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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韦罗妮卡被送到伊戈尔医生的诊室,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身上盖着新的床 单。 伊戈尔医生听了听她的心脏。韦罗妮卡装作仍在睡觉,但内心深处却发生了 某种变化,因为伊戈尔医生在讲话时断定她能听见他的话。 “放心吧,”他说道,“凭你的身体健康状况,你能活到一百岁。” 韦罗妮卡睁开了眼睛。她的衣服被人换过了。难道是伊戈尔医生换的吗?他 看到她裸露的身体了吗?她的头脑还不完全清醒。 “先生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放心吧。” “不,先生刚才说我能活到一百岁。”韦罗妮卡坚持道。 “在医学上,一切都无法确定。”伊戈尔医生假。已假意地说道,“一切都 有可能。” “我的心脏怎么样7 ‘”没有变化。“ 无需再多问什么。面对病情严重的患者,医生会说“你能活到一百岁”,或 是“一点也不严重”,或是“你的心脏和血压跟小伙子的一样”,不然便是“我 们需要再做一次检查”,仿佛他们害怕患者会把整个诊所砸烂似的。 韦罗妮卡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整个房间开始旋转起来。 “你再多躺一会儿,直到自我感觉更好一些时为止。你呆在这里对我没有什 么妨碍。” “很好。”韦罗妮卡心里想道。“但是,假如有妨碍呢?” 作为一位颇有经验的大夫,伊戈尔医生沉默了片刻,装出对桌子上的报纸很 感兴趣的样子。当我们面对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却一句话也不讲,局面就会变得 恼人、紧张和无法忍受。伊戈尔医生期待着韦罗妮卡首先开口,这样他就能为他 的有关疯癫症的论文和他正在研究的治疗方法收集到更多的论据。 但是韦罗妮卡却一言不发。“也许她维特里奥洛中毒程度太深了,”伊戈尔 大夫想道。与此同时,他决定打破正变得恼人、紧张和无法忍受的沉默。 “看来你很喜欢弹钢琴。”他说道,并竭力仿佛是偶然脱口而出似的。 “疯子们喜欢听。昨天就有一个人被吸引过来听了。” “是埃杜阿尔德。他跟人说过他曾酷爱音乐。谁知道他会不会像一个正常人 一样地重新进食。” mpanel(1); “一个精神分裂症病人喜欢音乐?还跟人说过这一点”是的。我敢保证,你 对精神分裂症没有任何概念。“ 这位医生――因为头发染成了黑色而似乎更像一位病人――说得很对。韦罗 妮卡多次听人讲到过这个词,但对它的含义却一无所知。 “能够治好吗?”她问道,想看看是否能得到更多的有关精神分裂症的知识。 ‘咱B 够控制。人们还不完全清楚精神病学领域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切都是 新的,每十年它的进程就会出现一次变化。 精神分裂症患者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具有一种天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倾向, 直到有一件事情――严重或是微不足道要因人而异,――使他形成一种只属于他 自己的现实。情况可以发生演变,直至这种现象完全消失――我们称它为紧张症 ――,或是好转,使患者可以从事工作和过上一种实际上是正常的生活。这一切 都只取决于一件事:环境。“ “形成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现实。”韦罗妮卡重复道,“什么是现实呢?” ‘哆数人认为应该如此的东西就是现实。它无需是最好的,无需是最合乎逻 辑的,但要符合集体的愿望。你看看我脖子上系的是什么?“ “一条领带。” “很好,你的回答合乎逻辑,与一个绝对正常的人相一致:一条领带! “但是,一个疯子却会说,我脖子上系的是一条可笑而无用的彩色花布,它 以一种复杂的方式捆住脖子,结果给头部活动制造了困难,需要花费更大的气力, 才能使空气进入肺部。当我靠近一台电风扇时,一不留神就可能被这条带子勒死。 “要是一个疯子问我系领带是为了什么,我就必须这样回答。什么也不为, 甚至不是为了装饰,因为如今它已变成一种屈从、权势和疏远的象征。