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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有终 漆园为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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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浪迹有终 漆园为吏 ---------------------------------------------------------------- 一 庄周在赵国对赵王讲了三剑的境界,制止了文王喜剑的恶嗜,太子悝对他十分钦佩, 要拜他为师。但是庄周坚辞不就,还是与魏国使团一起回到了大梁。到大梁的时候,惠 施已经替他在魏国谋好了一个轻闲的差事,但是庄周还是不愿干。他想回到宋国老家去。 惠施挽留不成,只得准备盘缠,送他上路。 庄周这次漫游魏、鲁、赵三国,前后总共花了三年时间,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踏上了蒙邑的地界。秋风怒号,万木萧条,几只野兔在路旁瑟 瑟发抖。天下沉沦,身世潦倒,庄周不知回到家中该怎么生活。他虽然在万乘之主面前 可以谈笑自若、不卑不亢,但是,内心深处的孤独感总是象影子一样伴随着他。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他。过去有一个渔父,但渔父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傲视王侯、甘于清贫的庄周,但是,他内心的苦 闷、焦虑又有谁人知晓?他看不惯这个战火连天、民不聊生的世界,但是,又无法找到 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他本想定居于朴实无华的楚越蛮民之中,可是,救世的志向让 他回到了中原。他在王侯面前宣传自己的学说,但是,他们除了表示假惺惺的欣赏之外, 何尝有接纳的真心。 村落在望,他的脚步却越来越慢。在远方他怀念着家园,但家园却永远笼罩着不变 的悲凉;他的精神可以神游万里无拘无束,他的肉体却需要一个切实的归宿,这使他感 到难以言说的痛苦。前方的家里等待他的,无非是冷淡、沉默的生疏的柔情,他还有别 的可指望吗?没有了。 庄周正在彳亍,突然看见前面路上蜷卧着一个人。他赶忙过去,仔细一看,是一位 少女。那少女衣衫褴褛,髻发散乱,身边撂着一只破碗、一根木棍,看样子是一个乞丐。 她浮肿的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好象是病了。庄周当年与渔父交游时,向渔父学了一些 医术,略通一点歧黄之道,他蹲下身,摸了摸女子的脉搏,看了看女子的气色,知道她 病得不轻,是因为营养不良引起的。 他轻轻摇摇女子的头,她毫无反应,又用手试了一下,鼻息尚存。思索片刻,他干 脆将肩上包袱换到手中拎着,扶起女子软搭搭的身体,背到肩上,顿了顿,快步往家中 赶。那少女在庄周的背上发出低低的呻吟,两手无力地垂着,长发披散下来,纷落在庄 周的颈间,弄得肌肤痒痒的。此时的庄周只想救这少女的性命,已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 的大防了。 背着少女进了村子,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乡邻们看见庄周一个大男人背着一个女 子,不免交头接耳,起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就指指点点:看啊,又是庄家那二小子,背 个女人,肌肤相亲,嘻嘻!男女有别,怎能如此不堪于目?有伤风化!是可忍,孰不可 忍?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似的。庄周只管赶路,旁若无人,面无愧色。他来到自己家里, 将少女放在榻上,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赶紧生火烧水,也许,喝一碗热开水,女子就会 醒吧。 庄严听见庄周的屋子里有响动,过来探视,瞥见庄周的炕上还躺着一个衣髻不整的 女人,便问道:“这是谁?” mpanel(1); 庄周一边往灶中填火,一边说:“在路上碰见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乞丐。” 庄严一听,摇头道:“庄周,你一去三年,音信全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弄回 来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古人云: ‘男女授受不亲。’这有污我们庄家的门风啊!” 庄周正色道:“兄长,还有什么比人的性命更为重要的! 我才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我只是想救活她。” 庄严说:“大路上有那么多乞丐,人家躲都躲不及,你倒好,往自己家中背。” 庄周笑道:“谁非乞丐?你也是一个乞丐。天下之人都是乞丐,只不过乞讨的方式 不同罢了。” 