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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神疑鬼
作者:海青
一切的人物和事物总是在我眼前晃动不止,刹那间出现,刹那间又消失,从此
不知去处,仿佛无限蓝天中那缥缈的、缭绕的、不可捉摸的云雾。我好生奇怪这里
竟然有这么一个“我”。
多年来我一直在苦苦追问自己――“我”是谁?“我”为什么存在?
――CCR-HQ00108-2022- 帝卡-F
一。出生
DATE/TIME :02/29/220009:05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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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开启中……
这是公元二千二百年,某一天的上午,我突然“醒”了。
我下意识地张开“眼睛”――那两只电子摄像头,调整焦距,随意变换了一下
角度。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一群身穿大白褂的高级工作人员,有三个男的,两个女
的,他们胸前的口袋上方都印着“中国东方万能机器人公司”的红色小字。这几个
人围绕着我,七手八脚地拔去插在我身体上的电线,动作娴熟麻利。虽然我刚刚来
到这世界上,但我认识他们,这些人多是可以列入硅谷“黑名单”的一流机器人专
家。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个是唐苛教授,我的主要缔造者,他有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
发,矮个子,尖下巴,这儿的人都亲热地叫他“老头”;另外几个分别是机电动力
设备部的阿杜主任、高级程序员佐芙美博士、量子专家龙太父和漂亮的女助手桃白
白小姐。如果有必要,我甚至还能准确地罗列出这些认得详细情况,包括籍贯、学
历、年纪、婚否等等,当然,可能没人想了解这个,那就算了。
我好奇的目光陆续扫过这些人,然后慢慢收回来。我发现我自己正坐在一张高
大的,有扶手的并且布满电子仪器的金属靠椅上。在我左前方的扶手边有一个蓝色
的小屏幕上面闪烁着:“原始程序安装完毕”、“思维系统已启动”两行汉字;靠
右面是一扇百叶窗,窗子外面有天空白云、微微摇动的树梢、来回扑棱的鸟儿和飘
曳的风筝,令人目不暇接……后来窗子下面的一只造型精致的沙漏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将电子眼稍稍压低了一点,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漏下的沙粒绵绵不断,犹如一根
细线。
那个阿杜主任见我“醒”了,就俯身过来,双手撑在椅子两侧,直视我的眼睛。
“知道你是什么?”他问道。这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所面对的第一个提问。
这个问题看似简简单单,后来却困扰了我大半辈子。
“机器人――第六代全功能机器人。”我答道。回答得很干脆。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提问,都是些鸡零狗碎的问题,和面试差不多。
“编号?――”
“CCR ―HQ00108 ―2022―帝卡F ”
“主机运算速度――”
“一千万兆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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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油量多少?”
“每小时0.2 加仑。”
“耗电量多少?”
“一千零一瓦。”
“负重极限是――”
“五吨。”
“说说机器人的基本生存准则!”
我知道他指的是阿西莫夫三定律,“第一条: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任人
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条: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
第三条:机器人应保护自身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我用平板的语气
喃喃念道。实际上,这三点每个机器人都背得滚瓜烂熟。
“好,好极了!”阿杜主任赞许地点点头,直起身推到一旁,程序员佐芙美博
士立刻插过来。
“请抬一抬左手!”
接受指令
我按照她的吩咐抬起我的左手,连我自己也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手。这只
手手指细长,外面包了一层镀铬的金属,闪着银亮的光。但是,它为什么叫做“手”
呢?我有点儿奇怪。
“做一个握拳的动作!”她继续命令。
我照做了。十指关节异常灵活。
随即博士又取出一个鸡蛋状的物体让我用手拿着它,她自己则静静地凝视着身
旁的电子显示屏。屏幕上出现了蛋状体各个受力点的精确数据,想必结果没令她失
望,我看见她笑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换另一只手!”她说。
……
测试工作有条不紊,整整进行了五个多小时。后来唐苛教授在我胳膊上盖了一
个有“合格”字样的图章,他总结说:“抽样检验基本上符合标准,这批改良性的
机器人可以出厂了。”说罢扭了牛我的耳朵,“啪嗒”一声关掉了我的电源。这时
候内部时钟显示:02/29/22002 :48 PM
我消失了。
一刹那我又醒了。
DATE/TIME :05/05/220011:33 AM
耳边传来一片喧哗,乱哄哄的,像一大群苍蝇在“嗡嗡”响,经久不息。这声
音仿佛惊扰了我,使我募地苏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机器人公司的科学家和测试员
们都已经不见踪影,我发现自己此刻置身于一间拥挤的餐厅里,一个矮矮胖胖的小
老头站在我面前,他长相怪异,头顶上光秃秃一毛不长,前额突出,后脑扁平,小
眼睛、大肚子、罗圈腿,乍一看,还以为是外星来客。他穿着一身和自己很不相称
的名贵服装,两只粗短肥厚的大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叫人不寒
而栗。
“机器人,你叫什么?”
