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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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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一梦 [美]罗德・谢林克 著 孙维梓 编译 太平洋联合公司的铁轨蜿蜒曲折平行向前,从内华达州直贯正南,爬进一望无 垠的大片沙漠,酷热烤人的莫哈夫斯基沙漠。 那一天,流线型特快列车“圣路易号”隆隆驶来,进入火山岩形成的丘陵地。 远处是高耸入云的锯齿形群山,近处类似干涸的海底,杂树丛生。这时一件不可思 议的怪事骤然发生:列车与大地之间的铁轨轰隆一声,顿时尺断寸裂,飞往两侧沙 坡。爆炸的巨浪打破了沙漠的沉寂,机车和车厢一节连一节倾覆在路基旁,“圣路 易市”号像一头濒死的钢铁巨兽,只剩下15节破碎不堪的脊椎横亘于沙漠之上。 他们干得实在十分漂亮,有如天文钟一般精确:这是复杂的计算机加上逻辑推 理和高超技术的结果。一切极为顺利,超越了原先最乐观的估计。现在他们用轻便 货车运走价值连城的灿灿金砖,一路颠簸,登上了沙漠边缘处山坡的一块平坦场地。 领头的是已不太年轻的一位学者,脸庞清秀,目光睿智。他叫法罗埃尔,既是 物理化学博士,也是毒气专家。 “今天干得真干脆麻利。”他微微一笑。 第二位叫爱尔贝,和法罗埃尔几乎一般高,两肩瘦削,白净的脸上没什么特色 可言,看上去较为年轻。爱尔贝是机械设计的专家。 布罗柯和他俩并肩而立。他胸脯宽阔,矮墩墩的个头,过早秃发,笑容颇有魅 力,得克萨斯州的乡音浓重。他对弹道学的研究在全国可说是首屈一指,有人甚至 形容他的脑袋是用炸药制成的,因为他实在是爆破工程的天才。 布罗柯的右面是德克拉斯,也是小个子,成天如水银一般不停歇地转悠。他的 个性桀骜不驯,黑发低低垂在额前。德克拉斯的专业是工兵,还兼任驾驶员。 两小时前这四个人联手合作,以准确的时间计算及高超的技术,完成了炸车和 抢劫, 堪称是刑事犯罪史上没有先例的罪案。德克拉斯用TNT炸药炸毁铁路,颠覆 列车;而爱尔贝则用来路不明的零件装配了一辆汽车和一辆轻便货车;布鲁柯制造 了手榴弹;法罗埃尔在里面充上催眠毒气,13分钟内使列车上所有幸免于难的乘客 昏迷不醒,使列车司机长眠。然后这四人从容潜入某节车厢,从中运出金砖。 德克拉斯首先放下货车后挡板,把金砖搬到离车不远的山洞里。 “今天收获不赖!”爱尔贝笑逐颜开地嚷着,他也举起一块金砖,朝洞穴深处 走去。 布鲁柯拿起金砖用手掌爱抚着说:“确实是丰收,不过我们还没真正享受到它 的实惠呢!” 德克拉斯先是保持缄默,后来点点头说:“不错,我们拥有上千万美元的黄金, 但现在我依旧还穿着这条粗毛裤,口袋里总共只有1美元20美分。” mpanel(1); 法罗埃尔开怀大笑,朝他们丢个眼色:“您说的只是目前,德克拉斯阁下。” 他指指货车后部,又朝洞穴深处说,“但是明天,先生们,明天我们每个人都将是 大富豪和大财主,绝不比洛克菲勒或摩根逊色!”他疼爱地摸着金子说,“先生们, 知道你们这次的表现吗?真是天衣无缝 !” “那当然 ! ”德克拉斯的话硬邦邦的,眼中似乎迸发出火花,他自豪地拍着 胸膛说,“我想炸掉哪段路基,就准能让它天翻地覆 !” 但在布鲁柯凝视他的眼光里却透出不满和露骨的蔑视。 法罗埃尔平静地逐个扫视同伙,用手势指挥他们再次爬进车厢,继续从货车中 运出金砖。闷热得让人感到窒息的酷热加上10英寸见方的金砖使他们筋疲力尽,累 得够呛。 “总算完了!”布鲁柯把最后一块金砖拖进洞里,卸在坑旁,那土坑是他们几 天前就挖好的。 法罗埃尔这才点点头,看看手表说:“先生们,好了,金子已运进洞里。