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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们走到汽车旁边站着。有好几分钟谁也没有出声。朱利安上校把烟盒递过来, 挨个向大家敬烟。费弗尔脸色灰白,看来方才的消息对他打击不轻。我注意到他捏 着火柴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那个流浪艺人停下手里的风琴,手捧帽子,拄着拐杖朝 我们走来。迈克西姆给了他两个先令。接着,他又回到风琴旁,奏起另一支曲子。 教堂大鸣钟敲了六下。费弗尔开始说话了,脸上依然没有一点儿血色,佯装无所谓 的口吻也掩不住内心的胆怯。他垂着眼睛没朝谁望,只顾瞅着手里的烟卷,同时还 不住地在指缝间转动着它。“有谁知道,”他说,“癌这玩意儿传染不传染?” 没人答理他。朱利安上校耸耸肩。 “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费弗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她瞒得好紧,甚至对丹 尼也不透口风。这事他妈的实在骇人,是不是?谁也不会把这件事儿同吕蓓卡联系 在一起的。你们几位想不想去喝一杯?这事儿我完全估计错啦,错了就承认,我可 不在乎。癌症!哦,我的老天!” 他斜靠在汽车车身上,双手遮住眼睛。“叫那个摇风琴的混蛋滚开,”他说。 “那鬼声音实在叫人受不了。” “要是我们自己走开不更省事?”迈克西姆说。“你可开得了自己的车?要不 就让朱利安替你开?” “让我歇一会儿。”费弗尔咕哝着说。“我会恢复过来的。你不明白,这件事 真他妈的像当头一捧。” “喂,看在上帝面上,振作起来,”朱利安上校说。“要是您想喝一杯,就回 到屋里向贝克要去。我想他一定知道怎么治疗惊厥症。别在大街上出洋相。” “噢,你们神气了,没事了,”费弗尔站直身子,望着朱利安上校和迈克西姆。 “你们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迈克西姆现在占了上风,不是吗?而你则算是找到 了吕蓓卡自杀的动机。只要你开一下尊口,贝克就会分文不取把白纸黑字的证词给 你送上门来。由于出了这番力,你就可以每周到曼陀丽美餐一顿,沾沾自喜。不用 说,迈克斯生下第一个娃娃还会请你当教父。” “我们是不是上车走吧?”朱利安对迈克西姆说。“我们可以边走边作下一步 的打算。” 迈克西姆打开车门,朱利安上校钻了进去。我在前面的老位子上坐定。费弗尔 仍然靠在他那辆车的车身上,没有动弹。“奉劝你还是直接回你的住处,上床去睡 一觉,”朱利安上校不客气地说。“开车时慢着点,要不然,你会发现自己因撞死 了人而坐班房的。以后你我再不会见面了,所以还是趁现在提醒你一句:我作为一 个行政官,手里还有那么点权力。你要是以后再在克里斯或者本地区露面,就会尝 到那点权力的厉害。敲诈勒索可不是什么好行当,费弗尔先生。我们这一带的人知 道该怎么对付讹诈,尽管在你看来这或许有点新鲜。” 费弗尔的目光紧紧盯着迈克西姆。他的脸色已不像刚才那样灰白。嘴角又浮起 那种眼熟的、叫人讨厌的微笑。“不错,这次你交了好运,迈克斯,是吗?”他慢 悠悠地说。“你以为你赢了,是不?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再说我也不会 放过你的,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mpanel(1); 迈克西姆一边把车发动起来,一边问:“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要是有话, 最好还是趁现在说。” “不,”费弗尔说。“没什么要说了,我不想耽搁你们。请便吧。”他退到人 行道上,嘴角仍挂着那丝隐笑。汽车开动了,在拐弯时,我回头一望,看见他站在 原地盯着我们瞧。他朝我们挥挥手,还哈哈笑着。 汽车向前疾驶,大家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利朱安上校才开口说话;“他已 经没门啦。他那么笑着挥手,无非是虚张声势的花招。这些家伙全是一路货。他现 在没有一丁点儿可以起诉的理由。贝克的证词足以驳得他哑口无言。” 迈克西姆没作声。我打眼角瞅了他一眼,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示。