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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c2或一个思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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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c2或一个思想的故事 [法]彼埃尔・布勒/著 赵坚 郭宏安/泽 彼埃尔・布勒(Pierre Boule,1912――)是法国著名的科幻作家,第二次世 界大战期间参加法国自由力量,曾在缅甸、中国和印度支那作战。他写了大量科幻 小说,其中《桂河之桥》获1952年圣―佩书奖金。包括《E=mc2》在内的《荒诞故事 集》曾获得小说大奖。 1945年8月6日,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这一惨重的悲剧震动了全世界人民 和各国科学家。从此,以这一事件为背景,关于科学家的使命、科学与政治、科学 与人类文明、科学与人类前途等问题开展讨论的书籍纷至沓来,至今延续不绝。 《E=mc2》以科幻小说的形式,用生动、幽默和丰富多彩的笔调再现了这一悲剧发生 前的社会背景以及爱因斯坦、费米(书中为昂里科)等著名科学家当时的活动。 ※ ※ ※ 思想是起点。一切行动都以萌芽状态孕藏在思想之中,以往所做过的一切均离 不开思想。 思想升华为一个简单的公式:E=mc2。如果用常人的语言表述,即是:任何物 质粒子都相当于一定的能量,能量的大小等于该物质的质量与光速的平方之积。 思想是对空间、时间、物质和意识长期思索的结果。它来源于一种直觉,此种 直觉倾向于将这些成份看成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不是互不相干的。初始的直觉和 后来的思索(即形成思想的价值者)只为少数人所掌握,但是,公式E=mc2及其语 言的表述在世界上引起了深刻的反响,波及到思想的各个不同的领域。 这里,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略作停顿,自忖道:有那么多深奥而微妙的表达 方式,它们或者不为人知或者为人轻视;何以E=mc2。能在公众崇拜的偶像群中闪 耀着如此夺目的光辉? 经过一番由表及里的考察,摈除一切与图式的本质无关的因素之后,神经质的 笛卡儿主义者对这罕见的异彩只留下了三点理由。 前两个理由几乎一望便知。出于同样的理由,《你好,哀愁》①获得成功。如 同《你好,哀愁》一样,E=mc2深入人心,首先是因为它包含着一种不可多得的优点, 我的意思是说:一个朴素的思想;其次,是因为这个朴素的思想虽然独特但却并不 过分。如果专家们除了具有察觉一部能够打动民众的作用的盲目嗅觉以外,还具有 一种使之能够解释其所以然的睿智的话,这个众人模模糊糊感觉到的真理早该被公 诸于世(对《你好,哀愁》和对E=mc2来说都是如此)。 ①法国当代作家法郎索瓦兹・萨罔(1935-)的处女作,红极一时。 第三个理由更隐晦一些。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集中了精神和心灵的全部能力, 方才发现了它。这个理由解释了E=mc2何以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即它除了具有独 特而不过分的思想之外,还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建立起一个完美的、理想的对应法则, 给人类灵魂带来一种性质极为微妙的满足。 这一点初看上去混乱不清。物理学家们首先的异议是,如果在公式中用。表示 物质的话,那么精神就不复存在了。然而专家们想像力薄弱,人民大众看得一清二 楚。在E这个字母中,在“能”这个不甚明确的用语中――这个神秘的用语隐藏着一 种不可触及、可以千变万化的实体――他们一眼就发现了宇宙的精神要素。 