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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好啦,战争要结束啦!红军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这回咱们一退就退到海边, 直到咱们的屁股淹到海水里为止,”普罗霍尔把爬犁赶上山岗的时候说。 山下是炊烟缭绕的鞑靼村。夕阳已经沉到镶着粉红色雪边的地平线后面去了。 积雪在爬犁的滑杠下面咯吱咯吱响。马匹缓步走着。葛利高里斜躺在两匹马拉的爬 犁后座上,背靠着马鞍子。阿克西妮亚裹着一件镶皮边的顿河式皮袄,坐在他旁边。 她的黑眼睛在白绒毛头巾下闪着喜悦的光芒。葛利高里不时斜眼看看她,看到她那 冻得红扑扑的温柔的脸颊、浓密的黑眉毛和结上白霜的弯弯的睫毛下面闪耀着蓝光 的白眼珠儿。阿克西妮亚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莽莽一片、到处是雪堆的草原。踏得平 滑如镜的大道和远方烟雾弥漫的地平线。一向难得离家外出的阿克西妮亚觉得这一 切都那么新奇,所以什么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偶尔,她垂下眼睛,觉得睫毛上的 白霜有一股刺得痒酥酥的、异常舒服的冷气。她笑了,多年梦寐以求的宿愿竟这么 突如其来地实现了――跟葛利高里一起远走高飞,离开鞑靼村,离开这块亲爱而又 可诅咒的地方,在这里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在这里,她跟没有爱情的丈夫煎熬了半 辈子,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使她不能忘怀的辛酸的回忆。她笑了,因为她全身都感 觉到葛利高里的存在,已经不再去想,这是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才换得的幸福,也 不去想那像在远处招手的、笼罩在迷雾中的地平线一样渺茫的未来。 普罗霍尔偶然回头看一眼,看见阿克酉妮亚冻得红肿的嘴唇上挂着颤动的微笑, 就气恼地问:“哼,你呲着牙笑什么呀?像个新嫁娘!从家里飞出来啦,高兴是吧?” “你以为不高兴吗?”阿克西妮亚响亮地回答说。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你真是个胡涂娘儿们!这出戏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你先别嘿儿嘿儿地笑,闭上你的嘴巴。” “对我来说,不会更坏啦。” “我一看见你们俩,简直就恶心得想吐……”普罗霍尔怒冲冲地把马抽了一鞭 子。 “那你就回过头去,把手指头放到嘴里,”阿克西妮亚笑着建议说。 “你又说胡涂话啦!照你说,我就嘴里含着手指头一直跑到海边吗?真有你的!” “那你为什么恶心得要吐呀?” “你最好还是闭上嘴吧!你男人哪?姘上个野汉子,就跟着人家瞎跑!如果司 捷潘回来了,那可怎么办呀?” “我说,普罗沙,我们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吧,”阿克西妮亚央告说,“不然, 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呢,你们的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不能说说自个儿 的看法吗?难道我给你们当车夫,就只能跟马说话吗?真是岂有此理!不,阿克西 妮亚,你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就应该用一根结实的柳条狠狠地抽你,抽你,还 不准你哭叫。至于说到有没有好处,你别吓唬我啦,我的好处全都随身带着哪。我 的好处很特别,它叫我唱不出歌,睡不成党……懊,可恶的东西!你们怎么总是迈 八字步呀,大耳朵鬼!” mpanel(1); 葛利高里含笑听着他们嚼舌,后来就和解地说:“你们先别吵个没完啦。