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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河边的鬼火 太阳从远处群山后面喷薄而出,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辆飞速 奔驰的公共汽车。黎明时分本该把车子飞驰而过的一片农村景象――肥沃的农场和 放牧的牛羊――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可是,平原大地上弥漫着一片雾气,使 人们无法看清周围的田野景色。公共汽车在雾气中疾驰,像是在尽力躲避大蚕蛾追 赶似的。 在一张靠窗的坐位上,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在坐位上 挪动了一下身子,睁开双眼朝四处张望。他的眼珠乌黑,茫然,令人奇怪。他那茫 然的眼神像是那种刚从梦中醒来,但又不记得自己是谁或者自己在哪里的人的眼神。 他长着一张蜜黄色的脸,英俊、讨人喜欢,但没有什么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别 之处。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但他的皮肤十分光洁柔滑,时间没在他皮肤上留下印 记,经历也没在他皮肤上刻下痕迹。 他在位子上坐直起来,理了理身上穿着的那件灰色粗呢上装。一阵抽筋般的疼 痛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像是他的身体在提醒他:一个晚上本该平躺着睡觉,可睡的 地方却是一只坐椅略微向后倾斜几度的汽车坐位。 这个男人环顾四周,看了看车上其他乘客的头。他发现大部分的乘客还在睡觉, 或者在闭目养神,只有小部分的乘客神色木然地盯着前坐的后背看,或者以视而不 见的目光朝车窗外看。 汽车轮子在州际高速公路上滚动,坐在车上的乘客只觉得周围世界仅存下两样 东西了:一是一刻不停的车轮转动声,另一个是车辆没完没了的震动和摇晃。此外, 封闭式的车厢里还飘溢着大小便排泄物的污秽味,使空气变得十分混浊。这位男子 转身看了一眼车身的后座部分,瞥见一只关着的小隔间。他发现,小隔间里的一只 便桶已用完了它的储备冲洗水。 这个男人重新在坐位上坐好,然后侧身朝窗外眺望。车子经过之处,只见迷雾 袅袅向上升起。偶尔雾气消失的地方,他可以瞥见农村的一些景致。整个旷野看上 去像是埋葬所有战士之后的荒凉战场。 收割已经完毕,晒干的田野里仍可看到一些玉米秸秆竖在那里。不过,仅从零 零落落的玉米秸秆来看,不难推测,今年的收成情况不妙。间或离公路不远的地方, 可以看到一座样子令人沮丧的农舍和一些破落不堪的附属建筑物。锈迹斑斑的器械 和破旧汽车的残骸乱七八糟地丢放在谷仓旁的场地上或者田野的角落处。一些牲畜 ――骨瘦如柴的牛和马、满脸愁苦的绵羊,以及充满希望的山羊――试图在干枯的 草地上寻找食物,或者用嘴舔舔干涸池塘底下的泥土。 朝着窗外看的这个男人看上去神色痛苦,好像他在注视的不是一晃而过的景色, 而是景色背后的一幅恐怖景象。即使是当雾气团团围住车子的时候,他明知什么都 看不清,还是注视着窗外。最后,好像已看够似的,他终于把头扭过来,开始在口 袋里寻找起什么东西。 摸遍了全身,他终于在夹克衫里面的口袋找到了一只车票封套。他朝封套瞧了 一眼,发现上面用铅笔简练地写了一行行字迹清晰的字。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开始读起来,“你刚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她 将在拯救人类免遭人口过剩灾难上起着最重要的作用。但对此事,你记不住。