领带的推 一用途就是回到家里把它取下来,使人产生一种我们已从某种连我们自己也不知 道是什么的东西中解放出来的感觉。 “但是这种轻松的感觉就能证明领带的存在是合理的吗?不能。可即使如此, 假如我去问一个疯子和一个正常的人这是什么,回答说这是一条领带的那个人就 将被认为是智力健全者。谁对谁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有理性。” “由此您得出了我不是疯子的结论,因为我给那条彩色花布取了一个正确的 名称。” “不是,你不是疯子。”伊戈尔医生想道。他是这方面问题的权威,诊室的 墙上挂着的几张证书便是证明。谋害自己的生命是人类独有的特征,他知道许多 人正在这样做。尽管如此,这些人在表面上却继续给人以天真和正常的假象,而 这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一种引起轰动的自杀方法。他们是在慢性地自杀,受 到了伊戈尔医生称之为维特里奥洛的物质的毒害。 维特里奥洛是一种有毒物质,在与他所认识的男人及女人的谈话中,伊戈尔 医生已经辨认出其所造成的症状。现在他正就这一问题在撰写一篇论文,准备提 交斯洛文尼亚科学院进行研究。在精神病学领域,这将是继皮内尔①医生――① 皮内尔(174 -1826):法国医师。以人道态度对待精神病患者的先驱。 一七九二年任巴黎比塞特尔男性精神病患者收容所的主任医师,首次进行了 大胆的改革――解开患者的锁链。一七八四年他任硝石库医院院长,对女性精神 病患者实行了同样的改革。 当年曾下令撤去锁绑患者的铁链,他的某些精神病患者有可能被治愈的看法 震惊了整个医学界――之后迈出的最重要的一步。 弗洛伊德医生确信,里比多是一种导致产生性欲的化学物质的反应,但尚未 有任何一个实验室能够将这种物质分离出来。与里比多一样,维特里奥洛是处于 恐惧状态之下人的机体散发出的一种物质,虽然现代光谱仪还不能将其检测出来, 但它很容易通过其味道加以识别:不甜也不咸,而是发苦。 伊戈尔医生是这种致命的有毒物质的发现者,但尚未被人们所承认。他为这 种物质取了一种毒药的名称:维特里奥洛。 从前,当皇帝、国王以及形形色色的情人需要把一个所厌恶之人彻底赶走时, 都曾广泛地使用过这种毒品。 有皇帝和国王的时代多么好哇。在那个时代,生与死都。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凶手邀请受害人共进丰盛的晚餐,侍者端着两只漂亮的高脚杯走进来,其中的一 杯酒里兑上了维特里奥洛。受害人的做法是何等地令人激动――他端起酒杯,讲 上几句或是动听或是刺耳的话,仿佛是再饮一杯美味的开胃酒一样喝了下去,然 后吃惊地望着东道主,接着便扑通一声突然倒在地上! 现在这种毒药不仅昂贵,而且难以在市场上见到,它已经被更可靠的谋杀手 段所取代,比如手枪、细菌,等等等等。伊戈尔医生天性浪漫,将一个几乎已被 遗忘的毒药名称为他已能诊断出的这种精神上的疾病命名。他的发现很快将会震 惊世界。 奇怪的是,虽然大多数受害者辨别出了它的味道,谈到过如同苦味剂中毒似 的过程,但却没有一个人在提及维特里奥洛时把它当作一种致命的有毒物质。所 有人的机体都程度不同地具有苦味,就像几乎所有的人都携带着结核病杆菌一样。 这两种病只有患者处于虚弱之时才会发作。就苦味症而言,当患者对被称之为 “现实”感到恐惧时,这种疾病就有了生成的土壤。 有些人渴望建立起一个任何外部威胁都无法渗透过来的世界,因此就过分地 增加了对外部事物――陌生之人,新的地方,不同的经历――的防御,而拆除了 内部的设防。以此为起点,苦味症便开始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苦味症(或维特里奥洛,此乃伊戈尔医生所偏爱的叫法)的主要攻击目标是 意愿。染上这种病的人会渐渐地对一切都失去渴求,在不多的数年之内,就已无 法离开他的世界,因为他在建筑高墙以使现实成为他所希望的那样时,已经耗费 了巨大的能量储备。 为了免受外部的进攻,他们同样也限制了内部的成长。他们继续去上班,看 电视,抱怨交通拥挤,并且生儿育女。但是这一切都是机械地进行的,内心并无 任何激情冲动,因为归根结底,一切都处于控制之中。 苦味症中毒的最大问题是诸如仇恨、情爱、绝望、兴奋、好奇等激烈的情感 同样也不会再有所流露。过上一段时间之后,任何渴求都已不复存在,既不愿活 着,也不想死去,这正是问题之所在。 正因为如此,对苦味症患者而言,英雄和疯子总是迷人的,因为他们对生与 死都不感到恐惧。