庄严听了,大怒道:“不管你怎么说,这个女人你必须送出庄门!” 庄周站起来,慢慢走到庄严的面前,平静地说:“大哥,行行善,先救人一命吧。” 庄严一转身,咣当一声摔上门,回自己屋子去了。庄周盛了一碗开水,端到榻前, 扶起那少女,用汤匙给她喂水。 一碗开水喝下去,少女微微睁了睁眼睛。但是,很快又无力地闭上了。她象是很累。 庄周把她平放在榻上,让她睡着,然后又去给她熬粥。这时,嫂嫂推门进来了。听了庄 严怒气冲冲的诉说,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同情,偷偷端来一碗鸡汤。她对庄周 说:“兄弟,这碗鸡汤让她喝了,多可怜的姑娘啊!”说罢,拭拭眼角,就走了。 庄周心中感谢嫂嫂,赶快给那少女喂鸡汤。他边喂边想,自古以来,人们就看不起 女人,孔子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可是,女人有时比男人还善良一些。 男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与地位,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而且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喝完鸡汤,少女终于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旁边,显得非常 惊慌,挣扎着要爬起来,庄周赶紧抓住她的手,重新让她躺下,说:“你别怕。你现在 需要休息。” 少女问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庄周微笑着说:“这是我的家。” 少女感激地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我得走了。”说着就要下榻,可是, 刚一动身,就不由自主地又躺倒了。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庄周完全理解少女的顾虑,人家一个孤身女子对一个陌生男人肯定会抱有戒心的, 在这道德沦丧的时代,谁能保证他庄周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坏蛋呢? 于是,他对少女说:“你恐怕听说过我的名字吧,我叫庄周。” “庄周?就是那个非礼非仁、不忠不孝的怪人庄周吗?” “是的,蒙邑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叛逆之徒。” 少女更加惊惧了。跟这样一个不讲礼仪的男人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这种惊 惧给她增添了一些力气,使她挣扎着下了榻。但是,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庄周赶忙 扶住她,并将他搀到榻沿上坐下。然后,他恳切地说: “姑娘,你放心,我不会欺负你的。你想,我如果是一个严守礼仪的人,能够大白 天将你从大路上背到自己的家中来吗?你说不定早已命归黄泉了哩!” 少女一想,庄周说得也有道理。一个男人家,当着村人的面将一个陌生女子背到自 己的家中,确实是非礼的行为,但是,如果不这样,她也就没命了。幸亏遇到这位非礼 非仁的庄周先生,自己才捡了一条命。可见,非礼也不是坏事。于是,她说: “先生,你这样做,不怕人家背后议论你吗?” 庄周不禁笑了:“我做的事让别人议论的已够多了,我才不在乎这些。只要你能恢 复健康,我就高兴了。你躺着吧,我去给你弄饭吃。” 少女被庄周的一番诚意感动了,她的戒心已消除了一大半,再说,她现在也确实没 有力气走动,就只好乖乖地躺下了。庄周一面烧饭,一面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家中还有什么人,怎么独自出来讨饭?” 少女黯然伤神地回答说:“我叫颜玉,爸爸当兵十年了,一去无音信。妈妈饿死了, 就剩下我自己。” 庄周说:“哦,原来你是一个孤儿。我们俩可是同病相怜啊!” “怎么,先生也是一个人吗?” “我有兄嫂,但已分开单过了。” 少女扫视了一下庄周的屋子,确实不象个家。这间屋子,既是厨房,又是卧室。本 来就没有多少东西,而且横七竖八地扔着,显得拥挤而杂乱。她见庄周笨手笨脚地在做 饭,忍不住笑了起来。 庄周怪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做饭的样子,就象一头笨熊。” “唉,流浪惯了,对家务事确实不太熟练。好了,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吃完饭,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已晚,该休息了。庄周打了个地铺,让少女睡 在榻上,那少女说什么也不干,非要自己睡地铺。庄周说: “我到楚越去漫游的时候,几乎每天都睡地铺,已经习惯了。” 少女说:“我几年来以讨饭为生,也是每夜睡在地上,还是我来吧。” 二人推来让去,少女拗不过庄周,只好睡在榻上了。 这天,庄周正在给颜玉做饭,见两个公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们将礼品放在炕沿 上,对庄周说:“我们是国君派来的。国君久闻先生大名,无缘一见。