你也 许会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她的成就报道,但你不会发现任何提及你在这件事中所起作 用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 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 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之托, 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唯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 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将来是可以 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 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mpanel(1);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 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 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写下这些东西的,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就如同我自己是今天 早晨看了一只纸箱封口上的留言条才了解了自己一样。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们俩人实际上是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做过多次了。” 这个现在有了比尔・约翰逊名字的男人低头注视了一下那只车票封套,好像是 要否认它的存在似的,然后,一阵厌恶之感涌上心头,他把封套撕成碎片,扔进车 厢地板上的一堆废弃物之中。他接着转过身向窗外望去,只见雾气瞬时间消失了。 车子沿着高速公路行进途中,经过了一条宽阔的河流,里面泛着泥浆色的河水, 好像一千个农场的泥土被冲灌进了这条河流。由于这个原因,河面上浮着一层灰绿 色,但河面上和河底下都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这一带已看不到农村的景色,进入 眼帘的是一排排简陋的小木屋,它们像伞菌一样,沿着河边的一片平坦之地站立在 那里。脸色悲伤的小孩子们,身穿破旧的衣服,挺着肚子,站在简陋木屋周围。他 们睁大着眼睛,看着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心里弄不明白车子来自哪里,又开往什么 地方。生活在世界的这一角落,看汽车成了孩子们的一大乐趣。 车子再往前面行驶,简陋木屋逐渐不见了,视野中出现的是一幢幢固定的住宅。 这些住宅曾经是像模像样的建筑,但时过境迁,这些年久失修的房子外观已破旧不 堪,不再风光。房子的墙壁看上去像是没油漆过似的,因为原先的油漆已剥落得精 精光光;房子四周的土地一片光秃,到处堆放着被扔掉了的废旧杂物,如旧箱子和 过期的报纸。沿河岸一带,一些工厂搭建了混凝土和金属薄板组成的栅栏,并通过 许多粗大的管道,把臭气熏天的工业污水排入流水滞缓的河中。 约翰逊望着这一切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这条河开始燃烧起来。火 焰吞卷着河面,像是红绿妖精在河面上跳舞一般。这像是一种迹象,被逐出天堂的 天使不知从哪里突然下降,要统治这一地区。吞卷河面的火焰从远处观望,煞是壮 观,但当汽车沿着高速公路驶近这条河时,约翰逊却看到了另一幅情景:油味十足 的浓烟升上空中,穿入头顶之上的云雾之中。约翰逊想看个清楚,可是一阵浓雾扑 面而来,使他眼前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 约翰逊闭上双眼,把头斜靠在坐椅上,好像要尽力把刚才看到的东西都忘却似 的。但是,他感到车速放慢了,于是又睁开了眼睛。这时,车子停了下来,与乘客 们相伴很长时间的车辆运转声和车厢震动声也突然之间一下子消失了。人们开始活 跃起来,发出阵阵的恼怒声音,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到了吗?”一位年长妇女问道。 “停车吃早饭,25分钟。”汽车司机语气生硬地对大家说。 “这时间洗手、上厕所什么的都不够,”坐在约翰逊身后的一位男乘客抱怨说, “更别说赶走这车上的那股臭味,以便让大家有个好胃口来吃早饭。” “25分钟。”汽车司机又重复了一遍。说完,他打开车门,一股恶臭从外面涌 入车内。