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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辆带黄条的警车一字排开,停在河堤的碎石路上。特雷诺的银色奔驰停在河
岸和道路中间。反射车灯和手电筒的灯光不时地穿透从河上升腾起来的薄雾。警车
上的无线电步话机" 咯咯咯" 地响个不停。在车灯的照射下,人员来来往往,低声
交谈着。
雪利大踏步地从警车旁边经过,我紧随其后。他用手电筒往奔驰车里简单地照
了一下。光束从溅满鲜血的车窗上一闪而过,但我还是看清了车内血淋淋的情景,
连车内的装饰品也沾满了鲜血。雪利来到车前面,在雾蒙蒙的黑夜里喊着一个人的
名字。
从雾里钻出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脸色铁青的男人。他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阵子,
然后便失去了兴趣,原来他想见的是另一个人。
我认出了奥哈根警佐,并低声向他问候。他哼了一声作答。我意识到他已经不
记得我了,当时我没戴帽子,我趁机在他从我身边经过时向他发问:" 奥哈根警佐?
" 奥哈根停下来,审视着我的脸。
" 特雷诺先生来的时候,车里还有其他人吗?" " 你到底是什么人?" " 是你
吗?警佐。" 雪利出现在我身旁。
奥哈根板着脸说道:" 有目击证人向我们报告说,弗兰克在4 点半和5 点之间
在来这儿的途中停下来在多诺加油。就他一个人。" " 谢谢你,警佐。" 雪利亲切
地说道。
奥哈根继续往前走了。我决定暂时对缪里尔・布兰敦的事情只字不提。
有人咳嗽了一声,我们转过身去,看到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我想他就是那位
验尸官。他抽着香烟,招手要雪利过去。我们跟着他来到离特雷诺的车子几米远的
地方。薄雾里,至少有四条车灯的光束交织在一起,所有的光束都集中在一个人身
上,他脸冲下趴在地上。躯干上半部由压在身体下面的手臂支撑着,两只手捧着脸,
看上去他临死前哭过或祈祷过,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认出了特雷诺的银色领带,
现在正搭在他的肩上。
" 我想你们发现他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是吗?" 雪利问道。
" 是的,一定是想挣脱进攻他的人。" 验尸官又吸了一口烟,咳嗽起来,长期
抽烟把他的肺都熏坏了。
" 也可能是事后被转移到这儿的。" " 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做呢?" 验尸官叹息
了一声。显然,他希望国家病理学家从一开始就接手这个案子。
" 你有没有将他翻过来?" 雪利问道,一边在尸体旁边跪下来。
" 没有,他喉部的伤口再明显不过了,我看到了他的失血量,死因明确。我决
定将剩下的事情交给您来处理。" " 而且你确定他就是特雷诺?" " 是……" 验尸
官这次把痰咳嗽出来了。" 是的,他就是特雷诺,没错。这是在他的身子底下发现
的。" 他把一个沾满血迹的白信封拿给雪利看。我只能辨认出" 弗兰克・特雷诺"
几个字被整整齐齐地打印在地址标签上。
雪利把手电筒递给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戴上。" 请给我照着,依兰。"
他从验尸官手中接过信封,熟练地从没有封口的信封中取出一张卡片,像是圣诞贺
卡。我用灯光照着它,紫色的背景上,金色的螺纹装饰围绕着一段文字:" 大地、
空气和水的宁静陪伴在你左右,愿隆冬里重新升起的太阳点燃你所有的梦想。"
雪利打开卡片,里面还贴着一张地址签,上面写着:"Sic Concupiscenti puniuntur."
" 什么意思?" 雪利问我。
我耸耸肩。" 拉丁文,如此惩罚……好色之徒?" 我搜肠刮肚地应付着。
雪利哼了一声,把卡片和信封递给身边的警察。然后他伸进尸体下面,将它翻
过来并示意我过去用手电筒照着特雷诺的脸。
在一两秒钟的时间里,死者的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捂着脸,但是可以看见
他的喉部――一条黑红色的围巾深深地嵌在下面的肌肉里,以及被鲜血浸湿的领带。
后来他的手从脸上滑落下来。
" 他妈的!" 一位警察骂道,挤到我前面,挡住了我的部分视线。
" 天……" 验尸官又是一阵咳嗽。
" 依兰," 雪利温柔地说道," 过来,我想让你看看这儿。" 我在他身旁蹲下
来,但是他指给我看的东西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所看到的只是恐怖的一
幕――空洞洞的眼窝,裸露的牙齿周围是椭圆形的新鲜创面。然后,我闻到一股奇
怪而熟悉的气味。
" 看这儿……" 雪利说。
脑袋的一侧有一处伤口――是枪击?雪利转动死者的脑袋让我看另一侧,又是
一处伤口,中间有个洞。
最后,它发出喀哒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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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亲友向特雷诺做最后的告别,他的尸体也不能摆出来,因为跟莫娜一样,
