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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古墓迷雾 这一晚他们没再听到吵声。可是不管是在睡梦里还是醒着(这两者他也分不清 楚),弗罗多总听见有一个温柔甜美的歌声在脑海里回响。 一首歌像灰的雨幕后一片朦胧的光,逐渐亮起来,把整个雨的纱帐变成晶亮的 玻璃和银子,最后,雨帘收卷起来,在霎时升起的太阳下,他面前展开一片青翠的 郊野。 这景色消失,人也就醒了,只听见汤姆在吹着口哨,声音好像满树的鸟儿在叫。 太阳已经从山上斜射下来,照进敞开的窗户。外面万物呈现一派青绿,闪着朦胧的 金光。 早餐仍旧是他们几个自己在一起吃。早餐以后,就准备好告别了。 这天早晨天气凉爽,明亮清新,秋天的晴空碧蓝如洗;而他们的心情之沉重, 几乎是这样好天气中不可能有的。新鲜空气从西北方向吹来,他们那些性格沉静的 小马也几乎撒起欢来,喷着鼻子,不停地动来动去。汤姆走出屋子,挥动帽子,在 门前台阶上跳起舞来,伴着霍比特们起立、出发、以很快的速度离开。 他们沿着从屋后延伸出来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出发,斜行上攀,登上屋后山 梁的北端。正当他们刚刚上马,要牵着马儿爬上最后一面陡坡时,弗罗多忽然停住 了。 “金莓娘子!”他喊道:“‘那个浑身穿着绿色衣服、闪着银光的美女! 我们完全没有向她告别,而且从那天晚上起就没有见过她!“他不顾一切地要 往回走,但就在这时候,一声清晰的呼唤像流水潺潺般传下来。 她就站在山梁上,背对着他们。她的秀发在风中飘散,遇到阳光时就发出闪闪 亮光。她跳起舞来时,脚下也发出一种光,就像沾湿着露珠的青草发出的晶莹水光。 他们急急攀上最后一道斜坡,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她身旁。他们向她鞠躬,但 她挥着双臂叫大伙向周围看,他们从山顶上俯瞰那晨光下的原野。目前,他们曾站 在林中的小山包上,看到原野都在云遮雾罩之中,而今天天朗气清,视界旷远,那 林中的小山包现在也依稀可辨,呈淡绿色,突出在西边一片黑鸦鸦的森林中。在那 个方向上,地势随着树木密布的山而上升,在阳光下呈现绿、黄、赤褐各种色彩, 在那背后隐藏着的是白兰地河的河谷。朝南看,视线越过柳条河的河道,远远可见 一片像朦胧的镜面似的光亮,白兰地河在那里的低地上绕了一个大的圈子,然后流 逝到一个霍比特人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北面是一片渐低渐小的小山的,山的后是一 片片平地和土包,呈灰色、绿色或淡淡的土色,最后伸展到远处,消失在一片模糊 和黯淡之中。东面,古坟的原从那里升起,可以看到一道又一道主脊向着晨光伸展 过去,直到超出视力范围,引起一种猜想。无非是天边那混和在一起的蓝色和遥远 的白色的猜想,但根据记忆和古老故事所讲的,这猜想的答案便是那遥远的、高高 的群山。 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似乎只要一个跳跃、大踏步快走几步,便能到达他 们想去的地方。看来慢慢沿着那的原折皱的裙裾绕行到大路上去是个怯懦的做法, 他们现在应该跳跃,像汤姆那样精神抖擞地一跳就跳过这些像台阶似的的陵,直接 跳到大山那儿去。 这时金莓娘子对他们说话,使他们的视线和思想都被唤回来。“现在赶紧走吧, 各位贵客!”她说:“坚持你们的目标!朝北走,风从左边吹来,祝你们一路平安! 趁着阳光明亮,赶快走吧!”对弗罗多,她说:“再见吧,小精灵之友,很高兴见 到你!” 但弗罗多想不出话来回答她。他深深鞠了一躬,纵身上马,在朋友们的跟随下 慢慢走下山梁后面的斜坡。汤姆。邦巴迪尔的房子、河谷大森林都从视野里消失了。 在两面绿墙似的山坡与山坡之间,空气越来越热,呼吸时觉得草香越来越浓烈而芬 芳。当他们到达绿色的谷底时,回顾来处,还可以看见金莓娘子,现在显得又细又 小,像一朵阳光照耀下的花衬托在天幕上。她一动也不动地在那儿注视着他们,她 的双手向着他们伸出来。