这股臭味不是弥漫于空中的雾气,而是工业废气形成的烟雾,既有看得见 的烟尘,又有看不见的其他刺激眼鼻的物质。 “反正我不饿。”约翰逊身后的那位男士说。 但约翰逊移动了一下身体,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他沿着车厢通道往外走,可走 了没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又转身走回到自己的坐位处,从头顶上的行 李架上取下了一只手提箱。 “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先生,”司机见约翰逊提着手提箱往外走就提高嗓 门喊了一声。 正在燃烧的河边,有一条与高速公路平行的辅助道路,那里有一间路边小餐馆。 约翰逊下车后朝那小餐馆看了看,发现它与车子一路上经过时看到的简陋木屋和破 损房子一样年久失修,破落不堪。小餐馆的前门上面有一个“吃”的标牌,而它那 满是蝇屎斑迹的窗户里,放着一块霓虹灯不再闪亮的招牌,上面写着“美食”。不 管这间餐馆里以前曾提供过什么样的“美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它里 面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堆废墟。 在公共汽车停下的地方,是一个混凝土建成的汽车站台,它的两边各放着一排 加油泵。这个站台很陈旧,整个建筑到处都是裂缝。站台边上有一间小房子,里面 坐着一个睡眼惺松的工作人员; 他的房间边上, 还有两间洗手间,外面分别挂着 “男士”、“女士”的标牌。“我想,我也许该把男厕所打扫一下,”约翰逊说, “也许甚至把它改造一下。” “35个人要用这个厕所呢。”公共汽车司机大声向他吼叫一声。 “我马上就好。”约翰逊回答说,然后从司机身边擦过,径直朝门上标有“男 士”的洗手间走去。但有趣的是,他没有拐进男厕所,而是一个劲地走,直到走到 河岸边。在这里,他发现杂草树丛中有一条小径。在他的左边,熊熊烈火仍在河面 上燃烧;在他的右边,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矮树丛林。 那天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河边的一个垃圾场。他环顾四周,发现每个方向都 可以看到这座城市。他现在心里明白,自己处在城市的包围之中。远处的摩天高楼 仍依稀可见,但河对面的建筑物,以及他从这边河岸上可看见的大楼看上去比远处 的摩天高楼更高大、更坚固。他现在站在那里的垃圾场地处河岸较宽的一带,或者 是河岸被掘宽的地方。载着垃圾的大卡车开到这里后,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把一车 车垃圾倾倒下来,扬起阵阵灰尘。客货两用车和小轿车也到这里来,把那些不该扔 放在这里的塑料垃圾袋一古脑儿地倾倒在这个垃圾场。约翰逊觉得这里散发着一股 腐烂、潮湿、发霉的臭气,不同于工业废水和汽车废气的味道。事实上,垃圾场的 臭味无孔不入地弥漫于四周,身临其境者在它的“熏陶”下会以为世界本来就散发 着这股气味,以至于搞不清世界上应该有新鲜空气和恶臭空气之分。 约翰逊放下他的手提箱,用手摩擦了一下他的肘部。他刚要在手提箱上坐下时, 身后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欢迎你来到地狱!”一个男人轻松地说。 约翰逊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一套破旧得已难以辨认出 其原样的灰色衣服,破损的白衬衫领口上没有系领带。他的这身套装向下低垂,破 破烂烂,没有线条和样子可言。他头发花白,手上拿着一只购物袋,脸上的胡子也 已有好几天没刮了。唯一给人留下好印象的是,他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碧绿眼睛, 让人觉得他是个矮小机灵的人。 “谢谢。”约翰逊回答说,并对他笑了笑。 “你是放弃希望呢,”那个矮个子男人问他,“还是仅仅来过贫民生活?” “我不清楚。”约翰逊说。 “在这个地方,稍许有些犹豫不决不会使任何人受到伤害,”那个人说,“不 过,大多数到这里来的人不带手提箱,”他继续说下去,“一些人带着帆布背包或 者铺盖到这里来,但没手提箱。能告诉我,你手提箱里都放着些什么吗?