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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十月底的一个星期日,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赶着车到镇上去。 他用口袋装了四对喂肥的鸭子,在市上卖掉;在铺子里给妻子买了一块花布, 已经准备要回去了(一只脚蹬在轮缘上,拉着马颈上的结绳),这时候,有一个不 是本镇的陌生人走到他跟前来。 “您好!”他向费多特打招呼,黝黑的手指头在黑帽檐上碰了碰。 “您好!”费多特在等待着下文,眯缝起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带答不理地说道。 “您是哪里人?” “我是外村的人,不是本镇人。” “您是那个村子的人呀!” “靼靼村的。” 陌生人从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银烟盒,盒盖上刻着一只小船;他一面请费多 特抽香烟,一面继续问道:“你们的村子很大吗?” “谢谢您,我刚抽过啦。我们的村子吗,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少说也有三百户 人家。” “有教堂吗?” “当然有啦。” “有锻工吗?” “是打铁的吗?也有打铁的。” “磨坊里有钳工车间吗?” 费多特勒了勒乱挣的马,很不高兴地打量了一下那个人脑袋上的黑帽子和他那 张蓄着短短的黑胡子的大白脸上的皱纹。 “您要干什么?” “我正要搬到你们的村子里去住。刚到镇长那儿去过。您是空车回村子去吗?” “空车。” “能把我带上吗?不过不是一个人,还有老婆和两个箱子,大约有八普特重。” “可以带上。” 讲好了两个卢布的车价,费多特就把车赶到做面包圈的弗萝西卡那里去,雇车 的人就住在她家里。他把一个瘦弱的、淡黄头发的女人安置在车上,又把两只铁皮 箱子放在车后头。 他们离开了市镇。费多特咂着嘴,用毛鬃绳抽打着自己那匹不很壮实的马,不 断地扭动着后脑勺扁平的方脑袋:搭车人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们安静地坐在他身 后,一声也不响。费多特先向男的要了一支烟抽起来,然后就开口问道:“你们是 从哪儿搬到我们村子里来的呀?” “从罗斯托夫。” “是在那儿生养的吗?” “您说什么!” “我问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啊――啊,是的,是那儿的人,罗斯托夫人。” 费多特抬起古铜色颧骨的脸,向远处草原上的野草丛望去:黑特曼大道一直伸 延到转弯的地方,费多特那老练尖锐的加尔梅克人眼睛隐约看见离大道约半俄里的 地方,山坡上褐色的衰草堆中,有几只野雁的小脑袋在晃动。 “可惜没有枪,否则,赶过去打两只野雁多好。看,它们在走哪……”他用手 指头指着,叹了一口气。 “我看不见,”搭客眨着那深度近视的眼睛,坦白地说。 费多特目送着野雁走下小山沟,便转过脸来打量搭客。他中等身材,很瘦,那 两只紧靠着肉滚滚的鼻梁的眼睛里闪着狡猾的光芒。说话的时候总是不断地笑笑。 他的妻子裹着一条毛线头巾,正在打盹。费多特看不清她的脸。 “您干吗要到我们村子里来住啊?” “我是个钳工,想开一家小作坊,我还会做木匠活。” 费多特怀疑地打量着他那两只大手,搭客看到这种眼神,又补充说:“同时我 也是辛格尔公司的代理人,推销缝纫机。” “请问尊姓大名?”费多特很感兴趣地问道。 “我姓施托克曼。” “大概不是俄国人吧?” “不,是俄国人。我的祖父是拉脱维亚人。” 在很短的时间内,费多特已经知道钳工约瑟夫・达维多维奇・施托克曼从前在 “阿克塞”工厂做工,后来又在库班的什么地方呆过,再后来,在东南铁路的修理 工厂里做工。此外,欢喜问长问短的费多特还探听到这个外来人的许多生活细节。 他们来到官树林的时候,谈话就停止了。费多特在路旁的泉水井里铁了饮出汗 的瘦马,大车的颠簸和旅途的困顿,弄得他昏头昏脑,开始打起盹来。