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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点事情要向各位宣布,请大家再等一会儿。”他的态度很坚决,似乎
有种命令的口气,不容商量。
“什么?还有事呢?那怎么不一下子说完啊?”姨母在惊讶的同时也显得有点
烦了。
“没错,我还要向大家宣读一份遗嘱。”
“我没听错吧?遗嘱?还有一份?!”藤代和千寿两姐妹异口同声地说,着急
速度比姨母还要快。
“是的,这份遗嘱同样也是店主在临终前托付给我的。”
正说着,宇市从衣服里又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面前。霎时,藤代和千寿她们
显得非常紧张,她们脸上的肌肉颤动着,整个屋子充溢着一种异常的气氛。
和之前一样,宇市把信封反过来交给了大家,再次让他们查看封印是否完好无
损,待得到肯定后,才慢慢地将信封拆了开来。同样,信封的里面也装着用和纸写
的遗嘱。宇市现在的心情也很沉重,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打开了遗书,然后看了看在
场的人们,这才轻声地念起来:
“再次遗言如下。我自从将姓氏山田改为矢岛到现在,作为第四代店主,以女
婿的名义经商做生意,严格遵守先祖留下来的光荣传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
这样才使得生意方面稍微出现了一些繁荣景象,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了,
我在烦恼忧愁和不道德中度过了七年光阴……”
读到这里,宇市突然停止了,像嗓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声音在颤抖。片刻
之后,又继续读了下去:
“在七年前的某一天,有一个女人开始照顾我,一直到今……”
在场的所有人都张开了嘴巴,脸上的表情僵硬了,目光齐刷刷地都集中在了宇
市身上。宇市没有抬头,眼睛依然看着纸上写有的遗言,只听见他轻微咳了一声,
之后又接着读了下去:
“对于她,我实在觉得有很多对不起的地方,所以在我离开人世以后,请将所
留遗产分给那个女人一部分,我再一次恳求各位,希望能够帮我实现这个愿望。那
女人的姓名和地址……”宇市又轻微咳了一下,“大阪市住吉町一四五号,浜田文
乃,今年三十二岁,真诚地希望大家能够关照一下。”
遗书读完了。藤代、千寿和雏子三姐妹那激动的表情十分异常,屋子里的其他
人无不惊诧万分,此时,整个房间已经陷入了沉闷的氛围当中。
“人啊,有时候所做的事情真是让人没有办法理解啊!”姨母的一句感叹,打
破了现场的沉默,“姐姐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见他有过拈花惹草的迹象,在人们
的眼睛里他是一个好女婿,姐姐去世以后,他老实本分,也像是一个好男人。可万
万没想到,在他身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女人……真是好可怕呀! 分遗产的时候对我这
分家单过的妹妹连提都没提一下,现在却说什么要给另一个女人?在座的各位亲友
们,矢岛嘉藏是一个怎样的好女婿,我想我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吧?”
她的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奔矢岛为之助刺去。刚刚还在赞扬嘉藏的为之助
现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和姨母芳子的话,脸变得有些难堪,嘴巴想动但又说不
出话来。这时,坐在他旁边的妻子开口了:
“确实是,作为妹妹为姐姐打抱不平,发起了怒火,你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们能
够理解。不过,如果仔细想想的话,在这船场的老铺里,出现这种事情不也是见怪
不怪了嘛。再说了,嘉藏的态度既诚恳又很客气,并没有说要给那女人多少遗产啊
……”
她本来是想用这一席话把事情掩盖过去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嘉藏的哥哥
山田佐平说起话来,只见他双手扶席,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
“真的很对不起,他从十五岁踏进矢岛家大门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承蒙这个家
族人的照顾,从打杂的小工到商店的店员,从店员又到管家,后来又被招为门婿,
这一路走来多亏了上代店主和他人的帮助,可没想到后来的这些年里竟然跟一个女
人私通……”他说得有些吃力,因为在这番话的背后有激动有愤怒还有歉意。佐平
将头转向了正在看遗书的为之助,“遗书里写有这样的事情,我听了都脸红,赶快
把它撕了吧。”他下了很大决心地说。
“不可以。关于女人这样的事情,前三代店主也都发生过,其实也没有想象中
那么严重,你这么一说反倒会有些不好处理。由于嘉藏在大家的心中一直都是很老
实很诚实的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一下子冒出个女人来,让人一时不能接受。这份
遗书,大家也都听出来了,他的话非常客气,既然这样,我们干嘛还要紧紧抓住不
松开呢?”
为之助努力试图将屋内越来越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这时,在一旁许久未说话、
面无表情仔细听着的藤代,突然抬起头,瞄准宇市说:
“在父亲临终那天,偷偷进来一个女人,就是她吧?”这话问得既突然又直接。
“有吗?”宇市似乎已经不记得了,回想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
“大管家,你不用再继续装下去了,因为当时我都看到了。那女人的打扮就像
过去从公服务的人,她沿着中庭有树阴的地方急步地往外走着,那样子就跟因做贼
心虚而逃跑似的。在我父亲葬礼那天,她也来了,还烧了香,那个数着芥草的女人
不就是她吗?”
