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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不要把卡片遗失了”①这句成语的出处   ①“遗失卡片”的含义是“张慌失措”。 发生在那装着冉阿让的棺材上面的事是这样的。 当灵车已经走到老远,神甫和唱诗童子也都上车走了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埋葬工人 的割风看见他弯下腰去取他那把直插在泥堆里的锹。 这时候,割风下了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走去站在坟坑和那埋葬工人的中间,叉着胳膊,说道“我付账!” 埋葬工人吃了一惊,瞪眼望着他,回答说: “什么,乡下佬?” 割风重复说: “我付账!” “什么账?” “酒账!” “什么酒?” “阿尔让特伊。” “在哪儿,阿尔让特伊?” “‘好木瓜’。” “去你的!”埋葬工人说。 同时他铲起一锹土,摔在棺材上。 棺材发出一种空的响声。割风感到自己头重脚轻,几乎摔倒在坟坑里。他喊了起来,喉 咙已开始被声气哽塞住了。 “伙计,趁现在‘好木瓜’还没有关门!” 埋葬工人又铲满一锹土。割风继续说。 “我付账!” 同时他一把抓住那埋葬工人的胳膊。 “请听我说,伙计。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我是来帮您忙的。这个活,晚上也可以 做。我们先去喝一盅,回头再来干。”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死死纠缠在这个没有多大希望的顽固想法上,但心里却有着这样凄 惨的想法:“即使他肯去喝!他会不会醉呢?” “天哪,”埋葬工人说,“您既然这样坚持,我奉陪就是。我们一道去喝。干了活再 去,干活以前,绝对不成。” 同时他抖了抖他那把锹。割风又抓住了他。 “是六法郎一瓶的阿尔让特伊呢!” “怎么哪,”埋葬工人说,“您简直是个敲钟的人。丁东,丁东①,除了这,您什么也 不会说。走开,不用老在这儿罗嗦。”   ①丁东指钟声,同时也影射dindon(愚人)。 同时他抛出了第二锹土。 到这时割风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来喝一口嘛,”他吼道,“既然是归我付账!” “先让这孩子睡安顿了再说。”埋葬工人说。 他抛下了第三锹。 接着他又把锹插进土里,说道: “您知道,今晚天气会冷,要是我们把这死女人丢在这里,不替她盖上被子,她会追在 我们后面叫嚷起来的。” mpanel(1); 这时,那埋葬工人正弯着身子在铲土,他那罩衫的口袋叉开了。 割风的一双仓皇无主的眼睛机械地落在那口袋上,注视着它。 太阳还没有被地平线遮住,天还相当亮,能让他望见在那张着嘴的衣袋里,有张白色的 东西。 一个庇卡底的乡下人的眼睛所能有的闪光,从割风的眸子里全都放射出来了。他忽然得 了个主意。 那埋葬工人正在注意他那一锹土,割风乘其不备,从后面把手伸到他的衣袋里,从袋子 底里抽出了那张白色的东西。 那埋葬工人已向坟坑里摔下了第四锹土了。 正当他要回转身来取第五锹的时候,割风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对他说: “喂,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您有那卡片吗?” 埋葬工人停下来说: “什么卡片?” “太阳快下去了。” “让它下去好了,请它戴上它的睡帽。” “公墓的铁栏门快关上了。” “关了又怎样?” “您有那卡片吗?” “啊,我的卡片!”埋葬工人说。 同时他搜着自己的衣袋。 搜了一个,又搜另一个。他转到背心口袋上去了,检查了第一个,翻转了第二个。 “没有,”他说,“我没有带我的卡片,我忘了。” “十五法郎的罚金。”割风说。 埋葬工人的脸变青了。青就是铁青面孔的没有血色。 “啊耶稣――我的――瘸腿――天主――蹲下了――屁股!十五法郎的罚金!” “三枚一百个苏的钱。”割风说。 埋葬工人丢下了他的锹。 割风的机会到了。 “不用慌,”割风说,“小伙子,不用悲观失望。不值得为了这就想寻短见,就想利用 这坑坑。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并且您有办法可以不付。我是老手,您是新手。我有许 多办法、方法、巧法、妙法。作为朋友我替您出个主意。有件事很明显,太阳下去了,它已 到了那圆屋顶的尖上,不出五分钟,公墓大门就关上了。” “这是真话。”