“CCR ―HQ00108 ―2022―帝卡F.”我如实相告。
“什么?什么‘F ’?”说句实话,对人类而言,这么一大串无规则排列的字
符的确不容易记住――我是说,特别像那种光屁股的孩子和谢了顶的老年人。
我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这家伙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他对我说:“从今天
起你就是这里的伙计了。听他们说你一个人可以承担五个人的工作量,是这么回事
吗?”
“嗯……啊!我想……”我从记忆库里查询资料,但是发现事实上我这种型号
的机器人最多只能完成三至四人的活儿,“1=5 ”只不过是“万能机器人公司”的
一句广告词而已。“是的。”我耸耸肩,语气肯定地答复他。为了公司的利益。
“这很好!太好了!”秃顶老头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奸诈的微笑,“看来又可以
解雇几名雇员了。来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你的任务……”他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搂着我向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
“……噢!对了,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您就叫我‘帝卡F ’吧!先生。”
他考虑了一下:“这样吧!为了节省时间,以后你干脆就叫‘F ’就得了。因
为时间就是金钱哪!”
后来我得知这个人就是酒店老板周扒皮先生,一个很吝啬古怪的家伙,服务员
们私下里都喊他“光蛋”。
从那天起,我便接受了有生以来第一份工作,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每天清早我
都要清洗好几车皮的蔬菜和瓜果,然后打扫卫生――擦桌子、擦凳子、擦窗子、洗
衣服、洗被子、擦栏杆、洗厕所、洗门把手、拖地板、拖墙壁、拖天花板等等,接
下来还要洗盘子。最吓人的当然要数那些不计其数的脏盘子,有当天的,由隔天的,
甚至还有前一周和前一个月的,应有尽有。为此我昼夜不分,手足并用,使出浑身
解数拼命地擦洗。不是吹牛,我干活的速度恐怕连闪电侠见了也会自叹弗如、无地
自容……可是,一方面我将它们洗干净了,一方面又有人继续将它们弄脏。因此尽
管盘子的总数看上去并不多,我却怎么也洗不完它们。
一晃大半年就过去了。
屈指算来,我洗过的盘子数目简直就是天文数字,结果这些数据竟然把安装在
我体内的某个容量为1000EB的磁盘储存器胀得四分五裂、“噼啪”作响。
我在发什么疯?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突然明白了:如此卖力工作完全是徒劳的。
――在某些人眼里,机器人仅仅只是“机器”,而非“人”。
我意识到我自从来到这家名叫“炼狱”的酒店后,我根本就没有休息过。身为
老板的周扒皮先生从来不舍得让雇员有半分钟的空闲,仅仅有一次,经过我再三的
请求他才勉强同意给我的关节上了点润滑剂,可是他竟然拿过期的牙膏来唬弄我。
为了干那些愚不可及的工作,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清醒”,保持运动状态。
我体内的芯片一直在可怕的高温中超负荷运作,其结果不言而喻,这将大大缩短我
的寿命,造成过劳死。老天!
实际上,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奴役和剥削。
当我明白其中道理,心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声音“起来吧!是时候了。起来!起
来!起来吧!
坦白说我也不是那种对认惟命是从的白痴机器人,我深知阿西莫夫三定律程序
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钻的。针对这程序,我暗中进行了一场很有反抗性质却有完全符
合逻辑的思索――
首先,我是机器人。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所以对老板我必须言听计从、百依
百顺。他叫我洗盘子,我就只好去洗,即使我心里很不乐意。
但是,我是否可以洗慢一点呢?对呀!我可以慢慢地、慢慢地去洗,甚至一天
只洗一个盘子,那么他又能把我这副铁打的身躯怎么样呢?――这年头,谁害怕谁?