现在听说您回到 宋国,略备薄礼,特来请先生到宫中走一趟,欲委以重任。” 庄周一听,微微一笑,问道:“你们难道没有见过牺牲之牛吗?人们将它打扮得那 么美丽,喂养得那么周到,但是,总有一天,会将它牵到大庙之中,宰了它,供到祭台 上去。这时候,那牛要想做一头荒野之中的孤犊,也不可能了。我宁愿做一头孤犊,也 不愿被摆到祭台上去。请回吧!”说着,将礼品递给他们。 两个公差只得拿着礼品出门走了。颜玉从窗户望着远去的公差,对庄周说:“先生, 您真那么讨厌当官吗?” 庄周说:“是的,我要想当官,早就成了万乘之主的老师了。但是,我不愿将自己 变成牺牲。” 在庄周的照料下,颜玉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两只眼睛也 有了神采。她本来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只因为营养不良,才弄得面黄肌瘦,形容枯 槁。现在,她又重新焕发出她那青春女子特有的活泼与魅力。她将庄周的屋子收拾得整 整齐齐,又从外面采来一些野花,将这间简陋的茅屋装扮成一个花的世界。庄周从来没 有感受过这种生活。他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孤独与苦闷逐渐消失了,内心总有一种暖洋洋 的感觉。 这天,颜玉对庄周说:“先生,我该走了。” “为什么?” “您救了我的命,让我恢复了健康,但是我不能经常连累您啊!” “你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其实,颜玉早已爱上了庄周,在十多天的生活中,她觉得庄周 是一个朴实、真诚、善良、热情的人,但是,她又觉得庄周是一个痴呆的男人,似乎对 她的情意毫无察觉。他总是十分周到地照顾着她,但是,象个兄长似的,好象没有注意 到她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时候故意问庄周:“我长得美吗?”庄周只是一笑置之。 她想:“也许人把书读多了,就没有了感情。更何况,庄周这样的学者,主张清静无欲, 对我们女人是毫不动心的。” 庄周何曾真正是一个无情无意的人啊!十多天来,与颜玉耳磨鬓染,同居一室,他 也渐渐地喜欢这姑娘了。他从来没有与女人接触过,更别说长时间地住在一起了。颜玉 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味道,颜玉的言谈举止都富于柔和的女性之美,这些,都让他 难以自持。夜晚,他躺在地铺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颜玉的笑容一直在它脑海中浮 现,但是,他又觉得他们两人的结合是不可能的。他倒不是瞧不起她是一个乞丐,也不 是怕左邻右舍议论,而是因为他太穷了,没有能力养活她,让她跟着他,她会受罪的。 于是,庄周强忍住悲伤,笑道:“颜玉,你走吧。也许能碰到一个有家财盈余的人 娶你为妻。我祝你幸福。” 颜玉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泣不成声。庄周急了,忙说:“别哭。你还小,应该 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颜玉终于忍不住了。她用两只拳头奋力捶打庄周的胸脯,边哭边说:“你好狠心! 你好狠心!”庄周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是为了你好啊。”颜玉说:“我不嫌你穷, 你还嫌我丑吗?”说着,两手无力地松开,整个身子软软地躺在庄周的怀抱之中。 庄周用一只手插进她那柔软的秀发之中,用另一只手为她擦去挂在脸上的泪滴,口 中喃喃地说道:“你很美。” 然后,又是沉默。在这沉默之中,他第一次认识了女人,认识了一个温柔、恬静、 安详、神秘的世界。当他走进这个世界的时候,好象那沉重的身躯长上了灵巧的翅膀, 在一片白云之间随意遨游。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的另一半,这另一半,也就是他的安息 之所。在这个神奇的世界中,他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他那枯寂的心田里灌入了一股清凉 的泉水,他那幽暗的灵魂中升起了一颗明亮的太阳。 一股阳气与一股阴气在混沌之地交会了,形成一片和谐的、完美的元气。“至阴肃 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阳气是那样的 健壮,阴气是那样的温柔,两者溶化之后,便是无言的幸福。时间已经凝固,世界不复 存在,只有阳阴两气在宇宙之中飘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庄周才发现自己搂着颜玉赤身裸体睡在榻上。他回想起刚才的 事,就象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他又体验到了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境界。这种境界与 老子的道是何其相似。道就是一,就是一个整体,而男人与女人合为一体,不分彼此, 就是一个整体,就是一。道啊道,你是那样的伟大,无所不在! 他又看了看熟睡的颜玉。她的脸上洋溢着安详、幸福的神态。