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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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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夫人 [法]乔治・桑 郑克鲁 译 乔治・桑(1804~1876),本名奥罗尔・杜品,被誉为法国小说家中最伟大的 女性,或法国女性中最伟大的小说家。代表作有《印第安娜》、《雷莉亚》、《康素爱 罗》、《小法岱特》、《弃儿弗朗索瓦》、《魔沼》等。 乔治・桑的创作具有色彩浓厚的浪漫主义倾向,她强调情感在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同 时,她极富同情心,以现实主义的态度在作品中表现了对农民及穷苦人民的关心。这些特质 贯穿了她一生的小说创作。 《侯爵夫人》是乔治・桑早期的作品,刻画了一个不愿同现实社会同流合污而追求纯洁 爱情的贵族女性。现实生活中缺乏爱情,她在悲剧中找到了,于是一起真正的爱情悲剧发生 了―― 她爱上一个悲剧演员,然而,事实上她爱上的是他扮演的角色而不是他本人;此外,阶 级差异也是这起爱情悲剧的根源。尽管如此,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真挚情感和情操却令人感 慨。 一R侯爵夫人可不是才智横溢的,尽管文学作品里,凡是上年级的妇女无不被写成谈吐 妙趣横生。她对样样事都无知透顶,涉足上流社会对她也于事无补。据说饱经世故的妇女所 特有的吐属有致、洞察入微和分寸得当,她也一概没有。恰好相反,她冒冒失失,唐突莽 撞,直肠直肚,有时甚至厚皮涎脸。对于一个享乐时代的侯爵夫人,我能有的种种设想,她 都统统给破坏了。但她却是个地道的侯爵夫人,她见过路易十五的宫廷;正由于她这种情况 始终不过是例外,我恳请您不要在她的故事里寻找时代风俗的认真描绘。在我看来,社会很 难认识清楚,从来就很难绘写得维妙维肖,所以我决不想这样做。我仅仅给您叙述一些怪 事,一切时代,一切社会人们之间不容置疑的感应关系,正是这些怪事促成的。 在这个侯爵夫人的圈子里,我从未找到过有巨大魅力的东西。我觉得她不同凡响的,仅 在于她对自己的青年时代有惊人的记忆力,同时她的回忆表达得清晰有力。况且她像老年人 那样,昨日的事过后即忘,对自己的命运毫无直接影响的事情反应十分淡漠。 她不属于那种惹人怜爱的美人,她们虽然缺少光彩和匀称,却不乏睿智。生性这样的女 人会从中获益不浅,变得同胜过自己的女子一样漂亮。相反,侯爵夫人不幸地长得无庸置疑 地俏丽动人。我只见她的肖像,就象所有老年妇女那样,她很会在自己卧房里摆设自己的肖 像,映入人们的眼帘,她装扮成狩猎仙子,穿着虎皮花纹的缎子内衣,袖口绣有花边,手持 一张檀木弓,卷发上交烁着一把月牙珍珠发夹。无论如何,这是一幅出色的画,尤其是这是 一个出色的女子;高大,苗条,褐发,黑眼珠,脸容严肃高贵,殷红的嘴唇不露笑意,双手 简直要令朗巴尔亲王夫人①艳羡。假若没有花边、缎子和脂粉,那真是一位高傲灵巧的仙 女,凡人在密林深处或山腰上瞥见了,便会爱得痴迷,想得发疯。 可是,侯爵夫人早年绝少艳遇。据她自己说,她被人看作缺乏巧思。那时,百无聊赖的 男人喜欢打情卖俏,胜过爱美人本身。远不如她的女子都获得了她的崇拜者的欢心,奇怪的 是,她好像对此毫不介意。她断断续续告诉过我她的身世,我不禁沉思,这颗心灵没有经历 过青春,自私冷酷主宰了其他感情。