是打算与 我分享里面的东西呢,还是准备把它藏起来?” “我不知道,”约翰逊说,“我是说,我不知道手提箱里到底放了些什么东西。” 他在手提箱旁蹲下身子,一下子把它打开了。“我将高兴地与他人分享。” 矮小个子男人奇怪地朝约翰逊看了一眼。“你这家伙很奇特,”他说,“比大 多数人都奇特。”说完,他注意起约翰逊手提箱里面的一件件东西:几件衬衫、几 双袜子和几条内裤所有这些东西穿穿还可以,但都相当破旧了。“谢谢,”他对约 翰逊说,“不过,我还是穿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它们更合身。尽管这里的人比外面 世界的人更诚实,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是有可能要偷你这些东西的,所以,最好当心 一点你的东西。” 约翰逊关上箱子,把它平放在地上。接着,他把口袋里的东西尽数掏出,全部 放在手提箱上:数枚硬币、一把小梳子、一张去堪萨斯城的车票和一只皮夹子。皮 夹子里有五张纸币:两张两元的、两张五元的和一张十元的。此外,他还有两张上 面写着他的名字的塑料卡,一张是社会保险卡,另一张是威世信用卡。 “你要的话,请随便拿。”约翰逊指了指手提箱上面堆着的东西对那小个子男 人说,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财产所有权是怎么回事。 小个子男人斜过身子,轻轻地从那堆东西中抽出了一张一元的纸币。“一张就 够了,更多一点的话,会使我搞错方向的,”他高兴地说,“我过后会要其他东西 的,所以,你最好把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放到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尤其是那个。” 他用脚趾头指了指那张信用卡,“这个东西弄不好会使一个人受到很大的损失。” 约翰逊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之后,小个子男人说:“刚才我们看了看你手提箱 和口袋里的东西,也许我们现在该互相介绍一下了。我叫小谢尔凡斯特・哈丁・范 恩斯,但这里的人都称我‘公爵’。” “比尔・约翰逊。”约翰逊自我介绍说。 随后,俩人正式地握了握手。 “你以前做什么的?”约翰逊环顾了一下垃圾场后问小个子男人。 公爵举起一只白白的小手。“在这个地方,你拿走许多东西都不要紧,但有一 个问题这里的人都不问,那就是你以前做什么的,或者你为什么在这里。所有来这 里的人都是有原因的,有的感到内疚,有的感到痛苦,也有在这里寻找东西的人被 认为是反对社会的人。” 约翰逊听了后什么话也没说。 “说给你听这些之后, ” 公爵兴高采烈地继续说,“我必须马上加一句话, ‘你看上去有点迷惑的样子。你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吗?’” 约翰逊做了一个深呼吸,像是要准备说话的样子,但过后又摇摇头说,“我不 知道。” “如果你需要……”公爵轻松自如地说了半句话,“现在,你也许想吃点东西 吧。”说着,他在自己的购物袋里翻来翻去地找东西,终于从里面找到两只苹果。 “这两只苹果上有一二处碰伤的斑痕,”他对约翰逊说,“不过,要是你讲究的话, 你可以绕开斑痕吃。” 约翰逊拿起他的手提箱,俩人朝着约翰逊原先要去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城市 走去。他们边走边大口咬着苹果吃,约翰逊指着河面上的火焰问小个子公爵:“这 火烧了有多长时间了?” “断断续续已烧了10年了。它往往是烧几小时后自己熄灭,但后来,污染物质 重新聚集起来,于是又会燃烧几小时。好像没人对此关心,只是现在看上去,河面 上的火燃烧得更频繁了。” “没人想办法对此做些什么吗?” 小个子男人耸耸肩膀:“解决污染问题比许多其他事情都重要。哦,曾经有消 防艇开到这里来,试图用化学物质把火熄灭,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办法,但这样做 似乎比任其燃烧还要糟糕。怎么,它使你感到烦恼吗?” “我看着火,像是看到整个世界在这种浪费、毁坏中慢慢走向死亡。”约翰逊 面无表情地说道,好像他与这个世界相距一百万公里之遥似的。 “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事情与这一样糟糕,”公爵说,“不过,我可以理解, 对一个关注未来、对未来寄予希望的人来说,这种局面是会使他感到沮丧的。