咱们 的路还远得很哩,有你们吵的时候。你干吗要跟她瞎缠呀,普罗霍尔?” “我跟她缠是要叫她今后别跟我顶嘴。”普罗霍尔恶狠狠地说,“我现在是这 样看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女人更坏的啦,比贪官污吏还坏……我的老兄,这是上帝 创造的最坏的玩意儿!我真想把她们这些害人精统统消灭,一个也不留,别让她们 再在人间招摇撞骗啦!我现在简直恨透她们啦!你笑什么?幸灾乐祸――最可耻啦! 哪,拿着缰绳,我要下去一会儿。” 普罗霍尔徒步走了半天,后来又上了爬犁,再没有搭话。 他们在卡尔金斯克过了夜。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就又上路了,到天黑时已 经走出了六十俄里。 大队难民车辆络绎不绝地涌向南方。离开维申斯克镇地区越远,葛利高里就越 难找到住宿的地方。在莫罗佐夫斯克附近遇见了第一批哥萨克队伍。有一支总共不 过三四十个骑兵的队伍,而辎重队的车辆却长得一眼看不到头。村子里的房子到傍 晚就全被占用了,不仅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连拴马的地方都找不到。葛利高里在一 个道利人居住区,毫无目的地找寻着可以住宿的房子,最后,只好在板棚里过了一 夜。到天快亮的时候,在暴风雪中打湿的衣服全都结上冰,冻得翘了起来,一动就 沙沙作响。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亚和普罗霍尔几乎都冻得一夜没有睡,直到快天亮 时,在院子里生起一个火堆才暖和过来。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亚胆怯地建议说:“葛利沙,咱们可以在这儿再住一天 吗?整整挨了一夜冻,几乎一点儿觉也没有睡,是不是――咱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下 呢?” 葛利高里同意了。费了很大劲他才找到一间空屋子。辎重队从黎明时就登程了, 但是带着一百多伤兵和害伤寒病的战士的野战医院也留下来休息。 一间小屋里的肮脏的土地上睡了十来个哥萨克。普罗霍尔把草垫子和装食物的 口袋拿了进来,在门边铺上干草,攥着一个睡得很死的老头子的腿,把他拖到一旁, 粗鲁、亲热地唤道:“阿克西妮亚,躺下吧,看你一夜折磨得都没有人样啦。” 夜里,这里又挤满了人。黎明时分,胡同里生起了火堆,不断地传来人声、马 嘶和爬犁滑杠的咯吱声。天刚蒙蒙亮,葛利高里就唤醒普罗霍尔,小声对他说: “套上爬犁。动身吧。” “于吗这样早?”普罗霍尔打着呵欠问。 “你听听。” 普罗霍尔从鞍垫上抬起头来,听见了低沉、遥远的大炮轰鸣声。 他们洗过脸,吃了点腌猪油,就从又热闹起来的小居民点驶了出来。胡同里停 着一排一排的爬犁,人们在奔忙,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有人沙哑地喊:“不行,请你 们自己把他们埋掉吧!等我们挖好了六个坟坑――就要到晌午啦!” “为啥俺们要去埋他们呢?”另一个人心平气和地问。 “你们会去挖的!”嗓音沙哑的人喊。“如果你们不愿意挖――就叫他们挺在 这儿好啦,在你们这儿烂掉,与我毫无关系!” “您这是怎么啦,大夫老爷!如果过路的死人都让俺们埋,那俺们别的事儿就 全不用于了。是不是还请你们自个儿埋掉吧?” “见你的鬼去吧,傻瓜!难道要我为了你把野战医院交给红军吗?” 葛利高里绕过满街的车辆说:“死人谁也不要……” “如今连活人都顾不过来,还管什么死人呀,”普罗霍尔应声说。 顿河流域所有的北部集镇都在南逃。无数的难民车辆越过察里津――利哈亚铁 路,涌向马内奇村。葛利高里在路上走了一个星期,不断地打听鞑靼村撤退的人们 的消息,但是在他们经过的村庄,鞑靼材的人都不曾走过;很可能,他们为了躲开 乌克兰人的村镇,经过哥萨克的村庄,往奥布利夫斯克去了。直到第十三天头上, 葛利高里才找到同村人的行踪。已经过了铁路,在一个村子里偶然听说隔壁的房子 里躺着一个害伤寒病的维申斯克哥萨克。葛利高里就去打听这个病人是哪儿的人, 他走进低矮的小房子,看见奥博尼佐夫老头子正躺在地上。