不过,我看到她晚年时,周围有相当热烈的友谊:她的 孙儿孙女敬爱她,她毫不张扬地乐善好施;但她不以什么原则自鸣得意。她表白从没爱过追 求她的拉里厄子爵。 对她的人品,我找不到其他解释。 mpanel(1); 有一天傍晚,我看到她比平素话儿更多。她忧思重重。 “我亲爱的孩子,”她对我说,“拉里厄子爵患痛风症,刚刚去世;我内心十分悲痛, 六十年来,我是他的朋友。再说,看到别人与世长辞,真是可怕!这并不奇怪,他已经老朽 不堪!” “他多大岁数?”我问。 “八十四岁。而我是八十;我却不像他那样体衰力弱;我该当希望比他长寿。没关系! 瞧,我的几个朋友今年故世了,说自己年轻些、壮健些也没用,看到自己的同时代人一个个 辞世,不由得不害怕。” “因此,”我对她说,“您对这个可怜的拉里厄无限怀念,他爱了您六十年,不断抱怨 您的严厉无情,可从不气馁,是吗?这个人是情人的楷模!这样的人再也碰不到了!” “别这样说,”侯爵夫人带着冷冷的微笑说,“这个人总爱叹苦经,说自己不幸。他压 根儿不是这样,人人都知道。” 看到侯爵夫人谈兴正浓,我便催问她关于拉里厄子爵和她本人的情况;下面就是我得到 的古怪回答。 “我亲爱的孩子,我一目了然,你把我看成一个品性阴郁、喜怒无常的人。可能是这 样,你自己判断吧:我这就告诉你我的全部经历,向你坦露我从不向别人透露的隐私。你属 于毫无偏见的一代,你或许认为我不象我自己觉得的那么有罪;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但 不让某个人了解我,我便死不瞑目。兴许你会给我一星半点怜悯,减轻我缅怀的惆怅。 “我在圣西尔学校①长大。在那里获得的出色教育,实际上效果甚微。十六岁时我离开 学校,嫁给R侯爵,他那年五十岁,我不敢自怨自艾,因为人人都祝贺我攀了一门好亲事, 凡是没有财产的姑娘都羡慕我的命运。 “我向来思路不敏;那时节我蠢头蠢脑。那种修道院的教育,使我已经十分迟钝的智能 完全麻木了。我从修道院出来时,愚笨无知,让我们变成这样还加以吹嘘,那是错上加错, 这种无知往往毁了我们一生的幸福。 “果然,我婚后半年因为头脑狭窄,容纳不了多少经验,所获得的对我一无用处。我并 没有学会了解生活,而是学会怀疑自身。我踏入社会时,怀着完全错误的想法,抱有成见, 我一生都不能消除这些成见的后果。 “十六岁半我成了寡妇;我的婆婆因为我品性平庸,待我不错,撺掇我再嫁。我可是当 真怀了孕,亡夫给我留下微薄的遗产,一旦我让遗腹子有个继父,这份遗产肯定要回归我亡 夫的家庭。服丧期一过,我便被引入社交界,身边围满了献殷勤的人。当时我正二八年华, 光彩照人,个个女人都说,无论面孔,还是身材,谁也比不上我。 “然而,我的丈夫是个浪荡子,年老而厌倦了一切,对我一向蔑视讥笑,娶我是为了让 我尊敬他,他使我恨透了婚姻,我再也不想同意缔结新的婚约。我对生活一无所知,以为所 有男人都是一个样,心肠冷酷,爱无情地挖苦,爱抚十分冷淡、令人难堪,这些曾使我受尽 侮辱。纵然我头脑闭塞,可我心里亮堂,我丈夫难得的激动都是冲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去的, 而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心灵放进激动中去,随后我对他来说又成了一个傻瓜,他当众因我脸 红,真想要否认我是他的妻子。 “这样令人沮丧地踏入社会,使我从此看破红尘。我的心也许生来不适于这种冷漠,越 加变得内向和不信任人了。我对男人既怨恨又厌恶。他们的致意对我是侮辱;我只将他们看 作骗子,他们装成奴隶是为了当暴君。