下一 步我们得消灭汽车,把轻便货车交给爱尔贝先生处理。” 他走到岩洞的最深处,那里一溜摆着四个玻璃盖的箱子,每个都有棺材那么大。 “而现在,”法罗埃尔低声说,“Piece de resistence(法语:意为最主要的 一道菜),才是最关键的……高级的科学艺术!” 那三人站在他身后,在半明半暗的岩洞里惴惴不安地张望。 “我们已有的成就是,”法罗埃尔轻轻说,“把列车炸毁并劫走运载的黄金。 但事情远不能算结束――我们必须保持自由之身,才能享用我们的收获。” 德克拉斯走到玻璃箱前忐忑不安地问道:“老实说,我对这样做怀有疑虑……” 法罗埃尔打断他反问说:“您怀疑什么,德克拉斯先生?” “就是您说的这套把戏,您打算让我们长期蛰伏在棺材里长眠不起,但我认为 得先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法罗埃尔朝他微笑说:“您是知道在干什么的,我已经非常详细地向你们解释 过。”他转身对着其余两人,“我们四人将进入假死状态,一种非常持久的休眠, 德克拉斯先生。当您醒来时,”他用手指点土坑及堆在旁边的金砖,“那就是我们 的黄金并将为我们服务。” 德克拉斯又从箱子边上转身望着法罗埃尔:“要依我说,就该让每个人拿走属 于自己的那一份,而且就在现在。底下的事情各人自负其责好啦!” 布鲁柯掏出一把大折刀,刀身在朦胧的岩洞里寒光闪烁。“那是您的看法,德 克拉斯。”他的声音并不高,“而我们并不同意。我们只同意把所有黄金埋在这里, 并且按照法罗埃尔说的办法去瓜分它们。迄今为止他从没犯过错误,无论对列车、 对黄金还是在毒气方面,所有的事情都成功了,一切都如他所说的那般实现了,所 以我们唯一该做的――就是听从他的安排!” “我也同意。”爱尔贝说。 “不过,”德克拉斯迫切地说,“难道我们不该再考虑一下?”他用手重重敲 击箱盖,“难道没人反对就这么滑稽地躺进去吗?” 布鲁柯缓缓走近德克拉斯,手中仍然握着那把刀子。“我们是不反对,德克拉 斯先生,”他轻声说,“我们都同意这么办。” 两个男子面对面对峙着,德克拉斯最终让了步,他把脸扭开说:“我们在里面 得待多久,法罗埃尔?”这时他的口气已换为另外的腔调。 “待多久,我也说不准。”法罗埃尔温和地说,“我只能使我们都在同一时间 苏醒,不会出现任何失误。大约是从现在算起的一百年以后。”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全部花在把金砖垒在坑里并用泥土覆盖上。小汽车已被炸毁, 轻便货车推进了洞穴,涂上油并盖上防水布。法罗埃尔拉上那扇铁门,封闭入口。 洞外早用石块巧妙伪装,任何人也无法把洞穴和四周分辨开来。 这四个男人立在暗淡的灯光下,死死盯住那四具玻璃棺材,棺材也在默默地等 待他们。 依照法罗埃尔发出的信号,每个人都同时爬进自己的箱子,放下箱盖并在里面 锁上。 “很好,先生们,”法罗埃尔通过联接这四个箱子的通话设备传话说,“我将 逐步向你们宣布该做的事情。首先,你们应该检查一下密封锁,它在右侧,找到了 吗?” 每个人都望望那个地方――它比眼睛的位置略高一些。 “很好,”法罗埃尔的声音继续说,“红色箭头应该指在‘关闭’那两个字上 面。接下去你们每人要缓缓地数到10,数完后把左手伸到头顶上的搁板处,那儿有 一颗绿色的小按钮,都摸到了吗?” 几具棺材里面都在同步行动。 “到时候你们就揿下按钮。当你们这么做时,会听到轻微的嘶嘶声,说明气体 正在进入您的箱内,先深呼吸三次。第四次用整个肺部尽可能地深呼吸,不要过于 急促。你们会感到一种不可克服的昏睡感,别抗拒它。只要你们集中思想,避免不 必要的动作,当你们数到8或7时,就会失去知觉。” 又是一阵沉默。 “好吧,”法罗埃尔继续说,“现在就检查密封情况,先生们。” 