就是她,让他体验了 这种整体、和谐、完善的道的境界。没有女人,也就没有男人,没有男人与女人的交和, 也就没有人。人来源于阴阳交和,人的归宿也应是阴阳交和。阴阳交和的境界,是人能 体验到的最美的境界。 当年庄周读《老子》的时候,发现老子经常以女性来比喻道,一则曰“玄牝之门, 是谓天地根”,再则曰“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他百思不得其解,去问渔父,渔父 说是用女性的生殖能力来比喻道生万物的功能,但是,庄周认为道并不是一种实有的东 西,而是人所能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老子以女性来比喻道,就 已隐言了男女交合可达道之境界的思想。 在这男性统治一切的世界上,不能没有女性。只有男人与女人合为一体,才有真正 的人。 二 自从拥有颜玉之后,庄周的精神生活大大丰富了,但是,他的物质生活却更加贫困 了。家里不多一点儿的存粮快要吃光了,而兄长分给他的那几亩地,因为数年的荒废, 杂草丛生,早已成为村民们放羊的场所了。从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还有一位 妻子,更何况,又有一位小生命在“阴阳交和”之中逐渐孕育了。 望着颜玉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庄周的心也越来越焦躁不安。作为一个男人,要承担 起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但是,他凭什么来养活这一家大小呢?他不会种田,也没有什么 手艺,除了饱读书本、漫游世界之外,他没有别的什么本领,真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是,别的读书人还会去做官,做官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庄周最讨厌的就是做 官,因为他认为“官”是人类社会道德沦丧的一种表现,是强者欺压弱者的一种工具。 凭着他的知识、凭着他的口才,捞个一官半职是毫无问题的,更何况,魏王、鲁侯、赵 国的太子悝都十分欣赏他。但是,他没有选择当官的出路,而是清高地、任性地拒绝了 所有的机会。 现在,他真有点隐隐的后悔了。如果当初接受了任何一个王侯的聘请,也不至于落 到今天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地步。他越来越意识到: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得不接受世 界所强加于你的一切。你喜欢它,它是世界;你不喜欢它,它也是世界。它是先你而在, 伴你而在的,而且是无所不在的。要想逃避它是不可能的,要想通过一个人的能力去改 造它,也是不可能的。而且,世界上的幸福与痛苦总是伴随在一起的。他有了颜玉,这 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但是为这个家庭,他又为生活而发愁,这却是一种痛苦。以前,他 可以浪迹天涯,无牵无挂,但是,总有一种孤独感在折磨着他。现在,与妻子在一起, 互相恩爱,互相关心,但是,又有一种责任感在折磨着他。 他现在不能没有颜玉。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颜玉的温情使他的心灵中燃起一丝火 光。没有这丝火光,他便无法生活。 人,首先必须活着。活着,就必须吃饭。这是每一个人最起码的需要,可是,眼下 的庄周却为吃饭问题做难了。因为他为了自己的人格自由而放弃了自己唯一可以谋生的 手段:入仕。作为一个读书人,而不愿入仕,就有被饿死的危险。 庄周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圈。为了自由,舍弃仕途;舍弃仕途,更无自由。后 来,他终于找到了摆脱这个怪圈的出路:入仕。他入仕不是为了名誉,也不是为了发财, 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想挣口饭吃。 主意已定,他便与颜玉商量道:“你看我去当官怎么样?” 颜玉惊奇地瞪大了双眼,迷惑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不愿当官吗?”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化,我的思想也在变化,此一时,彼一时也。” “您为什么又要去当官?” “为了你、为了孩子,也为了我。” 听了这话,颜玉低下了头,内疚地说:“先生,是我害了您,让您违背自己的心意 去当官。” 庄周笑道:“不能这么说。你我还分彼此吗?” 颜玉又问道:“您上一次已经拒绝了宋君的聘请,现在又去求人家,能行吗?” 庄周满有把握地说:“毫无问题,我庄周是以不出仕出名的,各诸侯国都想拉拢我, 因为他们都想得到一个爱士的名声,从而争取更多的士。再说,我的好朋友惠施,现在 是魏国的宰相。” “那么,我们到魏国去吧!” “不。你以为我真想卷入政治的风浪吗?自古以来,在政治斗争中角逐的人都没有 好下场。我所谓做官,只不过是想谋一个职位,领取一点俸禄而已。”说着,他指了指 窗外隐约可见的漆林。 “您想去做漆园吏?” “是的。漆园远离都城,地处荒野。做漆园吏,既可免去朝廷的礼仪,又可游山逛 水,岂非两全其美。” 