我想,承认了这一点,神经质的笛卡儿主义者终会看到这一广泛胜利的最主要 因素的上述特点。他一定会意识到,如果说精神和物质比例协调是一切意在创新和 发现的艺术与科学事业必不可少的生存条件,这种结构的平衡却还不足以使公众焕 发出热情。公众热情的爆发需要触及物质和思想之间的神秘界限,需要对此作出某 种说明。他要求至少某种可以设想两者互相转化的对应法则要通过独特的方式被暗 示出来,此种方式同时又是艺术的表现。事实上,任何一部作品的成功,无论是文 学的、绘画的、音乐的、建筑的、甚至数学的,都无不与这个法则的精妙及它所藉 以表述的方式直接相关。 mpanel(1); 如此看来,一个在“等号”的简单魔术中成功地勾勒出这个法则的公式,便很 自然地获得了成功。而语言在表述这个公式时,又补充说,它的两个成份,精神和 物质,可以互相转化,它们是同一事实中的两个方面,这样,公式就势必要誉满全 球。E=mc2的情况就是如此。 为了明确这些略显抽象的看法,人们可以说: 唯心论在世界上造成了一定的印象,辩证唯物论亦然。但就这两种理论来说, 明确物质与精神之对应关系的渴望只是部分地获得了满足。贝克莱大主教①偏重于 精神方面,取消了物质,其手段虽然巧妙却不能令人信服,而唯物主义则把精神推 到了一种朦胧而不可理解的从属地位。随着E=me2的出现,平衡不仅重新建立起来, 而且所依据的法则具有一种至为优雅的单纯性。 人们亦可进一步说:E=mc2使人类神秘的本能和感官的需求同时得到满足,其 情形犹如一座神奇的教堂,上面的石块逐级分解为崇高的抽象概念,诸如信仰、希 望、仁慈,然后再体现为永久的搏动,以便重新组成一座无比和谐的建筑物。 或者:E=mc2表现了化身②的秘密,它和基督同样影响着世界,并且出于同样 奇迹般的原因。 ①英国哲学家(1684-1753),主观唯心主义者。 ②指神下凡而化身为基督。 结论是,E=mc2是爱的象征,在这绝对的爱中,肉体和精神的完美结合达到了 永恒的心醉神迷的境界。 (一) 小路坡度平缓,伸向城市,日本的贵宾步履轻快地走着。皇家科学院为表示敬 意,派来大批学者和将军簇拥在他的左右。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空气温和,樱花 满枝。远处,大海波光粼粼,酷似地中海。 阿伯特・爱因斯坦以参观一座著名的寺庙为由,坚持要步行做这次郊游。归途 中,他细细玩味着置身于大自然中的轻松。连日来,频繁的官方会见和宴会使他疲 惫不堪,只是为了不拂主人的美意,他才勉强自己出席。他是个纯朴的人,喜欢在 乡下静静地冥想。如果陪同少一些,如果日本人不是为了对他的发现表示钦佩而殷 勤好客到改变自然风光的话,他本来会更喜欢这次晨游的。 前一天晚上,当他表示了要做这次远足的愿望之后,数百名工人连夜把这位西 方伟大学者所要经过的道路点缀得庄严堂皇。本来要讨他喜欢,结果却使他有些悒 郁不欢。小路两旁,立起了长长的标语牌,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而每块标语牌上都 用巨大的白字写着公式E=mc2。 他走在前面,左右是市长和资格最老的一位要人。稍后是吉,一位负责装饰的 日本学者。和他的一名学生。 “多么伟大啊,”学生说,“这个人是多么纯朴啊!” “他的伟大来源于他的纯朴。”吉停住脚步说。 “这是什么意思,老师?” “别的一些人也发现了线索。一位法国物理学家距离发现仅咫尺之遥。在德国, 好几个有头脑的人接触到了真理。而当他把这一真理公布于众以后,我自己,我当 然算不了什么,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们大家都陷 到过于复杂的用语中去了。我们心里这样表述我们的直觉:经过似乎是……爱因斯 坦来了,他只是说:因为如此,所以如此。天才在思想的概念化中闪现,通过如此 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学生折服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吉又说:“他从未做过一次实验来检验他的 理论。” “这可能吗,老师?” “从未做过。