他们回顾时,她发出一声清晰的呼喊,举起一只手,便转 身消失在山那边了。 mpanel(1); 他们的路蜿蜒地经过山间低地的底部,绕过一座陡峭小山的山脚,进入另一个 更深也更宽阔的谷地,然后翻过许多小山的肩部,从它们长长的四肢上来,再从它 们平缓的身侧登上去,走上新的山顶,再下到新的山谷。见不到一棵树木,也没有 露出地面的水。这是一个草的国度,到处是青草和低矮而言于弹性的草皮,一片寂 静,只有气流拂过一条条地脊时发出微微的声响,偶有陌生的鸟儿在高空发出孤独 的鸣声。走着走着,太阳就升高起来,阳光变得热起来了。他们每翻越地脊,微风 好像就变得更弱一点。当他们隐约望见西边的地域时,那远处的森林看上去都像蒙 上了一层烟,好像那降下的雨水全都从树叶。 树根和土墩上重新蒸发出来了。在视野所及的边缘处,现在笼罩着一个阴影, 是一团阴沉沉的雾气,在它上面是更高的天空,像一顶蓝色的帽子,又热又沉重。 大约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座小山,山顶宽阔平坦,像一只浅碟子,有一条凸 起的绿边。在这碟子里,空气跟外界没有对流,天好像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 们骑着马走过那道凸边,一面向北方眺望。 这时他们的情绪高涨起来了,因为很明显地他们已经超出了预期的路程,走得 更远了。当然呷,路程和距离现在已经变成模糊而不可靠了,但毫无疑问的是,这 古坟的原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们面前是一道长长的山谷,蜿蜒北去,直通到一个山 口,山口的两侧是陡峭的山肩。再往前去,就完全看不见有山的了。他们向正北望 去,隐隐可见一道长长的黑线。“那是一行树木,”梅里说:“应该是大路的标记。 从大桥向东,沿路都有树木生长,据说那是古时人们种下的。” “太好了!”弗罗多说:“如果今天下午我们也像早上一样一路顺利的话,不 到日落,我们就能离开这的原,继续前进去找宿营地了。”不过就在说这话时,他 还是把视线转向东边,他看见那一边的山的更高了,而且在向他们俯视下来,而那 边所有的山的上都挤满了一个个绿色的土墩,有些土墩上还立着墓石,像一口豁牙 突出在绿色的牙龈上,指向苍天。 这景观有点令人心神不宁,于是他们转头不看它,向下走进入那圆圈中的洼地。 圆圈的中间处矗立着一块石头,高高耸起在太阳之下,在这日中时分没有影子。这 石头并没有做成某种形状,然而却有它的含义。像一块界碑,或者像一只警戒的手 指,或者像是一个警告。但是他们现在肚子饿了,太阳又高悬中天,令人觉得没有 什么好怕的,于是他们把背靠在石头的东面。石头是凉浸浸的,好像阳光没有足够 的力量把它晒热,不过在这时候,这倒似乎挺教人喜欢。他们在那里又吃又喝,在 露天下用了~顿人人都觉得再好不过的午餐,食物是从“山下”带来的。汤姆给他 们提供了这天足够畅快地吃的食物。他们的马匹卸下了物品散放在草地上。 骑马翻越山岗,吃得饱饱的,温暖的阳光和草皮的清香,稍稍躺得久了一点, 伸伸腿,看看近在臭尖的天空,这些东西大概已经足以说明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吧。 然而,那也可能是――他们很不舒服地从一阵他们根本不想睡的睡眠中醒来,那矗 立的大石头冷冰冰的,投下一条长长的、黯淡的影子,越过他们向东边伸延。太阳 发着淡淡的、无力的黄光,透过雾气,从他们躺着的这块洼地的西边墙上照射过来, 北边、南边,还有东边,在那一圈墙外是一片浓雾,冷冷的、白色的雾。空气中一 片寂静,沉重而寒冷。他们的马匹都挤在一块站着,垂着脑袋。 霍比特人一个个惊跳起来,朝西面的凸边跑去。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被大 雾围困的孤岛上。甚至就在他们恐怖地看着落日时,连这太阳也沉没到一片白色的 海洋中去了,而他们身后的东边,一个冷冷的灰色阴影正在喷涌着升起。浓雾滚滚 涌到墙边,升起来超过了墙的高度,越积越高,越向内倾,盖过他们的头顶形成一 个屋顶。他们被关在一个由雾做成的大厅里,大厅中央的柱子便是那矗立的巨石。 