“是吗?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的话,那矢岛家的大小姐可真是了不起啊,无所
不知,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通常宇市都是把出嫁后又回来的藤代称为大小姐,但今天宇市这一叫和往常可
不一样,很明显是在嘲弄她,这使藤代听起来格外不舒服,刺得耳朵痛。
“宇市先生过奖了,我有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看到什么说什么,听到什么讲
什么,不像您那样不说实话。”她猝然而道,“那女人今年三十二岁,没错吧?”
她转换了说话的口气。
“没错,是三十二岁。”
“她和我父亲有那种关系是从七年前开始的,那是我母亲去世的前一年,也就
是我出嫁的那一年。”
宇市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藤代的眼里就在这一
瞬间发出了一股凶狠的光。
“这样说来,我父亲有一个和他女儿一般大的小妾,在他女儿出嫁离开的那年,
他就和那个跟自己女儿同岁的女人混在了一起。”藤代开始喘息起来,再也无法继
续想象,无法让自己说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声地叫喊着,两只眼睛如
同冒出了熊熊烈火,直盯着宇市不放,“这个野女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不
要说你不知道!”
藤代气得已经快要疯掉了,她的身体和嘴巴都在发抖。面对藤代的如此发狂,
宇市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绝对没有这回事,知道这个女人的时候,还是在店主临终时,他嘱咐我给对
方打个电话,那次是我头一回见到那女人。后来的一次,就是在给店主举行葬礼的
那天,我通知了她,其余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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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这样吗?关于那个女人,恐怕没有你不知道的,只不过是对我们一直隐
瞒罢了。”
她依然责问着。处在上座的姨母芳子在此时插话了:
“我看,这样的事情与其问宇市先生,倒不如把那个女人找到,让她到家里来,
一来和大家见个面,二来问问她和嘉藏的关系以及出身,之后再决定怎么办,我认
为这是很有必要的。”仿佛她的话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同意,于是又转向在座的人们,
“到时候,还希望各位都能过来,行吧?”
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人们没有想到的,而问题后的结果是姨母没想到的,屋子里
不仅没有一点反应,反而气氛显得更沉闷了。她又像是早已预料到或又突然想起点
什么来似的,急忙改口说:
“不过也是,大家距离这里都很远,来一次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果在座
的信任我的话,那么就把这件事交给我,这将会是我的荣幸,毕竟女人和女人之间
容易交流嘛。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样说,矢岛为之助才松了口气。
“我觉得不错。就这么定了吧,有关那个女人的事就交给你了,而她们三姐妹
继承遗产的问题,有什么麻烦的话,我们随时可以过来。大家有什么意见?”
女人的事不掺和进去,这是人们想要的结果,所以他们不住地点头以示同意。
宇市把话接了过来,说:
“好吧,那就都按矢岛为之助先生说的去做吧。至于浜田文乃分遗产的事情,
我择日把她找来,你们三姐妹和她详细地谈谈,然后再作打算。接下来就是继承遗
产的问题,如果还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可以提出来。”当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又
变得沉闷起来。
屋子里那紧张和寂静的气氛再次出现了。藤代没有顾及那么多,将身子探了出
去,直截了当地说:
“对于我父亲写下的遗嘱,我有看法。”
“噢?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看法?”宇市说话的态度很认真。
“我作为矢岛家的长女,掌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分到的遗产太少。还有,
我觉得那份遗嘱有很多地方比较奇怪,因此我希望能够给我考虑的时间,之后再答
复你。”藤代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那好,二小姐,你呢?”
“刚才姐姐说她需要考虑,而我,遗书的内容我也知道了,等我和良吉商量好
了再告诉你吧。”千寿就坐在藤代的旁边,从不多讲话的她,在被宇市问到的时候
才抬起了那张洁白的脸。
“那么,三小姐你又怎么看?”
雏子是最小的,所以坐在了席子的末端,从开始召开家族会到现在没有说过一
句话。当宇市问她话的时候,终于开口了,将那张圆脸转了过来。
“无所谓,我对古董啊、股票啊什么的这些东西一点都不懂,在我看来太难了
……”她说得很干脆,“我找别人商量商量吧。”
“也好。但找谁商量呢?”说这话的时候宇市那细小的眼睛掠过一丝亮光。
“嗯,不知道呢,暂时就这么想了一下而已。”
真是快言快语,话中不拖泥带水,刚说完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使得右脸颊
上出现了一个小酒窝,笑了。
“那就这样吧,看来今天只是完成向三位继承者宣读遗书的任务,等你们想好
了再告诉我你们各自的意见,然后再将遗产进行具体分配。那么,应该在哪一天比
较好呢?”
