粗话和那种话,这回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讲。还说宋姐她俩背叛她欺骗她,忘了谁 把她俩养大的!开始时,公主一会儿说,要把她俩送刑部大牢,一会儿说,要告诉皇兄, 把她俩杀了。还说要把你们俩也杀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刘先生知道了。他跟公主 很要好。公主常跟他在一起,很听他的话。刘先生也很生气,但是,后来,他劝公主息 怒,为你们俩说了许多好话,公主才打消追究你们俩,也放弃严惩宋姐她俩。但是,气 还没有全消。” 真是一场梦!堂堂男子汉,竟救助不了一个柔弱女子!何谓男子汉?李商隐双手抱 着头,蹲在地上,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救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俩被摧残! 什么“到死”“成灰”?全是骗人的鬼话呀!” 李商隐捶胸痛哭起来。 张永和“小青鸟”也哭起来了。 小青鸟临走时,偷偷地把那只玉镯,放在了几案上。 五 宋姐和小妹跟随安康公主下山赴京,已经一个多月,好像把炎热的夏季带走,萧瑟 秋风乘机而入,玉阳山渐露秋色。 灵都观人去屋空,更令人目不堪睹。可是李商隐几乎天天去玉真堂,坐在空空如也 的厅堂里,看着墙壁上彩绘的历代到灵都观修道的公主画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张永和他大不一样,整天跟那些小道士聚赌,谁说谁劝,全不听。表舅已经催他多 次:“赶快滚下山去!” 刘先生没好意思赶李商隐下山。 李商隐非常敏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玉阳山,他是呆不住了。隐居学仙,成了一句空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 泪始干”,也成了一句空言!他悲哀地站起来,在玉真堂找来一只秃笔,把墨磨好,在 一面墙壁上,题下一首绝句,诗云: 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写毕,把笔掷在地上,流着眼泪,无限伤情。 第二天,把东西包好,背在身上,他没跟任何人告别,下山而去。 回到洛阳家,老母亲喜出望外。他却闷闷不乐,憋在家里,玉阳山上的幽会、欢恋, 总在眼前浮现,掷不开甩不掉,使他苦恼万分。在万般无奈之时,他提笔写了许多情诗, 抒发情怀。 诗,一篇接着一篇,注满了他的恋情、痴情和无尽的离情别绪;更注满了他的心血、 泪水和无尽的酸甜苦辣。 诗写完,高声咏唱吟啸,心情渐渐平静,躲在家中不愿意接友见客。 老母亲和弟弟怕他憋闷出病,特意把让山找来,跟他聊天解闷。 让山是他的堂兄,自幼在一起长大,跟商隐最贴心,无话不说。让山娶媳妇,连洞 房中事,都详详细细地讲给商隐听;商隐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对让山发誓说,自己的 洞房中事,也绝不会瞒着堂兄。 那天让山把自家的店铺安顿好,换了件新洗的衣服,告诉老婆晚饭不来家吃了。 那婆娘把头一歪,眼睛一瞪,厉声道:“晚饭不来家吃,成!日入酉时必须回到家, 差一刻也不成!” “臭婆娘!你以为我去泡妓院吗?没见识!我是去找义山兄弟!” 婆娘笑了,脸上笑成一朵花,道:“咋不早说?听说义山兄弟病了,带一坛酒过去。 咱家酿的酒,他喝了,保准好病! 叫他多喝点。” 让山提着酒,美滋滋地来到义山家,把酒坛递给羲叟,低声嘀咕几句,笑了笑,转 身推门进了义山屋。 看见义山正在整理诗稿,神秘兮兮地又回身,把门关牢,大步走到义山面前,小声 问道: “兄弟,别瞒我!是不是在山上跟女道姑干了那事?回家想出病啦?快跟哥哥说说, 保你从今晚开始,就能好病。” 让山拍拍胸脯,咚咚山响。 李商隐好久没回洛阳家,跟这个粗鲁的堂兄,也很久没在一起闲聊了。今天见面, 觉得又像幼年在一起时,什么都说,什么都讲,没有一点规矩。可是,那已经是遥远又 遥远的事了,因此听了这席开场白,非常刺耳,怕他再浑说下去,连忙迎上前,问道: “让山哥,生意可好?嫂子可好?” “嘿嘿嘿,你嫂子呀,好、好!她惦记着你哩,让你过去玩,给你带来一坛她自己 酿的酒。这酒好喝。你嫂子手艺儿不错,样样都好,就是厉害点。