他们感觉到像一个陷阱在他们周围闭合,但他们并不灰心丧气。 他们心中还记住早些时候看到的大路在前的充满希望的景象,他们还知道那条 路是在哪一个方向。无论如何,他们现在对这巨石周围这片洼地很反感,他们怎么 也不会有想留在这里的念头了,他们用冻僵的手指头尽可能很快地收拾好行李。 很快的,他们就牵勒马匹成一路纵队越过山顶的凸边,沿着长长的山坡向北边 走下去,进入到一片雾的海洋。往下走着,就觉得雾变得更冷、更潮,他们的头发 都在额前直直垂下来,滴着水。下到谷底的时候,_冷得大厉害,他们都停下来拿 出斗篷和头巾,而这些东西上面很快又凝结了一层灰色的露滴。然后上马继续缓缓 前行,按地势的升降,摸索着路走。就像他们所猜想的那样,他们是在朝着那个像 大门似的山口走去,他们今天早晨看到的,那是在这道山谷的那一头末端。 一旦他们穿过了这个豁口,他们只要大致上按直线朝前走,就一定能走上大路。 他们只朦胧地希望在的原外面可能不再有雾,除此之外,他们的思想还没有想到走 出山口以后的事。 他们行进得非常缓慢。为防止失散或朝不同方向行走,他们成单列鱼贯而进, 由弗罗多在前颌头。萨姆走在他身后,再后面是皮平,然后是梅里。山谷好像长得 没有尽头,突然弗罗多看到一个希望的信号,前方的两侧开始有黑影透过雾气隐隐 显露出来,他猜想他们终于走近那两山之间的缺口了,那是古坟丘原的北大门。只 要能通过那山口,他们就自由了。 “走呀!跟我来!”他回过头来招呼着,急步朝前走。但他的希望很快变成了 慌张和惊恐。两块黑色的东西虽然变得更黑,但它们缩小了,突然他看见两块直立 的巨石,互相之间微微相向倾斜,像没有门霉的两根门往,阴森森地耸立在他面前。 他记得早晨在山顶上眺望时,并没有看到山谷里有这两块大石头的踪影。他几乎还 没有明白过来,就已经从这两块石头之间走过去了。看来正当他在那儿穿过的一刻, 黑暗就降临到他的四周。他的马儿喷着鼻子,用后脚直立起来,他掉下马来。他向 后看时,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其余的人都没有跟他在一起。 “萨姆!”他喊起来。“皮平!梅里!来呀!你们怎么不跟上来呀?” 没有人回答。他心中充满了恐惧,赶快回头,跑过那两块石头,一边发狂般地 呼喊着:“萨姆!萨姆!梅里!梅里!”他的马儿跑进雾里消失了。他觉得他听见 一个声音在不远的地方(或者好像是不远的地方)叫喊着:“喂!弗罗多!喂!” 这声音正向东方远离而去,当地站在两块巨石之间向黑暗中紧张地注视时,那声音 是在他的左边。他隐没到黑暗中,向那喊声传来的方向而去,觉得是在沿着陡峭的 斜坡往上走。 他一边挣扎着朝前走,一边再叫喊,越喊越狂暴,但是有好一阵子没听到回答 的声音,后来才听到回答,似乎很微弱很遥远,在他前面上方高处。“弗罗多!喂!” 那细微的声音从雾气中传出来。接着是一个喊声,听上去像是“救命!救命!”经 常重复着,到最后总是一声长长的“救命!”拖长成为长长的悲鸣,然后戛然停止。 他跌跌撞撞,竭尽全力快速往前日,跑向那喊声,可是现在光亮完全消失,夜色逼 人而来,紧紧环绕在他周围,令人完全没有可能确定方向。他好像一个劲儿在往上 爬、往上爬。 只有脚下地面水平高度的改变告诉他,他终于来到一座小山或者一道土梁的顶 端。他感到筋疲力尽,一面流汗一面却还感到寒冷。天完全黑下来了。 “你们在哪里?”他伤心地喊起来。 没有回答。他站着倾听。他突然觉得周围正变得非常寒冷,这高处开始起风。 冰冷的风。天要变了。雾飘过他身边,现在是像一片片破布败絮。他的呼吸冒着烟, 而黑暗已没有那么逼人、那么浓厚了。他抬头仰望,惊奇地看到,在头顶上那匆匆 流逝的一股股云雾间,微弱的星光开始出现。风,开始呼呼响着从草地上吹过。 他突然猜想他听到一个被堵住的叫喊声,于是便向这声音走去,就在他向前走 时,雾气也翻滚堆积起来向一旁冲出,露出一角没有雾的星空。一瞥之下,星星的 位置告诉他,他正在朝南走,现在正来到一座小山的圆顶上,他可能是从北坡爬上 来的。那刺骨的寒风正从东边过来。他的右边,在西方的星星衬托下,朦胧现出一 个暗黑的影子。一座巨大的古坟隆起在那里。 “你们在哪里?”他又喊起来,又愤怒又害怕。 “在这里!”一个声音说。