无论是英雄还是疯子,他们在危险面前都毫不在乎,尽管人人 都说不能去那样做,而他们却依然勇往直前。疯子自杀,英雄为一种事业殉难, 但是双方都死了,而苦味症患者可以用许多夜晚与白天去议论这两类人的荒唐与 荣耀。这是苦味症患者有力量攀上他们防御的高墙和稍微向外望上一眼的推一时 刻,紧接着他们的手与脚都感到疲乏,于是便又重新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慢性苦味症患者每周只有一次能发现自己的病情:星期日的下午。这个时候, 由于没有工作或常规例事可以减轻其症状,他们便会察觉到某种东西很不对劲。 下午的宁静令人难以忍受,时间似乎永远停滞不前,于是一种持久的恼怒就毫无 拘束地表现了出来。 然而一到星期一,苦味症病人立刻忘记了自己的症状,并且诅咒从没有时间 休息,抱怨周末过得太快。题从社会的角度来看,这种病惟一的巨大好处就是它 已然变化成为一种规律,所以无需住院治疗――中毒太深以致其行为已开始对他 人造成伤害者除外。大多数苦味症患者可以继续在医院外生活,而不会对社会或 他人构成威胁,因为他们已经在自己周围修筑起了高墙,完全与世界隔绝,虽然 表面上仍生活在其中。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发现了里比多,并且创立了治疗由它引发的病症的方法: 精神分析法。除了发现维特里奥洛的存在之外,伊戈尔医生还需要证实,苦味症 同样也有可能得到治疗。他期望把自己的名字载入医学史的史册,虽然他对要使 人们接受自己的观点所面临的困难并不抱幻想,因为“正常的人对自己的生活甚 感满意,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病,而那些”病人“却使疯人院、实验室、研讨会 等诸如此类的事业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我知道现在人们不会承认我的努力。”他自言自语道,并且对不能被人理 解而感到十分骄傲。总而言之,这是天才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先生您怎么了?”在他对面的韦罗妮卡问道,“您似乎进入了您病人们的 世界。” 伊戈尔医生未能听出这句话的不敬之意。 “你现在可以走了。”他对韦罗妮卡说道。 韦罗妮卡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伊戈尔大夫开着电灯,不过,每天 早晨他都是如此。来到走廊上,她看到了月亮,才发现她睡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 长。 在前往病房的路上,她注意到墙上的一幅镶着镜框的照片:卢布尔雅那中央 广场,当时还没有普列舍伦的雕像,几对男女正在散步――可能是个星期天吧。 她看清了照片的日期:一九一O 年之夏。 一九一0 年之夏。这些人的子孙们已经作古,而他们却把自己生命中的一瞬 留在了照片上。照片上的女人全都身着厚重的连衣裙。男人则戴着帽子,穿着外 套,系着领带(或如疯子们所称的彩色布条),绑着裹腿,胳膊上挂着一把雨伞。 气温呢?大概和现在的夏天一样,阴凉处摄氏三十五度。 假如这时来了一位身穿齐膝短裤和只穿衬衫――更适合于热天穿的衣着―― 的英国人,他们会怎样想呢? “一个疯子。”。现在她已完全理解了伊戈尔医生想要表达的意思。同样, 她也明白了,她在生活中一直得到过许多关爱、亲见和保护,但却缺少了一样使 这一切变成为一种幸福的东西:她应该更加疯狂一些。 她的父母亲无论如何都会继续爱她,但由于害怕伤害他们,她却一直不敢为 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付出代价。她把梦想深埋在记忆的深处,虽然在出席一场音乐 会或是偶尔听到一张悦耳的唱片时也会被唤醒。但是,每当她的梦想被唤醒时, 因为挫折感过于强烈,使得她立刻又让其幻想重新进人昏睡状态。 韦罗妮卡从小就知道自己真正的爱好是什么:成为一名钢琴家! 十二岁上第一堂钢琴课时,她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她的女老师也察觉出了她 的天分,并鼓励她成为一名职业的钢琴家c 然而,当她为自己刚刚在一场比赛中 胜出而感到兴高采烈,并告诉母亲她准备放弃一切只致力于钢琴的演奏时,她的 母亲亲切地望着她回答道:“孩子,没有人能靠演奏钢琴生活。” “可您却让我上钢琴课!” “那是为了培养你的艺术才能,仅此而已。