从他嘴里打听到,鞑靼 村的人是前天从这个村子走的,并且说他们有很多得了伤寒病,已经有两个死在路 上,他,奥博尼佐夫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如果我能好起来,红军同志能饶我一条命,不杀我的话――怎么我也能走回 家去,如果好不了――我就死在这儿。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反正哪儿都一样不舒服 ……“跟葛利高里道别的时候,老头子说。 葛利高里问他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但是奥博尼佐夫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 他是坐在最后面的一辆爬犁上的,而且从过了马拉霍夫斯基村以后,就再没有见过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在下一个过夜的地方葛利高里很走运:在他走进的第一座请求借宿的房子里, 就遇到了几个上奇尔斯克村熟识的哥萨克。他们挤了挤,葛利高里就在炉子旁边打 了个铺。屋于里密密匝匝地躺着十五个难民,其中有三个是害伤寒病的,一个是冻 病了的。哥萨克们煮了猪油大麦粥吃晚饭,热情地请葛利高里和他的同伴们吃。普 罗霍尔和葛利高里都很有胃口地在吃,阿克西妮亚却谢绝了。 “难道你不饿吗?”普罗霍尔问,他近来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自己对阿克西妮亚 的态度,对她虽然有点儿粗鲁,但是却很关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吐……”阿克西妮亚披上头巾,走到院子里。 “她是不是病啦?”普罗霍尔问葛利高里说。 “谁知道她呢。”葛利高里放下盛粥的盘子,也走到院子里。 阿克西妮亚正站在台阶旁边,把手掌捂在胸前。葛利高里抱住她,担心地问: “你怎么啦,克秀莎?” “总想吐,头痛。” “走,咱们回屋子里去,你躺躺吧。” “你先去,我立刻就回去。” 她的声音暗哑,一点生气也没有,动作也软弱无力。等到她走进烧得很暖和的 屋子,葛利高里仔细看了看,只见她两颊有发烧的红晕,眼睛闪着可疑的光芒。他 的心吓得揪成一团:阿克西妮亚肯定是病啦。他想起来,昨天她就说过浑身发冷和 头晕,天亮以前出了一身大汗,脖子上的发卷儿都像洗过一样,水淋淋的;他黎明 时醒来,看到这种情况,盯着睡得正香的阿克西妮亚,便不想起身,免得惊醒她的 好梦。 阿克西妮亚刚强地忍受着逃难路上的一切痛苦,甚至还鼓励普罗霍尔,因为他 总在埋怨:“鬼知道这战争是什么玩意儿,是谁他妈的想出来的?你奔哪,奔哪, 奔了一整天,可是到晚上――连个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也不知道奔到哪儿才 算完?”但是这一天,阿克西妮亚也支持不住了。夜里躺下睡觉的时候,葛利高里 觉得她好像在哭泣。 “你怎么啦?”他小声地问。“哪儿不舒服?” “我病啦……现在咱们怎么办?扔下我吗?” “你说什么呀,傻瓜!我怎么能扔下你呀?别哭哭啼啼,也许――只不过是在 路上受了点儿凉,看你,已经吓成这样啦。” “葛利申卡,是害伤寒病!” “别胡说啦!什么症候也没有。你的额角很凉嘛,也许――并不是伤寒,”葛 利高里安慰她说,但是心里明白,阿克西妮亚害的是斑疹伤寒,他痛苦地思量着, 如果她真病倒了,怎么安置她? “这么走下去可太难啦!”阿克西妮亚紧挨在葛利高里身上,小声说。“你看 看,这样多的人挤在一块儿睡!虱子会把咱们吃掉的,葛利沙!我想看看自己身上 怎么了,可是连个地方都找不到,到处是男人……昨天我走到板棚里,脱下衣服一 看,衬衣上全是虱子……主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事儿呀!我一想起这 些虱子――就想吐,什么也不想吃啦……昨天你看见那个躺在长凳上的老头子身上 有多少虱子吗?简直就在棉袄面上爬呀。” “你别想那些虱子啦,鬼知道,你总在瞎唠叨些什么呀!哼,虱子――虱子, 当兵的根本不把虱子当回事儿,”葛利高里生气地小声说。 “我全身都在痒痒啊。” “大家都痒痒,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忍耐一点儿。等咱们赶到叶卡捷琳诺达尔 ――到那儿好好洗个澡。” “现在是穿不止于净衣服啦,”阿克西妮亚叹了口气说。“咱们要叫虱于吃啦, 葛利沙!” “睡吧,咱们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葛利高里好久也不能人睡。阿克西妮亚也睡不着。她用皮袄襟蒙上脑袋,哭了 好几次,后来又辗转反侧,叹气不止,直到葛利高里转过身来,抱着她,才睡去。 半夜,葛利高里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有人想破门而人,大声地在叫喊:“喂喂, 开门哪!不然我可要把门砸啦!该死的东西,都睡死啦!…・” 房主人是个上点年纪的和蔼的哥萨克,他走到门廊里问:“什么人?你们要干 什么?如果想在这里过夜,我们这儿可没有地方啦,已经满而又满,连转身的地方 也没有啦。” “开开门,跟你说哪!”院子里的人们在叫喊。 门敞开以后,有五个武装的哥萨克冲进了堂屋。 “谁在你这儿住宿?”其中一个脸冻成铁青色的哥萨克艰难地翕动着冻僵的嘴 唇问。 “难民。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也不回答主人的问话,闯进了内室,喊道:“喂,你们这些家伙!睡 得满舒服呀!立刻从这儿滚开!现在这儿要驻军队啦。起来,起来!快点儿,不然, 我们立刻就把你们赶出去!” “你是什么人,于吗这样大喊大叫?”葛利高里睡意朦胧,沙哑地问,慢慢地 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叫你看看我是什么人!”一个哥萨克朝葛利高里走过去,在煤油灯 昏暗的光亮里,乌黑的手枪筒在他的手里闪着暗淡的光泽。 “你真够伶俐……”葛利高里稳住他说,“好吧,把你的小玩意儿给我吧!” 他一把抓住哥萨克的手腕子,使劲一攥,哥萨克哎呀叫了一声,手指头松开了。手 枪轻声落在草垫于上。葛利高里推开哥萨克,弯腰捡起了手枪,放进口袋,然后镇 静地说:“现在咱们来谈谈吧。你是哪个部队的?像你们这么机灵的人还有多少?” 哥萨克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以后,大声喊叫:“弟兄们!到这儿来!” “葛利高里走到门口,站在门当中,背靠在门框上说:”我是顿河第十九团的 中尉。小点声!别大喊大叫!这是谁在那儿哇哇地叫呀?亲爱的乡亲们,折腾够了 吧?你们要把谁赶出去呀?这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力呀?好,现在给我开步走, 离开这儿!“ “你叫嚷什么呀?”一个哥萨克大声说。“什么样的中尉我们都见识过!怎么, 难道叫我们睡在院子里吗?快把屋于腾出来!上级是这样命令我们的――把所有的 难民都从屋子里赶出去,你们明白吗?看你,嚷嚷个没有完!你们这号人我们见得 多啦!” 葛利高里径直朝说话的那个人走去,咬着牙傲慢地说:“你还没有看见过这样 的人呢。你想变成两个傻瓜吗?我来变给你看!你往后退什么呀!这不是我的手枪, 这是我才从你们的人手中缴来的。哪,你还给他,趁我还没有动手揍你们,赶快从 这儿滚出去,不然,我立刻就把你们身上的毛都拔下来!”葛利高里轻而易举地把 哥萨克扭过身去,推到门口。 “教训他一下,好吗?”一个脸裹在驼绒风帽里的强壮的哥萨克迟疑不决地问。 他站在葛利高里身后,仔细打量着他,倒动着两脚,缝着皮底的大毡靴咯吱咯吱直 响。 葛利高里转过脸,正对着他,已经忍耐不住攥摄起了拳头,但是哥萨克却举起 一只手,很和气地说:“你听我说,老爷,也许还可以称呼你别的什么的;你等等, 别磨拳擦掌的!我们走,不跟你斗。不过如今这样的时候,你也不要把哥萨克们逼 得太甚啦。马上又是一九一七年那样的时代啦。如果碰上些冒失鬼,他们不仅会把 你变成别说是两个,就是五个傻瓜也容易得很!我们看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军官,而 且,听你说话,我觉得你是从我们这样的人中爬上去的,那你现在还是检点些儿好, 不然,你会倒霉的……” 那个被葛利高里缴过手枪的哥萨克愤怒地说:“你别给他唱颂歌啦!