哥哥不怕她,干那事, 她得求哥哥我!她得说软话哀求。嘿嘿嘿,那我还不乐意哩。” 扯起嫂子,他有的是话,罗哩罗嗦,讲个没完没了。高兴了,还准要详详细细地说 床上功夫。 李商隐怕他再讲这些,勾起自己对宋姐的思念,但是,又想听。一方面可以解闷, 另一方面,他好奇,希望知道别人干那事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让山见小堂弟这么喜欢听自己讲东道西,尤其讲那事,心里别提多美了,就像早年 讲洞房中事一样兴奋,讲得满脸涨红,双眼放光,嘴角挂白沫,一刻不停。 开始,李商隐听得津津有味,可后来,越听越乏味,讲来讲去,总是重复那么几个 动作,总是重复那么几句话,毫无新意和新鲜味。但是,不听又不行,如果让他看出厌 烦,他就会缠着你,逼你讲那种事。 李商隐苦笑了,摇摇头。他是绝对不会讲的。他一边听堂兄罗嗦,一边思索,悟出 这么个道理: 赤裸裸地讲出那事,你以为谁都喜欢听吗?大错特错了!第一次听,觉得新鲜;第 二次听,觉得乏味;第三次听,就会倒胃口,会厌恶;第四次听,准会惹人骂娘! 讲那种事越含蓄越有味道,尤其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最令人魂飞魄散。这就 像吟诗,太赤裸如同白开水,一眼见底,会令人失望,让人觉得浅薄。如果朦朦胧胧, 雾里观花,垂帘赏景,则耐人咀嚼,让人寻味不尽。 弟弟羲叟把酒菜端来。让山捧碗便喝一大口,放下酒碗,大声嚷道: “义山兄弟!这破酒你还喝呀?羲叟,把我那坛酒打开,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儿。” 酒味不错,散发着浓香。 和堂兄喝酒不必推杯换盏,大碗大碗地往肚子里灌,就是好兄弟铁哥们。 李商隐这几年的幕府生活,常跟幕僚文人饮酒赋诗,变得文质彬彬,已经不习惯这 种喝法,直皱眉头,想说说想劝劝,觉得都不妥,只好任他去吧。 这酒直喝到三星西斜,让山才觉得酒足饭饱兴尽。羲叟上前要扶他回家,他猛力推 了羲叟一把,道: “这点酒算啥?义山兄弟,把你的诗给我几首。我家邻居柳枝姑娘,最喜欢唱歌, 长得又好。你嫂子说,把她介绍给你。你的诗当中间媒人,最合适。不信?没关系,我 去试试。” 李商隐是不相信,但不愿意扫他的兴,况且有嫂子的话,不照办是不行的。他胡乱 从几案上抓了几首诗,塞给让山,打发他走了。 六 第三天,让山果然兴高采烈地来到商隐家,拉着他就走,说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东都洛阳,秋高气爽,早熟的柿子摆了一街。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气象, 不比京城长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个好姑娘。她父亲是个商贾,早些年死在大运河的风浪中。寡 居的母亲不喜欢儿子,偏偏怜爱女儿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岁,能弹会唱,最擅长用桔 柚树叶吹奏小曲,非常好听。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些年,她只唱歌弹奏乐曲,没有婚 聘。嘿嘿嘿,你们俩还真有缘份。” 李商隐走在让山身边,默默地听他唠叨,一边观赏着街市。对于柳枝,他没什么兴 趣,与宋姐的热恋,才过去几天,怎么能这么快就抛之脑后,又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向 堂兄解释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时不时还用嫂子来吓唬。有什么办法?嫂 子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东狮子”,惹不起,堂兄还处处让她三分哩。听得“缘分” 二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门外,吟咏你写的《燕台诗》。你说怎么样?猜 不出吧?柳枝姑娘从屋里跑出来,惊讶地问道:‘谁有这样曲折,这样痛苦的恋情?这 诗是谁写的?’我回说是你。她非常激动,浑身上下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 把身上的长带子扯断,作为表记,让我转送给你。 