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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科尔舒诺夫家是一片婚前的忙乱。正忙着给新娘子赶做各种内衣、枕套一类的 衣物。娜塔莉亚每天晚上在用烟色的细羊毛线给未婚夫织围巾和绒手套,这是自古 传下来的风俗。 她的母亲卢吉妮奇娜则一天到晚趴在缝纫机上,给那个从镇上请来的女裁缝打 下手。 米吉卡跟着父亲和几个长工从地里回来以后,脸也不洗,顾不得从长满老茧子 的脚上脱下干活穿的、笨重的靴子,就钻进娜塔莉亚的闺房里去闲坐。他最喜欢逗 弄妹妹。 “织东西哪?”他简单地问一声,便连连地朝着毛烘烘的围巾挤眼。 “织哪,与你有什么相干!” “织吧,织吧,傻丫头,他不但不会感谢你,还要打你的耳光。” “为什么?” “为的叫你日子过得舒服些。我了解葛利沙,我们是好朋友。他是那样的一条 凶恶的公狗――咬了你,但是并不告诉你为什么咬你。” “别胡说啦!你以为我不了解他哪?” “我可比你更了解他。我们一块儿念过书。” 米吉卡看着自己那被叉子弄得伤痕斑斑的手巴掌,把高耸的脊背弯得很低,故 意喘着粗气。 “你嫁给他可就完啦,娜塔什卡!还是在家里当姑娘好。他有什么叫你爱的地 方呀?嗯?他太野了,是匹驯不好的劣马,而且还有点儿傻里傻气……你再仔细一 看:原来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 娜塔莉亚生气了,咽着眼泪,把可怜的脸伏在围巾上。 “最糟的是他正爱着别人……”米吉卡毫不怜悯地挖苦说。“你哭什么呀?你 太胡涂啦,娜塔什卡。退掉这门亲事吧!我立刻就备马,去通知他们,就说,请不 必再来啦……” 格里沙卡爷爷救了娜塔莉亚:他走进屋子,一面用疙疙瘩瘩的拐杖试探着地板 的坚固程度,一面捋着像乱麻似的黄胡子;用拐杖戳着米吉卡,问道:“坏小子, 你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啦.你说什么?” “我来看看她,爷爷,”米吉卡辩解说。 “来看看?是吗?坏小子,我命令你从这儿滚出去。开步走!” 爷爷挥舞着拐杖,哆哆嗦嗦地移动着两条瘦腿朝米吉卡走去。 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六十九年。他参加过一八七七年的俄土 战争,曾经给古尔科将军当过传令兵,后来因失宠,又被派回团里去。因为在普列 夫那和罗希奇的两次战役中立过功,得了两枚乔治十字勋章和一个乔治奖章。他和 老普罗珂菲・麦列霍夫同过事,现在儿子家颐养天年,由于他直到晚年头脑还很清 楚,还由于他一贯正直不阿,并且慷慨好客,所以在村子里受到普遍的尊敬,他把 自己的风烛残年都消磨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夏天,他从太阳出来,直到太阳落山,总是坐在墙根的土台上,低着头用拐杖 在地卜划着,沉人形象模糊和思路断续、恍惚的回忆中,但陈年往事,早已模糊不 清,黯然失色,犹如回光返照…… 褪色的、有了裂缝的哥萨克制帽的帽檐在他那紧闭着的黑眼皮上.投下一圈暗 影;被阴影一遮,两颊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大白胡子透出灰色的光泽一像山沟里 的黑土一样黑的血液,顺着交叉在拐杖顶上的手指头,顺着手腕,顺着凸出的青筋 缓慢地流着一血在一年比一年凉。格里沙卡爷爷向娜塔莉亚――他最喜爱的孙女― ―诉怨说:“毛线袜子都不能使我的脚暖和啦。好孙女,你给我用钩针钧一双厚袜 子吧。” “你怎么啦,爷爷,要知道现在是夏天呀!”娜塔莉亚瞅着坐在墙根下土台上 的祖父,瞅着他那尽是皱纹的黄色大耳朵,笑着说道。 “这有什么办法呀,我的好孙女,虽然正当盛夏,可是我的血就像地底下的土 一样,冰凉冰凉的。” 娜塔莉亚看着祖父手上网络般的青筋,想起: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人们在 院子里淘水井,――她从桶里拿了一块潮湿的粘土捏大泥娃娃和犄角总爱碎折的牛 玩,她立即就想起手触着那从五沙绳深的地下掘出来的、冰凉的陈泥的滋味。再看 祖父那棕色的、长满粘土色老斑的手时,就有点儿害怕了。 她觉得祖父的手上流的不是红艳艳、活生生的鲜血,而是青紫色的泥浆。 “你怕死吗,爷爷?”她问道。 格里沙卡爷爷扭了扭布满皱纹、青筋嶙嶙的细脖颈,好像是要把脖子从旧制服 的硬领子里挣出来似的,白中透绿的胡子颤动着,说道:“我正在盼着死神的来临, 就像盼望贵客一样、到了该死的时候啦……已经活了一辈子,给几代沙皇当过差, 我这一辈子也喝了不少伏特加啦。”他张着满口白牙的嘴微笑着说,眼上的皱纹在 不停地哆。 娜塔莉亚摸了摸祖父的手,走开去了;他仍旧是弯着腰,坐在墙根下的土台上。 用把手已经磨得光光的拐杖在土地上划着;身上穿的是一件打满补钉的灰制服,紧 箍着脖颈的硬领上鲜红的领章却依然在快活地生气勃勃、神气活现地笑着。 他听到给娜塔莉亚说媒的消息,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心里却既难过,又怨恨: 因为总是娜塔莉亚在吃饭的时候把最好的菜肴分给他,娜塔莉亚为他洗衬衣,做针 线活儿,织袜子.补裤子和上衣.――所以,格里沙卡爷爷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有 两天总是用冷冰冰的、严厉的目光看她_“麦列霍夫家是很有名气的哥萨克。已故 的普罗珂菲是个英勇的哥萨克。可是他的孙子们怎样呢?