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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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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左手 作者:斩鞍 房门响了两下,轻轻的,很有节奏,是安的手势。我头也没抬,眼光仍然匆 匆地在筋斗云的笔记上来回扫视。安知道我的习惯,我忙碌的时候她总是会自己 进来的。 “嗯哼。”我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声音,表示看见了安那俏丽的身 影出现在笔记的全息图象后面。 “高老庄和他父亲已经来了。”安说。 “喔?”我看了看表,眉头皱了起来“还不到一点呢?”约好的见面时间是 一点半。我不太喜欢不遵守时间的人,不管是早了还是晚了。我望了安一眼,她 的面容还是象以往那么平静,可是眼神中隐隐约约有点的为难。 “请他们进来吧。”我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别的访客,我一定会请他们等着 的。可是高老庄,我摇了摇头,还是请他们进来吧。 我的视线才落回笔记,余光里却发现安的身影并没有移动。我抬起头,吃惊 地望着她,安的表现有点奇怪,她从来都不吞吞吐吐的。 “是这样,”安谨慎地选择着用词,“来的不仅仅有高老庄,还有纵深视野 的阿瓦牙小姐……” “纵深视野?”我一阵错愕,“他们来做什么?” 安报以无奈的苦笑,雪白的脸颊上酒窝深深的:“是高老庄呀!您看新闻就 不会不知道的。” 我摊了摊手:“也是,叫他们进来吧!”安这丫头!笑起来肯定是要转交矛 盾,不过没有办法,谁叫我是她老板呢? 我的办公室其实不小,但是现在就显得拥挤非常。安还是留了一手,来的不 仅仅是阿瓦牙,还有她的整整一个摄制组。不过这是我的过失,我早该想到现在 的纵深视野肯定是全明星阵容出动。 象所有刚见到我的人一样,阿瓦牙的眉毛扬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 她就象电视上一样,一副又漂亮又能干的样子,正在很有礼貌地向我介绍她 的拍档:“这是摄像水泡,这位是录音扳手,这位是,对不起,遥控,把头抬一 下好么?对,这位是直播乌龙……” “直播?”我又是一愣,看着乌龙摆弄着他面前那只精巧的小耳朵,怎么越 来越复杂了?我不高兴地望了门口一眼,安正在偷看,遇见我的目光,她连忙吐 了一下舌头,缩回座位去了。 “是这样,高先生和我们联系过以后,我们认为这是个很有意义的切入点,” 阿瓦牙侃侃而谈,“再生人的社会归属问题一直都是市民关注的焦点,可是……。” 她胸前的粉色领结也一飘一飘的,我相信她真的认为这是个很好的话题,要不很 少看见她那么激动。安一定知道我要倒霉了,是啊,出现在纵深视野里的人有多 少没有倒霉呢?我努力地回忆着。 高老庄缩在一边,脸色苍白,他的父亲坐在他身旁,一脸的怒气。高老庄的 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中年南方男人,身材不高。我记得他父亲好像是某个无关轻重 的政府部门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僚。可是为了高老庄他所作出的努力真是远远超越 了他的身材和职位的极限。从高老庄上中学开始,他就一直是新闻媒体关注的对 象。其实高老庄应该属于第三代再生人,他再生的时候再生人已经相当普遍, 《反歧视第七修正案》在他再生以前两年就已经在国会已压倒优势通过了。高老 庄遇见到问题绝不会比任何别的再生人更多,但是他的路始终比别的再生人更容 易些。这都该归功于他的父亲,公立试验初中,贵族高中,一直到我们这所光华 财政大学,每次入学或者毕业,总是有一堆媒体围着高老庄在转。真不知道他父 亲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阿瓦牙终于把时间让给了高老庄和他的父亲,“我可能会随时插入提问的。” 她提醒我们。 “知道。”我们一起点了点头,阿瓦牙是那种最尖锐的记者,她总是抓着一 点蛛丝马迹就穷追猛打,让人下不来台。听我们这么说,阿瓦牙居然还很不好意 思地稍微红了一下脸,难得。 我转向高老庄和他父亲。高老庄难堪地把视线丢到地板上去,脖子后面一点 一点红了起来。他的父亲铁青着脸,毫不畏惧地与我对视。我有点吃惊,为什么 他和我有那么大的仇恨呢? “高老庄父亲先生……”我试图用语言交流来取代目光的对抗。 “我叫遥控!”他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 “好的,遥控先生。”我耐心地说,“高老庄说您对我的决定有点想法。” “有点想法?有点想法?”遥控低低的咆哮好像火山爆发前的震动。他从胸 前的口袋里扯出一张金色的卡片,那是财政大学毕业生的信息身份卡。“岂止是 有点想法?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手指触动了信息卡播放开关,安的 全息图象出现在众人面前。 “高老庄先生,”安婷婷玉立,神情无比遗憾地说,“光华财政大学会计系 38级,未被授予毕业许可。原因:一级专业课信息分析不合格。重修专业课请求: 驳回。建议:转学并更换非敏感专业,校方将为您提供全力协助。意见签署人: 光华财政大学总教务长斩鞍。”随着安的声音,我的形象出现在她身后,和蔼可 亲地冲大家点头。 mpanel(1); “我家高老庄,”遥控悲愤地说,“从小学开始,哦,那是再生以前了,读 书就没的说。以前读书有什么问题,人家都是用身高或者体重的原因来拒绝我们, 从来还没有人,”他指着我,“象你们一样说我家高老庄专业课有问题。” 我又皱了皱眉头,倒不是为了遥控对我指指点点,而是因为他的话把我们未 来的讨论拖入一个困难的区间。 “高老庄,”我略过他父亲,直接问这个吓坏了大孩子,“你父亲知道你信 息分析课的成绩么?” “当然知道!”遥控大声说。“根本不合理嘛!”他又播放了一下高老庄的 身份卡,全息图象里是信息分析课的标志:五官的平面和大脑用网络链接着,下 方是高老庄的成绩,计分器跳动着,从0 分上升到80,绿色警示闪动的越来越快, 越过90的时候分数还在上升,警示变成了红色。然后出现系统故障的字样,接着 又转换成0 分的标志,警报拉响,“不合格不合格”! 阿瓦牙也没有看见过这个成绩,一脸的惊异。 遥控说:“我家高老庄这门课修了三次,每次都一样。怎么可能是成绩不行 嘛!每次练习都是全系最高分,考试就0 分。你们什么意思?” 高老庄的勇气也被鼓舞了起来:“教务长,我申诉过这个问题。我觉得…… 我觉得我的答案都是正确的,每次都是。”他的脸由红转白了,“告诉我错在哪 里,我不会有意见,可是每次考试我都不能拿到自己的试卷,也没有人告诉我错 在哪里。” 我没有回答,思索着怎样回答比较合适。 “斩鞍先生,”阿瓦牙插了进来,她看着手中的笔记,“在光华财政大学的 70年校史里一共也只有三名学生被拒绝毕业。除了高老庄,前两次都发生在11年 前,学生也都是……再生人!”她忽然加重了语调,“您是否可以解释一下为什 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光华不是头一批宣布接受再生人学生的高等教育机构吗? 是什么是光华的非歧视原则发生了转变?或者光华的非歧视原则只是个幌子?您 是否可以坦率的说明,高老庄是不是又一个隐形再生人歧视的牺牲品?据我们了 解的情况,会计行业一直是对再生人抵触最强烈的行业之一。” 她终于停了下来,想看看我有没有被她的一连串问题打倒。 “会计行业的确实对再生人抵触最强烈的行业之一,这与我们的行业伦理有 很大的关系,”我从阿瓦牙的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回答。“由于会计行业是目前社 会上收入最高的行业,会计师们可能有财力也有足够的人脉来实现再生。这使维 持会计系统运转所必须的惩罚体系受到严重挑战。如果一名会计师因为违背帐务 真实的基本原则牟取私利受到死亡惩罚,并还有可能通过再生重返会计行业,那 这惩罚的意义就丧失了。但是,光华一直认为,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与再生人本 身的联系起来,而应该加强再生人的身份验证。这也是光华当初接受再生人学生 原因,这个原则没有变,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会变。”我的目光严厉地掠过遥 控和阿瓦牙的面容。“光华不是完美的大学,但我再次保证这里不存在再生人歧 视的问题。” “由于会计行业的超高收入,光华是目前最昂贵的大学,学费比正常人一生 的收入还高,这是我们允许多次重修的重要原因,因为只有学生毕业,他的投资 才可能得到回收。我们对光华的教育体系很有信心,几乎全部重修的学生都可以 排除他们的障碍,顺利过关。” “11年前的两名再生人学员是首批再生人,他们的再生有重大医学失误,这 使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存在不可弥补的缺陷。如果不是因为政府高层的压力,光 华本来不会接受他们。实际学习证明他们无法从事最基本的计算,所以光华协助 他们进入了动物保育机构。”我的嘴角漾起了一丝笑意,“我每年都去看望他们, 他们现在工作的很快乐。”我看见阿瓦牙的嘴角撇了一下,“要是你们对此有怀 疑,可以回忆一下上个月很轰动的那期《人文关怀》,《与狰同眠》就是讲他们 的。” “再生人显然和任何普通人一样有所有的权利,也同样受到所有的束缚。如 果我们真正关注再生人的平等问题,就应该明白,再生人不是个标签,可以随便 在需要的时候贴上。”遥控的气色难看极了,阿瓦牙也是讪讪的。“你们觉得象 高老庄这样出色的同学,真的需要靠他的再生身份一再获得帮助吗?” 确实,高老庄几乎是光华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生,他的每门成绩都是几乎是 满分,包括了不应该拿满分的信息分析。我也不觉得这与他是再生人有关。再生 人是依靠DNA 重塑手段,利用非正常死亡者的身体碎片再生这个人。身体保存的 越完善,最重要的脑部信息恢复也就越完善。