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 说着,让山从怀里掏出一条桃红色长带子,递给堂弟。 李商隐拿过带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条破带子,能作表记?值几个钱? 大不以为然,但他没说什么。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镜,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环绕,景色清幽。李商隐停下脚, 赞赏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家的池塘?” “这是崇让坊。右金吾卫将军王茂元家住在这里。池塘是他家后花园。他被朝廷派 到岭南,出任广州节度使。很久没回来了,园子也就没人修整,荒废了。” 这时,从竹林里走出两个女子,边走边哼唱着,嘻嘻哈哈来到池水边,往水里扔了 几块石头。当看见这边有人看她俩时,顿然停止嬉戏,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着华丽服饰高个女子,不时回头疑惑地望着这边,不想躲开。只是那个矮个略 胖女人拉着她,不容她不走。 “看见啦?那是将军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边戏耍,不怕生人。那个胖女人是她的 丫环小翠,你嫂子认识她。论辈分,应当叫你嫂子表姨,有时闲着还过来看你嫂子。是 个愚女人,老处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亲,最听她的话。想 不想看看右金吾卫将军的七小姐芳容?让你嫂子把小翠叫来,她就会跟过来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隐急忙拒绝。 让山还想罗嗦,不觉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见让山身边走着一个英俊青年,心里已猜出那必定是义山小叔。略略走近, 见义山小叔气色不对:脸色蜡黄,眼圈青乌,身体瘦弱,走路迈着缓缓方步。 “是个质弱书生!让山大叔吟咏的《燕台诗》,可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写的,能 是他吗?”她小声嘀咕着。 李商隐早就看见一张遮阳伞盖下,伫立着一个小女子。让山在旁指着道: “那就是柳枝姑娘。” 商隐点点头,见那姑娘头上梳着双髻,知道这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她秋波频顾, 眉目含情,嫣然笑道: “这就是义山小叔吧?请到屋里坐。” 让山忙指着义山,热情地介绍道:“义山小叔十六岁就能诗能文,受知吏部尚书令 狐楚大人,在幕府里做官。他才华出众,智慧超群,是和白公乐天齐名的大诗人。知道 李白杜甫王右丞吗?你义山小叔的诗,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给你吟一首吧。” 李商隐见他说话没遮没拦,难为情地摆摆手,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在家都叫我柳枝,小叔也叫我柳枝好了。” “柳枝姑娘芳龄几何?” 柳枝“噗哧”一声笑了。文诌诌的,“芳龄几何”?不就是要问我“婚聘”没有? 是否“破瓜”?这些男人,都是坏蛋! 当我是卖身娼妓呀?于是调笑道: “小女今年芳龄二七再加三,尚未婚聘,全瓜之身,清纯如玉。小女只卖唱不卖身, 寻花问柳的浪荡儿,休来厮缠!” 李商隐大为惊讶,风尘小女子,竟这等刚烈,实在可喜,想上前解释,希望姑娘不 要误会。让山在旁插话道:“柳枝呀,今天是你请义山小叔,不是小叔来惹事生非的。 否则现在我们就走!” 柳枝笑容可掬地道:“让山大叔,我跟小叔开个玩笑。小叔,您‘芳龄几何’呀?” “你又来了!问小叔年岁,就问好啦。他今年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这等有为 公子,就你柳枝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别笑。” 