他的大胆掀起了轩然大波,辩论、颂扬、批评和卑鄙的辱骂,暴 风雨般袭来。但是,当一批英国天文学家在天空中发现了他的结论的首批证据,而 使诽谤他的人哑口无言的时候,在新物理学家中,惟有他一个人对胜利不予声张。 他的天才无须鼓励,他对实验证明不屑一顾。我们日本人,我们不能理解一个人可 以对舆论如此无动于衷。直到今日依然如此。为了使真理放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辉, 为了征服那些还不承认他的人们,他的弟子们运用完善的仪器搜索着天空和大地, 而他却拿一支铅笔一张纸,走进了工作室。他只是试图以纯粹的思索来发现更为崇 高的秘密。”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老师。”沉思着的学生说。 人们来到小路的尽头,走上公路。城市距此约有一公里远,许多人已经聚集在 大路两旁。外国学者声名远播,家喻户晓。他的朴实、他的善良、他的人情味使普 通人对他抱有热烈的好感,正如他的智慧使知识分子和勤奋好学渴望知识的年轻一 代对他充满敬佩一样。 大路宛若一条凯旋之路,装点着松枝苍翠的拱门和张着大标语的旗杆;标语上 还是写着公式E=mc2。拥挤在这些标语下面的有工人、苦力、商人,他们像过重大 节日一样关了店门。还有从遥远的乡村赶来的农民。大家都望眼欲穿地等候着这蜚 声四海的来访者经过,并向有学问的人请教着那充满魔力的符号所表示的意义。少 女们系着她们最漂亮的腰带,指着标语,唧唧咕咕,试着和别人一起念出那公式的 日语译文。大学生们,因为有知识而感到骄傲,尽其所知地评论着。世人如同着了 魔,以为看破了字宙的大谜,把这个公式看作医治人世痛苦的灵丹妙药。 一阵充满神秘感的颤栗掠过人群,爱因斯坦带着他那传为美谈的头发出现了。 他和他的随从们在大路上走着,数千张嘴情不自禁地轻声念着这个寄托着希望的公 式,仿佛虔诚地祈祷一样:E=mec2,E=mc2! 学者叹了一口气,他的谦逊被颂扬激怒了,为了不伤害崇拜者的感情,他只好 违心地接受这些颂扬。他竭力微笑着,以回答人们对他的敬意,继续向前走着。 然而在一个问题上,他战胜了自己的胆怯而没有接受主人强迫他接受的荣誉。 他前一天所表示的步行全程的愿望得到了尊重,但是市长却准备了一辆豪华的人力 车供散步最后一程使用。名流显贵们不能设想他们的客人步行进城,那儿已经准备 了一个正式的欢迎仪式。而当车子走近的时候,爱因斯坦退了一步,坚决不要。市 长坚持着,以为爱因斯坦没有听懂他不甚有把握的英语。学者摇头。吉教授走过去。 市长指着人力车用日语和他说着。 “请告诉他,”爱因斯坦打断了他的话,“我完全理解他的邀请,感谢他的好 意,但是我不能接受……无论如何我不能登上一部人力车。”他激动地说,几乎有 些发火了。 吉不解地望着他,随后鞠了一躬。 “您的愿望将受到尊重,阁下。本城的要人和我本人一样听从您的吩咐。请您 原谅他们。由于他们对西方的习惯一无所知,才对您多有冒犯。这部车子的确无法 与最伟大的学者相称。” “不是这个意思,”爱因斯坦镇定如初地说,“恰恰相反,这部车子,对我来 说是太过于奢华了。我之所以不能接受,是因为我对人怀有一种敬意,这种太本能 的、太深厚的敬意使我不能同意被一个苦力拉着。人,对我来说,是神圣的,而这 样一种作法却使他降为牛马。我请您原谅,不要再坚持了。我无法克服我的反感。” 吉教授缄默了片刻,然后深施一礼。 “您的每一句话,阁下,都使我认识到,我们在许多方面都还是野蛮人。您使 我自惭形秽。我在此发誓,我自己从此以后决不再使用这种有失人的尊严的交通工 具。” 吉教授向名流们解释过西方学者的考虑之后,人力车被送了回去,队伍又向前 走去。名流们个个俯首倾心,默想着爱因斯坦的敏感。眼见他拒绝的百姓,不需任 何解释,他们本能地明白了他的行为的意思。这新的高贵之举立刻在大路两旁的人 群中传播开来,热烈的低语声,伴着他缓缓前进,一步强似一步。 当走近城市的时候,爱因斯坦望见一个讲台,上面覆盖着绒毯,饰以美丽的花 朵,绣以公式E=mc2。讲台周围站满了学生,一队白衣女郎捧着花环,随时准备给 他戴在头上。