当丈夫的欣赏这一点,你也能够 在节日活动中出人头地,忘掉当钢琴家这件事吧,你要去学法律,将来当律师, 那才是有前途的职业。” 韦罗妮卡听从了母亲的话,相信母亲具有足够的经验理解什么是现实。中学 毕业后她进入法律专业,并以高分获得了一张毕业证书,但结果却只找到了一份 图书馆馆员的工作。 “我当时应该更疯狂一点。”然而,大概和多数人的情况一样,这种发现已 为时过晚。 就在她转身想继续向前走的时候,有人拽住了她的胳膊。给她注射的强效镇 静剂还在她的静脉中流动,因此,当精神分裂症患者埃杜阿尔德轻柔地领她朝不 同的方向――客厅――而去之时,她没有表示反对。 天上挂着的依然是一个弯月,应埃杜阿尔德的无声请求已经在钢琴前坐下来 时,韦罗妮卡听到从饭厅传来一个声音,有个人正带着外国人的腔调在讲话。韦 罗妮卡不记得在维莱特听到过这种腔调。 “埃杜阿尔德,我现在不想弹钢琴。我想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知道旁边的 人们在讲些什么,知道那个陌生人是谁。” 埃杜阿尔德只是一个劲地微笑,也许对她刚才所说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韦罗妮卡想起伊戈尔医生曾经讲过,精神分裂症患者可以进入和离开他们的与世 隔绝的现实。 “我就要死了。”她接着说道,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被理解。“死亡的翅膀今 天掠过了我的面颊,明天或更迟一些就应该来敲我的门了,所以你不应该习惯于 每天晚上都听我演奏一支钢琴曲。 “埃杜阿尔德,任何人都不能养成任何习惯。你只要看看我的情况就能明白: 我又重新喜欢太阳,喜欢群山,喜欢难题,甚至承认生活所以缺乏意义责任在于 我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我想重新看到卢布尔雅那的广场,感受恨与爱、失望与厌 倦,感受构成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所有那些简单而又愚蠢但却能给人生带来乐趣的 东西。要是有一天我能离开这里,我会容忍自己成为一个疯子,因为所有的人都 是疯子。最糟糕的是那些不知道自己是疯子的人,因为他们只是重复别人吩咐他 们要去做的事情。 “不过,这一切都已无可能,你明白吗?同样,你也不可能整天盼望夜晚的 到来,盼望一个住院的女患者为你弹奏钢琴。你我的世界都已到了末日。” 韦罗妮卡站起身,亲切地摸了一下小伙子的脸,然后就直奔饭厅而去。 推开饭厅的门,她就见到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场面:所有的桌椅都被推到墙边, 正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兄弟情谊会的全体成员都坐在地上,听一个身穿西 装套服和系着领带的男人讲话。 “……于是便邀请苏菲派①大师纳赛鲁丁来作一个讲座。”那个男人说道。 门被推开时,饭厅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韦罗妮卡。身穿西装套服的男 人朝她说道:“坐下来。” 韦罗妮卡坐在了地上,身边便是满头银发的马莉太太――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时她是何等地气势汹汹。令韦罗妮卡吃惊的是,这一次马莉却微微一笑,对她表 示欢迎。 那个男人继续说道:“纳赛鲁丁把讲座定在下午两点,人们反响强烈,一千 张①苏非派:阿拉伯文S [Jfi 的音译,意为”羊毛“,因该派成员身着粗毛织 在以示质朴,故名。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派别,产生于七世纪末期,既以(古兰 经)的某些经文为依据,又接受新柏拉图主义、印度瑜伽派等某些外来思想。 门票销售一空,另有七百余人在厅外准备着闭路电视的转播。 “两点整,纳赛鲁丁的一位助手来了,说是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讲座将要 推迟进行。有些人气愤地站起身,要求退票,然后便离去了。尽管如此,大厅内 外依然留下来许多人。 “从下午四点开始,由于苏菲派大师依然未到,人们陆续退票离去:已经到 了下班的时间,该回家去了。到下午六点时,最初的一千七百名听众只剩下不足 一百人。 “就在这时候,纳赛鲁丁走进了大厅。他仿佛完全喝醉了似的,开始拿坐在 第一排的一位漂亮女郎开起玩笑来。 “大吃一惊之后,人们感到十分气愤:连续等候了四个小时之久,这个人怎 么能够这样行事呢?大厅里可以听到一些不满的抱怨声,可是苏菲派大师却毫不 在意,他继续高喊着说,那位女郎能够引起性欲,还邀请她与他一起去法国旅游。” “这是什么大师。”韦罗妮卡心里想道。幸好她从不相信这类事情。 “对抱怨的人们讲了几句粗话之后,纳赛鲁丁打算站起身来,不料却重重地 跌倒在了地上。人们愤怒了,纷纷决定离去,并说这一切都不过是骗人的自我吹 嘘,还说要在报纸上揭露这种卑鄙的把戏。 “只有九个人继续留在大厅里。不满的人们刚一离去,纳赛鲁丁便站了起来, 他神态适度,双眼放射出光芒,身体四周环绕着尊严与智慧的清风。‘你们这些 留下来的才是一定要听我讲课的人。’他说道,‘你们已在精神之路上通过了两 种最艰难的考验:等候某一特定时刻到来的耐心和不对所遇到的事情感到沮丧的 勇气。我所要教的人正是你们。’”接着,纳赛鲁丁就教授了他们一些苏菲派的 技巧。“ 那个男人停顿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奇怪的笛子。 “现在我们休息片刻,然后就进行默思。” 兄弟情谊会的人都站了起来,韦罗妮卡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你也站起来。”马莉拉着她的手说道,“我们有五分钟的课间休息。” “我要走了,我不想添乱。” 马莉把她领到一个角落里。 “你都快要死了,难道还什么都没有学到吗?你不要总是想作正在使别人不 舒服,正在给别人添乱!假如他们不喜欢的话,那就让他们抱怨好了!如果他们 没有勇气抱怨,问题就是他们的!” “那一天我走近你们的时候,做了一些过去我从未敢做的g g 事情。” “你让疯子们一个纯粹的玩笑给吓唬住了。为什么你不继续勇往直前呢?你 担心失去什么呢?” “我的尊严。我不想留在一个我不受欢迎的地方。” “什么是尊严?是想让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品德高尚、表现出色、对他人充满 爱心吗?你要尊重天性。你该多看一些有关动物的电影,留意它们如何为争夺自 己的空间而厮杀搏斗。我们所有的人都为那一天你扇的那记耳光而感到高兴。” 韦罗妮卡已经再没有时间为争夺任何空间去厮杀搏斗了,于是便改换了话题, 问起刚才讲话的那个男人是谁来。 “你正在进步。”马莉笑了,“你提出了问题,而没有担心别人会认为你是 个冒失鬼。他是一位苏菲派教师。” “苏菲是什么意思?” “羊毛。” 韦罗妮卡不懂。羊毛? “苏菲派是托钵僧的一种精神传统,那里的大师们不寻求表现自己的智慧, 弟子们跳舞、旋转,然后进入昏迷状态。” “这有什么用处?” “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是我们兄弟情谊会决定体验一下所有被禁止的东西。 在我的整整一生中,政府总教育我们说,人们寻求精神寄托仅仅是为了摆脱现实 问题。现在请你回答我:难道你不认为,力图理解生活不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吗?” 是的,是一个现实问题。除此之外,她已不能再肯定现实这个词语的含意究 竟是什么。 那个身穿西装套服的男人――据马莉说是一位苏菲派教师――要求大家围坐 成一个圆圈。他把饭厅一个花瓶里所有的花都取了出来,只留下一枝红色玫瑰, 然后把花瓶放在圆圈的中央。 “看看今天我们所取得的成就。”韦罗妮卡对马莉说道,“过去某个疯子才 认定冬季可以养花,可现在整个欧洲一年四季都可以种植玫瑰。你认为一个苏菲 派教师,利用他的全部知识,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马莉仿佛在猜测韦罗妮卡的想法。 “以后再进行这种讨论吧。” “我力图马上弄明白,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就是现在,而且看来非常短暂。” “所有人拥有的一切都是现在,而且总是非常短暂,尽管有些人认为他们拥 有一个积累了许多东西的过去,而且还拥有一个会积累起更多东西的将来。说到 现在,你已经手淫过很多次了吗?” 