你有 什么锦绣前程吗?” “我不知道。”约翰逊说。 “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公爵说,并向他斜看了一眼,“不过,那是你的事 情。跟我来,我要把你介绍给这里的一些朋友。” 他们坐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背靠着一堵陡峭的河岸。由于河面上经常有火, 这堵河岸已被熏得又黑又硬。站在那里,人们仍然可以闻到以前的大火在河岸边留 下的余味。公爵说的朋友们此刻已在这个河岸处煮好了晚饭,而他们用来煮饭的火 与河面上燃烧的火似乎没明显区别。事实上,煮饭的火离河岸只有5米,与河很近。 火堆上方支着一只临时性的金属架子,上面悬挂着一只烧得乌黑的大锅,有人告诉 约翰逊说,这只大锅是几个月前从垃圾堆中翻捡到的。告诉他的人是一个名叫史密 特的男人,高大、精瘦,年龄无法确定,有人说,史密特是拾荒者中最幸运的一个。 坐在这里的拾荒者们用旧罐头盒作盛器,或者把其他不同的金属器敲打成碟子和杯 子的形状作盛器,约翰逊可以看出,这些人刚用他们的盛器吃了饭,但在那只大锅 里,还剩下一些他们的晚餐食物――一种用蔬菜、鱼和肉放在一起炖的大杂烩。 对这顿晚餐,几乎每个坐在这个陡峭的河岸边的人都贡献了一份东西,只有约 翰逊是个例外。有的拿出了一些土豆,有的拿来了两个萝卜和芜菁,也有的提供一 棵大葱和一瓣大蒜。此外,其他人还弄来了一块肉、一听罐头盒已被压坏了的西红 柿、一些盐和胡椒粉,以及其他各种调料。他们对肉是什么地方弄来的,以及它的 新鲜程度,一概不闻不问;他们开启罐头食品的工具是一把猎刀;他们的调料品来 自一家贮藏商店。 “这饭好吃!”约翰逊用一片变味的法式面包刮干净他碟子里的剩菜,满意地 评论道。 “在露天吃饭味道都好,其他事情也一样。”公爵附和着说。 约翰逊在吃饭之前已与这批逃避社会现实的人中的一部分见了面。他们中的大 部分人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男子,只有一二个年轻人,年轻人在这里,是因为他们 看不到社会能给他们带来光明的前程;中年人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已经对未来不抱 任何幻想,一切希冀都已统统放弃。但不管是对年轻人来说,还是对中年人来说, 未来仅仅是眼前几分钟里的事情,而不是以年份来计算的。不过,这些逃避社会现 实的人,对眼前几分钟相当重视,总是设法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从事一些“有价值” 的活动。 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大卡车倒下的垃圾堆中寻找一些仍可以使用的东西。找到 这些东西之后,他们尽力把它们擦洗干净,然后卖给二手货商店,换取一些小钱。 也有些东西,他们捡到后修理一下自己用。他们的修理技术相当高明,常叫人惊诧 不已。有一个长相粗鲁的老人,从垃圾堆里捡到东西后,会花上几天的工夫,把它 们雕刻成奇特的艺术品。他然后把这些艺术作品放在河岸边,直到顽皮、淘气的男 孩,或者水位上涨的河流把它们毁坏为止。他只管自己乐此不疲地进行这些艺术创 作,对它们是否遭到毁坏似乎并不在意。他对团体性质的“大锅饭”贡献很少,甚 至一点也没有,但大家仍让他一起吃饭。 他们中的有些人到附近超市和饭店的垃圾桶里寻找可食之物。这些食物往往是 由于时间存放过长或者损坏过于严重以致难以出售才被扔掉的。捡到这些食物的人, 会像圣诞老人那样,高高兴兴地背着满袋食品回到垃圾场。女拾荒者在这方面做得 很在行。她们年岁大多比较大,浑身关节浮肿,走起路来因为关节炎而四肢疼痛, 但除此之外,似乎都很健康。 除了在药品和烟草上花钱之外,这些拾荒者都不在任何其他方面花钱。当食品 短缺时,他们只好勉强地到施食处和其他慈善机构去填饱一下肚子。 他们中的其他一些人现在已经分头到垃圾场的另一些地方去了。据公爵向约翰 逊解释,事实上,那些人去的地方在垃圾场的另一边,因为公爵他们现在坐着的这 一边已经堆满了垃圾,场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脏物。将来某个时候,考古学家也 许可以在满山垃圾的下面挖掘到一些宝藏。 