“我始终 觉得,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贝克身上,”朱利安上校说。“那么偷偷摸摸地约大夫 看病,甚至对丹弗斯太太也要瞒着。你瞧,她自己也早有怀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 暗疾。当然,这是种可怕的毛病,非常可怕,足以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吓昏头。” 汽车沿着笔直的公路继续向前。电线杆、长途汽车、敞篷赛车、相互间隔一定 距离的带新辟花园的小型别墅,在我眼前纷纷闪过,在我脑子里交织成一幅幅毕生 难忘的图案。 “我看你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吧,德温特?”朱利安上校说。 “没有,”迈克西姆说。“没有想到。” “当然罗,有些人对这东西怀有一种病态的恐惧,”朱利安上校说。“尤其是 妇女。你妻子想必就是这样。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个。她没有勇气面对病 痛的折磨。不管怎么说,她总算免受了那一番话罪。” “哦,”迈克西姆说。 “我想,假使我在克里斯和郡里悄悄放点风,就说伦敦有位医生为我们提供了 她自杀的动机,这不至于有什么坏处吧,”朱利安上校说。“无非是防个万一,免 得别人说闲话。你知道,世上的事儿很难说。有时候人就是那么古怪。要是让他们 知道德温特夫人当时得了癌症,说不定你俩的处境会好得多。” “哦,”迈克西姆说,“是的,我明白。” “说来真有点莫名其妙,也叫人恼火,”朱利安上校慢条斯理地说,“稍微有 点什么事,就会在乡下慢慢传开,搞得沸沸扬扬。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幸 的是实际情况偏偏就是这样。我并不是说,我预料这事儿会引起什么风波。不过还 是防患于未然的好。对一般人来说,只要一抓到机会,就会捕风捉影地编造出一些 最离奇的谣言来。” “哦,”迈克西姆说。 “你和克劳利当然可以管住曼陀丽以及庄园上的人,不让他们胡说八道;克里 斯那儿,我有办法对付。我还要关照一下我女儿。她同一大群年轻人过从甚密,而 这些人正是说慌传谣的好手。我想报纸大概不会再来纠缠你们了,这倒是件好事。 过一两天你就会发现报上不再提这件事啦!” “哦,”迈克西姆说。 汽车穿过北郊,重又来到芬奇利和汉普斯特德。 “六点半了,”朱利安上校说。“你们打算怎么样?我有个妹妹住在圣约翰园 林。我想对她来次突然袭击,在她那儿叨扰一顿晚饭,然后从帕了顿车站搭末班车 回去。我知道她这一星期都呆在家里。我相信她见到你们两位一定也很高兴。” 迈克西姆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多谢你盛情相邀,”他说。“不过,我想我们 还是赶自己的路吧。我得给弗兰克挂个电话,还有这样那样的一些事情要办。我想 我们还是找个什么地方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再起程赶路,途中找个小客店过夜。我 想我们就准备这么办。” “当然,”朱利安上校说,“我完全理解。你可以把我送到我妹妹的住处吗? 就在爱文纽路的一个拐角上。” 我们来到他妹妹那幢屋子面前,迈克西姆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停车。“你今 天为我们劳累奔走,”他说,“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 的感情。” “亲爱的朋友,”朱利安上校说,“我很乐意为你效劳。要是我们早知道贝克 所了解的情况,当然就不会有这么一番奔波了。不过,现在也不必再把这事儿搁在 心上。你得把这件事当作生活中一段极不愉快、极为不幸的插曲,忘个干净。我敢 肯定,费弗尔今后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如果他再来,我希望你能马上告诉我。我 知道怎么对付他。”他钻出汽车,随手捡起外衣和地图、“要是我处在你们的地位,” 他嘴上这么说,眼光却不直接对着我们,“倒是有意离开一段时间。短期休假一次。 或许到国外走一遭。” 我们俩没有接口。朱利安上校胡乱摺叠着手里的地图。“每年这时候,瑞士是 个游览的好地方,”他说。“我记得,有一次我女儿过假期,我们一家上那儿去休 息,玩得痛快极了。在那儿散步,令人心旷神怡。”