虽然镇静剂仍在起作用,韦罗妮卡还是回忆起了她在维莱特听到的第一句话。 “当我来到维莱特,还插满人工呼吸用的管子时,就清楚地听见有人问我想 不想让人为我手淫。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里人们会想着这样的事情呢?” “这里和外面并无两样,只是这里无需遮遮掩掩。” “那天是你向我发问的吗?” “不是。不过,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你的快感能达到何种程度。下一次,你 要多少有点耐心,与让你的性伴侣引导你相反,你可以把他带进那种程度。哪怕 你还能活上两天,我认为你也不应该离开人世却不知道你的快感究竟能达到何种 程度。” “我只能找那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正等着听我弹钢琴。” “至少他是个蛮英俊的男人。” 身穿西装套服的男人要求大家别出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他吩咐众人把注 意力集中到那支玫瑰花上,把其余念头从头脑中排除出去。 “这些念头还会回来,但是你们要力图加以阻止。你们有两种选择:控制你 们的思想,或是被它所控制。你们已经选择过第二种,被恐惧、激动、犹豫牵着 鼻子走,因为人具有一种自毁的倾向。 “你们不要把疯癫和失去控制混为一谈。请你们记着,苏菲派主要的大师纳 赛鲁丁就是被所有人称作是疯子的那种人。恰恰因为你们城市的人认为他有精神 病,所以纳赛鲁丁就有了把心里所想的全都讲出来的可能,有了去做他想要去做 的事情的可能。如同中世纪王宫里的小丑,他们能提醒国王警惕一切危险,而大 臣们却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们害怕失去自己的职位。 “你们也应该如此。继续当疯子,但又要像正常人那样行事。要敢冒与众不 同的风险,但又要学会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你们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朵花的上面,让真正的自我现出原形。“ “什么是真正的自我?”韦罗妮卡打断了他的话。也许其他所有的人都知道, 但这并无关紧要,她应该少担心是否会打扰别人。 那个人对自己的话被打断似乎感到十分惊奇,但依然回答说:“就是你原本 的样子,而不是别人要把你变成的那个样子韦罗妮卡决定参加练习,尽最大努力 发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维莱特的这些日子里,她体验到了过去从未如此强 烈感受过的东西――仇恨、爱恋、对生活的渴望、恐惧、好奇。也许马莉讲的有 道理:难道她真的体验过性高潮吗?或者只是达到了男人们想要把她带往的那种 程度? 身穿西装套服的那个男人开始吹奏起笛子来。音乐渐渐使她的心灵趋向平静, 使她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朵玫瑰上。 可能是镇静剂产生了效力,不过,事实是从她离开伊戈尔医生诊室的那一刻 起,她的自我感觉便十分良好。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去,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害怕对她不会有任何帮助, 也不能避免心脏疾病注定要发作。最好是充分利用还能活着的几天或是几个小时, 去做那些过去从未做过的事情。 音乐十分柔和,饭厅里股俄的光线造成了一种近似宗教的氛围。宗教,为什 么不试图沉浸于其中,看看自己还余下多少信仰与忠诚呢? 因为音乐把她引导到另外一个方向,使她头脑一片空白,不再思考任何事情, 而仅仅成为一个生物。韦罗妮卡专心致志地凝视着玫瑰,看清了自己是怎样一个 人。她喜欢自己,并且对自己过去竟如此草率感到遗憾。 静心凝视结束,苏菲派教师走了。马莉留在饭厅又与兄弟情谊会的人聊了一 会儿天。韦罗妮卡说自己累了,立刻离开了饭厅。上午服用的强效镇静剂足以使 一条公牛入睡,而她却有力量使两只眼睛一直睁到这一时刻。 “青春就是如此,它确定了自己的极限而不问身体是否能够承受,而身体却 总是可以承受。” 马莉并无困意,她很晚才睡醒,然后就在卢布尔雅那转悠了一圈――伊戈尔 医生要求兄弟情谊会的成员白天都要离开维莱特。