河面上的火这时已经停止燃烧,然而约翰逊仍在盯着这条河看,好像它提供了 他正在寻找的一个答案。 “这就是你在寻找的东西吗?”公爵问。 约翰逊挪动了一下身体说:“不是的,不过,也许它比我想像中要好一点。” “世界上有比这更糟糕的东西,那是确定无疑的。”远处的火光在约翰逊的脸 上泛映出一片红润。他看上去好像在思考,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地方比这里更糟糕。 “你们这里的人冬天做什么?” “一些人像候鸟一样,冬天去南方;一些人想办法在破旧的老房子里找一个地 方蛰居;还有更多的人仍在这里逗留。冬天时,这里的住处坏了,大家都不再修理, 也不搭建新的,因为这年头折旧翻新都很花钱。这里也有个别人冬天就用箱子搭成 个简陋小屋,硬挺过来,一些人由于受寒受冻而丢了性命。但这里对死并不感到新 奇,原先的人死了,还会有新的拾荒者来,何况,每个人迟早都会死去。” “没有人到这里来看看帮忙什么的?” “有时,社会工作者会来这里兜一下;有时,慈善工作者会想起我们这些被遗 忘的人,并设法把我们救出苦难;还有的时候,教会组织会派人来这里,想办法拯 救我们的灵魂。但更多的情况下,警察会来这里。他们用棍棒打我们的头,试图赶 走我们。但不管他们怎样做,我们总是回到这里,因为它就是我们的家。这里也是 你的家吗?” “我真希望它是的。”约翰逊回答说。 “我们这里总有你呆的地方。如果你不过分讲究的话,你可以靠社会扔掉的东 西过日子。” “我能够理解这一点,”约翰逊说,“而且,呆在这里很有吸引力。不过,我 认为自己有点不对头。” “这里所有的人都有点不对头,至少在我们以外的世界看来是这么一回事,我 们都放弃了在那个世界生活的希望,而这给人感觉不错。” “不,我是说,照这里的人看待事物的方法,我有点不对头。”约翰逊没法解 释清楚。然后,像是要改变话题似的,问公爵道:“你能朝那个世界望一下,看看 那里的事情将会怎么样吗?” “假如我不想往那里看的话, 我就看不见那里的事态发展情况, ”公爵说, “可我偏偏不想往那里看,这也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早已没心思来担心事情将会 怎么样了:孩子怎么啦,婚姻怎么啦,事业怎么啦,股票市场怎么啦,经济怎么啦, 国家怎么啦,世界怎么啦……一旦开始担心起什么事情,就没有停止下来的地方, 除非你彻底不去想它们。” “这我能够理解,”约翰逊回答说,“也许,就我不一样。” “你真的能看到将来事情的发展?” 约翰逊把他的右手放在他的双眼前面:“我望着那边,看到了一个连气都透不 过来的世界:人们感到窒息,喘着大气寻找空气,而每做一次呼吸,他们的肺都被 烧得越来越焦。此外,那里的食物有毒,那里的水被污染,整个世界在燃烧着,没 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你确确实实看见了这些,不是在想像吧?” “我真的看见了,”约翰逊告诉公爵,“而且,我内心里有一种急切的使命感, 想为那个世界做些什么。” “你真的有毛病,朋友,”公爵对约翰逊说,“你听我给你慢慢说:在过去的 岁月里,我曾做过医生,但我从来医不好自己的病。不过,我有一些相识的朋友, 他们仍在行医,其中一个是欠我一些友情的精神科医生。明天早上,假如你能借给 我25美分的话,我会打个电话给他,看看他是否可以帮帮你。” 他俩就这么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刚才谈话的内容。这时,夜色变得 越来越黑,油污的河水则不停地把污渍泼溅到河岸边上。突然,在远处的垃圾堆上, 出现了一团蓝火,然后,它像要把垃圾变成宝藏的小精灵一样,从一个地方跳到另 一个地方去了。 “那是什么?”约翰逊问,“是不是这条河又开始燃烧起来了?” “不,那是垃圾堆引起的火,一种鬼火,有人称此为圣・爱尔默火。以前,人 们曾经在草木腐烂的沼泽地常看见这种鬼火;现在,在这个垃圾场,当垃圾、报纸 和其他蔬菜食品发生化学反应,转化成今天所说的沼气时,我们也能常常看见这种 鬼火。” “什么叫沼气?” “就是甲烷, 它的化学符号是CH4。如果在矿里形成的话,它被称做沼气。它 是天然气里面的主要成分。有些地方,人们正在旧垃圾堆场挖气井,以获取可利用 的甲烷。” “鬼火。”约翰逊若有所思地重复了这个词。 “它还指一种难以捉摸、容易让人上当的东西。根据传说,过去的人们曾紧追 过它,在沼泽地一带奔跑,直到陷入泥浆淹死为止。” “是的。”约翰逊说,好像他同意公爵的说法。