他踌躇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到时候冒出某些小小的麻烦倒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他说。“我不是说费弗尔 会钻出来作梗,而是怕本地有人说闲话。谁也摸不准这一阵泰勃都对别人说些什么, 翻来复去唠叨些什么来着。当然啦,全是无稽之谈。可你也知道那句老话,对不? 眼不见心不想。被议论的对象不在眼前,流言蜚语就会随之绝迹。这就是世道常情。” 他站着检点自己的随身用品。“我想没丢下什么吧。地图,眼镜,手杖,外衣。 齐啦。好吧,二位再位。别过分疲劳。今天一直真够受的。” 他走进大门,步上台阶。我看见有个妇人走到窗前,朝来客微笑着招手。我们 的汽车向前驶去,到路口拐了个弯。我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现在又剩下我们两 个了,心头的重负业已卸去,真有一种几乎无法消受的轻松之感,好似脓肿一下子 穿了头。迈克西姆沉默不语。我觉得他的手按在我手上。我们在车水马龙中穿行, 可是我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我只听见公共汽车驶过时发出的隆隆声,出租汽车喇 叭的嘟嘟声,这是伦敦市内无法规避、永不停息的喧嚣,但我不属于这个嘈杂的世 界。我在另一片清凉、安宁、粤寂的乐土之上休想。没有什么再能伤害我们。我们 已经安然度过了险关。 待到迈克西姆停车,我才张开眼睛,坐直身子。我们停在索霍区的一条小街上, 对面是一家小饭店,像这样的小饭店这儿街上比比皆是。我头昏眼花,茫然无措地 四下张望。 “你累了,”迈克西姆简短地说。“又饿又累,一步也走不动啦。吃些东西, 精神会提起来的。我也是。我们这就进去弄点吃的。我也可以给弗兰克挂个电话。” 我们走出汽车。店里幽暗而凉爽,除了老板、一个侍者和柜台后面的一个姑娘 外,空无一人。我们朝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走去。迈克西姆开始点饭菜。“难怪费弗 尔想喝酒,”他说。“我也想喝一杯。你也需要喝点。就来点白兰地吧。” 老板是个胖子,脸上笑容可掬。他给我们拿来几个装在纸袋里的长条子薄面包 卷,面包烘得到家,又松又脆。我拿起一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的白兰地苏打 酒味和润,喝下去周身发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吃完了饭,我们从从容容地赶路,用不着那么匆忙了,”迈克西姆说。“晚 上天气也会凉爽些。沿途我们可以找个宿夜的地方。明天一早再继续赶路,回曼陀 丽去。” “好的,”我说。 “你当真不愿到朱利安妹妹家吃晚饭,然后搭末班车回家?” “不。” 迈克西姆喝完了酒。他那双眼睛这时看上去显得特别大,眼眶四周围了一目阴 影,那阴影在苍白面容的衬托下益发显得浓黑。 “依你看,”他说,“朱利安猜透了几分真情?” 我的目光越过玻璃杯口端详着他。我没有作声。 “他知道的,”迈克西姆慢慢地说。“他当然知道。” “即使他知道,”我说,“也决不会声张开去。不会,决不会。” “是的,”迈克西姆说。“是的。” 他又向老板要了杯酒。我们就在这幽暗的角落里静静坐着,享受这一刻的安已。 “我相信,”迈克西姆说,“吕蓓卡对我撒谎是有算计的,这是她最后玩弄的 骗人绝招。她故意引我动手杀了她。而事情的全部后果,她都已预见到了,所以她 才那么纵声大笑,临死前还站在那儿笑。” 我没有作声,只顾埋头喝我的白兰地苏打。一切全过去了,一切都已了结。这 事再也没什么大不了,迈克西姆再也不必为此脸色发白,惴惴不安。 “这是她最后一次的恶作剧,”迈克西姆说。“也是手段最高明的一次。甚至 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终究得胜了。” 一你说到哪儿去啦?她怎么可能得胜呢?”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他一口喝下第二杯酒,然后从桌旁站 起。“我这就去给弗兰克打电话,”他说。 我在角落里坐着,一会儿侍者给我端来一盘海味。那是盘龙虾,热气腾腾,色 香味俱佳。我也喝了第二杯白兰地苏打。就这么坐在那小店里,什么也不必放在心 上,真让我感到舒服安适。我朝侍者微微一笑。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操起法语,要 他再来点面包。