声音显得幽深而寒冷,好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我正等着你呢!” “不!”弗罗多说。但他并没有逃走,他的膝盖软了,他倒在地上。 什么事也没发生,连声音也没有。他颤抖着抬头看看,正好看见一个高高的、 黑黑的人形,在星光的衬托下好像一个影子。这人形弯腰看着他。弗罗多觉得这人 影有两只眼睛,非常寒冷,但眼里有一种黯淡的光,好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透过 来的。接着,一只比铁还要硬还要冷的手捉住了他,那冰凉的接触使他感到彻骨寒 冷,于是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清醒过来时,有一小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忽然他明 白自己已被俘虏了,毫无希望地被捉住了,他是在一座古坟里面。一个古冢阴魂捉 住了他,他现在可能已经在古冢阴魂可怕的咒语禁制之下,以前在那些小声讲的故 事里听到过别人讲这些鬼怪。 他不敢动弹,按醒来时的样子躺着,仰面平卧,双手搭在胸前。 可是,虽然他的恐惧如此强烈,就像是这包围着他的黑暗本身的一部分,他躺 在那里时却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比尔博。巴金斯和他的那些故事,想起一起在夏尔国 的小路上漫步时讲到道路和冒险的那些谈话。 在这位极肥胖、极腼腆的霍比特人的心里,埋藏着(的确,常常是很深地埋藏 着)一颗勇敢的种子,等待着一个最后的、生死攸关的危险来催其生长。弗罗多不 太肥胖,也不太腼腆,事实上,尽管他自己不知道,比尔博(还有甘达尔夫)认为 他是夏尔国最优秀的霍比特人。他认为他现在已经到了他冒险行动的终点了,是一 个可怕的终点,但这想法使他变得更坚强了。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得硬实起来,好像 是为了最后一次弹跳,他不再觉得像一头无助的被追猎的动物那样,一瘸一拐的逃 跑。 当他躺在那里,思考着,自我调节着的时候,他注意到黑暗忽然渐渐退却。他 的周围出现一种带绿色的微弱光线。这光最初没能使他看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因 为那光线似乎是从他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从他旁边的地板上也有光发出来,但还没 有扩展到屋顶和墙壁。他转了转身,在这持冷的光线下看见萨姆、皮平和梅里都躺 在他身旁。他们都仰卧着,脸白得像死灰一样,他们都穿着白衣,周围放着许多珍 宝,可能是金的,尽管他们在那种光线之下显得冷冰冰的,并不可爱。 他们的头上顶着手镯,腰上缠着金链,手上戴着许多戒指。他们身边摆着剑, 脚旁放着盾牌。但在他们三个人的脖子上,横放着一把出了鞘的长剑。 突然响起了歌声,一种冷冷的呢喃声,时高时低。那声音似乎来自远处,非常 非常的阴郁,有时在高高的空中,很微弱;有时像从地底传来的低沉的呻吟。从那 悲伤而恐怖的无形的声音之流里,流出来的一串串歌词,时时赋予它们自己以一定 的形象――阴郁、僵硬、冷冰冰的歌词,残忍而可悲。黑夜在奚落它被死亡夺去的 早晨,寒冷在咒骂它渴望得到的温暖。弗罗多觉得彻骨地寒冷已过了一会儿,歌声 变得清楚一些了,他满怀恐惧地注意到,歌辞变成了咒文:手儿冷心儿冷骨头也冰 凉冷冷地长眠在这冷冷石康长眠在这碑石下永不苏醒直到那太阳褪色月亮无光就连 群星也在黑风中死去他们仍躺在这里遍体金装直到黑暗之君抬起他的手遮蔽枯萎的 原野死的海洋他听见他的背后有辗轧声和刮擦声。他用一只手撑起身子来看,现在 在这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他们是在一个像走廊之类的地方,他们的后面正是走廊的 拐角处。拐角后面有一条长长的手臂正在摸索着,用手指头走路,向着躺得最近的 萨姆走过去,伸向横在他们脖子上那把剑的剑柄。 