他想他得回答这种场合中必不可少的讲话。当众讲话总是使他为难, 于是他失魂落魄地四下望着。 然而,他在主人多方表示的敬意中发现了一种真实的爱,不禁深受感动。最后 使他吃惊的是,一阵花雨突然从天而降。滑翔机在空中静静地掠过,洒下轻柔的花 瓣,宛如一道瀑布沐浴着这一队人。爱因斯坦心中算道,为了组织这个场面,需要 把大片土地上的樱花一扫而光,全体居民大概都参加了采摘。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绝妙的花雨继续落着,直到官员们在讲台上站定,直到他们站着听了一阵欧 洲的颂歌之后,方才停了下来。地上铺满了鲜花。几片轻软的花瓣还在随风飘舞着, 突然爱因斯坦觉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希望能说几句感谢的话,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 却觉得少了一件至为重要的东西。 他弯下身子,低声向吉教授说道: “原谅我,教授。我不想使这些诚实的人扫兴,他们对我的款待不能再好了, 但我还是忘了城市的名字。我真惭愧,请您原谅我这可悲的记忆力。” “阁下,”吉莞尔一笑,“这要怪我们的日本名字,它们的发音在西方人听来 大概像野蛮人的语言。您的脑子里充满了珍贵的观念,岂能再容纳这类鸡毛蒜皮的 小事。” “今天迎接您的城市毫无出众之处。对她来说,未来最崇高的荣誉就是曾经用 她最好的方式接待过您,并向您表示了她的敬意,尽管她做得很不够。这是她存在 于人们的记忆中,特别是存在于您的记忆中的惟一理由,此外别无其它理由。她的 名字是广岛。” 阿伯特・爱因斯坦慌忙翻着口袋,想找一本无法找到的、永远也不在那儿的小 笔记本。他最后掏出一张纸片,一半已经写满了代数符号。 “为了保险,我要把名字记下来,”他说,“广――岛。谢谢您,教授。我记 住了。” (二) 1938年11月的一个晚上,罗马大学的卢士奇教授和他的妻子等着一个从国外打 来的电话,他们早晨就得到了通知。卢士奇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着步,突然停住 了。 “假如只是一次一般的通话呢?” “斯德哥尔摩的?”罗莎说。 “斯德哥尔摩的,是的。只能是奖金。噢!罗莎,我之所以激动并不是为了诺 贝尔奖金的荣誉。我向你发誓,我的工作是无私的。” “我知道。昂里科,你所有的朋友也都知道。” “经过多年的斗争,看到新物理学在世界上获胜该是多么让人高兴啊!我得了 这个荣誉,他们该承认他们的错误了,他们该理解,该承认……” “你弄错了,昂里科,一关系到人的事情你总是弄错。法西斯分子什么也不理 解,因为他们不愿意理解,也绝不会承认E=mc2。阻挠人民解开身上的锁链,这对 他们有利,正是这种利益决定了他们的信仰。墨索里尼越来越为希特勒效劳,越来 越以德国独裁者为榜样来建立他的暴政。在德国那边,我们所有的兄弟都受到了迫 害。爱因斯坦自己,继许多人之后,也不得不逃亡。” “你说得对,”卢士奇低声说:“不管我能否获奖,我们必须离开。但是获奖 可以使我们的出走更方便。” “是的。一段时间内,法西斯分子们可能会为这种举世瞩目的荣誉赐给一个意 大利人而忘乎所以。我们可以更为自由地实现我们的计划。” 电话铃响了。卢士奇抓起电话,罗莎拿起一个听筒。是瑞典科学院的书记,果 然是关于诺贝尔奖金的事。卢士奇和他的妻子听着传话,激动得浑身发抖。 “赠与罗马的卢士奇教授,为了表彰他关于能与物质的等量关系的发现与研究, 这些发现和研究使在遥远的将来考虑它们之间切实可行的转化成为可能。” 通告完了,卢士奇和罗莎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奖金是他们长期共同奋斗的 果实。接着他们准备迎接几个为数不多的挚友,他们接到罗莎的通知,要来庆祝这 幸福的日子。卢士奇,一反平日的冷静,激动不止,不得不喝一杯红酒来镇静一下 自己的神经,然后走到屋子里去穿衣服。