鬼火是很容易使人上当受骗的。 “你认为你的那个朋友肯帮我忙吗?” “嗯,在这年头,我对‘帮忙’已失去信念。问题是你有没有信念。你有吗?” 公爵的朋友是一位女性,一位长得十分迷人的女性。她的年龄在25~29岁之间, 一头黑头发中有几缕过早出现的灰白色头发。她的眉毛弯曲、又黑又粗;她的眼睛 呈咖啡色,深陷在眼窝里;她的脸颊和嘴唇上涂抹着鲜艳的化妆品。如果她头上系 上一根扎染印花大手帕的话,坐在吉卜赛人的大篷车里,人们一定会把她当做吉卜 赛姑娘。她的办公室全是她一个人的天下。墙壁四周挂的全是她的相片,所以,病 人到她这里来看病时,与其说是进入她的诊所,还不如说是进入她的个人天地。 她的名字叫罗杰洛。她说话时,喜欢使用意思深奥、语义双关、容易引起人们 联想的句子,同时,她又常常做些意味深长、叫病人左猜右想的停顿。所以,病人 听她说话时,必须根据自己的领悟能力,快速地填补她说话之间的空白。“范恩斯 医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用她那吉卜赛人的声音说,“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年 龄并不大,这你知道吗?他最多五十八九岁,他喜欢让别人以为他是个年岁很大的 人,主要是因为这个世界对老人不再有什么期望了。事实上,社会对老人们一点也 不关心。但就我而言,他比我所有相识的人都好。” “他以前是一个个人影响力很大的人。他不仅仅是一个医生。他当然可以替人 看病,但更重要的是,他塑造了人们的生活,决定了他们的人生方向。此外,他还 帮助确立了政府和工业的发展方向,帮助决定了这个城市的发展方向。我们这幢综 合楼之建成,与他所起的作用是分不开的。他努力工作,以便使生活更加美好。他 还总是帮助别人。我在这里工作就是靠他的帮助。我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去世后,我 被一个贫苦人家收养。他们有一次带我到范恩斯医生那里看病,他注意到我心中的 怒恨,于是决定让我上学、接受技术培训。因此,他是个懂得怎样把那种愤怒转化 成帮助他人的动力的人。他一生中有不少悲惨不幸的事。他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个样 子,那完全是他个人决定的结果,而且只能让他自己说才最合适。要是我准备帮助 你的话,你应该明白,为了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随便什么事情。” “我们曾经是情人。你能想像到这一点吗?一个是矮小、头发花白的男人,另 一个是年轻、强壮、激情狂热的女人?啊,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事实上,没有一个 人真正了解他,即使我也不真正完全了解他。还有,没有人知道,男人与女人相处 时,男人是什么样子的。但不管怎么讲,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了。所以,我会帮你忙 的。范恩斯医生让我帮助你――他为什么要我帮你,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们 之间今天的事不谈钱。” “如果这样的谈话持续时间过长的话,你会爱上我的。那是很自然的事。也许, 我们会成为情人,但这不应该让你感到紧张和不安。这些事情必须在正式交谈之前 就说清楚。正如我必须学着了解你一样,你也应该了解我。好吧,告诉我你的麻烦。” 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善于倾听他人心思的人,约翰逊似乎从她的那张脸上就得到 了极大的信任感,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心中的烦恼讲给她听。她的办公室是在 一幢地处市中心的高楼里,从里往外看,都市风景可以尽收眼底。他们俩人就在这 里投机地谈开了。她坐在一张放有垫子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发出黑色亮光的书桌。 除了一本印有平行线的黄色拍纸簿和一技金色蘸水钢笔以外,书桌上没有其他什么 东西了。