最初弗罗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被那咒语化成了石头。后来,他产生了一个想逃 跑的强烈愿望。他不知道如果他戴上魔戒,那古冢阴魂是否会忽略过他,那就可以 想办法逃出去了。他想到自己可以在草地上自由地奔跑,悼念着梅里,还有萨姆, 还有皮子,虽然自己活着而且自由,甘达尔夫也会承认他是无能为力。 但他身上被唤醒的勇气现在变得太强烈了,他不能这么轻易撇下他的朋友们不 管。他动摇着,一边把手伸进口袋,然后又一次跟自己作思想斗争,在这过程中, 那条手臂已经爬得越来越近了。突然他的决心坚定下来了,他跪在地上,身子弯得 低低的向着伙伴们的身体。 他用尽全力向那只爬动的手臂上手腕的位置使劲劈去,那手被从手臂上击落下 来,但在同一瞬间,剑也由剑柄起裂开了口,只听一声尖叫,光亮消失了。黑暗中 传来一阵嗥叫声。 弗罗多倒在梅里身上,梅里的脸冷冰冰的。突然之间,他想起了山麓下那所房 子,想起了汤姆唱的歌,打从开始遇到大雾起,这些记忆就没有进入过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汤姆教给他们的那段韵文。他拼尽力气用微弱的声音唱出了开头:“哦! 汤姆。邦巴迪尔!”唱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嗓音似乎就强起来了里面有了一种饱满 而活跃的音质,黑暗墓室里回音响亮,像是打起了鼓、吹起了号似的。 哦!汤姆。邦巴迪尔你在何方? 不管你是在水边还是在山上,在柳林还是在芦荡,不管你是坐在炉火旁还是沐 浴日月之先,请你倾听我们的愿望! 来吧,汤姆。邦巴迪尔啊,我们需要你帮忙! 突然是一深深的寂静,弗罗多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在那长长的、缓慢的一 瞬间之后,他听见一个声音是唱着答歌,那声音很清楚,但很远,好像是穿透地面 或厚厚的墙壁从上面传下来的:汤姆。邦巴迪尔是个快活人他的上衣浅蓝靴子金黄 没人能捉住汤姆因为他是师傅他的双脚总比你快歌声总比你响亮只听得一阵响亮的 隆隆声,像石头滚动和掉下的声音,光亮突然涌流进来,是真的光,普通的白画的 光。 弗罗多双脚所对着的墓室那一头出现了一个类似门的低矮的开口, 汤姆的头 (还有帽子、羽毛等等)出现在这个框框里,他后面映衬着初升太阳的红光。亮光 落到地板上,落到躺在弗罗多旁边的霍比特人脸上。他们并没有动起来,但那种病 态的色彩消失了。他们现在只是像睡得很熟很熟的样子。 汤姆弯下腰,摘下帽子,一边走进黑暗的墓室,一边唱着歌:老妖怪滚出去! 在阳光中消亡! 像冷雾般收缩像风儿痛哭哀伤! 把你赶到山那边遥远的不毛之地! 再也不许回归让你的古发空荡荡! 让你被遗忘在比黑暗更黑的地方,那里重门永闭直到世界重新开创。 随着歌词,只听得一声呼嚎,墓室后部哗地一下坍塌下来,接着是一声拖得长 长的哀鸣,渐渐消隐进入一个深远莫测的地方,然后是一片静寂。 “来呀,弗罗多朋友!”汤姆说:“让我们出去,到干净的地上去! 你得帮我背他们。“ 他们一起动手把梅里、皮平和萨姆抬了出去。弗罗多最后一次离开古坟时,觉 得看见一只被剁下来的手,像一只受伤的蜘蛛那样在一堆塌下来的泥土里扭动。汤 姆再次回到坟里,然后传来一阵重重的捣毁跺烂的声音。他出来时双臂抱满了一大 堆珠宝。金的、银的、紫铜的、青铜的,许多珠子、链子以及各种宝石首饰。他爬 上绿色的坟头,把这些东西都放在阳光照耀的坟顶上。 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风吹动他的头发。他朝下面俯视着那三个霍比特 人,他们被放在土丘的西侧,仰卧在草地上。汤姆抬起右手,用清晰的、命令的语 气说道:醒来吧快乐的小伙子!醒来吧听从我的呼唤! 让心儿和四肢暖起来!阴冷的墓石已经倒坍;黑暗之门如今已洞开;死亡之手 已经被斩断。 黑夜中的黑夜已逝去,大门开处是阳光灿烂! 弗罗多非常高兴地看到霍比特们被唤醒了,伸着他们的手臂,揉着他们的眼睛, 然后突然跳起来了。