走,咱们 到隔壁去。”他头一个往门口走去,在走过葛利高里面前的时候,斜了他一眼,遗 憾地说:“军官老爷,我们不想跟你斗啦,否则,我们早就送你上天堂啦!” 葛利高里藐视地撒了撇嘴说:“你何不把自己先送上天堂呢?趁我还没有扒你 的裤子,赶快走吧,走吧!真是个好汉!可惜我把手枪还给你啦,像你这样的冒失 鬼,是不配挎手枪的,只配挂一把羊毛梳子!” “走吧,弟兄们,叫他见鬼去吧!不动他,也就不会放臭味儿啦!”一个没有 参加谈话的哥萨克好心肠地笑着说。 哥萨克们骂着,乱踏着结上冰的靴子,一起向门廊里拥去。葛利高里严厉地吩 咐房主人说:“下回不许开门啦!他们敲一会儿就会走的,如果不走,就叫醒我。” 被吵闹声惊醒的霍皮奥尔河上游逃难的人们都低低地交谈起来。 “纪律简直败坏得不成样子啦!”一个老头子伤心地叹了口气说。“这些狗崽 子,跟军官怎么说话呀……这要是在过去,那还了得呀?一定要送他们去服苦役!” “他们要只是说说――那又算得了什么!没看见,他们还想动手呢!有个家伙 还说,‘教训他一下,好吗?’就是那个戴驼绒风帽、像棵从未砍伐过的杨树似的 家伙。这些坏家伙,已经坏到什么地步啦!” “你就这样饶了他们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有一个哥萨克问。 葛利高里把军大衣盖在身上,脸上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容听着大家的谈话,回答 说:“对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现在已经脱离了部队,谁也管不了;他们自己结 伙,没有指挥人员,无法无天,谁是头头?谁有力量,谁就是他们的头头。大概, 他们的队伍里连一个军官都没有剩下。我见过这样的连队,就像一群没爹没妈的孤 儿!好,咱们睡觉吧。” 阿克西妮亚悄悄地嘟哝说:“你跟他们纠缠什么呀,葛利沙?别惹这些人吧, 看在基督面上!这些疯子,他们会打死你的。” “你快睡吧,睡吧,咱们明天还要起早哩。你觉得怎样?是不是好受一点儿啦?” “还是那样。” “头疼吗?” “疼。看来我是起不来啦……” 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阿克西妮亚的额角上,叹了口气说:“你身上烧得简直像 刚出炉似的。好,没关系,别泄气!你身体结实,会好起来的。” 阿克西妮亚不做声了。她干渴得要命,到厨房里去了好几次,喝些很难喝的温 吞水,恶心、头晕,她勉强支持着,又躺到草垫子L 去。 夜间又来了四批找地方过夜的人。他们用枪托子敲门,打开百叶窗,在窗户上 乒乓乱敲,直到葛利高里教导过的房主人骂着,在门廊里叫喊:“请你们到别处去 吧!旅部住在这儿!”他们才走开了。 黎明时分,普罗霍尔和葛利高里套上爬犁。阿克西妮亚很费劲地穿上衣服,走 出屋子。太阳升起来了。烟囱里冒出灰色的炊烟,升上蓝色的天空。被太阳从下面 照耀着的红艳的云块在高空飘移。篱笆上。板棚顶上都结了一层厚霜。马身上冒着 热气。 葛利高里扶着阿克西妮亚坐上爬犁,问道:“你是不是躺下?这样你可以舒服 些儿。” 阿克西妮亚肯定地点了点头。葛利高里关怀地给她盖好腿,她看了他一眼,目 光中带着无声的感激神情,又闭上了眼睛。 中午,在离大道约两俄里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村停下来喂马的时候,阿克西妮 亚已经不能从爬犁上站起来了。葛利高里把她扶进屋子,让她躺在热情的女主人腾 出来的床上。 “你不好受吗,亲爱的?”他弯下身子,对着面色灰白的阿克西妮亚的脸涧道。 她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地看了看,又昏迷过去。葛利高里手哆嗦着给她 解下头巾。阿克西妮亚的脸颊像冰一样凉,额角却烫得很,太阳穴边出的虚汗结成 了冰丝。傍晚,阿克西妮亚完全失去了知觉。在这以前,她曾经要求喝水,嘟哝说 :“要凉水,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清晰地说:“请把葛利沙叫来。” “我在这儿哪。