小店里的气氛安宁、愉快、友好。迈克西姆和我总算在一起了。一 切都已过去了。一切都已了结。吕蓓卡死了。吕蓓卡再也无法来伤害我们。正像迈 克西姆斯说,她要了最后一次的恶作剧,现在可再也不能捉弄我们了。隔了十分钟, 迈克西姆回到餐桌边。 “怎么样,”我问,声音听上去飘忽而遥远,“弗兰克怎么样?” “弗兰克没什么,”迈克西姆说。“他在办事处里,从四点钟就一直在等我的 电话。我把经过情况对他说了。他很高兴,像是松了口气。” “哦,”我说。 “不过出了件事,”迈克西姆慢腾腾地说,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说丹弗斯太 太突然不辞而别。她走了,失踪了。她对谁也没说什么,一整天像是都在忙着收拾 行李,把自己房里的东西搬了个空。四点钟光景,车站来人替她搬运箱子。弗里思 打电话给弗兰克报告了这情况,弗兰克要弗里思转告丹弗斯太太,让她上办事处去 一次。他等了好久,可她一直没去。就在我打电话前十分钟,弗里思又打电话给弗 兰克,说是曾有人给丹弗斯太太挂了个长途电话,是他给转过去并由她在自己房里 接听的。这大概是在六点十分左右。到了六点三刻,弗里思去敲她房门,走进去一 看已是人去楼空,她的卧室也是空空如也。他们四出寻找,可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她大概走了。她出屋子后一定是直穿树林而去的。她根本没有打庄园门口那儿经过。” “这岂不是件好事?”我说。“免去我们不少麻烦。我们反正迟早得把她打发 走。我相信,对这件事她也猜到了几分。昨晚上她的脸部表情真怕人。刚才来的路 上,我就一直在车子里想着她那表情。” “事情有点不对头,”迈克西姆说。“有点不妙。” “她已经山穷水尽啦,”我争辩说。“如果她走了,岂不更好。给她打电话的 肯定是费弗尔。他一定把贝克的情况对她说了。他也会把朱利安上校的话告诉她的。 朱利安上校说了,要是他们再敢来敲诈,就让我们告诉他。量他们也不敢。他们不 会这么干的,风险太大啦。” “我倒不是担心他们再来敲诈,”迈克西姆说。 “他们还能施展什么别的花招呢?”我说。“我们该听从朱利安上校的劝告, 不要再去想它。一切都过去了,亲爱的,一切都已了结。我们应当跪下感谢上帝, 总算让这件事结束了。” 迈克西姆没有应答,双眼直瞪着发楞。 “你的龙虾要凉了,”我说。“快吃吧,亲爱的。吃下去提提精神。你肚子里 要填些东西。你累了。”我的这些话都是他刚才对我说过的。我觉得自己这会儿来 了精神,体力也恢复了。现在是我在照料他。他困乏倦怠,面容苍白。我则已从虚 弱和疲劳中恢复过来,现在反倒是他在那儿受着这件事情余波的折磨。这只是因为 他又饿又累的缘故。其实,还有什么要牵扬挂肚的呢?丹弗斯太太走了。我们也该 为此感谢上苍。一切竟让我们这么顺顺当当地对付过去了,真是诸事顺遂。“快把 龙虾吃了,”我说。 日后人们可得对我刮目相看。我不会再在仆人面前拘谨怕羞,窘态毕露。丹弗 斯太太走了,我要慢慢学会操持家政。我还要到厨房里去见见厨子。仆人都会喜欢 我,敬重我,要不了多久,全会按着我的意思办事,就好像丹弗斯太太从来没掌过 发号施令的大权。对庄园的事务我也要逐步熟悉起来。我可以请弗兰克给我详详细 细讲解。我相信弗兰克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我要亲自过问庄园事务,了解经 营管理的情况:大家在农庄上干些什么;地里的活计又是怎样安排的。也许我也会 亲自动手搞点园艺,到时候,我要让花园稍稍变变样。晨室窗前那一块竖在森林之 神塑像的小方草坪,我就不大喜欢。得把那尊森林之神请出去。有成堆的事情可以 让我一点一点地去做。人们上我们这儿来作客或小住,我也不在乎。为他们布置住 房,摆设鲜花和书籍,准备菜肴,也自有一番乐趣。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一定会 有孩子。 我突然听见迈克西姆说:“你吃完了吗?我不想吃什么了。”他又朝小店老板 吩咐了一句:“再来杯咖啡,特浓的清咖啡。请把帐单开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走。小饭馆里很舒适,又没有什么急事等着我们去 处理。我真喜欢这么坐着,头靠在沙发背上,悠然闲适,如痴似醉地筹划着将来的 日子。我可以久久地这么坐下去。 我随着迈克西姆走出饭馆,步履有点踉跄,还打着呵欠。“听着,”等我们走 到人行道上,他对我说,“如果我把你安顿在后座里,再给你盖上毛毯,你是不是 可以凑合着在车里睡一觉?