他的眼睛被挖了出来,耳朵和嘴唇都被割掉了。
然后,我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东西。他的血液好像凝结成一团球状物,像烛花一
样。我感到胃里一阵恶心。
" 那是什么?" 我指着那一堆东西说。
雪利弯下腰,凑得更近了。" 上帝呀!" 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指插进死者尚未僵
硬的口中,从里面抠出一些东西来。" 你相信吗?" 他站起身来,手里捏着那件东
西。" 难道我们需要对付的是一个有心理障碍的爱开玩笑的家伙?" 我清清楚楚地
看到了深色的针状叶脉和一簇深红色的浆果。
雪利一言不发地将车泊在卓吉达医院里,和我的车并排停着。
尽管我们俩在本职工作中都会接触到死人,但是,我处理的是死亡时间很长的
人类尸体,且死因模糊。我在进行法医考古学研究的那一年中曾经参加过尸体解剖,
当时有人将一具男尸捐献出来供科学试验用。但是,对一具无名男尸采取超然的态
度较为容易,只是把它当做一副完美的肌肉和骨骼组织。
自此,在我的工作生涯中,我处理过许许多多副骸骨,当它们变成骨骼碎片甚
至是泥土里的一摊污迹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则显得较为容易。你会学会接受:
即使是一副完整的骨骼或保存完好的木乃伊,也不过是曾经有生命的人类早已清空
的架子或者外壳而已。即使是我自己已故亲人的尸体被盛敛在未封口的棺木中时,
他们戴着念珠的手扣拢着,却像是蜡像一般,怎么看都不像我所认识的叔叔或阿姨。
但是,就在不久前,我还看见弗兰克・特雷诺还在卓吉达的大街上活得好好的,
现在他却死在了博因河畔的原野上,喉管被人割断。而且我所看到的是被杀害的人,
而不单单是一具尸体。它使我想起以前所听说的一件事情:灵魂尚未马上离开身体。
杀戮手段之残忍同样让人感到震惊。
" 他是被人勒死的," 雪利出人意料地说道。他跟我一样也在思索着。他关掉
车灯,却留下马达在空转。" 显然,他是坐在驾驶座上,进攻者从后面抱住他,并
用他的领带将其扼住直至昏厥,然后再割断他的喉咙。无论是谁作案,都一定会被
溅得一身血。" 溅血的车窗,手电筒的光束照在被鲜血浸透的座椅。" 可是,特雷
诺又如何跑出车外的?" " 我想我最初的预感是正确的。他先是被拖出车外,然后
又被肢解。" 我看到特雷诺趴在地上还用手捂着脸。" 我想,他后来又恢复了知觉。
" " 恐怕是这样。但是,由于大量失血,恢复知觉也是短暂的。让我百思而不
得其解的是案犯的作案手段竟然与我们在太平间所看到的尸体上的创伤完全一致。
这就意味着他们一定到过太平间。" 他警觉地看着我。" 今天下午我们有一段时间
把钥匙留给你的手下保管,我们得查一下――" " 我已经查过了。他们没有将钥匙
交给任何一个人。但是,的确是有人在我们不在时,趁机潜入太平间。那个人就是
弗兰克・特雷诺。" " 特雷诺?这讲不通嘛。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 他的须后水。
我在他身边跪下时,又闻到了这种气味――跟我刚回到太平间时闻到的一样。你还
记得吗?" " 他去那里做什么?" " 这同样令我迷惑不解。我不相信他去那里是为
了看莫娜。" 我向他解释盖在婴儿尸体上的床单被人动过。
" 但是为什么?" " 咱们再谈一谈那个孩子吧。那个孩子是自然出生的吗?"
" 是分娩生产。因为没发现有胎盘附着现象。但是从脐带根部看不出是被剪断的还
是自然萎缩。是死胎还是活胎――还很难讲。但即使从技术上讲,即使孩子生下来
是活的,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也根本没有呼吸过――从她的生理状况来看是不可能的。
" " 那么你又如何界定死因?" " 多处构造异常,与生命相矛盾。" " 那么又
是什么引起了这些……异常呢?" 按照菲尼安的说法,莫纳什本身就是异常之地。
" 首先,大脑发育不全。" 我想起被锯下来的头骨中有一团灰色的物质。" 尚
未形成两个半球;在胎儿发育过程中,大脑和颅骨的形成相互作用,导致面部对称
中线缺陷――最明显的就是只有一个眼窝。" " 但是,它有两只眼球,而不是一只。
" " 但是混在一起。过去人们常常认为眼睛是各自独立形成的,但后来的研究
却发现胎儿的眼动区最初只是一个,后来再一分为二。如果该过程不能顺利进行,
就会出现独眼畸形――一只眼窝和一只眼球,或者像现在所说的这种情况:两只眼
球混在一起,或者只是一个裂缝而没有眼球。就像你看到的那样,眼窝可能会出现
在原本属于鼻子的地方。而鼻却长在上面,我称它为" 鼻子" ,实际上不过是一个
肉质管状物,没有鼻孔。" " 上帝啊,就像是开了一个可怕的遗传玩笑。" " 从某
种程度上讲,的确如此。但是,对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开的玩笑有点过头了,还记得
它的肢体情况吗?" " 只有长着肉芽的残肢。" 我说。
" 这就是所谓的海豹肢症,长骨没有发育。手指和脚趾都混在一起――这种情
况被称为并指(趾)现象。大自然与其说是残酷倒不如说是仁慈,因为它将多种异
常性堆积到畸形儿身上,不让它们成活。现在这个胎儿所承受的还不止这些。颅骨
后屈致使面部上扬――这叫枕骨裂脑露畸形,这种情况也会给母亲带来严重的难产
问题。" 分娩。一想到会生出这样的畸胎,令我不寒而栗――也许是女性特有的也