你要什么,克秀莎?”葛利高里抓住她的手,笨拙。羞怯地抚 摸着。 “别扔下我,葛利申卡!” “我不会扔下你的,怎么会这样想呢?” “不要把我扔在外乡……我会死在这儿。” 普罗霍尔端来水。阿克西妮亚贪婪地把于裂的嘴唇放到钢杯子边上,喝了几口, 又呻吟着把脑袋伏到枕头上。过了五分钟,她又不连贯地、模糊不清地说起胡话。 葛利高里坐在她的头这边,听清了几句:“应该洗一下……弄点儿淡蓝色的水漂… …还早……”她的模糊不清的话变成了耳语。普罗霍尔摇了摇头,责备说:“我劝 过你,别带着她上路!好啦,现在咱们怎么办?简直是活受罪,没有说的,真的! 咱们在这儿过夜吗?你聋啦,还是怎么的?我问你,咱们要在这儿过夜呢,还是继 续赶路?”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他弯腰坐在那里,眼睛死盯着阿克西妮亚的灰白的脸。女 主人是个热情、善良的女人,她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小声问普罗霍尔:“是他的妻 子吗?有孩子吗?” “有孩子,什么都有,我们就是没有运气,”普罗霍尔嘟哝说。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坐在爬犁上,抽了半天烟。应该把阿克西妮亚留在这个 小村子里,继续赶路会加速她的死亡。葛利高里心里很清楚。他走进屋子,又坐到 床前。 “咱们在这里住下来吗,还是怎么的?”普罗霍尔问。 “住下。也许明天还要住一天。” 不久,房主人就回来了,是个矮小、瘦弱的庄稼人,目光闪烁不定,一看就知 道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的一条假木腿(腿是从膝盖地方截去的)戳着地,一瘸 一拐,很精神地走到桌边,脱下外衣,恶狠狠地斜脱了普罗霍尔一眼,问:“上帝 送客人来啦?从哪儿来的?”他不等到回答,就吩咐妻子说:“快给我弄点什么东 西吃,我饿得跟野狗一样啦!” 他没命地吃了半天。闪烁不定的目光经常停在普罗霍尔和一动不动地躺着的阿 克西妮亚身上。葛利高里从内室里走出来,问候主人。主人默默地点了点头问: “你们是撤退的吗?” “是撤退的。” “打够了仗啦,老爷?” “好像是。” “这是您的妻子吗?”主人用脑袋朝阿克西妮亚那边点了点。 “是我的妻子。” “你为什么叫她躺在床上?咱们自个儿在哪儿睡呀?”他很不满意地对妻子说。 “她有病,万尼亚,应该可怜可怜她嘛。” “可怜!他们那么多,你可怜得过来啊,你看他们有多少!老爷,您把我们都 挤走啦……” 葛利高里一只手贴在胸前,对主人夫妇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不符合他性 格的乞怜口气,几乎是祈祷说:“善人们哪!看在基督面上,救救我吧。我再也不 能带着她上路啦,她会死在路上的,答应我把她留在你们家吧。我给你看护的费用, 你们要多少就给多少,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的恩情……请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要拒绝, 行行好吧!” 起初主人断然拒绝了,推说没有工夫照料病人,而且病人挤得他们没有地方住 了,可是后来,吃完饭,又说:“当然,谁愿意白照看她呢。您打算出多少照看费 呀?对于我们的照料,您愿意出多少钱?” 葛利高里把口袋里所有的钱统统掏了出来,递给房主人。房主人犹豫不决地接 过一沓子顿河政府发的票子――用唾沫沾湿手指头,数了数钱,问:“您没有尼古 拉票子吗?” “没有。” “也许有克伦斯基的票子吧?您这些票子太不可靠啦……” “我也没有克伦斯基的票子。您要愿意,我可以把马留给您。” 主人思量了半天,然后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不行。当然,我倒很愿意要马, 对我们种庄稼的人来说,马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现在这年月可不行啦!