我认定对他们永远怨怼和仇恨。 “不需要美德时,便不会有美德;这就是为什么我虽然生活习惯极其刻板,却丝毫不是 品德完美的。噢!我多么后悔没能做到品德完美呵!我多么羡慕同激情搏斗、使生活五彩缤 纷的那种精神和宗教力量呵!我的这种力量多么冷冰冰,多么平淡无奇呵!我离开修道院 时,看到那些年轻姑娘出于热诚和抗拒,数年如一日地保持乖觉;我为了要压抑激情,坚持 内心斗争,像她们一样匍伏在地,祈祷上天,有什么不能牺牲呵!我这个不幸的女人,我来 到世上要做什么?只不过是为了红装粉黛,抛头露脸和自我烦恼。我没有柔情蜜意,没有内 疚悔恨,没有担惊受怕;我的守护天使沉沉酣睡,而不是在警觉看守。圣母和她贞洁的秘密 对我毫无安慰,缺少诗意。我绝不需要上天的保护:危险不是为我而设的,我本该自负的, 却感到自惭形秽。 “不瞒你说,我发觉自身这种不谈恋爱的意志蜕化成优柔寡断时,既恨自己,又恨别 人。对那些催促我选个丈夫或情人的女人,我常常告诉她们,正是男人的无情无义、自私自 利和粗暴无礼使我远离他们。我这样辩白时,她们当面耻笑我,叫我放心,并非所有的男人 都象我年老的丈夫,他们有种种诀窍,能让人原谅他们的缺点和恶习。这样抢白令我着恼; 听到别的女人发表如此粗野的见解,我怒火上升,这时我对自己是个女人,感到无地自容。 有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比她们都品德高尚。 “稍后,我又痛苦地反躬自省;烦恼咬啮我的心。别人的生活很充实,我的生活却很空 虚、无所事事。于是我责备自己的疯狂和异想天开;我开始相信那些有哲理头脑、笑语朗朗 的女人对我所说的话,她们如实地看待她们的时代。我寻思,无知毁了我,我设想出稀奇古 怪的希望,我憧憬正直完美的男子,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一句话,以前别人对我犯下的过 错,如今我归到自己名下。 “一旦女人们期望看到我不久信奉了她们的格言,信奉了她们称之为明智的东西,她们 便能容忍我了。甚至不止一个人,对我寄予为她辩解的莫大希望,这种人从造作地表明守身 如玉,转到披露自己的丑行,看到我给社交界作出轻浮的例子,让人能宽容她的轻浮行为, 便不免庆幸。 “待到她们看出这实现不了,我已经二十岁,不会堕落沉沦她们便恨起我来;她们说什 么我是她们批评的活化身;她们和情人一起百般嘲笑我,我的征服目标是最侮辱人的计划和 最卑劣的丑行。社交界里位高显要的贵妇,笑吟吟地对我制造卑鄙的阴谋,一点也不脸红。 在乡下风气自由无羁的环境里,我受到形形色色的攻讦,情绪的激烈酷似本来有仇。有的男 人对自己的情妇许诺,要制服我,而有的女人答应自己的情夫这样尝试一下。有的家庭主妇 自荐用晚宴美酒迷乱我的理智。我有几个朋友和亲戚,为了诱惑我,给我介绍几个男子,我 满可以将他们雇作俊俏的马车夫。由于我过于天真,给她们打开我整个心扉,她们很清楚, 使我洁身自好的既不是虔诚,也不是名声和一桩旧情,而是不信任和不自觉的反感;她们不 错失时机,透露我的品性,不顾我的心境飘忽不定,忧虑重重,肆意散布我藐视一切男人。 没有比这种说法更伤害男人的了;他们宁可原谅放浪,而不宽恕蔑视。因此,他们同贵妇一 起憎恨我;他们追求我,只是为了满足复仇心理,然后嘲弄我。我看到人人的脸孔上刻写着 讽刺和虚情假意,我的愤世嫉俗与日俱增。 “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对此会打定主意,抵抗到底,哪怕只是让她的敌手越发恼火;她会 公开献身于宗教虔诚,跟人数不多的几个德高懿行的妇女圈子联系上,就在当时,她们致力 于造就正直的人。