啊?” “孙子也不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支吾其辞地回答说。 “葛利什卡是个不懂礼貌的坏小子。前天我从教堂出来,他碰见了我,连好都 不问。如今对老人可大不恭敬啦……” “他是一个温柔的小伙于,”卢吉妮奇娜替未来的女婿辩护道。 “是吗?你说是个温柔的小伙子吗?那好吧,但愿如此。只要娜塔莉亚称心就 行啦……” 格里沙卡爷爷几乎没有参与说亲的事,只是偶尔从内室里走出来,在桌边小坐, 艰难地把一杯伏特加喝进细嗓子眼去,觉得身上暖和一点儿,有些醉意之后,便走 开了。 起初的两天,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幸福而又不安的娜塔莉亚,咂着嘴,抖动着白 中透绿的胡子;后来,他的态度显然软化了。 “娜塔什卡!”有一次他这样喊道。 娜塔莉亚走了过来。 “你怎么的,好孙女,不用问.很高兴,是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爷爷,”娜塔莉亚坦白地说。 “哼哼……哼哼……你瞧……哼.基督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他惋惜。伤心 地责备说:“你等不得啦,坏丫头,应该等我死了再出嫁……没有你,我的日子将 是很难熬的。” 在厨房里偷听他们谈话的米吉卡说道:“爷爷,你也许还能活一百岁呢,那她 也要这样等着?你的把戏玩的可太妙啦。” 格里沙卡爷爷脸涨得由红变青,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拐杖戳着地,跺着脚,骂 道:“‘住嘴,坏小子,狗崽子!滚!……滚!……唉、你这个恶鬼!……偷听别 人的话,魔鬼! 米吉卡笑着溜到院子里去了,可是格里沙卡爷爷却生了半天气,他咒骂着米吉 卡,脚上穿着短筒毛袜子的腿直哆嗦。 娜塔莉亚的两个小妹妹.玛丽什卡――十二岁的小姑娘和格丽普卡――被宠爱 的、八岁的淘气鬼,在焦急地盼着举行婚礼的日子。 常住在科尔舒诺夫家的长工也流露出有分寸的欢欣。他们盼望着东家请他们吃 一顿丰盛的喜酒,并目.希望在举行婚礼的日子能歇两天工。其中的一个是大高个 ――足有井台上的井架那么高,――是一个博古恰尔地方的乌克兰人,他的姓十分 奇怪,姓格季一巴巴。他每半年就要大喝一场,每次总要把他的全部家当和工钱都 喝光。渴望大喝一场的熟悉的冲动早已按捺不住,但是地抑制着,要等到举行婚礼 的时候才开始。 另一个是个身体瘦弱、肤色黝黑的米吉林斯克镇的哥萨克,名叫米海,到科尔 舒诺夫家来还不久;他家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就到这儿来当长工,自从跟格季科 (大家都把格季―巴巴简称作“”格季科‘“)交了朋友以后,也逐渐喝起酒来, 此人非常爱马,喝点酒以后就号陶大哭.抹着没有眉毛的小尖脸上的眼泪.缠着米 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说道:”东家!我的亲人!等你嫁女儿的时候――叫我米海伊 卡工赶车吧。你看我赶得怎样吧!我能赶着马跳过火焰,一根毛也烧不掉。我自己 也曾有过几匹马……唉! 一向忧郁,而且不爱答理人的格季科,不知道为什么却跟米海成了好朋友,他 总是用一个从不换样的玩笑逗他:“米海,你听见吗?你是啥地方人?”他一面问, 一面擦着两只长得可以够着膝盖的手,接着自己又变换着声调回答:“‘我是米古 列夫斯克人。”――’可是你怎么长成这个德行?‘――’俺们那儿的人统统是这 个德行。‘“ 他总是被自己巨复说的这个笑话逗得哑着嗓子哈哈大笑不止,还用手巴掌响亮 地拍着自己的于瘦得咚咚响的小腿骨,而米海却厌恶地瞅着格季科刮得光光的脸和 脖颈上颤动的喉核,骂他是“夜猫子‘”和“疮狲_规定在第一个救主节举行婚礼。 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了圣母升无节那天.葛利高里来看望未婚妻。他坐在娜塔莉亚 闺房里的圆桌边,跟姑娘们――未婚妻的女友们――嗑了一会儿葵花子和榛子,就 起身回家。娜塔莉亚出来送他。在板棚檐下,在葛利什卡那匹备着漂亮的新鞍子的 马吃草的槽边,她把手伸进怀里,然后红着脸,用爱恋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把一 个柔软的,还带着她处女胸脯热气的小包塞到他手里。葛利高里接过礼物的时候, 朝她呲了呲像狼一样的、尖利的白牙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家就知道啦……给你绣了个烟荷包” 葛利高里犹疑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想亲她一下.但是她拼命用两手撑住他的 胸膛,灵快地向后一仰头,害怕地朝窗户扫了一眼。 “人家会看见的!” “叫他们看见好啦!” “怪不好意思……” “这是头一回,”葛利高里解释道。 她拉着缰绳,葛利高里皱起眉头,脚踏上锯齿形的马镫。他在鞍子上坐好,便 策马走出院子。娜塔莉亚开开大门,用手掌搭在眼上,看着他的后影:葛利高里像 加尔梅克人一样骑在马上,略微向左边歪着身子,剽悍地挥动着鞭子。 “只剩下十一天啦,”娜塔莉亚心里计算着,叹了口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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