事业的成功和酒的热力使他觉得心中荡漾 着一种奇怪的柔情,使他生涯中的重要阶段接连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又重回那个时 代:他放弃了华而不实的社交生活,而走上了一条艰苦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他 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向前。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几年之后,卢士奇感到了一种紧迫的呼唤,他的生活随即 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动荡。他当时20岁。这个罗马贵族子弟准备以文学安身立命,但 直到此时他尚未下定最后的决心,他一边学不专心,一边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追欢 买笑。他所与众不同的,只是对研究有一种隐蔽的本能,这种本能尚未找到天然的 应用场所,只好用来做些诗,倒也不似他朋友们的诗作那样平庸,这些粗糙的东西 使他大有不足之感,虽经百易其稿,最终还是一撕了事。 启示发生在一个时髦书商的书店里,他刚刚在那儿懒洋洋地翻了一通有着许多 插图的书籍。他闷闷不乐,兴味索然,正要离去,却瞥见书架上一摞灰色封皮的书, 仿佛无意中堆在那儿似的。卢士奇站住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回转脚 步,用手指了指那摞书。 “这是什么?”他问道。 书商殷勤地走过来: “这些书是因为弄错了而寄给我的,先生,因为我几乎没有要买这类作品的顾 客。这是爱因斯坦的书,好几本……怎么,您不舒服吗?” 书商的问题是被卢士奇奇怪的表情引起来的。卢士奇心不在焉地打开一本书以 后,脸色顿时苍白了,他把手按在胸口上,似乎是为了控制某种过于强烈的激动。 他看不清眼前的书商了,而书商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着实为他担心。他觉 得站不住了,股股热流滚过他的全身。一页书中间,在一连串神秘的希腊字母和更 为难解的符号之后,公式E=mc2被偶然暴露出来,它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怔怔地出 神。 刹那间,他被他所有的感觉所控制。他凭着直觉感到了新世界的气息,其绚丽 的光彩使他目眩,并使他以往所享受的那些苍白的快乐索然无味。这绚丽的光彩由 高尚的真理的光辉组成。他的思想还没有能掌握这些真理,但是,在启示给予他的 快乐中,通过透明面纱的神秘的魔力,他感觉到了它们庄严的意义。这透明的面纱 不仅使他激动,而且使他产生了发现的热情和征服的决心。他在沉醉中又加进了感 官的欲望。他回忆起在初获爱情时也受着同样的迷惑,然而今天的感觉更为强烈, 强烈得无法比拟,具有终极和绝对的性质,使他为此献出了一生。 他就这样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几分钟过去了,他开始忙乱地翻书。在空 间、时间、物质、能量这些字眼面前他又陷入了沉思。终于,他抓起书来,把它们 都夹在腋下。 “我买了。”他说。 “先生,”被他的举止搞得愈来愈糊涂的书商说,“请允许我提醒您,同样的 书您买了好几本。此外,我知道大人您思想敏锐,博览群书,但也许您没有明白我 的意思。我再向您说一遍,这些书完全是为专家准备的,如果您对现代物理学理论 感兴趣,我那儿有三四种普及读物,它们读起来容易,对于像您这样头脑聪明知识 丰富的业余爱好者来说会更为合适。” “那些书我也买了,”卢士奇打断他的话,“把有关相对论的出版物都给我, 并且告诉我一个专门卖这类书的书商以便我能找到更为完全的资料。” 卢士奇夹着一大摞书,疾步走着,直到此时他还没有细细想过。他恨不得一步 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开始挖掘他胳膊底下那使他激动不已的丰富宝藏。