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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我们到达丹麦,看见一张菜桌上摆着两只圈手椅,国王和王后高高的坐在那里, 视朝听政。丹麦的满朝公卿贵族都列班参见;其中有个饰贵族的还是个小伙子,脚 上却穿着他那巨人似的祖先传下的一双硕大无朋的软皮靴子,那个扮演道貌岸然的 贵族的也是满面污垢,好像是个到了晚年始得荣显的平民;去丹麦骑士一角的,头 上插着梳子、脚上穿的是白色长丝袜,看上去哪里像个骑士,简直像个女人。我那 位有表演天才的同乡,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抑郁地站在一旁,我看他那前额和鬈发 也真应该化装得稍微像点儿话才好。 随着剧情的开展,希奇古怪的事儿层出不穷。看那位先王的模样,似乎非但临 死时害了咳嗽病,而且还把咳嗽病带进了坟墓,现在又带回到阳间。国王的幽灵还 从阴曹地府带来了一个脚本,卷在统帅棍上,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时在翻阅,而且似 乎愈急就愈翻不到他要翻的地方,人们只有看了他这个动作,才会想到扮演这角色 的毕竟还是个活人。我看多半是为了这个原因,楼座上的观众才奉劝这位幽灵“翻 过去,翻过去!”――人家一番好意却惹得他大为生气。这个尊严的亡魂还有一件 事也大可一提,那就是,虽然他每次登场,一副神气总像是已经巡游半夜、云行万 里的样子,其实人们都明明看见他是从紧隔壁一堵墙后面钻出来的。因此,这个鬼 魂非但不能使人害怕,反叫人觉得好笑。那位丹麦王后是位丰满的妇人;固然从历 史事实来看,她脸皮厚得像铜皮,不过观众认为她身上的铜也未免太多了点――下 巴颏儿下面缚着一根宽铜带连在王冠上(看模样,她似乎正患着了不得的牙痛病), 腰上也缚着一条铜带,两边胳膊上又各缚着一条铜带,因此大家老实不客气管她叫 “铜鼓”。穿着祖传特大皮靴的那个饰贵族的小伙子真是变化有术,简直说变就变, 忽而扮演精明的水手,忽而扮演江湖戏子,忽而扮演掘墓人,忽而又扮演教士,忽 而又扮演宫廷比剑时的第一号要人,全凭他经验丰富的眼睛和明察秋毫的目力,来 裁定那最细微最难察的一刺一劈。后来观众渐渐对他不耐烦起来,尤其是看见他扮 演教士出场,拒绝为死者祷告的那个场面,简直动了公愤,台下竟拿硬壳果扔他。 莪菲莉娅也倒霉,她发疯一场的音乐伴奏慢得出奇,等她卸下白纱围巾,折好埋入 地下,顶层楼座第一排有个男观众早已按捺不住,他本来一直把鼻子贴在面前冰凉 的铁栏杆上,镇住满腔的怒火,这时忽然大喝一声:“小娃娃都睡了,也该吃晚饭 啦!”这一声喝,少说也是大煞风景。 笑话一个接着一个,轮到我那位不幸的同乡出场时,观众便只顾拿他开玩笑了。 每当那位犹豫不决的王子发问陈疑,观众总是替他帮腔。 譬如说,他念到“要做到胸怀磊落,究竟是应该承当……还是应该……”那一 段独白时,就有人大叫应该承当,有人嚷嚷不应该承当,另有人介乎两可之间,说 “掷铜钱决定吧”,于是千嘴百舌简直开起辩论会来。 当他问起像他“这样一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家伙,究竟应该如何是好”时, 观众便扯开嗓门,为他呐喊助兴:“对啊,对啊!”当他扮作长袜脱落之状上场时 (按照演出习惯,就在袜筒顶部整整齐齐地打个褶儿,一般大概都用熨斗烫成此式, 以示长袜脱落之意),顶层楼座上的观众立即沸沸扬扬谈论他那条腿如何“苍白”, 莫非是给鬼魂吓成那个样子的。当他接过八孔笛时(其实好像就是刚才乐队里使用 的一支小黑笛,从门口里塞出来的),观众都异口同声地要求他演奏《不列颠王统 无疆》。当他叫戏子别让手儿像拉锯似的“在空中乱摆乱舞”时,那个满腔怒火按 捺不住的男观众便说,“你也别吹什么鸟牛;我看你比他还不如!”我还得伤心地 补充一句,逢到这类场合,观众无不对伍甫赛先生报以哄堂大笑。 不过他最大的活受罪还是在墓地一场;墓地像一座原始森林,一边像是属于教 会的一个小小的洗衣作,另一边是一扇栅门。