他们迷惑不解地环顾四周,先看到弗罗多,再看到汤姆显出真 身大小,高高地站在古坟顶上,然后看看自己穿着单薄的破烂白衣,头上、腰上佩 戴着黯淡的金子,缠着各种小饰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梅里摸着一只滑到眼睛上的金手镯,开口说。他随即 停下话音,一阵阴影罩上他的面容,他合上双眼。“当然,我想起来了!”他说: “卡恩杜姆的人昨晚进攻我们,我们打了败仗。 啊!我的心脏被长矛刺中了!“他使劲抓着自己的胸部。”不!不!“他睁大 眼睛说:“我在说什么?我一直在做梦。你们都到哪儿去了,弗罗多?“ “我想我是迷了路,”弗罗多说:“不过我不想说它了。还是让我们想想现在 怎么办吧!让我们继续往前走!” “就穿着这玩意儿走吗,老爷?”萨姆说:“我的衣服到哪里去啦?” 他把他的手镯、腰带和戒指统统扔到草地上,无可奈何地环顾四周,好像想看 到他的斗篷、上衣、马裤和别的霍比特服装会在哪个就手的地方放着呢。 “你再也找不到你的衣服了。”汤姆说着从土墩顶上跳下来,在阳光下绕着他 们跳舞,一边不住地笑。你会以为从来没发生过危险的、可怕的事情,不过,他们 看着他,看着他双眼里那种快乐的闪光时,心中的恐怖也真的就渐渐消退了。 “这是什么意思?”皮平看着他问道,心中觉得又疑惑又好笑。“为什么找不 到了?” 汤姆摇了摇头,说:“你曾经掉到深水里,现在获救了。衣服只是小小的损失, 没淹死就是万幸了。高兴点,我快乐的朋友们,现在让暖和的阳光来晒热我们的心 和四肢吧!扔掉这些冷冷的破烂衣服!就光着身子在这草地上走吧,我要去打猎呢!” 他从山上一跳跳下去,一边吹着口哨、叫嚷着。弗罗多看着他在他们的小山和 紧邻的山之间那绿色的洼地里一路向南边跑开去,一直吹着口哨,叫嚷着:嘿!听 着!问你要往何处行? 是这里还是那里,是上还是下,是远还是近? 尖耳朵、大鼻子,摇尾狗和乡下人,我的孩子穿着白裤,还有老胖子兰普金! 他就这么唱着,跑得飞快,把帽子抛起来又接着,直到被起伏的地形遮住看不 见。但好一段时间他那“嘿,听着!嗨,听着!”的声音还是随风飘送过来,这风 现在又转到向南吹了。 空气又变得很温暖了。霍比特们按汤姆的话在草地上到处跑了一会儿,然后在 太阳下面躺下来晒着日光浴,那种快乐就像人们突然从严冬被送到温暖宜人的气候 里,或者像久病卧床的人,一朝醒来发现自己意出乎意料地霍然病除,生活又重新 充满希望一样。 到汤姆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感觉有劲很多了(同时也饿了)。汤姆露面了, 先是见到帽子,从山梁后冒出来,后面跟着一行六匹小种马。除了他们自己那五匹 之外还多出一匹。这一匹显然便是胖子兰普金了。它比他们自己那几匹马大些、壮 些、肥些(也老些)。那几匹马都是梅里的,但他从来没给它们取过这样的名字, 不过汤姆给它们一一取了名字,供它们今后终身使用,它们现在听到这些名字都会 答应了。汤姆轮流叫着它们的名字,它们爬上山梁,站在一行。然后汤姆向霍比特 人鞠了一躬。 “现在,你们的马儿都在这儿了!”他说:“它们的感觉(在某些方面)比你 们这些霍比特流浪者还灵敏。它们的鼻子比你们灵敏。它们闻到了前边有危险,而 你们却偏偏往危险的地方走,如果它们自己逃生,它们是对的。你们应该原谅它们, 虽然它们忠心耿耿,但它们并没有准备要面对恐怖的古冢阴魂。看,它们都回来了, 它们驮着的东西都驮回来了!” 梅里、萨姆和皮平现在换上了包裹里的后备衣服,他们很快就觉得太热了,因 为他们被迫穿上了一些又厚又暖的衣服,那是他们带着准备即将来临的冬季穿的。 “另外那匹老马,老胖子兰普金,是从哪里来的?”弗罗多问道。 “那马是我的,”汤姆说:“我的四条腿朋友,不过我甚少骑这马,它常常自 己漫游到很远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在山坡上闲逛。你们的马在我家作客的时候认识 了兰普金,它们在夜里闻到它的气味,赶快跑去找它。我早就认为它会去找它们, 会用聪明的话语消除它们的恐惧。 可是现在,我快活的兰普金,老汤姆要骑马赶路了。嘿!他会跟你们一起走, 把你们送上大路,所以他需要一匹马。因为你们用四条腿在霍比特人身边走路时, 不能自如地跟他们交谈。“ 几个霍比特人听到这话都非室高兴,一再向汤姆道谢,但汤姆笑笑说,他们是 这样爱迷路,因此他非得把他们送出自己的地面才放心。 “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说:“我要制作东西,又要唱歌,要谈话又要散 步。还要保护我的地方。汤姆不可能老是在那里给人开门或者给人弄开柳树的裂缝。 汤姆要照料自己的家,金每娘子在等我呢。” 从太阳来看,时间还挺早,大约在九点到十点之间吧,霍比特们想到要吃东西 了。他们上一顿是昨天在那块矗立的大石头旁吃的。他们现在早餐吃的是汤姆昨天 给他们的供应品中剩下的部分,本来是准备给他们当晚餐的,再加上汤姆随身又给 他们带来一点补充。这一顿并不丰盛(从他们是霍比特人以及他们周围的环境来看), 不过他们的感觉却好很多了。他们吃的时候,汤姆走到土丘顶上,检查了一下那些 珠宝。他把这些珠宝的大部分堆成一堆,在草地上熠熠生光。他就把它们放在那里 “任由所有发现者(鸟、兽、小精灵或人类及各种生灵)拿走”;因为这样可以使 这土丘所受的咒语被打破和破碎,不会再有阴魂回到坟中。他自己从这堆东西中选 了一枚饰针,上面镶着几颗蓝色宝石,色调丰富,像几朵亚麻花或者像蓝蝴蝶的翅 膀。他久久地看着那饰针,好像被某种记忆唤醒了似的,摇摇头,最后说:“这是 给汤姆和他的娘子的一个漂亮小玩物!很久很久以前佩戴这胸针的女士是根美丽的。 现在我要拿给金每娘子戴,我们不会忘记她的!” 他给每个霍比特人选了一柄匕首,长长的、呈柳叶形,很锋利,做工精巧绝伦, 铸有红色和金色的蛇纹。他把它们从剑鞘中拔出来时,发出耀眼的光芒,剑鞘是用 某种奇异的金属制作的,又轻又坚固,镶嵌着许多璀璨的宝石。可能是因为剑鞘具 有某种优秀品质,也可能由于这土丘受了咒语的作用,这些剑的刃丝毫没有受岁月 的侵蚀,光洁锋利如新,在太阳照耀下寒光闪闪。 “古时候的刀子长得足够给霍比特人当剑使用,”他说:“夏尔国的乡亲们要 去跋山涉水,深入东南,甚至深入黑暗与危险,手中有把利刀是件好事嘛。”然后 他告诉他们,这些刀剑是很久很久以前韦斯尼斯的人类铸造的。他们是黑暗之君的 死对头,但他们被昂格玛国邪恶的卡恩杜姆之王所征服。 “现在很少有人记得他们了,”汤姆喃喃道:“不过还是有人去漫游,被遗忘 的国王的儿子们,寂寞地走着路,一心提防邪恶的东西,却什么都没注意丢。” 霍比特们听不懂他的话,但他说话时,他们好像看到一个景象,时间向后倒着 延伸了许多年,好像是一片广大的、阴影笼罩的平原上,一些人类的影子在大踏步 快走着,一个个高大而冷峻,手持雪亮的剑,最后走来一个人,眉毛上有一颗白斑。 然后景象渐渐淡去,他们又回到阳光灿烂的世界。又到出发的时候了。他们做着准 备,收拾好包裹,给马儿上驮。他们把新得到的武器挂在上衣内的皮腰带上,他们 觉得这些刀剑很别扭,不知道它们到底有没有用处。自从出逃后投入这次冒险以来, 他们都还没有遇到过战斗。 他们终于出发了。牵着他们的马儿走下小山,然后上马沿着山谷快步骑行。他 们回顾来路,看到山顶那座古坟,太阳晒在坟头那堆金子上反射起来,像一堆黄色 的火焰。随后他们转过丘原的一个山肩,这景象便被挡住,看不见了。 尽管弗罗多举目四顾,却再也看不到那像大门似的耸立的两块巨石的踪迹,没 多久他们就来到北边的山口,很快地穿过去了,地面在他们面前渐渐下降。这一路 行来都很愉快,汤姆在他们一旁或者前面,骑在胖子兰普金背上,快乐地走着。这 匹马看上去很肥,跑起来却可以跑得很快。汤姆差不多老是在唱歌,不然就是讲一 种霍比特们听不懂的语言,是一种古老语言,所用的言词多半是惊喜和快乐的。 他们平稳地往前走,但很快就发现大路离得比他们当初想象中还要远。昨天由 于他们中午睡了一觉,所以即使没有大雾,他们也不可能在天黑前走到大路的。他 们当初看到的那条黑线并不是一行树木,而是一行灌木,长在一条深深的水沟边缘, 沟的对岸是一道院立的墙。 汤姆说这曾经是一个王国的边界线,不过是非常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他似乎回忆起与之有关的某种悲伤的事情,不愿再说下去了。 他们爬下谷底然后爬出来,穿过墙上的一个豁口,然后汤姆转向正北,因为以 前他们一直是保持偏西的方向。地面现在开阔起来,而且相当平坦,他们都加快了 步子。