那三个人遵照他的指示,然后三双眼睛都在玻璃棺材里把视线集中在第一只箱 子上。 “预备……现在开始数数,”法罗埃尔的声音说,“数到10就放气。” 四张嘴都在无声地翕动,接着每个玻璃箱里都缓缓涌出乳白色的气团,于是再 也没有任何动静和任何声响。壁间的灯熄灭了,一切消逝在黑暗之中。 四具玻璃棺材里的四个人呼吸沉重且均匀。他们对周围的寂静与黑暗全无知晓, 不知道时间的流逝,更不必说对远处那列在沙漠里被炸毁的火车有任何反应了…… ……法罗埃尔首先睁开眼睛。有一段期间他显得困惑莫解,但逐渐脸上出现领 悟的神色。他自感身体沉重,萎靡不振,过了好一阵才能稍许动弹。接着他极其吃 力地坐起,伸手去摸旁边的小灯――那是他以一种特殊装置为它供电的灯,就安放 在箱壁上。他打开开关,一束光线直射洞穴的顶壁。这时其它的箱子里也出现动静, 两个箱盖被同时掀开,露出布鲁柯和德克拉斯的头颅,他们都坐在自己的棺材里, 只有最边上的那只箱子仍旧寂然如初。 德克拉斯从箱子里爬出,他双腿麻木,一点也不听从指挥。“什么屁事也没得,”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发抖,又撸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用手掌上下按摩身体,“我们 连胡子都没有长,”他说,“指甲同样没有变化。”他责备地望着法罗埃尔,“喂, 大脑袋的聪明人,你不是对任何问题都能回答吗?那就说说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正该如此,”法罗埃尔答道,“我制造的催眠气体十分卓越,人体的 一切功能都停止了――这就是为什么没长胡子和指甲的原因。告诉你们,整套系统 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它不可能出现意外!” 德克拉斯沿着墙壁摸索着穿过黑暗的洞穴,他摸到了铁门的拉杆,那已经有一 半埋在砾石中。其他人听到生锈的铁链在哗啦响动,看到钢板被移开,从门缝中泻 进明亮的阳光,他们不得不紧眯双眼。过片刻后他们才逐渐习惯了光线,德克拉斯 第一个走到洞外平坦的场地上朝周围眺望。 “瞧吧 !”德克拉斯用发抖的声音说,“这就是那条鬼公路 !它一点没变 ! 一点点都没有 !”他旋即转身抓住法罗埃尔的衬衫,“我说聪明人 !你这个超级 傻瓜!一百年都过去了,却活像只是过了一小时一样,我们能逃脱罪责吗?” 法罗埃尔一把推开德克拉斯的手,急急跑回洞穴里。 “爱尔贝!”他唤道,“我们把爱尔贝给忘啦 !” 这三个男子全部奔向爱尔贝的箱子。法罗埃尔首先发现事故所在,他扫除岩石 的碎渣,径直察看下面的箱子,然后举眼检查洞顶,又回头细看玻璃箱盖子上的裂 缝。 “这是它们干的好事,”法罗埃尔凝视玻璃棺材里的那具骷髅,压低声音说, “坠落的石块打碎了玻璃,里面的气体全都漏光了……爱尔贝先生同时也证明我是 正确的,先生们,他用自身的悲剧明白无误地显示时光至少已流逝一个世纪以上。” 这三个男子又回到阳光之下。 “现在总该考虑下一步了,呃?”德克拉斯的声音是固执的,“马上把黄金运 到最近的城市,在那里去找秘密的买主,或者设法把金砖熔化掉。”他转向法罗埃 尔,“就这么干,您的意见呢?” 法罗埃尔凝望着德克拉斯,这目光具有某种威慑力,使对方不安地把手垂落在 裤缝旁。“为什么急于这样呢,德克拉斯先生?”法罗埃尔问他,“贪婪的人结局 总归不妙……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们已在人类史上首先获得一百年的时光吗?我们的 生命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时代!