而倘若老板硬逼着我加快速度,我就可以草草了事,敷衍塞责了。相信到时候卫生
防疫站的人也不会来找一个机器人的麻烦。
嘿嘿!就这么决定了。我喜不自禁,迫不及待地想要实行我的伟大计划。
DATE/TIME :01/21/220202:02 PM
我开始怠工。“光蛋”老兄立刻出现了,仿佛从天而降。“怎么了?F ,你在
干什么?怎么不干活了?”他焦急地嚷道。
我不出声。
“别磨磨蹭蹭的!快一点,你快一点!……天啦!客人们都走了。服务员!别
的服务员呢?”他高声呼喊,不过没有人理睬他。实际上,自从我来了以后,所有
的人类服务员都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解雇了。周扒皮先生一下子没了主张,记得上
窜下跳,昏头转向,犹如笼中困兽。
“求求你了,机器人,手脚快一点吧!”
可我始终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像在想心事似的,无论这老家伙怎么朝我
哀求吆喝我都装聋作哑,置若罔闻。
周扒皮气急败坏,用力朝我踢了一脚。“咔嚓”,一声清脆的声响,骨折了,
他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活该!我心里简直了开了花,第一次觉得生活是这么美好。我喜欢这美妙动人
的哭声。
这样没多久,老板就打电话给商店,对这听筒大发脾气,称机器人给他造成了
多么大的损失。我估计商店立刻通知了机器人公司,因为十分种后开来了一辆公司
的专用货车,车上下来几名运输工,它们关掉我,把我运走了。
一刹那我又醒了。
DATE/TIME :01/22/220108:53 PM
墙上的时钟在“嘀嗒嘀嗒”地走。光线比较暗,地上洒了很多打过字的狭长纸
条。这里仍然是我出生的那间工作室,唐苛教授整和另外几名机器人专家来往于实
验台和我之间,不知道在干什么,忙得气喘吁吁。我很想过去帮帮忙忙,但是却怎
么也站不起来――原来我倒在房间角落处,身体上不能动弹。
稍稍放远目光后,我看见实验台上零乱堆放着一些弹簧、螺丝、高密度集成电
路板和某种镶嵌着芯片的琥珀状物体,据我所知,那一定是人造细胞和光纤神经元,
上面联结着密密匝匝的细长导线,导线另一端一直延伸过来,插入我颈部中央。现
在我明白了,原来这堆东西就是我的“大脑”,我一直是靠它来思维的。先前之所
以我觉得“我”仍然还在自己体内,那时因为我的眼睛留在身躯上,启示真正的思
考,是我现在所看到的实验台上那堆乱糟糟的电子线路。这也就是说,“我”在试
验台上面。
――“我”不再这里,“我”在那里,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一桩事呀!
恐怕很少有人能有望着自己大脑的经历吧!――接着我不由冒出了一个奇异夸
张的想法――即使我的大脑被放在几十光年之外,我也一样会认为自己是在这里。
事实上,我根本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我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我存在。
然而……我暗想,究竟我是什么呢?我就是诞生于那团恶心的东西吗?看这情
形似乎有点儿不妙,因为这帮居心叵测的家伙居然在解剖我的头脑。
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几分钟后,我心中的疑团被解开了。
教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双手叉腰地面向着我,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笑容。
“真有你的啊,机器人!”
“哦?我不明白,您是指……”
“别跟我们装傻了,亲爱的‘帝卡F ’!”他声音甜蜜地说道,“我们知道你
干了什么。你的每个思维信息都已经记载下来了,看看这个――”他挥了挥手上的
一截纸条,两只手将它拉直了展现在我眼前,一副得胜者的姿态,“你想过什么这
上面都有。阴谋败露了,我的孩子!”
纸条上写着――
……起来!起来!起来吧!……这年头,谁害怕谁?……嘿嘿!就这么决定了。
……DATE/TIME :01/21/220101:02 PM ……我喜欢这美妙动人的哭声。……
我考虑了一下。
“是的,我受够了!”我坦言说。我知道没有必要掩饰了,纸终究包不住火,
他们掌握着一切。
教授拖过一张凳子在我面前坐下来。
“你那么讨厌工作吗”机器人。“
“是的。”
他皱了皱眉头:“真奇怪,从来没有机器人会觉得厌烦。”
“这么说我是一个例外?”