约翰逊坐在书桌边的一张包皮扶手椅上,用低沉但清晰的声音向她叙述自 己现在所能记住的经历:在前一天早晨,他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醒了过来,不知道 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双眼盯着车窗外荒凉的乡野看,直到后 来找到了一张留条。 “你随身带着那张纸条吗?”她问约翰逊。 “我把它撕碎后给扔了。”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纸条好像一下子让我觉得受不了。” “从哪一点说它让你受不了?” “我不能相信它似乎想要告诉我的东西。” “告诉你些什么东西呢?” “说我来自于未来;说我卷入到现在的问题,把它们解决处理好,以便使未来 更加美好;说我任何时候把事情改变之后,就忘了自己是谁;还说正因为我一直忘 记自己是谁,所以,我总是为自己留言;最后说,这样的事情已经在过去发生好多 次了。” “假如你看看周围的世界,你看不到如你描述的那种人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 “是的,这很荒唐。” “但从另外一面来说,”她说,“这个世界确实情况不妙。像你说的那种人真 的来到这个世界的话,那可真是个天赐之物了。”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认为他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是的,”她说,“这也是问题的难解之处。不过,一个人观望一下这个世界 的话,很可能感到有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事情。这一点很可以理解。” “是的。” “而且,还可能感到自己某种程度上是被挑选出来,承担这一重要使命的。” “你是在说,我的这种幻觉是很自然的想法。” “没有任何幻觉是自然的想法,它们只有在不能认识和不能对付现实世界后才 可能产生。有的时候,当形势糟糕,且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时,幻觉是一种能够理 解的反应。有幻觉系统的人常常心情高兴。而且,只要他们的幻觉与社会现实不发 生冲突,他们还能在社会中正常地生活和工作。你感到烦恼,因为你的信仰系统与 你认为的现实世界发生了冲突。” “我认为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现实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假如说只有一种现实形态的话,没有一个人可以确 信,人们会同意它到底是哪一种。但目前为止,我们尚无法确定你有幻觉问题。” “那它可能还会是什么呢?” “这正是我们医治它之前必须确定的东西。但我想,你一定有一些证据来支持 那张留言条告诉你的东西,不然的话,你就不会理睬它了。” “我有――幻象,”约翰逊无可奈何地摊开他的手掌,对她说,“这实际上也 是那张留言条说的东西,而它读上去似乎证实了我的自我感觉。” “你的幻象是什么样的?” “我在看一样东西或人的时候,往往能瞥见它的另一种情景,只是它更暗淡一 些、更模糊一些。好像它就是未来,或者未来的样子就是那样,除非有人出来做些 事来改变它。看见这种情形后,使人感到很迷惘。刚出现时,它让你感到目眩,很 像你在看电影看到一半时,银幕上短暂地出现一个同一镜头但从不同角度拍摄出来 的场景,叫人眼睛一下子发花。只是过了一会儿,你的眼睛才适应它――或者说, 至少我后来适应它了。从实际情况考虑,人们对这种幻象不予理会,但这种幻象试 图要告诉你的信息,让你感到心神不安、烦恼不止。” “你的幻象在向你暗示些什么呢?” “起初,我以为每个人都看到那样的幻象,但我问了许多人,没有一个承认看 到过。” “你认为他们在说谎吗?” 约翰逊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希望他们没在说谎。你是否看见过这类幻象?” “对不起,我不曾看到过,你现在眼睛里看见幻象吗?”约翰逊点点头,“你 看见什么了?” 约翰逊把他的眼睛从她的身上移开,并站起身来。他走到窗前,低头注视大楼 下面的大街。昨天的大雾已经消失,但天空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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