到手的东西已属我们所有,迟早总是能享受的。”他 的声音变得轻微,“德克拉斯先生,不管您认识与否,奇迹已经发生了。外面是我 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我们即将踏进的世界。” 德克拉斯脸上的线条变得更加扭曲。“而且还带着金子 !法罗埃尔,”他说, “上千万美元的金砖 !我们将带着它们进入这个新世界。” “那当然,”法罗埃尔悄声说,“这理所当然。”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始终不离 那片无边的沙漠,他正体验战胜时间后的欢乐。 或许对于法罗埃尔来说,黄金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他一直在沉思。另外那两 人则忙于把金砖挖起装车,除去货车外面的包装。当德克拉斯坐在方向盘前发动车 子时,那真是提心吊胆的一瞬间。然而引擎隆隆响起,转声均匀,像几分钟前刚刚 放在停车场上的车子一样,这证明已故的爱尔贝的手艺,可惜来得太晚了。 德克拉斯把车子开出洞外。“一切都装备好了。”他说。 “都装上车啦?”法罗埃尔只扭头随意问上一句,德克拉斯连忙点头。 “车子已经就绪,”德克拉斯转过脸以掩饰脸上的虚伪,“也许我应该在附近 兜上几个圈子,检查一切是否正常。”他还建议说。 腰部以上赤裸的布鲁柯满头大汗,他一步跨到轻便货车的前面。 “这不行 ! 你想去兜风吗?”他滑稽地模拟德克拉斯说,“想检查一切是否 正常? 而且光是您和这些金子?我可不信任你 !不,亲爱的,我们三个必须一道 离开这里。”他问法罗埃尔,“储水箱在哪?那也得装到车上去。” 法罗埃尔指指在百米开外的水箱:“就在那里,在我们埋葬爱尔贝的旁边。” 布鲁柯点点头,他朝那金属密封箱跑去,水箱搁在新堆的坟墓边上。 德克拉斯一直在注视布鲁柯,他的瞳孔缩小。他小心翼翼不引人注意地旋开点 火器,重新启动货车。 法罗埃尔正返身关上洞穴大门,他回头发现汽车正猛然冲过场地。在这一刹那 布鲁柯也发觉了,他由最初的迷惑转为彻骨的恐惧,他知道汽车就是冲向他的凶猛 怪兽。 “德克拉斯!”他嚷道,“你这个王八蛋……” 德克拉斯依然通过防风玻璃直视前方,他看见布鲁柯绝望地想跳往一边,可惜 为时已晚。他听见沉重的响声:那是金属的撞击声,人体被压的破裂声,伴随骇人 的惨叫声。德克拉斯并没有松开踩下油门的那只脚,让汽车冲出一大段路,这才回 头望见布鲁柯已面朝下躺在汽车后一百码外。他松开油门,踩下脚刹。 但是车子没有任何反应 ! 德克拉斯只觉喉头发堵,场地的边缘已到了前面几 米的地方。 他再次拼命踩刹,绝望地按下手刹。太晚了 !货车已无法挽救,在离 坠落仅有几秒时德克拉斯跳了车。从几百米以下传来汽车撞到岩石上的轰然巨响。 德克拉斯勉强爬起来到平地边缘,他探头朝下张望,货车现在像被孩子摔坏的 玩具。他又扭头看看站在布鲁柯惨不忍睹的尸体旁的法罗埃尔,他俩的目光相遇。 “德克拉斯,上帝啊,这是怎么啦?”法罗埃尔也过来俯视摔坏的货车,然后 又移向死尸。“为什么?”他喃喃说,“回答我,这是为什么?” 德克拉斯紧张地望着法罗埃尔:“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布鲁柯突然倒在汽车下 ……真不幸……难道您没看见吗?” “为什么他会发生不幸事故?您干吗要这样做?” 德克拉斯匆匆望了货车一眼:“我并不希望出这种事,我只想检查一下刹车而 不想让布鲁柯死去。”他还笑了一笑,薄薄的嘴角丑恶地上翘,映入法罗埃尔眼帘 的是一张无比残忍的脸。 法罗埃尔默默表示抗议并向洞穴走去。 “我对您估计过低了,德克拉斯先生。”半路上他只扔下这句话。 “法罗埃尔!”