不是白 军,就是红军,反正他们要把马牵走,哪儿会轮到我来用呢。你看,我只有一匹瘸 腿的小骡马,就这我也整天担惊受怕,生怕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把它也牵走。”他 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像在为自己辩解似地补充说:“您别以为我这个人太贪心了, 绝对不是!不过请您自个儿想想看,老爷!她也许要躺上一个月,或者还要多,一 会儿要给她端这个,一会儿又拿那个,还要养活她吧,面包。牛奶,什么鸡蛋啦。 肉啦,要知道,这都是值钱的呀,我说得对吗?而且还要给她洗衣服,给她洗澡, 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活儿……我的老婆又要管家务,又要照看她。这可不是 什么容易事儿!不,您别舍不得啦,再给点什么吧。我是个残废,您看见啦――缺 一条腿的人,我能干什么活儿挣钱哪?我们是靠上帝的施舍,过着粗茶淡饭的穷日 子……” 葛利高里气得肺都要炸了,压着火儿说:“我不是不舍得,你这个大善人哪。 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我自己也要过一文不名的日子啦。没有钱我也能凑合着活。 你还想要我给你什么东西呢?” “您真的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啦?”主人不相信地冷笑道。“挣您这份薪 饷,应该有几口袋钱才是。” “你痛快说吧,”葛利高里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说道,“愿不愿意把病人留 在你们家里?” “不,您既然这么吝啬,我们就没有理由留下她啦。”主人带着很大的委屈说。 “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小事儿……军官的太太,叫邻居们知道了,事情就麻烦了, 同志们紧跟着你们就会来到,他们一知道这件事,就会天天把我叫去……不,既然 这样,您就把她带走吧,也许别的街坊愿意收留她。”他流露出非常遗憾的神情, 把钱还给葛利高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 葛利高里穿上军大衣,对普罗霍尔说:“你在这里照看她一会儿,我去找房子。” 他已经抓住门把手了,主人拦住他说:“您等等,老爷,于吗这样急啊?您以 为我不可怜这个有病的女人吗?我是非常可怜她的,我自个儿也曾当过兵,而且非 常尊重您的职务和地位,难道除了这些钱以外,您就不能再加点儿别的什么东西了 吗?” 这时普罗霍尔忍不住了,激动得脸涨得通红,大声喊:“还要给你加点儿什么 呀,你这个瘸腿的阴险家伙?!把你的那条腿也打断,这就是加给你的东西!葛利 高里・潘苔莱维奇!请准许我把他像打狗一样狠狠捧一顿,然后咱们拉上阿克西妮 亚继续赶路,这个该死的东西,叫他不得好死……” 主人听完普罗霍尔的气喘吁吁的话,没说半句话去打断他,等他说完了才说: “您臭骂我一顿,有什么用呀,老总!咱们是在平心静气地商量嘛,用不着叫骂, 用不着吵嘴。我说,哥萨克,你干吗跟我大发脾气呀?难道我指的是钱吗?我说的 根本不是要多给钱!我是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多余的武器,譬如说,步枪啦,或 者随便什么样的手枪啦……有它没有它,对你们来说,反正是一样,可是对我们来 说,现在这种年月,这东西可是件大财产。保家护院一定要有武器!我说的是这个 问题!把刚才的钱都给我,再加上一支步枪,一言为定,把您的病人留下来,我们 会像照料自己的亲人一样照料她,我可以对您起MI” 葛利高里看了看普罗霍尔,小声说:“把我的步枪和子弹都给他,然后去套爬 犁。就让阿克西妮亚留在这里吧……让上帝处罚我吧,我不能带着她去送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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