伍甫赛先生穿一件肥大的黑斗篷,他 在栅门口一出现,观众立即好意警告掘墓人:“留神啊,殡仪馆老板来啦,查看你 的活儿来啦!”我想,在一个堂堂的立宪国家里,谁都懂得,伍甫赛先生对着骷髅 发了一通议论、把骷髅扔回原处之后是不能不从胸口掏出一块白餐巾来掸掸手指上 的灰尘的,可是就连这样一个无可非难也不可省却的动作,观众看了也不肯放过, 要叫上一声:“嗨,跑堂的!”准备下葬的尸体一运到(舞台上用以代表灵柩的是 一只空无一物的黑箱子,箱盖都盖不拢),观众见了,顿时全场欢跃,特别是看出 了抬棺材的人当中又有那个小伙子,这就更其乐不可支了。伍甫赛先生紧挨着乐队 与坟墓和莱厄替斯决斗,观众的笑乐之声也始终围着他转,此后一直到他把国王刺 得翻下那菜桌,倒在地上,一直到他自己也两脚渐僵、慢慢死去,满场的笑乐之声 迄未稍衰。 mpanel(1); 先头我们也作了些微弱的努力为伍甫赛先生鼓掌喝彩,可惜人少力薄,想坚持 也坚持不下去。只得坐在那儿,心里尽管对他万分同情,可是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 我简直时时刻刻都要忍俊不禁,因为这整个戏着实演得太滑稽了;然而我心坎深处 总隐隐有这样一种感想:觉得伍甫赛先生的台词念得倒也确有不俗之处――倒不是 因为他和我是老相识才这么说,因为他念得那么缓慢,那么沉郁,声音忽而高如峻 峰插天,忽而低如陡坡接地,反正是任何人在任何正常的生死处境中都决不会以这 种声调来表白自己的任何心情的。悲剧演完之后,趁着观众正在向他乱嘘瞎喊的当 儿,我对赫伯尔特说:“趁早走吧,免得碰见他。”我们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走, 谁想还是走得不够快。大门口站着一个貌似犹太人的汉子,两抹眉毛浓得简直世间 少有;我们一路走去,老远我就看见了他,等我们走到他跟前,他便向我们招呼道 : “请问二位莫非就是匹普先生和他的朋友?”匹普先生和他的朋友只好直认不 讳。 那人说:“沃尔登加弗尔先生想要劳驾二位赏光和他见见面。”我说:“哪一 位沃尔登加弗尔?”赫伯尔特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恐怕就是伍甫赛。”我说: “哦,行啊!相烦引路。”“劳步劳步。”走进一条僻静小巷,他转过身来问道: “二位觉得他的扮相如何?――是我替他化妆的。”我简直说不出他的扮相如何, 只记得他像个身戴重孝的人,脖子上加上一条蓝缎带,蓝缎上有一个大大的丹麦王 徽――记不得是太阳还是星星,看上去活像在什么希奇古怪的保险公司保过险似的。 不过当时我还是称赞了那位演员扮得很不错。 我们的这位引路人说:“他来到墓地的时候,把斗篷一亮,真帅极了!可是我 从边厢看去,觉得他在王后寝宫里看见鬼魂出现的当儿,那双长统袜似乎亮得还不 大够。”我客客气气表示同意,三人一同跨进一扇肮脏的小弹簧门,来到一间闷热 的、木板货箱似的屋子里,只见伍甫赛先生正在这儿卸下全身丹麦王子的戏装。这 间屋子也实在狭小,我们只好把房门(或者不如说是木箱盖)顶住,让它大开着, 我们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肩头上看他卸装。 伍甫赛先生说:“你们两位先生肯赏光,我很荣幸。匹普先生,希望您原谅我 的冒昧邀请。只因为一来我有幸早就认识您,二来戏剧本是大富大贵之人雅赏之事, 这是大家一向公认的。”这时沃尔登加弗尔先生正在使劲卸下他那身王子的丧服, 弄得汗流浃背。 只听得那位长统袜的主人说:“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快把长统袜剥下来,再不 脱下可要绷破啦。绷破一双袜,就是三十五个先令。从来演莎士比亚的戏,还不曾 用过这样的好袜呢。你坐在椅子里别动,我来替你脱吧。”他说过这话,就蹲下身 来,动手剥这个可怜虫。刚剥下一只,可怜虫就连人带椅子往后倒去,幸亏后面没 有一点儿空隙,他要倒也倒不下去。对这个戏,我直到此刻,还始终不敢置一词。 