德克拉斯嚷道,“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照我所说去办:收拾好 行李,尽量塞满两个背囊,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我也看不出还有其它选择了。”法罗埃尔说。 这两个男子沿沙坡向下走了好几个小时,他们默默无言,每人都背着满装金砖 的背囊,忍受着毒辣阳光的灼烤。中午过后不久他们来到第91号公路,这是横贯沙 漠的一条大路。法罗埃尔及德克拉斯在路边作短暂停留后就朝东方走去。 一小时后法罗埃尔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他脸似猪肝,万分痛苦,看上去疲累 至极。 “停一下吧,德克拉斯,”他呼吸急促,“我得休息一会……” “怎么啦,法罗埃尔?”德克拉斯问道,露出难以猜测的笑容。 法罗埃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摇摇头,由于疲乏过度眼内布满血丝。 “从地图上看,下一个城市还有整整28英里,按这样走法,明天晚上都到不了 ……”德克拉斯依然笑着说。 法罗埃尔怅然地望着那无际的公路。“没有过往车辆,”他痛苦地说,“连一 辆也没有。”他的眼睛搜遍远方起伏的山峦,声音中透出恐惧,“我从没考虑过这 种情况……压根儿脑子里就没想过,万一……” “万一什么?”德克拉斯尖锐地问。 法罗埃尔瞅着他:“想过这一百年间会出过什么事情吗,德克拉斯?如果爆发 世界大战呢?如果核弹毁灭了全球呢?我们不知道这条公路会通往……”他没能说 完就干脆倒在砂质的路边,从肩上褪下背囊,他的脑袋左右晃动,似乎想设法摆脱 沉重的负担、炎日、绝望及疲惫。 “别这样,法罗埃尔!”德克拉斯喑哑地吼叫说,“停下来,我警告你 !” 法罗埃尔也望着眼前这个污秽不堪的人和他满脸的油汗,接着摇摇头说:“你 是个小人, 德克拉斯 !你从来就胆小如鼠,可笑的是,在生死关头还念念不忘带 上这些金子。” 德克拉斯把背囊重新扛起,弯腰拎起水壶,拧开壶盖咕嘟咕嘟大喝起来。他喝 得让水都湿透了胡须,得意之余他还睨视了法罗埃尔一眼。 法罗埃尔也伸手去腰间摸索,接着又到处寻找,但是腰链的那一头空空如也, 他抬起头颤抖地说: “喔,我的水壶丢了 !大概被忘在沙丘那儿,就是上次休息 的地方,我没水喝了……” 德克拉斯把背囊耸得更高。“这可真是悲剧,法罗埃尔先生,”他说,还继续 在笑,“是我今天有幸能听到的最可悲的事情。” 法罗埃尔舔舔舌头:“我需要水,德克拉斯,我快渴死了。” 德克拉斯的脸上露出夸张的关心。“要水喝,法罗埃尔先生?”他望望左右, 活脱是个拙劣的演员,“这里也许在地下某处会有水,您可以去挖挖看。”他又低 头看看自己的水壶,用玩笑的口吻说,“噢,这里也还有水,法罗埃尔先生!但是 每喝一口就要一块金砖,就是这个价格。” “你昏头了,”法罗埃尔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的完全疯了 !” “喝一口得付一块金砖。”笑容从德克拉斯的唇边消失,这是他为人的原则。 法罗埃尔死死盯住德克拉斯, 然后缓缓从背囊里拿出一块金砖扔到路面上。 “你实在精明透顶。”他说。 德克拉斯耸耸肩,拧开水壶的盖子递了过去。 法罗埃尔开始喝水,但仅仅喝了一口德克拉斯就夺回了水壶。 “一块金砖只喝一次,”他说,“这是现在的价格。法罗埃尔先生,以后还可 能涨价呢。” 下午四点光景,法罗埃尔感到自己简直无法喘气。德克拉斯走在他前头几米, 转身向他挤出一个笑脸。“怎么啦,法罗埃尔?”德克拉斯道,“再也走不动了吗? 见鬼,天黑前我们还有四到五个小时的路程呢。” “歇歇吧……”法罗埃尔口齿不清地说,“我得停一会……我需要喝水,德克 拉斯……我非喝不可了。” 