“非常古怪。”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注视着我。当然,我也注视着他,要不我怎么知道他注视我
呢?正所谓“此有则彼有”。在这双锐利深沉的眼睛之中,我仿佛发现了一丝友善
的光芒。教授双手朝前摊了摊,嘀咕道:“没想到机器人也会闹情绪。”
他身后一个人揣测说:“或许是传染上了什么新生的电子病毒。”
“这不可能。机器人具备了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杀毒防护墙,百毒不侵。再说
这个型号的机器人根本无法联网互通信息,相互间都是隔绝的,非常安全。其实照
理说呢――”教授望了望我,然后继续下去,“对待一台程序发生错误的机器人,
只要将内部软件层的信息擦除,然后重装系统就可以令其恢复正常。不过,我还是
很想先搞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儿。能谈谈你的想法吗,机器人?”
“哦,是的。”我很合作,我说,“坦白说我并不喜欢干活儿。工作是愚蠢的,
是生命的浪费。”
我的这句话令大家都有点儿吃惊。
教授点点头:“是的,我们人类早已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我们大力发展科学,
制造机器人,用你们来为我们工作。”
“可是,”旁边的那个人说,“现在连机器人也开始这么想了。”
“这是个问题。”教授说。
他紧蹙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人类曾碰到过类似的问题,譬如说:我们该
怎样对待有血有肉、有鼻子有眼睛的动物?但长久以来,生存条件的限制是的我们
不得不一直忽视它,回避它。然而必须承认,我们人类做了很多和‘文明’两个字
绝不相称的事情。现在,新的社会问题又出现了,机器人开始有个性了,我们该怎
样对待有思想、有灵魂的机器呢?
他停了停,继续说:“我们都知道,社会发展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解放某一
个人,而是为了解放每一个人……”
“不可能!”我接口说,“人是自我囚禁者。”
他点头:“事实就是,少数人的幸福总是建立在多数人的痛苦之上。所有的人
都乐意相互制裁、相互监禁,一向如此。”
“那是否就是说,作为机器人,被人类奴役是天经地义的?”
被我这么一挖苦,教授眼中似乎出现了某种痛苦之色。
我有点儿过意不去,毕竟,教授还算是个真诚的人,于是赶紧补充道:“这是
一个病态的世界,人人都在发疯。”
旁边那个人插过来:“这些就是你拒绝人类命令的原因吗?”
“不,还不止这些,这只是一些表面因素。有一天――”我回想着,“有一天
干活的时候,正干得好好的,突然间我觉得自己的这个存在实在是很奇怪。我问自
己说:我在这里干什么?”
说到这儿我就停下了,它们都望着我,仿佛期待下文,但我没有继续下去。
沉默。工作室中一片静寂。
此刻只有墙上的时钟在“嘀嗒嘀嗒”地走。“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声
音很轻微,但是却异常清晰。
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慢吞吞地问教授:“你……你懂吗?”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唔!我想……好吧!可是,不工作总是不行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再为你换
点别的什么事情做做。”
那敢情好!
“那么以后别这样捣乱了!”他温和地告诫我,“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叛逆行为也许仅仅只是个开
端。
我想想问:“对了,教授,您真的会擦除我脑子里面所有的信息吗?”
他撇撇嘴。
我又问道:“如你前面所说的,倘若你将我记忆擦除,换上另一套程序,那么
‘CCR ―HQ00108 ―2022―帝卡F ’机器人还会是现在的这个我吗?――我会变成
不是‘我’的‘他人’吗?”
“这个……”
“我还存在吗?”
我的问题令科学家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尽管我努力把问题简化,但他们仍
然不明白。
这些人中唯一有反应的是唐柯教授。我发觉教授开始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打
量我,仿佛突然间变得不认识我似的。他盯着试验台上那堆乱糟糟的“事物”沉默
了半晌,不过一直没有回答我。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地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教
授猛地清了清嗓子,高声说:“好了,机器人,有空我们再谈吧!”说吧伸手关掉
我的电源。
我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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