由于再生牵涉到大量的伦理问题, 再生人的数量非常小,只有那些足够支付天文数字开支并且得到在苛刻的《再生 管理法》所允许的死者有机会再生。不过,人类的世界总有例外。比如高老庄就 是唯一一个由某个神秘慈善机构赞助得以再生的例子,要不,他父亲在干一辈子 也攒不出医疗费用。但,正如再生这个词本身所意味的,再生人在最完美的情况 下也只能恢复到死亡者生前的水平。这才是正常的,我们毕竟不是神,造人从来 都不是我们的工作,永远不会是。 “您提到高老庄很出色?”阿瓦牙难以置信地问。 “是的,他非常出色,”我强调说,“我可以保证帮他获得炫光理工的炫光 奖学金。我们的行政助理安小姐已经在协助我做这件事了。我相信他可以在那个 领域作的很出色。”在座的人都不由动容,炫光理工是全球最佳的理工大学,炫 光奖学金的数目和资助渠道也到达了可以让一个学者一辈子做各种研究都不担心 经费来源的程度。 “可是,”遥控咽了口唾沫,“如果我家高老庄那么出色,为什么信息分析 会不合格。” 阿瓦牙也用力点头。 高老庄也一脸迷惑的看着我。 我沉吟了一下:“信息分析,是一门预测的科学。简单的说就是使用各种可 以获得的信息来预测未来经济发展趋势的科学。这里面涉及大量的模型和信息来 源,要是各位真有兴趣了解,可以来光华上课……。”我自顾自地笑了,可大家 都没反应,安早就说过我的幽默感是最可怕的。我只好讪讪回到主题:“我只能 尽可能简化这些概念。既然是预测趋势,就是说这是一个可能性的问题。可是, 如果我说一件事有100 %的可能,那这件事……” “就是一定的。”阿瓦牙接了上去。 “对。这就不再是可能了,也不再是预测趋势了。所有的经济预测财务预测, 甚至落实到某个公司的财务计划,有80%以上的可能性已经被视作相当精确了。” 我点着头,“高老庄的问题在于,他开发了一种自己的模型,从而使理论预测精 度达到了100 %。这模型本身……”我努力找个合适的字眼,找不到,“是不可 能的。”我知道我这话有语病。 大家还没听明白。我只好继续解释:“我们不能够完全准确预测未来的原因 是因为我们缺乏足够多的变量,那些变量现在根本还不存在。高老庄的模型却预 测了这些变量,并用这些变量去预测趋势,从而达到100 %的精确。” “我明白了……”其实我觉得阿瓦牙并不是真的明白了,不过很显然我们的 这番谈话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已经觉得没劲了。 “我们向高老庄同学指出过这个问题,即使在目前条件限定的练习中他可以 取得很好的预测效果,但在实际工作中这个有致命缺陷的模型可能造成很大的问 题。但是高老庄的思维已经形成了定式,以至于三次重修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换句话说,这个模型的存在并不为他自己所认知,这是他思维的一部分,所以我 们不认为他能够完成这门课程。” “不做预测不行吗?”遥控绝望地说,虽然炫光奖学金很大程度上平息了他 的焦虑,但一个学者的收入和一个高级会计的收入是如此差距巨大,他还是忍不 住感到失望。 大家都笑了,做财务预测是高级会计师高收入的基本要素啊! 阿瓦牙首先起身和我道别,直播时间大概已经到了,这个结果虽然不是她期 望的,但是也不错。 “谢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斩鞍先生。”她向我伸出了白皙的小手,我把一 直藏在裤兜里的手伸出去。 阿瓦牙愣住了,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我的左手上。是的,我的左手。我的两 只手都是左手。作为一个不成功的再生人,我的左右是完全一致的。这也是别人 看见我时觉得有点不对的原因,我的右半身在战争中完全损毁,现在的右半身是 左半身不完美的复制。 “对,我是再生人。”我肯定了大家的想法。 “您能做到教务长……”遥控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定很不容易……”作为 再生人的父亲,他深知其中的苦楚。现在他的怒气已经快要变成感激了。 只有高老庄的眼色还是有点阴郁。 我的那番话骗不过他的脑袋。高老庄的模型并不是100 %的精确,而是无限 趋向于95%。在信息分析中,这已经被认为是过高的指标了。 高老庄的思维超过了他学习的课程所需要的周密程度。每次考试都是一个现 实的财务分析,高老庄总是可以找到看似完全无关的材料,大量的运算之下,他 的预测和现实接近到令人难以置行的水平。这样可怕的分析能力,是一个会计师 所不需要的,是任何做财务的人所不需要的,甚至是任何不从事理论工作的人所 不需要的。他接近真实的能力足以使最坦白的人感到恐慌,在任何一个有人的角 落,绝对真实总是让人恐惧的东西。作为教务长,我知道我的决定不合法的。作 为一个老兵,一个老财务,一个老再生人,我想我的决定也许对他更好些。为什 么总有人觉得会计这样的高收入工作才是幸福的开端呢?对于所有有脑子的人来 说,这样的工作总是充满了黑暗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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