“一个月之后,如何?”藤代考虑了一下,扭头问千寿。
“什么?要等到一个月以后……”千寿对这样一个时间感到有点惊奇,不知道
该怎样回答。
“我看没问题。”雏子着急似的回答,很赞同藤代的提议。
“那天是四月十日。从今天起到那天,我作为店主指定执行遗嘱的人,将会在
这段时间里妥善保管遗书。到那时候看一下情况吧,或许有必要再召开一次家族会
议。”
一边说一边认真仔细地叠着两份遗书,完了之后,又分别装进了原来的信封里,
正了正身子坐好后,说:
“今天的家族会,就到此为止吧,现在请在座的亲友们准备用餐,尤其是从远
处辛苦赶来的,一定要赏这个光。”
开了这么久的会议,而且又出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情,满座的人听了这话
后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喘息声,大家的身心都已经疲惫了。
在一间铺着十五张草席的很大的房间里,已经摆好了丰富的饭菜,为了能够招
待好远道而来的客人,这些饭菜都是从外面订做的。此时,五个穿着整洁衣服的女
佣人正在招待着客人们。
吃饭的时候,宇市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一直不停地为客人们敬酒。第一杯当
然是敬给坐在上座的矢岛为之助,然后依次往下轮,敬给每一个人的每一杯酒都显
得非常正式,对从远地方赶来出席家族会的亲友们表示了诚挚的谢意。良吉属于小
辈,也一样向在座的各位敬着酒,也许是由于年轻还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也许是
由于其他原因,总之,他距离宇市的圆滑、聪明还差得太远。
几轮酒过后,矢岛为之助的脸已经变红了,又喝下宇市敬的不知是第几杯酒后,
一边给他杯子一边问:
“宇市君,你有多大年纪了?”
“我啊,一晃都已经七十二岁了!”
“噢?七十二岁了?有那么大吗?我本以为你六十多呢,如果你不说还真看不
出来。”为之助说这句话的同时又认真打量了一下宇市,发现他虽然头发和眉毛都
已经白了,但是精神却依然很好。
“这都是托您的福啊,身板儿还算结实。我在这里做事要从上上代店主的时候
开始算起,到现在都已经五十八年了。”
“有这么长时间?那就是说你是两代店主的大管家了,如今已经是第三代了,
接连三代都做大管家,这种事情真是太少了。足以证明你对矢岛家的重要性啊,希
望你更健康、长寿。”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宇市在矢岛家这么多年也不易,
因而为之助向他表示由衷的祝福。
“是啊,现在都是一些姑娘们,而且还很年轻,以后还要继续让你费心了。怎
么样,你夫人身体还好吧?”坐在旁边的为之助的妻子接过话来说。女人,在和男
人说话的时候,总会提及到对方女人的境况。
“她啊,已经去世十五年了,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也没有
感觉到不方便的地方。”
“那么,孩子……”
“我无儿无女。”宇市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抢先一步回答了。
“很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否则也就不问这不该问的了。”
后来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为之助又把话接了过去:
“既然这样,宇市君今后的生活方面我们得多加考虑啊。只是,在遗书里面嘉
藏没有提到这个。”他觉得有点对不住宇市。
“不用了,我有何德何能呢。我十四岁就来到了矢岛家,按说早就应该离开了,
能够继续让我留在这里,就已经感恩不尽了,怎么还能够分什么东西……”他一个
劲儿地摇着头。
“不,我曾听说在第一代店主矢岛家兵卫的遗书中,就有分给大管家遗产的事
情,所以你就不用再做推辞了。”说完,他对藤代说:“宇市从你祖父那时候起就
在这里做事,到了你父亲和母亲的时候更是给了他们不少帮助。况且,你们从小就
是他看着长大的,一直照顾你们。我想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他。”
“考虑?如何考虑?”藤代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为之助沉思了一下,说:
“现在遗产还没有正式分配,你们三姐妹商量商量都从自己所继承的那部分遗
产中拨出一点来,就当是一种辛苦的慰劳吧,你觉得如何?”
“这……怎么像是在帮他说话?不一定非得这么做,只要宇市先生为人正直,
心纯如水,我们自然不会不管他的。再说了,他又不是没有存钱。”
藤代的几句话既说明了结果又说明了原因,虽然话语中满是挖苦与讽刺,但是,
宇市却像没听见似的,表情并未改变。
“绝非是那个意思。对我的工作给予肯定,我很高兴,但我现在还没到那个地
步,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能够干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每月的薪水照常付给我
就满足了。”
宇市的这些话不知道是在故作客气,还是发自内心的感言,说完后深深地施了
一礼就站起来给别人去敬酒了。从一开始良吉和宇市就不断敬酒,从而使得屋里的
气氛逐渐缓和下来,甚至出现了一片杂乱的说话声。这样的环境给藤代一种自己的
期望被人遗忘、丢弃的感觉,使得她无助、不安起来,仿佛从悬崖上面摔了下去,
已经虚脱了。
无论是父亲写给她们的遗书,还是写给那女人的遗书,全部都过分地违背了藤
代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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