那埋葬工人回答说。 “五分钟里您来不及填满这个坑,它深到和鬼门关一样,这坟坑,您一定来不及在关铁 栏门以前赶到门口钻出去。” “这是对的。” “既是这样,就免不了十五法郎的罚金。” “十五法郎……” “不过您还来得及……您住在什么地方?” “离便门才两步路。打这里走去,一刻钟。伏吉拉尔街,八十七号。” “您还有时间,拔腿飞奔,立刻跑出大门。” “一点不错。” “出了大门,您赶快奔回家,取了卡片再回来,公墓的门房替您开开门。您有了卡片, 就不会罚款。您再埋好您的死人。 我呢,我替您在这里守住,免得他开了小差。” “您救了我的命,乡下佬。” “你快滚蛋。”割风说。 那埋葬工人,感激到了心花怒放,握着他的手一抖再抖,飕的一声跑了。 埋葬工人消失在树丛里以后,割风又倾耳细听,直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他这才朝着 那坟坑,弯下腰去,轻轻喊道: “马德兰爷爷!” 没有回答的声音。 割风浑身一阵寒战。他爬了下去,不,应当说他滚了下去,跳到棺材头上,喊着说: “您在里面吗?” 棺材里毫无动静。 割风抖到呼吸也停了,连忙取出他的钝口凿和铁锤,撬开了盖板。冉阿让的脸,在那暮 色里显得惨白,眼睛也闭上了。 割风的头发直竖起来,他立起,靠着坟坑的内壁,几乎坍倒在棺材上。他望着冉阿让。 冉阿让直躺着,面色青灰,一动也不动。 割风轻轻地,象微风吹过似的说道: “他死了!” 他又站起来,狠狠地叉起两条胳膊,用力之猛,使他两个捏紧了的拳头碰到了两肩,他 喊着说: “我是这样搭救他的,我!” 这时,那可怜的老人痛哭失声。一面自言自语,有些人认为天地间不会有独语的人,那 是一种错误。强烈的激动是常会通过语言高声表达出来的。 “这是梅斯千爷爷的过失。他为什么要死呢,这蠢材?他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在别人料 不到的时候上路呢?是他把马德兰先生害死的。马德兰爷爷!他躺在棺材里了。他算是归天 了。全完了。所以,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好讲?啊!我的天主!他死了!好啊,他那小姑 娘,我拿她怎么办?那卖水果的婆娘会说什么呢?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死了,会有这样的鬼 事!当我想起他从前爬到我的车子底下来的时候!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天老爷,他被 闷死了,我早就说过的。他硬不听我的话。好呀,这傻事干得真棒!他死了,这老好人,慈 悲天主的慈悲人中的最最慈悲的人!还有他那小姑娘!啊!无论如何,我不回到那里去了, 我。我就待在这里好了。干出了这种事!我们俩,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象两个老疯子似 的,真不值得。不过,他究竟是怎样钻进那修院的呢?那起头就不对。那种事是干不得的。 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他听不见我的声 音。请你赶快爬出来吧。” 他揪自己的头发。 远处树林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嘎嘎声。公墓的铁栏门关上了。 割风低下头去看冉阿让,又突然猛跳起来,直退到坑壁。 冉阿让的眼睛睁开了,并且望着他。 看见一个死人,是可怕的事;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几乎是同样可怕的。割风好象变 成了一块石头,面如死灰,慌张失措,完全被惊愕激动的心情压倒了,他不知道要应付的是 个活人呢还是个死人,他望着冉阿让,冉阿让也望着他。 “我睡着了。”冉阿让说。 他坐了起来。 割风跪了下去。 “公正慈悲的圣母!您吓得我好惨!” 随后他又立起来,大声说: “谢谢,马德兰爷爷!” 冉阿让先头只是昏过去了一阵。新鲜空气继又使他苏醒。 欢乐是恐怖的回击。割风几乎要象冉阿让那样费了大劲才能苏醒过来。 “这样说,您并没有死!呵!您多么会闹着玩,您!要我千叫万叫,您才醒过来。我看 见您眼睛闭上时,我说:‘好!他闷死了。’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恶疯子,一个非穿绳子背心 不可的恶疯子。我也许会被人送进比塞特。要是您死了的话,您叫我怎么办?还有您那小姑 娘!那水果铺的老板娘也会感到莫名其妙!