离村子还有 五俄里路。 费多特系好缰绳,脚垂下去,把身子靠得更舒服些。可是他并没有睡成。 “你们的日子过得怎样啊?”施托克曼在车上颠动、摇晃着,问道。 “凑合着活呗,还有面包吃。” “总的说来,哥萨克对于生活还满意吗?” ‘有的满意,也有不满意的。哪能全都满意。“ “对,对……”工匠同意说,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拐弯抹角地问了些别有用 心的问题:“你是说,人们的日子过得很富裕?” “过得还可以。” “服役一定很苦吧?是吗?” “服役?……我们已经习惯啦,只要你还活着,就都是现役军人。” “可是全副装备都要哥萨克自己置办,这就太不应该了。” “可不是嘛,真他妈的气人。”费多特的劲头儿上来了,担心地向扭过头去的 女人瞥了一眼、“那些当官的老找你的麻烦……我去服役的时候,卖了几头牛,才 买了一匹马,但是他们把马拉过去一看,就说不合格。” “不合格?”工匠假装吃惊地问道。 “正是这样,全不合格。他们说马腿有毛病。我费尽了口舌,对他们说:‘请 你们好好看看吧,它的腿和那些得过奖的马一样好,不过它跑起来像公鸡……这叫 做”公鸡步“。’不行,他们不验收。要知道,这一下子就弄得我倾家荡产啦!… …” 谈话更加活跃起来。费多特从车上跳下来,津津有味、滔滔不绝地讲起村子里 的事情来,他骂村长分配草地不公平,称赞波兰的规矩好,服现役的时候,他那个 团曾在那里驻扎过。工匠眯缝着眼睛,锐利的目光不住地在打量着走在车旁的费多 特,自己则在用镶箍的骨头烟嘴抽着香烟,不时地笑笑;但是脸上横贯白净突出的 前额的皱纹动起来却显得那么持重,好像是头脑里的什么隐秘思想活动在带动这条 皱纹。 傍晚,他们赶到了村子。 施托克曼采纳了费多特的建议,来到寡妇卢克什卡・波波娃家,租了她家的两 间屋子住下来。 “你从镇上拉回来的是什么人呀?”几个邻家娘儿们等在大门口,向费多特打 听道。 “代理人。” “什么袋儿里人?” “胡涂娘儿们,唉,你们这些胡涂娘儿们。跟你们说啦,是代理人,推销缝纫 机的。漂亮的娘儿们,白送,不过像你这样的丑八怪,玛丽亚大婶儿,就得拿钱买 啦。” “你这个大爪子鬼长得好看。就你这副加尔梅克人的长相!……连马都不敢踩 你:吓跑啦。” “加尔梅克人和靼鞑人是草原上人们的祖先,亲爱的婶子,你可别胡说八道… …”费多特耍着贫嘴走开去。 钳工施托克曼就在斜眼的长舌妇卢克什卡家里住下了。一夜还没有过去,满村 的娘儿们就已经吵翻了天。 “你听说了吗,大嫂?” “什么事儿?” “加尔梅克人费多特拉来了一个外国人。” “真的……” “我敢当着圣母娘娘起誓!戴着呢帽,叫什么施托波儿,或者施托卡尔……” “也许是个警察吧?” “是收税的,亲爱的。” “咦――咦――咦,你们这些傻娘儿们,都是胡说八道。听说他是个会计师, 和潘克拉季神甫的儿子一样。” “帕什卡,乖孩于,快到卢克什卡家去,悄悄问问她,”大婶子,给你家拉来 的是什么人?“‘”快跑,好孩子!“ 第二天,新来的人到村长那里去了。 费奥多尔・马内茨科夫已经当了三年村长,他把黑漆布封面的身份证在手里翻 了半天,然后文书叶戈尔・扎尔科夫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 色,村长就按多年当司务长养成的老习惯,威严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住下吧。” 新来的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有一个星期的工夫,他没有露过面,就像田鼠 一样,总在洞里生活。斧头砰砰直响,他在夏天的厨房里修建了一个作坊。妇女们 对这个陌生人的那种永不满足的兴趣已经冷了下去,只有孩于们还整大地挤在篱笆 边,毫不胆怯地、好奇地窥视着这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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