但我的性格弱,不敢面对冲我而来兴起的风暴。我看到自己被人冷落、憎 恶、误解;我的声誉已经受到最可怕和最奇特的非难而被断送。有的女人生来淫荡无行,却 佯装和我接近会遭到极大的危险。” 二“在这期间,从外省来了一个人,没有才华,头脑平庸,没有任何强有力或吸引人的 品质,但十分单纯,感情耿直,这在我生活的圈子里非常罕见。我开始寻思,象我的女伴们 所说的,该最后作一选择了。作为母亲,我不能结婚,而且我不相信任何男人的好心,我认 为自己没有结婚这个权利。我必须接受的是一个情人,才能跟我投入的小圈子相称。我决计 取得这个外省人的欢心,他的名字和在社交界的地位能给我绝妙的保护。这就是拉里厄子 爵。 “他爱我,而且出自心灵的真诚!可是他的心灵啊!他有心灵吗?这是一个讲求实际、 心肠冷酷的人,这类人连习好恶嗜的司法部的潇洒和说谎的机智都没有。他象通常的惯例那 样爱我,好似我的丈夫有时爱我那样。吸引他的只是我的美貌,他毫不费力便发现我的心 思。他的想法不是轻蔑,而是无能为力。即便他在我身上发现强烈的爱,他也不知怎么与之 呼应。 “我不信还有人比这个可怜的拉里厄更讲求物质享受。他美滋滋地进餐,在任何圈椅上 都能入睡,其余时间他就吸烟。 他总是这样忙于满足生理需要。我想,他整天也没个想法。 “在跟他亲昵相处之前,我对他只表示友谊,因为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高贵之处,至 少我也找不到任何可恶之处;他高于我周围的人的优点正在这里。听着他的献媚,我很庆 幸,他会让我对人性有好的看法,我相信他光明磊落。可是,一旦我给了他软弱的女人再也 恢复不了的权利,他便会缠得我不可忍受,他的整部爱经会压缩到他还能尊重的几次恩惠的 表示而已。 “你看我的朋友,我躲过卡里布德旋涡又撞上西拉?? 岩①。这个人,我从他的饕餮胃口和午睡习惯来看,以为他的性格平静,甚至没有我期 待遇到的热烈友谊的感情。他笑着说,他对一个漂亮女人不能只有友谊。要是您知道他称之 为爱情的涵义就好了! “我根本不想同别的女人不一样,用别的泥块捏成①。眼下我不再属于任何性别,我 想,我当时完全跟别的女人一样,但我的智能不够发达,遇不到我能深深爱上的人,以便对 禽兽般的生活现像投以一点诗意。尽管你是个男子汉,因此在感知方面不够细腻,但你应该 明白,一个人还没有领会爱情的需要,就要屈从爱情的要求时,内心所具有的厌恶。三天之 内,对我来说,拉里厄子爵变得不能忍受了。 “唉!我的亲爱的,我一直没有毅力摆脱他!六十年来,他给我的是折磨和腻烦。我出 于怜悯、懦弱或无聊,才容忍了他。他始终不满意我的迁就,我愈是遏止他的激情,他愈是 围着我转,他对我的爱情,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最有耐心、最勇敢、最持久和最令人厌烦 的感情。 “自从我把他吸引在身边当作保护人以来,我在社交界的角色远远好受得多了,这倒是 真的。男人们再不敢追求我,因为子爵是个可怕的爱动刀使剑的人,他又残忍又爱嫉妒。女 人们早先预言我不会光盯住一个男人,愤愤地看到子爵拴在我的马车上;或许我对他的耐心 夹杂了一点虚荣心,不致使一个女人显得被遗弃的虚荣心。在这个可怜的拉里厄身上,却也 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但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心肠好,懂得及时收住话头,生活阔 绰,也不缺乏那种廉逊而自负的仪表,这能突出一个女人的身价。