但是他站 住了,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改变了方向。他认为他应该首先去完成一个有决定意 义的行动,一个迫在眉睫的义务。他大步向一座别墅走去,那里,在玫瑰丛中,住 着他刚刚结识一个月的情妇,伯爵夫人索菲娅・齐白蒂。 不论白天黑夜他随时都可来访。女仆罗莎是个又瘦又高、言行谨慎的棕发姑娘, 伯爵夫人就是因为其貌不扬而选中了她。罗莎一言不发地接待了他,把他领进客厅, 然后走了出去,卢士奇过于心神专注,竟没有看她一眼。身着便装的索菲娅出现了, 她扑向他。 “昂里科!我没想到你今天下午会来。你看得出来,我正在收拾行装。明天一 早我就全准备好了。” 他们相约明天去山间旅行。卢士奇调转目光。 “我不能走了。” “你……可我们说好了,亲爱的。你明天有事要办?这没关系。” 她想拥抱他,他一抬手止住了她。 “不论是明天、后天、还是以后。”他坚定地说。 索菲娅顿时面无血色,无言以对。 “我不能再见你了,”他意态决绝地接着说: “我是来告诉你的。” 伯爵夫人齐白蒂手捂着胸口,但她沉着冷静。 “至少我欣赏你的坦率,昂里科,”她不胜凄楚地说,“这类事情就是应该这 样了结,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这样快就对我厌烦了。你倒没有浪费时间。一定是又有 了什么女人,是吧?” 她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她像母亲一般,柔情脉脉地和他说着。卢士奇摇摇头。 “不是因为女人。” 她望着他,不相信。 “你可以告诉我,昂里科,我不会埋怨你的。只是,你应该陪我过完这十五天 假期。” “不可能,”他急不可耐地说,“我不能再浪费一分钟。” “浪费!你真残忍,昂里科……昂里科,昂里科,”她哀求着,“明天和我一 起走吧。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完这十五天,然后你就自由了。我什么也不说地放你走, 我向你发誓。” 她伸开双臂抱住他,贴在他身上,仰起头,散着头发,盯着他,试图看透他的 心。他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她不禁绝望了。 “你对我竟然视而不见了。你真的把这一个月忘得这样快?我要知道那个女人 是谁,看看她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她在慌乱的动作中,一下碰到了他腋下的那包书。包装纸撕开了,书散落到地 毯上。卢士奇急忙弯下身去,但她已经抢先一步。她跪在地上拣起一本爱因斯坦的 著作,缓缓地站起来,举到眼前。 “‘相对论’……”她慢慢地念道,“昂里科,这不可能!” 她情不自禁发出的愤怒叫喊和一个情敌在她心中所引起的忧伤的自白迥然相异。 她指间揉搓着那灰色封皮,继续用愤怒和鄙视的声音说: “昂里科,你总不能对我说……是因为这个你弃我而去吧?” “不,”卢士奇说,“我直言不讳地告诉过你,不是因为女人。” “恶棍!”伯爵夫人昂起头,满嘴白沫地大骂道,“可耻,我真可耻!我真疯 了,让你到我的床上来!我早应该知道。你一贯生性浪荡。我从没有受过这种奇耻 大辱。如果你丢了我是搞上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我都不会觉得自己这样的可悲。滚 出去,无耻的东西!好让我洗洗被你玷污了的身子,好让我烧香熏熏我被你弄脏了 的屋子!” 美丽的伯爵夫人大发雷霆,满口脏话地骂着,要不是罗莎听见她发火跑来帮助 卢士奇把书从她手里抢下来的话,书就要被撕成碎片了。但她竟然还有劲朝他脸上 吐一口,然后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几乎不为一个愚昧无知的阶级的此种野蛮表演所动,这个阶级现在使他看起 来狰狞可怖。他决心与之一刀两断。在这两小时里,他的思想成熟了。他甚至没有 想到要回答他情妇的辱骂,她的态度只使他在心底产生了某种悲哀,即科学家们被 谬误所引起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已经具有了一个科学家的灵魂。