李商隐不愿再乱扯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不是要《燕台诗》吗?我已带来,送 给你吧。” 柳枝高兴地接过诗,兴奋地吟咏两遍,问道:“诗中的两个女子,就是小叔中意的 女子吗?” “是的。” “第一首是写相识,第二首写的是好合,第三首写远别,第四首写别后凄惨心况。 听说小叔在玉阳山学仙,跟一个道姑恋爱,后来被公主发现,把你们分开。有这事吗?” 李商隐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呢?但对她的问话,却很坦然地回道: “有。” “四首诗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的事。可是,现在刚刚入秋,冬天还远着呢, 怎么能提前写冬天里的事情呢?” 李商隐笑了。文人笔下的诗赋文章,岂能句句是实,篇篇是真?有人搜索枯肠地求 证,小心地寻找字句背后的事实轶闻,搜索不到则胡乱杜撰,把一首诗弄得支离破碎, 离奇复杂,让人哭笑不得。 柳枝姑娘盯着他,娇波流慧,妩媚可掬,楚楚动人。 李商隐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依然微笑不语,心想,如果把诗写得迷离朦胧,深 奥而难于索解,让那些愚笨的人猜来猜去,争论不休,岂不是一大乐事?他在心里戏谑 地笑了,越笑越大,竟至成了狂笑。 “冬天里的情形,是小叔胡乱编出的,是不是?” 柳枝姑娘顽皮地挑逗着,想激小叔说出缘委。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进一步了解小叔 内心的感情? 果然起了作用,李商隐最讨厌别人说他的诗是“胡乱编出”的。他认为自己的每首 诗,都凝聚着自己的心血和真挚感情,不容别人怀疑,气愤地回道: “怎么是编造的呢!你还是个孩子,不懂爱情不懂感情。她被公主剥夺了爱的自由 和爱的权利,‘芳根中断香心死’,日日夜夜,天长地久,此恨绵绵,永无已时,那种 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吗?不是谁都能编造得了的。” 李商隐不想再解释,如果她还是不理解,那只好随她去了,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七 东都洛阳的冬天来得早,雪也飘洒得多,跟往年大不一样。 湘叔踏着大雪,来到李商隐家。商隐像见到亲人一样,赶忙把他让进屋里,让弟弟 泡上浓茶。 湘叔老多了,背驼了,头发白了,眼角皱纹更深,还连续不断咳嗽,脸色苍白。商 隐握住老人的手;手如干柴,凉如坚冰,摇摇头,道: “湘叔,为什么你要亲自跑来?冰天雪地,冻坏身子如何是好?” 湘叔笑而不答,端祥着商隐:还是那样消瘦,可面色微红,精神尚好。他放心地点 点头,道: “朝廷李训、郑注揽权,皇上非常宠信他俩,把李宗闵一党的人全都贬放荒远之地。 不知什么原因,你恩师却安然无恙,步步高升。十月,以吏部尚书左仆射,进封彭阳郡 开国公。可他觉得力不从心……” “病啦?” “还是腹中有疾,每天忧心忡忡,食不甘味。” “皇上不是很信任恩师吗?” “看起来是不错,李德裕的人和李宗闵的人,都被贬走。现在朝中掌权人,只有李 训。另一个宰相王涯是个老实人,年纪又大,不太揽事。可是你恩师总是心神不宁,常 常夜不能寐。他有种感觉,朝中又要出大事,所以要你去京帮他。唉!人老了,总想把 自己亲近喜欢的人召到身边。你理解吗?” “是的,我懂。七郎八郎和九郎都好吗?” “他们哥儿几个都好。八郎还在弘文馆做校书郎。七郎还在国子监任国子监博士。 九郎也入仕途了,做左武卫兵曹参军。我临来时,没看见七郎九郎,只看见八郎。那天 他正要去早朝,碰见我了,还让我代他问你好,希望你早点动身赴京。他也希望你帮帮 他父亲。八郎比过去懂事多了。” 恩师召他赴京,他不能推辞,况且离明年春试没几天了,反正是要赴京的。李商隐 还有一个急切想进京的原因,那就是要去华阳观找宋姐,哪怕见一面也好,即使被公主 当场抓住,闹得满城风雨,他也在所不惜。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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