最后,贵妇们不仅决不轻 看那种倨傲的美,而我觉得这反倒是子爵的主要缺点,她们还惊异于他对我真诚的忠贞不 渝,把他当作楷模,提供给他们的情夫。我于是处在令人羡慕的地位,可是,我对你实说, 这只能略微补偿这种亲密关系的无聊。我忍气吞声,对拉里厄保持始终不变的忠诚。瞧,我 亲爱的孩子,我是否像你想象的那样对不住他呢。” “我完全了解您,。”我回答她说,“也就是要对您说,我为您抱不平,我尊敬您。您 为您那个时代的风俗作出真正的牺牲,您受到磨难,因为您高出于这些风俗。再多一点精神 力量,您就会在美德中找到在私通中见不到的幸福。不过,有一点令我诧异:这就是您一生 竟然没遇到一个能了解您的人,值得您产生真正爱情的人。能否由此断定,今人胜过往日的 人呢?” “这也许是你们的妄自尊大之见,”她笑盈盈地回答我。 “我难得颂扬我那时代的人,但我怀疑你们取得了很大进步;我们不必空发议论。不管 男人们怎样,我的不幸,过错全在于我;我没有这份聪明去评论。象我这样孤高傲世,本应 该成为一个十分高明的妇人,在所有这些极其平庸、虚伪、空虚的人中,运用慧眼,识别出 一个古往今来罕见而了不起的真正高尚的男子。对此,我当时过于无知而狭隘。由于阅世渐 深,我获得了更多的判断力:我发现,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原来我也一古脑儿憎恨的,却值 得另眼相看;但那时我已经年迈了。我觉察到这点为时已晚。” “而您年轻的时候,”我又说,“您连一次也没想重新尝试一下吗?这样切齿痛恨从没 有动摇过?真是咄咄怪事。” 三侯爵夫人沉吟不语,蓦地,她将在指间长久把玩的金鼻烟壶啪嗒一声放在桌上,说 道:“那么,既然我已开始自我坦露,我想和盘托出。好好听着: “有一次,我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我恋爱了,但爱得与别人不同,这是热烈的,不可 遏止的,席卷一切的爱,而实际上是理想的柏拉图式的爱。噢!听到一个十八世纪的侯爵夫 人平生只有一次爱情,而且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令你很惊讶吧!唉,我的孩子,你们这些 年轻人,这是因为你们以为了解女人,但却一无所知。如果许多八旬老妪肯向你们坦率地叙 述身世,你们或许会发现在女性的心灵里你们没有想到的恶习和德行的源泉。 “现在,你猜一猜,我,侯爵夫人,贵妇中最傲慢和目空一切的侯爵夫人,我为之神魂 颠倒的男子属于什么阶层。” “是法国国王,或者是王太子路易十六。” “哦!如果你这样猜下去,得有三个小时才能猜到我的情人。我不如告诉你吧:这是一 个演员。” “在我想象中,这依然是个国王。” “在戏台上出现的最高贵最洒脱的国王。你不吃惊?” “不太吃惊。我听人说,甚至在法国偏见最有势力的时代,这类不分贵贱的结合也并不 罕见。埃皮奈夫人①的一位女友跟热利奥特②不是一起生活吗?” “你非常熟悉我们的时代!这真叫可怜。唉!正是因为这一类行为记载在回忆录中,以 惊奇的口吻援引出来,你才断定它们罕见,与时代风尚是矛盾的。请相信,他们那时引起了 轰动;当你听说吉什公爵、马尼康公爵、利奥纳夫人和她的女儿的丑行败德时,你便能肯 定,这类事在发生的当时同你读到的时候,一样令人气愤。你认为以愤懑的笔触转述给你看 人,才是法国正直的人吗?” 我丝毫不敢反驳侯爵夫人。我不知道,我们俩哪一个更有资格去下断语。