但是当他们终于看见一行高大树木出现在前方,知道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 险境之后,已经走回到大路上,这时太阳已经沉得很低了。他们纵缰飞奔,走完剩 下的距离,在拉得长长的树影子下不停下马来。他们现在是在一道斜坡的顶端,大 路就在他们下方远去,由于暮色变浓而显得阴暗模糊。在这个地点,大路的走向差 不多是从西南向东北,在他们的右方很快往下通过一个宽阔的洼地。路面辙痕累累, 而且有许多痕迹表明最近下过大雨,路面坑坑洼洼到处都积满雨水。 他们骑着马走斜坡,上下观看,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好了,我们终于 又回到大路上了!”弗罗多说:“我猜,由于我想走捷径穿过森林,我们损失的时 间大概没有超过两天吧?可是也许这一耽拦倒是很有益的呢。可能因为这样,我们 就摆脱了他们的跟踪呢。” 大伙都看着他,突然,对黑骑士恐惧的阴影再次笼罩他们。自从进人大森林之 后,他们整天想着要怎样回到大路去,而现在大路已经在他们脚下了,这才想起那 追踪着他们的危险,几乎可以肯定正是在大路上等候着他们呢。他们担忧地回顾西 边的落日,但大路空荡荡的,呈棕色。 “你们认为,”皮平犹豫地问道:“你们认为我们今晚会被追赶吗?” “不,希望今晚不会,”汤姆。邦巴迪尔回答说:“第二天大概也不会吧。可 是不要相信我的猜测,因为我不敢肯定。在这东边地方,离开了我的地面,我的智 慧不灵了。汤姆可不是黑骑士的主宰者,他们来自远离他家乡的黑国土。” 虽然这么说,霍比特们还是希望他能跟他们一起走。他们觉得他应该知道怎样 对付黑骑士,如果世界上有人知道的话。他们现在就快要进入一片对他们来说是完 全陌生的土地,除了夏尔国流传的那些极其朦胧而遥远的故事之外,他们对这土地 是一无所知。面对苍茫的暮色,他们怀念起家乡来了。深深的寂寞和失落感笼罩着 他们。大伙默默无言地站着,不愿意作最后的分手,反应迟钝地勉强注意到汤姆祝 他们一路顺风,还叫他们高兴一点,一直骑行到天黑,不要停步。 “汤姆会给你们提供好意见,直到今天一天结束(这以后就要靠你们自己的运 气来陪伴和指引你们了),沿着这大路走四望远,就会去到一个村庄,布理山下的 布理镇,屋门都是朝西开的。在那儿你们会找到一家老客栈,名叫”跃马酒店“。 可敬的客栈主人名叫巴利曼。巴特伯。你们可以在那儿过夜,这以后,早晨你们赶 路可以快些。胆要大心要细!要保持心情愉快,骑着马去迎接你们的运气吧!” 他们恳求他跟他们一起,至少走到小酒店一起再喝上一杯,但他笑着拒绝道: 汤姆的国土这里已是尽头他可不愿在别人地界停留汤姆有自己的家需要照料金莓娘 子她正在把我等候于是他一转身,举一举他的帽子,跃上胖子兰普金的马背,翻过 斜坡,唱着歌走进那暮色中不见了。 几个霍比特人也爬上斜坡自送着他,直到在视野中消失为止。 “我很难过要跟邦巴迪尔师傅分手,”萨姆说:“他做事谨慎,不会出错。我 想我们再往前走很远都不会遇到比他更好、也更怪的人了。 不过我不否认我很高兴能看到他所说的那间“跃马酒店”。我希望酒店会像我 们远离的家乡那间“青龙客栈”的样子!布理镇住的是什么人种呢?“ “布理镇住的有霍比特人,”梅里说:“也有大种人。我敢说那儿会是挺舒适 亲切的。‘跃马”是一间公认的好客栈,我们那儿的人偶尔会骑马出行到那里。“ “就算它一切都合乎我们理想,”弗罗多说:“它到底不是在夏尔国。 你们不要太松弛了!请记住,你们都记住,不要提巴金斯这个名字。我是昂德 希尔先生,如果必须讲名字的话。“ 他们于是上马出发,默默地走进傍晚的暮色中。黑暗很快地降临,他们沉重地 慢慢走下山又上山,最后终于看到前方远远的有灯光闪烁。 布理山在他们眼前升起,挡住了去路,一个黑暗的巨物衬托在朦胧的星光中, 在它的西翼下像鸟巢般坐落着一个大村庄。他们现在急急朝这村镇赶去,只想找到 一个炉火,还有一道把他们与黑夜隔离开来的门。 -------- 坐拥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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