那儿有靠垫,还有我的上衣。” “我们不是要找个地方过夜吗?”我茫然地说。“途中随便找个旅馆。” “这我知道,”他说。“可我现在觉得今晚非赶回去不可。你总不至于不能在 后座里过一夜吧?” “行啊,”我没有把握地说。“我想行吧。” “现在七点三刻,如果我们此刻起程,两点半以前就可以到家,”他说。“路 上行人车辆不会很多。” “你会累坏的,”我说。“完全累垮的。” “不,”他摇了摇头。“我没关系。我要赶回去。情况有点不对头。是的,情 况不妙。我一定要赶回去。” 他神情焦灼,脸色异样。他拉开车门,动手在后座铺放毛毯和靠垫。 “会出什么事?”我问。“真是奇怪,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干吗还这么烦恼不 安。我真不明白。” 他没有答话。我爬进汽车,在后座上躺下,两腿蜷缩在身子下面。他替我盖上 毯子。这样倒也很舒服,比我想象的舒服多了。我把靠垫塞在头底下。 “行吗?”他说。“你觉得还可以凑合吗?” “可以,”我微笑着说。“我现在很好。会睡着的。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了。 还是这样早点赶到家的好。待我们赶到曼陀丽,离天亮还有好大一会工夫呢。” 他跨进前座车门,发动引擎。我阖上眼皮。汽车向前驶去,我感到身子底下的 弹簧在微微跳动。我把脸紧贴着靠垫。汽车平稳而有节奏地颠动着,我思想的脉博 也合着这种节拍跳动。我一阖上眼睛,就有无数的影像在我眼前映现――见到过的、 经历过的、还有已被遗忘的件件往事,纷乱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莫名其妙的图 像:范・霍珀夫人帽子上的鸟羽,弗兰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靠背椅子,曼陀丽西厢 的大窗,化装舞会上那位春风满面的太太所穿的肉色衣裙,行走在蒙特卡洛附近公 路的一位农家女。 有时,我看到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我又看到贝克大夫家那头苏格 兰(犭更)犬蹲在躺椅旁搔耳朵;一会儿是今天给我们指点大夫住宅的那个邮差;一 会儿又是克拉丽斯的母亲,她在后客厅里擦抹椅子请我坐下。贝恩冲着我傻笑,双 手捧着海螺;主教夫人问我是否有意留下用茶。我仿佛触到自己床上清凉舒适的被 单,又像踏上了海湾处砂砾地上的圆卵石。我仿佛闻到林中羊齿、湿苔薛以及枯残 杜鹃花散发出来的气味。我坠入时断时续的迷糊状态之中,不时又蓦地惊醒,意识 到自己是蜷缩在咫尺车座之内,还看到前座上迈克西姆的背影。刚才暮色苍茫。此 时已是夜色沉沉。来往车辆的车灯打在路面上,路旁村落里的农舍已拉上窗帘,里 面透出点点灯火。我不时稍稍挪动一下身子,仰面朝天;随后又昏昏睡去。 浮现在我眼前的曼陀丽屋内的楼梯,丹弗斯太太身穿黑衣站在楼梯顶端,正等 我走上去。可是等我爬上楼梯,她却从拱门底下一步步向后退,转眼不见了。我四 下找寻,却不见她的踪影。忽然,她的头从一扇黑洞洞的房门里伸出来盯着我看。 我失声呼叫,她一晃又不见了。 “什么时候了?”我大声问。“什么时候了?” 迈克西姆掉过头来。在漆黑的车子里,他那张脸越发显得苍白,如同幽灵一般。 “十一点半,”他说。“我们已经赶完了一半路程,设法再睡一会。” “我口渴,”我说。 到了下一个小镇,他停下车。汽车维修站的工人说他老婆还没有上床,可以给 我们烧点茶。我们走出汽车,站在维修站里。我伸伸腿,跺跺脚,给发麻的四肢活 活血。迈克西姆抽了一支烟。寒意侵人。维修站的门开着,冷风嗖嗖地吹进来;铁 皮屋顶在风中轧轧作响。我浑身哆嗦,赶紧将上衣钮扣扣紧。 “是啊,今儿晚上冷得够呛,”维修站工人一面摇着油泵,一面说。“今天下 午天气好像突然变了。今年夏天的最后一阵热浪过去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得考 虑烤火啦。” “伦敦市里还真热,”我说。 “是吗?”他说。“唔,他们那儿总是热天大热,冷天奇冷,不是吗?而我们 这儿,临到刮风下雨总是首当其冲。天亮以前,海岸那儿就要起大风了。” 他老婆给我们拿来了茶。茶水有股焦苦味,不过喝下去热乎乎的,挺舒服。我 贪婪地喝着,心里很感激。迈克西姆已经在看表了。 “我们得走了,”他说。“差十分十二点。”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维修站这个避 风的好去处。寒风刮在我面颊上。星斗满天,夜空里还飘着几丝云影。