我请她言归正 传,她又这样说下去: “为了向你表明,这件事多么难以令人容忍,我要告诉你,第一次我见到他以后,我对 坐在我身旁的里埃尔伯爵夫人表达了我的倾慕之心,她回答我:‘我的绝色美人,除了我, 你没对别人这样热切地表白心声,做得很对;假如人们怀疑到您忘记了,在大家闺秀的眼 中,演员算不得人,人们就会不留情面地讥笑您。’“费里埃尔夫人这席话萦回在我脑子 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当时的处境,我觉得这轻侮的口吻很荒唐;这种对我万一透露了 倾慕之情会损害自身的担心,好象假惺惺而又带有恶意。 “他名叫莱利奥,意大利人,但法语说得很出色。他大概有三十五岁,尽管在舞台上他 往往显得不到二十岁。他演高乃依的戏胜过演拉辛的戏;不过,无论是演这一个和那一个戏 剧家的戏,他都是无与伦比的。” 我打断了侯爵夫人:“我很惊讶,他的名字没写在戏剧天才的年鉴上。” 她回答说:“他向来默默无闻,无论城里还是宫廷内,大家都不欣赏他。开初,我听说 他受到喝倒采。后来,观众考虑到他内心的热烈和不断上进的努力,容忍了他,有时向他喝 采;总的说来,观众一直把他看作一个趣味低劣的演员。 “这个人在艺术上不属于他的时代,跟我在风俗上不属于我的时代一样。或许就是这种 非物质的,然而强大无比的联系,从社会链条的两端,将我们的心灵吸引到一起。观众不理 解莱利奥,如同社交界对我的评论。‘这个人演得太过分,观众这样评论他,‘他表演过 分,却一无所感。’而人们这样评论我:‘这个女人可憎可厌冷冰冰的;她没有感情。’有 谁知道我们这两个人是否最强烈地感触到时代气息呢! “那时节,悲剧要演得十分得体;必须有风度,即使是打耳光也罢;必须死得体面,要 优雅地倒下去。戏剧艺术编排得适合上流社会的口味;演员念白和动作要跟费德尔和克吕泰 奈丝特拉①用作古怪打扮的裙环和粉相调和。我没有斟酌和品评过这个流派的弊端。我思索 得不深入;只是悲剧使我厌烦得要命;由于要适应它,这种格调实在不高,我一星期得两次 鼓起勇气去受这份罪;我听这些矫揉造作的大段台词时流露出冷瘼的不自在的神态,使得人 们议论我,说我对艳诗丽词之美麻木不仁。 “我离开巴黎很长一段时间,有一晚我又上法兰西喜剧院,去看《勒・熙德》的演出。 我在乡下小住时,莱利奥已被这个剧院接纳。我是头一回看到他。他扮演罗德里格。我一听 到他的声音便激动起来。他的嗓音深沉,不很响亮,却遒劲有力,抑扬顿挫,观众批评他 的,这是其中一个方面。观众期待熙德是男低音,正如他们希望古代英雄都是高大强壮的那 样。一个国王不到五尺六寸高,是不能戴上王冠的:这同高雅趣味的评断截然相反。 “莱利奥矮小瘦弱;他的美不在于形体,而在额角的庄重,举止无可抗拒的优雅,步态 的潇洒,脸孔高傲而忧郁的表情。 我从未见过一尊塑像、一幅绘画、一个人,有更理想、更高妙的美的的魅力。幻美这个 词大概是为他而创造的,用于他所有的言语、眼神和动作。 “我怎么对你说呢!我所产生的印象委实是幻美。这个人,他走路,说话,不拘一格和 无所企求地行动,呜咽时既发出声音又出自心灵,忘却自身,与激情混同;这个人,他的 心,好像使他憔悴颓丧,他的一瞥包含着我在上流社会寻觅不到的全部爱情,对我产生的力 量宛如电流;这个人,生不逢时,得不到光荣和赞赏,只有我了解他,同他一起向前,五年 里他是我的国王、上帝、生命和爱情。 “见不到他,我便不能生活下去:他统治我,他主宰我。 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人,但我对他的理解不同于费里埃尔夫人;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一种精神伟力,一个精神大师,他的心灵能随意揉捏我的心灵。不久,我再也不能隐藏 我对他的印象。