于是,庄周给惠施写了一封书信,托村里一个到魏国去做生意的人带去。因为宋国 是魏国的近邻,魏国比宋国要强大得多,魏国的宰相说一句话,比宋国国君说一句话还 管用,况且,这对宋国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月后,宋国任命庄周为蒙邑漆园吏。从此之后,庄周便带着颜 玉住进了漆园吏所。尽管官小职微,但总算有些俸禄,他们的生活便有了保障,再也不 愁无米下锅了。 蒙邑漆园是宋国最大的一个官方漆园。漆园地处蒙山的西北部。这一带风景优美、 水草丰盛,十分符合庄周的心意。 高大的漆树连成一片,黄花绿叶,看上去令人心情畅快。漆园里绿草如茵,蜂蝶飞 舞,鲜花遍地,清风骀荡。漆园的工作主要是割开树皮,用木桶去接流出来的漆汁,再 去加工。加工的成品漆,主要供宫廷使用,用来涂饰各种器物,多余的漆,则到市场上 出售。 在官方漆园的周围,还有一些较小的私人漆园。由于这一带盛产漆,所以许多手工 业作坊也在漆园的附近产生了。有木工坊、铁工坊、铜工坊、皮工坊等。因为大多数的 用具与工艺品,都要涂上漆,才能卖上好价钱。这样一来,漆园一带,实际上就成了一 个十分热闹的手工业制造区。 在漆园里做工的工人,大多数是世代为奴的奴隶,还有一些被发配到这儿来无偿劳 动的罪犯。他们看见新上任的漆园吏手里没有拿着鞭子,而且也没有过去的漆园吏那么 凶狠,倒是有些奇怪。 这天,庄周正在漆园里转悠,他走到哪儿,哪儿的工人们就不说话了,都低下头, 一声不吭地干活。他走到一个步履蹒跚、满头白发的老人面前,和蔼地说: “老者,您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自从我懂事,就跟着父亲在漆园里干活了。” “噢,那您可是制漆的老手了。” “不敢,不敢。”说着,老者又提着漆桶到另外一棵树前去了。 庄周跟随而来,对他说:“老者,您也该歇着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么重的活, 这满满一桶漆,您能提得动吗?” 老者看了庄周一眼,说:“我们生来就是干活的,干到哪一天两腿一蹬、两眼一闭, 就算完事了。” 庄周握住老者那满是老茧的手,说:“从明天开始,您就到吏所里来,负责登记漆 数的事,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庄周又说:“真的,我不会骗您。” 老者扑通一下跪在庄周的面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旁边的工人们也都围了过来, 愣愣地看着这个场面,庄周扶起老者,对大家说: “大伙听着。我庄周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到这儿来,不是来欺压你们的,是不得 已而然。我们大家都是来讨口饭吃,你们不要把我当成官看待,有什么事,就尽管开口。” 工人们看着庄周,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不但不用鞭 子抽人,而且还说这样的话,他可真是一个好官啊!从此之后,漆园里再也没有发生过 怠工与逃亡的现象,而生产的漆,也完全满足宫廷规定的数额。庄周在管理漆园的过程 中,初步尝试运用了“无为而治”的政治学说。 这天,庄周与颜玉带着他们不满周岁的儿子在漆园外面的草地上玩耍。庄周用两手 拖住儿子软软的小臂,让他学习走路,颜玉在旁边逗着他笑。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来到 庄周面前,倒地便拜。 庄周将儿子交给颜玉,要扶起那位青年。青年跪着不起来,说道:“感谢先生救命 之恩,今日特来拜师。” 庄周记不起在什么地方救过这位青年,问道:“后生来自何方,何言救命之恩?” 青年说:“我叫蔺且,乃魏国人。数年之前,先生用五十两银子救了我母亲的命, 也救了我的命。” 庄周一听,想起往事,不禁大笑:“噢,你就是那个带我去相府的小家伙吧。已经 长成一位大小伙子了。起来,起来。” 蔺且还是不肯起来,继续说:“先生,您答应收我为徒,方才起来。” 庄周迟疑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收过弟子,而且也不想做一个聚徒讲学的学者, 我看还是免了吧。” 蔺且说:“先生,我这一生别无他求,唯有跟随先生。如果先生不答应,我就跪在 此地,永不起来。” 庄周觉得十分为难。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不知所措。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 认为为人师者大多是误人子弟的蠢才,要悟到人生的真谛,必须依靠自己的体验。因此, 他对孔丘以来聚徒讲学、互相吹捧的风气十分不满。但是,这位青年却如此诚恳地拜倒 在自己脚下,却也很难拒绝他的一片热情,何况,他们二人之间还曾经有过一段有趣的 交往。 这时,颜玉说话了:“先生,您就别让他跪着了,还是答应了他吧。” 庄周迟疑了一下,说:“好,我就收你为徒,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蔺且高兴地站了起来,痛快地说:“先生,您有什么条件就尽管说吧,我完全接受。” 庄周说:“现在有许多人拜人为师,目的是寻求一个进身之阶,想通过师傅与同门 弟子的关系进入仕途。