她去了电影院,在座位上又睡 了一觉,因为那部讲述夫妻冲突的电影实在令人厌烦。难道就没有别的题材了吗? 丈夫与情妇,丈夫与妻子和生病的儿子,丈夫与妻子,情妇和生病的儿子,为什 么总是重复这些千篇一律的故事呢?人世间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可以讲述。 饭厅里的闲谈历时很短,静心凝视令所有的人感到松弛,他们决定回房间睡 觉去了。只有马莉是个例外,她离开饭厅去花园散步。路过客厅时,她看到韦罗 妮卡还没有回房间,而是在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埃杜阿尔德弹奏钢琴,后者可能一 直在钢琴边等候着她。疯子就跟孩子一样,只有看到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之后才 肯罢休。 冷气逼人。马莉回到房间,取了一件防寒衣,又走了出来。到了外边,在谁 也看不到的地方,她点燃了一支香烟。她一边毫无愧意不慌不忙地吸着,一边想 着韦罗妮卡、正在听到的钢琴声和维莱特围墙外面人们的生活――对所有人而言 都是难以忍受的。 在马莉看来,所以难以忍受不是因为生活混乱无序的缘故,而是过于井然有 序的结果。社会的规矩越来越多,法律则与这些规矩作对,而新的规矩又与法律 相对抗,结果搞得人们个个担惊受怕,面对指导一切人生活的那种看不见的规则, 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马莉对这种事了如指掌,疾病把她送进维莱特之前她已从事了四十年的律师 工作。刚当律师不久,她便很快放弃了对司法机关的天真幻想,懂得了制定法律 不是旨在解决问题,而是要使一场争执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遗憾的是天主、耶和华、上帝――人们怎么称呼他无关紧要――未曾生活在 当今的世界,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所有的人就依然生活在天堂里,与此同时, 他却要对上诉书、呼吁书、请求书、委托书作出答复,而且不得不在无数次听证 会上就他把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园①的决定进行解释。亚当和夏娃仅仅触犯了一 条没有任何法律依据的专断禁令:不吃知善恶树上的果子。 假如他不想让这件事情发生,那他为什么要把这棵树放在伊甸园里面而不是 它的墙外呢?倘若马莉被找去为他们两个人进行辩护,她肯定要指控上帝“疏于 管理”,因为他不仅把树安放在一个错误的地点,而且没有在它的周围张贴告示, 围上栅栏,采取最起码的安全措施,而是置所有的过往行人于危险之中。 马莉还可以指控他“诱导犯罪”:是他提醒亚当和夏娃注意那棵树的准确地 点。假如他什么也不说,一代又一代的人从那里经过而不会有任何人对禁果产生 兴趣――既然它本应被置于一片森林当中,那里到处都是同样的树,因而它就没 有任何特殊价值可言。 然而上帝却没有这样做。相反,他制定了禁令,又找到一种诱导某个人去违 反它的方法,目的只是为了创造惩罚。他知道,亚当和夏娃最终会对这么多完美 的东西感到厌倦,他们的耐心迟早会要经受考验。上帝在那里等候着,因为也许 他――无所木能的上帝――同样对所有事情都运行得十全十美感到厌倦:假如夏 娃不吃知善恶果,在这亿万年间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一件也没有。 禁令遭到破坏时,上帝――无所不能的法官――还假惺惺地进行了一番搜寻, 仿佛他不知道他们的所有那些可能的藏身之处。天使们对这一游戏感到开心(自 从明亮之星离开天国之后,对她们而言,生活大概同样也变得非常令人厌倦), 在她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上帝开始上路了。马莉设想,《圣经)的这一段可以为 一部惊险电影提供一个精彩的场面:上帝的双脚在行走,亚当和夏娃彼此交换着 惊恐的目光,一双脚突然在他们藏身之处的旁边停了下来。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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