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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战争也从亚戈德诺耶逼走了许多人。韦尼阿明和吉洪也走了,他们走后庄园显 得更荒凉、寂静和无聊了。阿克西妮亚代替了韦尼阿明,去服侍老将军;肥胖的永 远瘦不下来的卢克里娅又承担了为临时雇工做饭和饲养家禽的工作。萨什卡爷爷兼 任了马夫和看护花园的职务,只有车夫是新来的――一个老成持重的上了年纪的哥 萨克尼基季奇。 这一年地主减少了种植面积,提供了二十匹补充军马;只留下了一匹走马和三 匹庄园上离不开的顿河马。地主用打猎来消磨时间,带着尼基季奇去打野雁,有时 候也带着猎狗去打猎,闹得四乡不安。 阿克西妮亚偶尔收到葛利高里的短信,说他现在还活着,而且很健康,正刻苦 服役。他是变得坚强了呢,还是不愿意在信上表示自己的弱点呢,反正他一回也没 有抱怨生活的艰难和寂寞。写信的语气总是冷冰冰的,好像是迫不得已才写的。只 是最近的一封信里,不小心写出了这样的句子:“……一直在火线上,我似乎有些 厌倦战争了,褡裢里总是背着死神。”每一封信上他都提到他的女儿,要求告诉他 一点关于她的事情:“……告诉我,我的塔纽莎长得多高啦,长成什么样子啦?不 久前我梦见她长得很大啦,穿着红衣裳。” 阿克西妮亚表面上坚强地忍受着别离的痛苦。她把对葛利高里的全部爱情都倾 注到女儿身上,特别是当她确信这个孩子的确是葛利高里的以后。这条小生命提出 了越来越多的驳不倒的证据:小姑娘的深红色的头发脱掉了,生出了黑色卷曲的新 头发;眼睛的颜色也变了,显得黑了,眼眶也变得长了。长得越来越像父亲,就连 笑容也是野性的、麦列霍夫家的,葛利高里的。阿克西妮亚现在可以毫无疑问地从 孩子身上看出谁是她的父亲了,因此她就更加爱这个孩子,――已经不像从前那样, 每当走近摇篮的时候,在小姑娘惺忪的小脸上,一发现某种与司捷潘脸上可憎的线 条稍微相似的影子和极其细微的相同之处,就禁不住要踉跄后退。 日于悠悠忽忽地过去,每过一天,阿克西妮亚心上的痛苦就更多一层。对心爱 的人生命的担忧,像钢钻一样钻着她的心,这种痛苦白天既饶不过她,夜里也要光 临,而且一到夜间,那种郁积在心里、一直被意志压抑着的愁思就冲破了堤防:整 夜整夜的,阿克西妮亚怕吵醒孩子,只能含泪无声地喊叫、哭泣,她咬着自己的胳 膊,以免喊出声来,想用肉体的疼痛压下精神的痛苦。她把热泪洒满孩子的襁褓, 天真幼稚地想着:“既然是葛利什卡的孩子,那么葛利什卡心里就一定会感觉到我 是多么想念他呀。” 熬过这样的不眠之夜,早晨爬起来简直像个被打得半死的人一样:浑身酸痛, 太阳穴里就像有些小银锤于在拼命不断地敲打,当年曾像孩子一样丰满的嘴唇上浮 出一丝成人的哀愁。夜夜相思,使阿克西妮亚红颜暗老…… 星期日,她刚把早饭端给老地主,从屋里来到了台阶上,就看见一个女人正朝 大门口走来。白头巾下闪烁着两只非常熟悉的眼睛……女人摁了摁门闩鼻,便走进 院子来了。阿克西妮亚一认出是娜塔莉亚,脸立刻就变得煞白,慢慢地向她迎过去。 她们正好在院于当中相遇了。娜塔莉亚的靴子上厚厚地落了一层路上的尘土。她颓 丧地垂着两只粗糙的大手站住,急促地喘着气,竭力想把那伤残的歪脖子伸直,但 是怎么也不行;因此显得她好像是在向旁边的什么地方看似的。 “我是来看你的,阿克西妮亚……”她用干涩的舌头舔着被风吹裂的嘴唇,说 道。 阿克西妮亚迅速地回头向上房的窗户看了一眼,默默地朝自己住的下房走去。 娜塔莉亚跟在后面。阿克西妮亚衣服的声音她听来非常刺耳。 “大概是因为走热啦,所以耳朵里疼,”从混乱的头脑里钻出了这样的想法。 阿克西妮亚等娜塔莉亚走进屋子以后,就关上门。她站在屋子当中,两手插到 白围裙底下。她主宰了这场游戏。 “你来干什么呀?”她曲意奉承地。几乎像耳语似地问道。 “我想喝点水……”娜塔莉亚要求,用痛苦、呆滞的目光把屋子扫了一眼。 阿克西妮亚在等待,娜塔莉亚艰难地提高声调,开口说话了。 “你抢走了我的男人……把葛利高里还给我吧!你……毁了我的一生……你看, 我成什么样子啦……” “把男人还你?”阿克西妮亚咬着牙齿说道,说出的话,就像落在石头上的雨 点,缓慢地。一滴一滴的。“把男人还给你?你是朝谁要人哪?你是干什么来啦? ……你的要求提得太晚啦!……太晚啦!” 阿克西妮亚全身晃了一下,走到娜塔莉亚跟前,恶毒地笑了起来。 阿克西妮亚仔细打量着自己敌人的脸,忍不住想挖苦她一番。现在她――被遗 弃的结发妻子――被痛苦折磨着,低声下气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就是那个女人,由 于她的恩典,曾使阿克西妮亚哭于了眼泪,使她和葛利高里分离,使她心受重创; 而当她,阿克西妮亚,在忍受致命的相思病的折磨时,这个女人却在爱抚着葛利高 里,而巨大概还嘲笑过她――失败的、被遗弃的情人。 “所以你来求我抛弃他?”阿克西妮亚气喘吁吁地说。“唉,你这个阴险毒辣 的女人!……是你先从我手里抢走了葛利什卡!是你,不是我……你既然知道他曾 跟我同居过,为什么还嫁给他?我只是收回了自己失去的人,他原本就是我的。我 有跟他生的孩子,可是你……” 她极端憎恨地看着娜塔莉亚。胡乱地挥动着双手,说出的话就像烧透了的、火 花飞溅的熔渣:“是我的葛利什卡――我谁也不给!……是我的!我的!你听见吗? 是我的!……你滚吧,没有心肝儿的东西!你不是他的妻子。你想把孩子的父亲抢 走吗?啊――哈!为什么你早不来?啊,为什么早不来?” 娜塔莉亚斜着身子走到长板凳边,坐了下来,把脑袋垂到手上,用手巴掌捂着 脸。 “你遗弃了自己的男人……请你不要这样大喊大叫……” “除了葛利什卡,我再也没有别的男人啦。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啦! 阿克西妮亚看着娜塔莉亚那从头巾里落在手上的一缕笔直的黑头发,觉得有一 股发泄不出去的怒火在心中燃烧。 “他会要你吗?你自己瞧瞧,你的脖子都歪啦!你以为他会看中你哪?你好的 时候,他都把你抛弃了,还会看上个残废人吗?你再也见不到葛利什卡啦!这就是 我要说的话!滚吧!” 阿克西妮亚发疯似的保护着自己的地位,现在是为了报复过去的一切在进攻。 她看到娜塔莉亚虽然脖子略微有点歪,但是仍然跟从前一样漂亮,――她的两颊和 嘴依然是那么红艳,并没有被时间抹掉,――但是她阿克西妮亚,难道不正是为了 这个娜塔莉亚,眼睛下面过早就布满了蛛网般的皱纹吗? “你以为我是希望能从你手里把他央求回去吗?”娜塔莉亚抬起那被痛苦折磨 得像醉汉似的朦胧的眼睛。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呀?”阿克西妮亚气喘吁吁地问道。 “思念他的感情逼我来的。” 阿克西妮亚的女孩儿被说话声音惊醒了,在床上哭起来,不住地抬起身子。母 亲把孩子抱在怀里,转身对着窗户坐了下来。娜塔莉亚浑身痉挛,看着孩子。她的 喉咙火燎燎地抽搐不止。孩子脸上的两只葛利高里的眼睛,带着懂事的好奇神情望 着她。 她呜咽着,摇摇晃晃地走到台阶上。阿克西妮亚没有出来送她。过了一会儿, 萨什卡爷爷走了进来。 “来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他问道,显然已经猜透了。 “是同村的人。” 娜塔莉亚从庄园走出了约三俄里,在一丛野柴荆下躺倒。她被无名的哀愁压倒, 什么也不想地躺在那里……孩子脸上那两只葛利高里的忧郁的黑眼睛固执地在她面 前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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