但是,到我这儿来,却绝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我这儿可没有任何 当官的机会。” 蔺且说:“先生,若想当官,我就不会奔到您的门下来了。” 于是,庄周与颜玉带蔺且到自己家里去。蔺且向老师与师母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他 自从得了五十两银子之后,便与母亲在大梁开了一爿小店,做点小本生意,日子也过得 不错。后来母亲去世,蔺且独自经营小店,生意也挺红火的。但是他是一个喜好读书、 喜欢思考,并不满足于物质生活的人,白天干活,晚上没事就躺在床上想:人活着究竟 为了什么?他苦思冥想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翻了不知多少简册,还是没找到答案。后来, 他读到了别人记录的庄周与魏王、鲁侯的谈话,才觉得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从中得出 了深刻的启迪。后来他又发现,这位大学者庄周正好就是救了自己命的庄周。于是,他 就开始打听庄周的下落。当他知道庄周正在蒙邑担任漆园吏时,便处理了大梁的所有家 财,赶赴宋国前来拜师了。 听完蔺且的叙述,庄周感慨地说:“人生一世,有很多巧合,我当初只看你是一个 心地忠厚的小孩子,没想到你是一个挺有悟性的可造之才。” 从此以后,在庄周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他既是庄周的学生,又是庄周的辩论对 手,而且还是庄周手下得力的助手。他帮助庄周处理漆园的事务,跟着庄周学习《老子》, 还不时向庄周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师生教学相长,共同致力于庄周思想的成熟与 发展。 三 这天,庄周与蔺且正在漆园里散步。蔺且突然问道:“先生,您以前的学说是以不 仕出名的,现在又出仕,这两者之间有没有矛盾?” 庄周听后,笑着说:“问得好!这是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从不仕转到出仕,是我 思想的一大变化。首先,我们要承认思想的变化。人的思想每天都在变化,就象奔流不 息的河水一样,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世人所尊奉的孔子,晚年就发生了很大变 化,他一直到六十岁时才自认为得到了道,于是统统否定了以前的行为与言论。但是, 我的思想的变化,其中又有不变者存在。” 蔺且不解地问道:“那不变者是什么?” 庄周说:“不变者就是适意的人生。人活在世上,只有短短的数十年,在这数十年 之中要抛开一切束缚,让生命充分地享受它的自由。一切妨碍生命自由的东西都是不可 取的。我以前不仕,就是想避开那所有阻拦我意志的东西,我现在出仕,也是为了给我 的适意寻求一个基本的前提。” 蔺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庄周继续说:“因此,我的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是矛盾的,实质上是统一的。” 过了一会,蔺且又问道:“先生,如果每一个人都只想着自己的生命自由,那么, 天下之人就都变成了极端自私的,这样,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庄周回答道:“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也就是说,所有符合人之本性的东西都是无可 非议的。我所谓生命的自由仅仅是从人的本性的角度来说的,并不是当今世俗所谓的那 种欲望的满足。如果每一个人都从自己的发乎自然的本性出发去生活,那么,人与人之 间不但不会发生欺骗、压迫、战争、而且还会十分和睦地相处。你见过江湖之中的鱼吗? 那些鱼整天在同一片水中生活,显得十分自由自在,而且互相之间又是那样亲密无间。 当今天下的人们,就象失掉了水的鱼,在干枯的陆地上互相埋怨、互相诅咒。要想让鱼 重新过上自由自在而又互相亲密无间的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它们回到江湖之中去。 要想让人过上自由自在而又互相亲密无间的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回到自然之中 去。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蔺且的双眼呆呆地盯住前方,不断地回味着庄周的这两句话:“鱼相忘乎江湖,人 相忘乎道术……” 蔺且思索了一会,又问庄周:“先生,我虽然熟读了《老子》,但是,道究竟是个 什么东西,我还是难以理解,今日有空闲,请先生给我讲一下。” 庄周说:“道,确实是很难理解的。你不能凭着耳朵去听它,也不能凭借心智去思 考它,而必须凭借虚静的自然之气去感受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道虽然是确确实实 存在的东西,但是它又是无所作为的,而且也没有形状。道,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它, 却不能传授给别人;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它,却不能拿出来让别人看。