我放弃法兰西喜剧院的包厢,以便不要暴露自己。我假装变得虔敬,每晚上 教堂祈祷。其实,我打扮成年轻女工,置身于平民之中,随心所欲地听他念白欣赏他的表 演。临了,我买通剧院的一个职员,在大厅的角落订了一个隐秘狭小的位子,任何人都看不 到我,而我从一条暗道进出。为了更加稳妥,我打扮成学生模样。我作出这些疯狂举动,是 为了一个我跟他人未说过一句话,从未交换过一个眼风的人,我这样做自有神秘感的吸引力 和幸福的幻念。我的客厅的大挂钟敲响要演戏的钟点时,我的心就怦然乱跳。我试图凝神静 思,这时仆人准备好我的马车;我激动地迈步向前。倘若拉里厄在我旁边,我会粗暴地对待 他,打发他走开;我极其巧妙地避开其他讨厌的家伙。我看戏的热情生出的机智令人难以相 信。我非得躲躲闪闪,精经小心,才能在五年内不让拉里厄知道这种热情,而他是最爱忌妒 的人,另外也不让我周围那些恶毒家伙知道。 “不瞒你说,我不但不同这种热情斗争,反而贪婪地欣然地沉浸在里面。这种热情多么 纯净呵!我何必要为此脸红?这种热情给我创造了新生活,终于促使我追求我早就想了解和 感受的东西;这种热情在某种程度上使我成为女性。 “我是幸福的,因感到颤抖、窒闷、瘫软而自豪。强烈的心跳第一次唤醒我麻木的心 时,我的骄傲如同年轻的母亲感到胎里的孩子最初颤动时的心情。我变得爱赌气,爱笑,狡 黠,反复无常。好心的拉里厄观察到,虔诚使我变得奇怪地任性。在社交界,大家感到我一 天天变得更好看,我的黑眼珠莹莹放光,我的微笑含有深意,我对一切事物的见解切中要 害,比人们认为我能达到的看得更远。大家把这归功于拉里厄,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的回忆很不连贯,因为我这一时期的生活回忆多得满溢而出。给你诉说,我觉得自 己变得年轻了,我的心一听到莱利奥的各字还要战栗。刚才我对你说,一听到挂钟敲响,我 就快乐和激动得哆嗦。至今我仍然好像感到钟声敲响时,我身上油然而起的美妙的窒闷状 态。从那时起,我几经沧桑,好不容易才幸福地待在玛雷区的一个小套间里。嘿!我毫不留 恋我豪华的公馆,高贵的城厢,往昔的辉煌,却留恋使我缅怀爱情与梦幻时代的事物。我在 厄运中留下几件这个时期的家具,如今我看到这些家具就十分激动,仿佛钟声快要敲响,我 的马儿在踩踏路面似的。噢,我的孩子,永远不要这样恋爱,因为这是一场风暴,至直与世 长辞才能平息! “于是我动身了,活泼,轻快,年轻,幸福!我开始珍惜构成我的生活、豪华、青春和 美貌的一切。幸福通过五情七窍和所有毛孔向我显示出来。我悄然蜷缩在四轮华丽马车里, 双手插进皮笼,对着我对面的金框镜子,左左右右地端详自己光采照人的打扮过的脸。那时 妇女的服装一直受到后人的嘲笑,非常华丽,光彩夺目;穿得趣味高雅,因过分奢华而受到 指责,但能给美貌一种高贵和妩媚的气息,那是绘画也无法表达出来的,穿戴上羽毛、服饰 和鲜花的全副盔甲,一个女子不得不行动迟缓。我见过非常白皙的女人,她们搽脂抹粉,穿 上素白衣服,拖着波纹织物的长裙裾,灵巧地摇晃头上的羽饰,毫不夸大,俨然是天鹅。不 管卢梭怎么说,她们确实象鸟儿,超过我们像胡蜂:我们穿上一身臃肿的绫罗绸缎、细布宽 衣,遮住孱弱的瘦身子,有如绒毛遮住斑鸠那样;从臂膀垂挂而下的花边像长长的羽翼;我 们的裙子、丝带和宝石五彩缤纷,光怪陆离;我们小巧的双脚稳稳当当地穿上漂亮的高跟拖 鞋,这时我们似乎确实害怕踩到地上,就象一只溪水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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