“是呀,” 维修站工人说,“今年的夏天就这么过了。” 我重新爬进汽车,钻到毯子底下。汽车继续向前驶去。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 了那个装了条木头假腿的摇风琴的流浪艺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着 汽车的颠簸节奏,在我脑中萦绕口旋。仿佛弗里思和罗伯特端着茶走进藏书室来; 庄园看门人的老婆朝我匆匆一点头,就忙着招呼她孩子进屋去。我看见海湾小屋里 的游艇模型,还有蒙在那上面的一层细尘。我看见小桅杆上挂满蜘蛛网,听到屋顶 上的渐沥雨声和大海的涛声。恍惚中,我想到幸福谷去,幸福谷却无处可寻。四周 密林层层,幸福谷已不复存在。只见树影森森,蕨丛遍地。猫头鹰发出凄唳悲呜。 月亮在曼陀丽窗户上辉闪。花园里长满荨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迈克西姆!”我叫起来。“迈克西姆!” “嗯,”他说。“别怕。我在这儿。” “一个梦,”我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他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重又堕入动荡紊乱的梦的深渊。我像是在晨室里写信,准备发送请柬。我握 着一支粗杆黑墨水笔,一封一封写个没完。可是等我朝那些写好的请柬仔细一看, 却发现上面的笔迹全然不是我那手方体小字,而是一种细长斜体字,笔划奇特地向 上耸起。我把话束从吸墨纸台旁推开,把它们藏起。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 里有张脸正盯着我望,那不是我自己的脸,而是一张极其苍白、极其俏丽的脸蛋, 周围衬着乌云般的柔发。那双眼睛眯缝着,露出笑意。那两片嘴唇慢慢张开。镜子 里的脸回瞪了我一眼,大笑起来。接着,我又看见她坐在自己卧室梳妆台前的椅子 上,迈克西姆在替她梳理头发。他把她的头发握在手里,一面梳理,一面慢慢把它 编成一股又粗又长的辫子。辫子像条蛇似地扭动起来,他用双手将它抓住,随后一 边朝吕蓓卡微笑,一边往自己的颈脖上绕。 “不行,”我大声尖叫。“不行,不行。我们一定得去瑞士。朱利安上校说过, 我们一定得去瑞士。” 我感到迈克西姆的手按在我脸上。“怎么啦?”他说。“怎么回事?” 我坐起身子,掠开披散在面颊上的头发。 “我睡不着,”我说。“没法睡了。” “你一直在睡,”他说。“已经睡了两个小时。现在是两点一刻。离兰因镇只 有四英里了。” 寒气更加逼人。我在漆黑一团的汽车里直打哆嗦。 “让我坐到你身边来,”我说。“三点钟以前我们就可以到家。” 我翻过椅背,坐在他身旁,透过挡风玻璃凝望着前方。我把手搁在他膝上。我 的上下牙齿在不住地格格打战。 “冷吧,”他说。 “是的,”我说。 我们面前是起伏的群山,一会儿隆起,一会儿下沉,一会又再度隆起。四周夜 色深沉。星星已经隐去。 “你说几点啦?”我问。 “两点二十分,”他说。 “奇怪,”我说。“瞧那儿,那些山头后边,天色像是正在破晓。不过这不可 能。时间还早。” “方向不对,”他说。“那是西面。” “这我知道,”我说。“真怪,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注视着夜空,而就在我凝目远眺的同时,天际似乎益发明 亮了,就像抹染着日出时射出的第一束火红霞光。那霞光渐渐地向整个天空撒开。 “只有在冬天才看得到北极光,是吗?”我说。“夏天看不到吧?” “那不是北极光,”他说。“那是曼陀丽。” 我朝他瞥了一眼,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的眼睛。 “迈克西姆,”我说。“迈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快车速,全速疾驶。汽车翻上前面的那座山头,我们看见兰因就躺在我们 脚下的一片凹地里。我们的左方是一条银带似的大河,河面逐渐开阔,向六英里外 克里斯处的河口伸展开去。通往曼陀丽的大路展现在我们眼前。今夜没有月光。我 们头顶上的夜空漆黑一片,可是贴近地平线那儿的天幕却全然不是那样。那儿一片 猩红,就像鲜血在四下飞溅。火炭灰随着咸涩的海风朝我们这儿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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