道是世界的本源, 它不是任何其他东西生出来的,因此,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本。在还没有天地之前,它 就已经存在了,天地万物,鬼神人民都是由它产生出来的。” 蔺且又问道:“那么,这个道,对于人生,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庄周说:“如果我们得到了道,就是真人;如果我们失去了道,就是非人。” “真人与非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真人的生活一切顺乎自然,而非人的生活却违背了自然。” 两人正在讨论得津津有味,颜玉领着儿子迎过来了。颜玉嗔怪道: “你们师徒二人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连吃饭都忘了,真成了废寝忘食。快回家吧, 饭都凉了。” 庄周抱起儿子,在他的小脸上使劲地亲了几下,又拍了拍他那结实的屁股,笑着说: “好,回家吃饭吧,又让你和母亲久等了。” 蔺且说:“都怪我,一个劲地缠着先生提问。” 颜玉笑了笑:“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了。” 庄周除了与蔺且讨论一些哲学上的问题,还经常到漆园周围的手工业作坊里边去转 转,与工匠们聊天,看着他们干活,有时候来了兴趣,也亲自动手试一试。工匠们虽然 知道他是漆园吏,但是见他平易近人、虚心好学、不耻下问,也就跟他很随便了。时间 一长,工匠们也就不把他当漆园吏看待了,官与民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了,到后来,就 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庄周从工匠们那儿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仅长了见识,而且对他 的哲学思想的发展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庄周在木工坊里认识了一位名叫梓庆的工匠。梓庆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木工坊里, 数他的手艺最高。因此,他干的活也就是难度最大的:雕刻。一般的木工只会制造车、 舟、农具、家具等,这些东西都有一定的尺寸与程式,只要掌握了,就等于学会了手艺。 而雕刻则是灵活的、多变的,没有一定的尺寸与程式,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与一般木 匠的机械性的劳动不同。 梓庆用木头雕刻出各种各样的动物,形态各异,天真烂漫,庄周十分喜爱。有展翅 高飞的雄鹰,有毛发倒竖的狮子,有怒口大张的老虎,有气势雄伟的飞龙。还有小巧的 鹦鹉、调皮的猴子、驯服的猫…… 每当来到梓庆的作坊,庄周就觉得进入了一个美的世界。梓庆那奇妙的手将自然界 动物生动天真的状态活灵活现地再现出来,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庄周是热爱自然的, 他从小就热爱自然界的动物。他曾经阻拦牧童用鞭子去抽打马,他曾经做梦自己变成了 蝴蝶,他与小鸟交心,他与鱼儿对话……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不可能每天都到野外去观 察各种动物,但是他喜欢动物的习性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他觉得动物虽然不会说话, 但是,它们也是有灵性的。他十分欣赏动物那自由自在、无所拘束的情态。他觉得人虽 然比动物高级,但是,人自身所创造出来的文化现象却反过来束缚了人,使人过着一种 被压抑的生活。而动物却没有这一切。动物,尤其是野生动物,在庄周眼中,是完全自 由的。因此,他乐于观察动物,好象在动物身上能够体验到某种原始的、野性的生命的 自由。 在梓庆的作坊中观看这些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各种动物时,又有不同的感受。他在体 验那些动物形象的生动活泼的美的同时,也时时想到人的伟大。是的,是他的双手将自 然界美的形象重新复制出来,展现出来。这种美的境界固然来源于自然界的动物,但是, 也必须依赖人工的雕琢。 由此,庄周发现,文化的发展并不完全是一种自然之性的失落,人工的努力有时候 也可以达到自然的境界。以前,庄周认为“巧”是与“无为”对立的,因此,他主张毁 灭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化,而退回到楚越之民那样野蛮的生活中去。从梓庆的雕刻中, 他认识到“巧”,也可以制造出无为自然的美的作品,人工与自然有时候也可以统一起 来。 上一次庄周来访问梓庆的时候,梓庆告诉庄周,他最近接受了一项新的任务,要为 宫廷制作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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