他骨散筋酥,凹陷的双眼失去任何光泽。 德克拉斯用满脸的笑容作为答复。其实这时金子对他的意义并不太大,他看重 的只是取得优势,要凌驾于法罗埃尔之上,视此人的生死为儿戏。 “我的壶里还有水,法罗埃尔。”他说,举起水壶摇晃一下,揭盖畅饮好几大 口,“噢,真好 !”说话时水从嘴角流下,“哦,痛快 !” 法罗埃尔伸出发颤的双手。“求求您,德克拉斯……”他用肿胀并开裂的嘴说, 他的舌头已不听使唤,说话含混不清,“我求求您,帮帮我……” 德克拉斯演戏般举起水壶:“价码在中午已经变了,法罗埃尔先生。现在喝一 口要付两块金砖。” 法罗埃尔周身瘫软,他跪倒在地,痛苦地从脖上卸下背囊,以难以置信的力气 从中取出两块金砖,里面还剩四块。他无法用单手同时举起两块,只能一块一块在 地上把它们推过去。德克拉斯顺手纳入他的背囊内,由于超重,皮革发出裂帛声, 可是德克拉斯从来不顾这些。他的视线移到法罗埃尔脸上,他在那深凹疲乏的双眼 中看见了满腔仇恨,奇怪的是这反而使他产生出某种快感。 夜间他们躺下,早上七点又重新上路。德克拉斯一如既往地健步如飞,法罗埃 尔实在无力跟上,只得远远地拉在后面。德克拉斯有好几次停下,邪笑地瞧瞧他, 有两次他甚至取下水壶装出大喝特喝的模样向法罗埃尔炫耀,然后又拧紧壶盖向前 走去。 法罗埃尔简直成了魅影――他濒临死亡,双目无光,脸上落满灰沙,开裂的嘴 唇和皮肤跟古代的羊皮纸差不多。 中午时分骄阳高悬头顶,法罗埃尔一下子跌倒在地。德克拉斯等了一会,情知 老头已无法站起, 便返身用脚踢踢对方。“法罗埃尔 !”他嚷道,隔了一会,法 罗埃尔依然毫无生气,“走啊,走啊,法罗埃尔 !我们还得走上好一程呢。” 躺在地上的人发出呜呜声,他的眼睛紧闭,嘴巴半开半阖,开裂的舌头伸出嘴 边。“不……”他的声音活像动物的低嚎,“不……”他又说,“我不行了,我要 水……” 德克拉斯满意地皱皱眉头,递过水壶:“只准喝一口,法罗埃尔先生,一口。” 法罗埃尔的双手颤抖,他一抓住水壶就凑往唇边。他的全部本能,全部愿望, 活下去的绝对依靠都集中在一点――把水壶凑向唇边 ! 可在这时德克拉斯的手却 坚定地迅速抽回水壶,壶嘴甚至划伤了法罗埃尔的嘴唇,鲜血溢出,法罗埃尔难以 置信地举眼上望。 “我可没有义务供水,法罗埃尔先生,”德克拉斯说,他的眼睛像两粒深色的 针尖,“今天的价格已成倍暴涨 !” 法罗埃尔的眼睛几乎紧闭,他艰难地卸下背囊摔在地上,用脚推给德克拉斯。 德克拉斯脸上泛出满意的笑容,他背对法罗埃尔蹲下捡取,而把自己的背囊留 在地上,有些金砖甚至滚落出来。法罗埃尔望着他,为自己在此时居然还能产生仇 恨而暗暗吃惊,怒火唤醒了他的意识,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眼望德克拉斯的宽肩,憎恨对方的年轻,憎恨对方衬衫下凸出的肌肉,憎恨 这个将他玩弄于掌心之上的德克拉斯。 愤怒给了他力量和决心,他用手指紧握金砖,极慢地提离地面,然后站立起来, 他竟然不可思议地高举起金砖,正当德克拉斯转脸瞧他时猛击下去。法罗埃尔手中 的金砖脱手击中德克拉斯的太阳穴,后者仅及短呼一声就仰面倒地,在流满鲜血的 脸上,眼睛兀自睁着,那里面是最后的惊愕,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惊愕。 法罗埃尔又变成孱弱不堪,他无法站立,双腿摇晃,全身疼痛。他磕磕碰碰走 向倒在地上的水壶,清水已从里面流出到土里,壶内空无一滴。 法罗埃尔痛哭流涕,泪水流满他那胡子拉茬的脸。他扑倒在地,双肩哆嗦,手 指小心地摸索空壶,似乎还巴望能喝到一些液体。 隔一会他又站起,面对散落在周围的金砖摇摇头,这已是毫无意义的金属垃圾, 但这也是他剩余的一切:所以他又重新跪下和金砖作斗争。他先打算捡起来,后来 又想把它们沿着地面推进背囊,结果他通过超人的努力才拿起一块,像孩子一样用 双手捧着。