我把孩子推到她的怀里,回过头来却说公公死 了!好古怪的事!我天堂里的先圣先贤,好古怪的事!啊!您还活着,这是最精彩的。” “我冷。”冉阿让说。 这句话把割风完全带回了现实,当时情况是紧迫的。这两个人,虽然都已苏醒过来,但 都没有感到自己的神智还是昏沉的,他们的心里还都有着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对当时险 恶的处境还不能充分意识到。 “让我们赶快离开这地方。”割风大声说。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葫芦瓶,那是他早准备好的。 “先喝一口。”他说。 葫芦瓶完成了由新鲜空气开始的效果,冉阿让喝了一大口烧酒,他这才完全感到恢复了。 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帮着割风再把盖子钉好。 三分钟过后他们已到了坟坑的外面。 割风这就放心了。他不慌不忙。公墓大门已经关上。不用顾虑那埋葬工人格利比埃的突 然来到。那“小伙子”正在家里找他的卡片,他决不能从他屋子里找到,因为卡片在割风的 衣袋里。没有卡片,他便进不了坟场。 割风拿着锹,冉阿让拿着镐,一同埋了那口空棺材。 坑填满时,割风对冉阿让说: “我们走吧。我带着锹,您带着镐。” 天已经黑下来了。 冉阿让走起路来,行动还不大灵便。他在那棺材里睡僵了,已经有点变成僵尸了。在那 四块木板里,关节已和死人一样硬化了。他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先让自己从那冰坑的冷气里恢 复过来。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瘸子,不然的话,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跑一程。” “不要紧!”冉阿让回答说,“走上四步路,我的腿劲又回来了。” 他们沿着先头灵车走过的那些小路走。到了那关了的铁栏门和门房的亭子跟前,割风捏 着埋葬工人的卡片,把它丢在匣子里,门房拉动绳子,门一开,他们便出来了。 “这真是方便!”割风说,“您的主意多么好,马德兰爷爷!” 他们轻易地越过了伏吉拉尔便门,没有遇到丝毫困难。在公墓附近一带,一把锹和一把 镐等于是两张通行证。 伏吉拉尔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马德兰爷爷,”割风一面抬起眼睛望着街旁的房屋,一面走着说,“您眼睛比我的 好。请告诉我八十七号在什么地方。” “巧得很,就是这儿。”冉阿让说。 “街上没有人,”割风接着说,“您把镐给我,等我两分钟。” 割风走进八十七号,受到那种时时都把穷人引向最上层的本能作用所驱使,他一直往上 走,在黑暗中,敲着一间顶楼的门。有个人的声音回答: “请进来。” 那正是格利比埃的声音。 割风推开了门。那埋葬工人的屋子,正和所有穷苦人的住处一样,是一个既无家具而又 堆满东西的破窠。一只装运货物的木箱――也许是口棺材――代替橱柜,一个奶油钵代替水 盆’草荐代替床,方砖地代替椅子和桌子。在一个屋角里铺着一条破垫子,是一条破烂地毯 的残存部分,在那上面,有个瘦妇人和许多孩子,大家挤作一堆。这穷苦家庭里的一切,都 还留着一阵东翻西找的痕迹。几乎可以说,在那里发生过一场“个人”的地震。许多东西的 盖子都没有盖好,破衣烂衫散乱在四处,瓦罐被打破了,母亲哭过了,孩子们也许还挨了 打,那就是一阵顽强愤懑的搜查所留下的痕迹。显然,那埋葬工人曾疯狂地寻找他那张卡 片,并且他把遗失的责任推到那破窝里的一切东西和人的身上,从瓦罐一直到他的妻子。他 正在愁苦失望。 可是割风,因为他急于要结束当时的险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胜利的不幸的这一面。 他走进去,说道: “我把您的镐和锹带来了。” 格利比埃满脸惊慌,望着他说: “是您,乡下佬?” “明天早晨您可以到坟场的门房那里去取您的卡片。” 同时他把锹和镐放在方砖地上。 “这是怎么说?”格利比埃问。 “这就是说:您让您的卡片从衣袋里掉了出来,您走了以后,我从地上把它拾起来了, 我把那死人埋好了,我把坑填满了,我替您干完了活,门房会把您的卡片还给您,您不用付 十五法郎了。就这样,小伙子。” “谢谢,村老倌!”格利比埃眉飞色舞地喊道,“下次喝酒,归我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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