可是这当儿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却志得意满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们,说道: “二位在台前观看,觉得如何?”赫伯尔特在后面说(同时用手指在我身上戳 了一下):“妙极了。”于是我也跟着他说了一声“妙极了”。 沃尔登加弗尔即使没有摆出十足的架子、至少也摆着八成的架子说道:“二位 觉得我这个角色演得如何?”赫伯尔特在我身后说(又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气 魄宏大,细致入微。”于是我也大着胆子,当作自己的创见一般,非得一吐为快不 可似的,说道:“气魄宏大,细致入微。”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尽管身子紧贴在墙壁 上,两手抓着椅座子,却神气十足地说:“多蒙二位赞赏,不胜快慰。”蹲在地上 的那个人却说:“沃尔登加弗尔先生,我倒有个看法,我认为你的表演有个欠妥之 处。我倒不怕有哪一位同我意见相左,我还是要说我的,你听我说吧!我认为你演 的汉姆莱特缺点就在老是把两条腿撇过去,侧面朝着台下。上次我替别人化妆汉姆 莱特,那人排演时也老是犯这个毛病,于是我就叫他在两边脚胫骨上各贴一大块红 封纸,那次彩排(那已经是最后一次彩排了),不瞒老兄说,我便坐到正厅后排去, 一看见他侧面朝着台下,我就嚷:‘红纸块看不见啦!’晚上他正式上演,果然出 色!”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对我莞尔一笑,好像是说:“这个混饭吃的家伙为人还忠 心――这种混话我不跟他计较!”然后他大声说道:“对于这里的观众来说,我的 表演似乎过于典雅了些,过于含蓄了些,不过观众的欣赏水平一定会提高,一定会 提高。”赫伯尔特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啊,那当然,那当然。 沃尔登加弗尔先生说:“二位有没有注意到,剧场楼座里有个人在葬礼上尽起 哄――我的意思是说,在葬礼那一场他尽起哄。”我们只好随声附和说,好像看到 是有这样一个人。我还说,“他一定是喝醉了。”伍甫赛先生说:“哪里哪里,先 生,哪里是喝醉了。他主子才不会让他喝醉呢,先生。哪里肯让他喝醉。”我说: “你认识他的主子吗?”伍甫赛先生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两个动作都是那么一丝 不苟,缓缓悠悠。他说:“两位先生一定看到一个不学无术、乱嚷乱叫的蠢家伙吧, 他的嗓子像破锣,一脸卑鄙下流、阴险狠毒的神气,不能说他表演,只能说他去了 丹麦国王克劳迪斯这个‘r? le ’(请允许我用了这个法国字眼)。他就是那个人 的主子,先生。我们这一行就是这种样子!”我不敢说伍甫赛先生真要到了穷途末 路,我会不会更可怜他,不过凭着他现在这副样子,就已经使我觉得他够可怜的了。 因此,一见他转过身去系背带(他这样一转身竟把我们都挤到门外去了),我连忙 趁机问赫伯尔特好个好带他到我们家里去吃晚饭?赫伯尔特说,这样也算对他略表 心意,于是我便邀请他;他穿好衣服,把衣领高高拉起,一直遮到眼睛边上,跟我 们一起来到巴那尔德旅馆。我们竭诚款待他,他一直谈到下半夜两点钟才走,都是 回顾他自己既往的成绩,展望未来的抱负。 至于他的成绩抱负云云究竟是些什么,我都已经忘了,只是笼笼统统记得,他 的舞台生涯将以振兴戏剧始,将以毁灭戏剧终,因为只要他一死,整个戏剧事业就 要彻底完蛋,决难幸免,也决难挽回。 最后,我伤心地上床睡觉,伤心地想起艾丝黛拉,而且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梦 见我未来的遗产被一笔勾销了,非得跟赫伯尔特的克拉辣结婚不可,否则就得由我 扮演汉姆莱特,由郝薇香小姐扮演鬼魂,演给两万观众看,而我却连二十个字的台 词都背不上来。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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