他感叹着耸耸肩膀, 拿起他的书,径直走了。 高贵的伯爵夫人的行为反映了他曾经属于的那个集团的浅薄和他们对智慧的仇 视。他想到,就在前天他还和朋友们一起愚蠢地取笑和亵渎新的科学理论。他想像 不出他怎么会那样丑恶。任何一种启示的本质莫不如此,它使人们对既往的思想状 态的认识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和令人作呕的回忆。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急于开始工作。当晚他却不得不承受被E=mc2所掀起的仇 恨的又一次发泄。他热烈的天性隐约地觉得E=mc2将成为正义和幸福永不枯竭的源 泉,将成为实现于一个被科学净化了的世界里的勇敢和高尚事业的源泉,他刻不容 缓地要投身到这项事业中去。 他给仆人们放了假,打开爱因斯坦的书,立刻就在符号面前人了迷。明天,他 将制定一个工作计划,今天,他只想以自己心灵的理解来领略尚未被亵渎的秘密所 给予他的纯粹的喜悦。 他是那样专心致志,起初竟没有听见门铃。最后,来访者的固执不去使他如梦 方醒。他摸摸额头,想起来只有他自己,于是他迈着夜游人的步子去开门。来者是 吉欧里奥,索菲娅的亲弟弟和玛尔蒂奈里,两个过去同他一起寻欢作乐的朋友,两 个金玉其表横行无忌的罗马青年的杰出代表。此外他们还参与政治,与法西斯党里 面的某些人过从甚密。 卢士奇一眼就发现他们的表情充满敌意。他想掩门拒客,但他觉得逃避危险与 他新的天职不相称。他的新信念使他具有一种殉教的意愿。 “我们真是在昂里科・卢士奇家里吗?”吉欧里奥用嘲讽的语调问道。 “有谁让您怀疑吗?” “某些反应……” 吉欧里奥和玛尔蒂奈里走进他的住所。卢士奇耸着肩膀,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来是想听你说个明白。”当他们步入客厅时,吉欧里奥说。 “关于什么事呢?” “索菲娅告诉我说……” “吉欧里奥,你看!” 玛尔蒂奈里看见桌子上摊开的书便喊了起来,两个年轻人俯下身去,不胜厌恶 地瞥了一下公式E=mc2。吉欧里奥涨红了脸,缓缓站起来。 “这么说,这是真的!” “是真的。”卢士奇说。 “而你还想留在我们的圈子里同时又去读这些堕落的东西?” “这不是堕落的东西,”卢士奇镇定地说,“它们论述的是我追随空想之余所 向往的事实,这些事实给我带来我所渴望的真理。至于是否会继续留在你们的圈子 里,这不会了。假如你们不能像我现在这样受到启示的话,今天将是我们最后的一 次谈话。” “这种语言不会让人再听到很久了,”吉欧里奥喊道,“我们不是来拉你的, 你这只狗!你只配受点教训。” 吉欧里奥向前一步,用全力打在卢士奇的右脸上。他放下手等着他的反应,但 卢士奇含笑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伸出了左脸。E=mc2给他的影响改变了他激烈的天 性,使他成为反对暴力的信徒。 于是两个年轻人怒不可遏,他们折磨着这个新殉教者,开始让他饱尝老拳,当 他倒地之后又用脚踢,用屋子里所能拿到的一切东西打,直到他浑身是血为止。然 后他们撕碎他的衣服,打坏玻璃,毁掉绘画,将屋子洗劫一空。他们失去了理智, 他们的咒骂如同野兽的嚎叫。为了进行全面掠夺而被他们抛在一边的卢士奇,透过 被打肿了的眼皮,默默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实在可悲。 当他们又极为蔑视地踢他几脚,气喘吁吁地走了之后,卢士奇爬到他的桌子上。 不管他的侵犯者气到什么程度,他们却忘记了那个引起他们大发雷霆的根源。简直 是奇迹,爱因斯坦的论文完好无损地留在所有破烂不堪的书中。他虔诚地拣起它来, 用颤抖的手把它捧在一片废墟之上。他就这样久久地呆立着,纹丝不动,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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