他带着这块金砖上路,纯粹在凭惯性移动。他的喉咙或嘴里都没有一点 水份,每次呼吸都如万箭穿心,但他还是在走,一直走到傍晚。 最后他失去知觉,朝前倒下,脸部重重地撞上路面。他就这么躺着,双目紧闭, 昏昏沉沉。后来他困难地迫使自己张开眼睛,因为听到了声音――起先只是非常遥 远的模糊响声,后来化为汽车的发动机声。法罗埃尔的手脚根本不听指挥,他的生 命只存在于眼神之中。当他打算转动头部时,结果却只有瞳孔才稍许有点反应,他 从眼角处看见汽车在驶近――这只金属的甲虫呼啸着驶到他身旁,突然放慢速度停 了下来。 他听到脚步声穿过公路,是个穿着西装的男子,可脸部看不清楚。法罗埃尔实 在无法用肿胀的嘴和开裂的舌头说话,恐惧控制了他,因为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随后不知从体内什么地方发出声响,像是一张用极慢速度放送的唱片,语句怪诞, 咕噜不清:“先生……先生……这里是金子。真的黄金……送我去城里,我把它给 你……给我水,我需要水……”他挣扎着用手指指几米开外落在地上的那最后一块 金砖,“是金子,真正的黄金……是你的。送给你,给你……” 他的手指痉挛一下,骤然握紧又松开,全身抽搐一下后就僵硬了。 那男子跪下听了听法罗埃尔的心脏,接着站起摇摇头。 “可怜的老人,”他说,“我倒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打哪儿走来的。” 汽车里的女人在座位上探出身子,想弄清发生的事情。“那是什么,乔治?” 她问,“出了什么事?” 男子回进车厢坐到方向盘前。“是个年迈的流浪汉,”他说,“不过现在已经 咽气了。” 女人看看男子手里的那块金砖:“这是什么?” “是黄金,他是这么说的。他想把这个给我,让我送他去城里。” “黄金?”女人皱皱漂亮的小鼻子,“他要黄金干什么?” “我不知道,”男子耸了耸肩,“此人不大正常。如果有谁在这种时刻竟然在 沙漠里行走,那他肯定是不正常的。”他摇摇头又举起金砖,“我也搞不懂,他怎 么会以为我相信这玩艺还值钱。” “不过它从前是挺值钱的,不对吗?难道人们不曾把它当做宝贝吗?” 男子伸手推开车门:“不错,不过那是在一百年前,当时还无法人工制造金子。” 他望望手中这块黄橙橙、沉甸甸的金属,唰地一下扔了出去,“当我们回城时,得 及时报告警方,通知他们来这里运走老头。” 他打开自动驾驶仪,回头望望法罗埃尔的尸体――直挺挺地像被风吹倒的稻草 人。 “可怜,”他说,汽车慢慢启动,“我真想弄清楚他是打哪儿来的。” 女人按下另一个按钮,推上玻璃车盖,隔断外界的炎热。车子一下子就无影无 踪了。 15分钟后飞来一架警方的直升机,先在当地上空盘旋一阵后才降落下来。两个 警察上前小心地把尸体抬上担架,队长在本子上作了以下记录:“无名男尸,60岁 左右。因中暑衰竭致死。”这短短几语就是法罗埃尔先生――理化博士的悼词。 几周后又发现了德克拉斯业已腐烂的尸体,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搜索才发现了布 鲁柯的遗骸和爱尔贝的骷髅。 警方始终没能解开这四个人的谜,最后尸体只得草草下葬。金砖依然留在它们 原先的地方――乱堆的坠毁汽车的后厢里,周围很快长满荒草和仙人掌。它们像法 罗埃尔、爱尔贝、布鲁柯和德克拉斯一样,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任何用途。 (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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