是一种天生的恐惧感。" 你还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导致畸形的发生呢。" " 有时候就
是因为一个简单的随机突变――出现的频率远比你想象的要高,但通常情况下,胎
儿在妊娠初期就会自然流产。有时候是遗传性的,在一个家族中,隐性基因隔几代
就会出现一次。有时候,药物或辐射也会导致突变的发生。我们将做一个DNA 检测,
看一看是否能够发现特定染色体的异常情况。" " 这可能有点难。因为沼泽干尸保
存的过程同样会导致DNA 的流失。" " 嗯……我倒给忘了。也许尸蜡会使胎儿的部
分细胞完好地保存下来。" " 有这种可能,我所怀疑的是我们能否从莫娜的身上取
下DNA 的样本,如果不能,我们就无法证明她们是母女俩了。" " 从技术上讲,应
该是女儿们。" " 首先要确定她们的年龄,是不是?" " 依兰,我看得出你在琢磨
什么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 "AMS(加速器质谱)。干我们这行的,如果等几个
星期甚至是几个月就能得到碳14同位素检测结果的话,就已经相当知足了……但是
AMS 可以大大加快检测工作的进程。" 在加速器质谱过程中,一毫克碳化物质的年
代只需一个小时就可以测定。而采用传统方法测定几克的物质却需要几天的时间。
" 你在都柏林大学放射性碳试验室有AMS 的优先使用权。你可以对两具遗骸的
组织同时进行分析。" 如果莫纳什被定为考古现场的话,我希望这一信息得到得越
早越好。
" 费用极其昂贵。我也只有在案情需要时才会提出这种要求。" " 绝对有必要。
眼下这个案子说不定就是模仿凶杀案。这就意味着你需要绝对确定这具沼泽干
尸跟它看上去一样古老。" 雪利叹了口气,说道:" 我会去做,但是谁来支付这笔
费用呢?" " 国家博物馆。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一件事:我想莫娜手
里攥着什么东西。" 我向他解释如何把小刀的刀刃插进她的手指之间。
" 呵,我当时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说," 我曾经想把她
的手撬开,但又怕把她的骨头弄断。我想我们应该在做完X 光检查后再决定怎么办。
" " 做完后尽快通知我。" 雪利轻轻地咬着自己的手指,说道:" 你要记住,
依兰,要礼尚往来噢。" 他是什么意思?" 当然。" 他瞥了一眼那座破旧的太平间,
黑色的长方形轮廓映衬在蓝黑色的天光下。" 因此,除了特雷诺,还有其他人也来
过太平间,也许是跟特雷诺一起来的。" " 我想有这个可能。"
" 关于卡片上的留言,你还有什么看法吗?" 我正等着他问我这个问题呢!我
考虑了片刻,回答说:" 邪欲与欲望有关,我认为它与色欲有关,也泛指占有欲。
" 我认为卡片上留言的意思是:" 这是对犯有欲望罪者的惩罚。" " 嗯,虽然
我对特雷诺的性欲和经商之道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他是因为掘开那块地而惹来杀身
之祸。
" 雪利把车灯打开," 而且不管是何人所为,他有可能也不欢迎你去做同样的
事情。
" " 你是说我也性命堪忧了?" " 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在遇到与这块地有关的事
情时,要顺其自然。" " 感谢你对我的关心,马尔克姆。" 我说,从他的" 陆虎"
越野车上下来。他开走时,我按下遥控锁的开门键,但是,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情:车门没锁。是我刚才忘了锁吗?我站在离车子几步远的地方,透过前后玻璃往
车内看。
车里面并没有人。依兰,你一定是恐怖片看得太多了。快上车吧。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喘气。霎时间,我感到毛骨悚然。我转过身去看太平
间,入口处黑漆漆的。呼吸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奇怪的是,好像有人鼻子不通气,
嗓子肿胀,呼吸困难,正费力地往里吸气。难道是个动物?是条狗?
我看见有东西在动,影影绰绰的,有一个白影正向我走来。可是,我已经迈不
动步了。恐惧使我浑身冰冷,身子像是被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赶快上车呀,依兰,快!
我拼命将自己从一个看不见的冰柱子上拽下来,拧开车门,将自己塞进车里,
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同时用肘按下锁车键,将所有的车门都锁上。但是,车钥匙却
死活插不进去。真他妈见鬼!
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我拼命打着火,增加发动机的转速,机器发出一声尖叫。我打开车灯,车子摇
头摆尾地穿过停车场,向出口冲去。我急驶而过时,扭曲的车影投射到太平间的墙
上。首先,它让我想起一只螃蟹或一只蝎子,伸出螯来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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