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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碗汤吧 室内装潢不是一种容易干的职业。我且不说在家具上完美地钉上和铺设装饰布 需要有眼力;也且不谈把四五块擦光印花布用手工缝制起来需要多大的耐心;更不 谈由于牵涉到细软的东西要讲究干净。我只谈空间的问题。就比如装潢一对沙发和 五六把靠背椅、扶手椅吧,这可是一般的活儿,可是把全部空间都占了,即使有一 个相当大的店铺。因此,要找到搞室内装潢的店铺很不容易,而我尽管已干了40多 年(我父亲也是装潢工,我16岁时就开始跟我父亲干活),我可是一直在家里干活。 我住在离雷吉那・科埃利不远的隆加拉,住一间又长又宽又高的大房间里,房间有 四扇窗朝台伯河。在这间房间里我不仅干活,而且我第一个妻子在世时,我与全家 一起睡在这里:房间的一角是我儿子费尔迪南多睡的小床;在对面的角落里隔着屏 风放着一张我妻子和我睡的大床。不得不这样安排,因为除了那间房子,在套房里 只有两个储藏室,一间用来作厨房,另一间用来作厕所。后来我妻子50岁就去世了, 当时我快60岁了,没有妻子我试着自己过,但我发现受不了,就又结了婚,于是一 切都变了。我的第二个妻子朱丽耶塔比我小30岁,可以说她是漂亮的女人,尽管许 多男人认为她身上有某些令人不满的地方:脸苍白得像个死人,往外突的黑眼珠像 是屠夫那里看到的被宰杀的羔羊似的,黑黑的头发,身上的肉又白又硬又凉。结婚 之前她是个可怜的女工,结婚后她想当太太了。结婚之前她像个天使,结婚后成了 一个魔鬼。结婚之前我和家里的一切都合她的意,而结婚后,一切都不如她的意: 对我不满意,对家也不满意,对其余的一切都不满意。是呀,都是婚姻带来的意料 之外的事。先是说她不能跟费尔迪南多住一个屋子里,她让我砌起一堵砖头隔断墙, 以划出一个放床的小房间。后来又让我改建厨房,放上一个新炉子;后来又在厕所 里放上一个水池子。最后又跟我的邻居大吵大闹的,可我20多年来都是到那些邻居 家去打电话或者接电话的。这样一来我不得不自己装了个电话。 他们来给我装上了电话,像是星期一吧;星期三下午,当我正在屋里往一张太 师椅上钉锦缎布时,我不时地叹息,暗自思忖着我的处境,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走 过去,拿起话筒说:“是我呀,我是佩里科利,”电话线的那一头,有一个罗马口 音的大嗓门粗鲁地问:“是装演工佩里科利吗?”“是的,先生,您尽管吩咐。” 我回答说,同时我想他大概是位顾客。 “好吧,”大嗓门说,“佩里科利,可以知道你为什么要结婚吗?……你不知 道你这样年龄的人是不娶老婆的吗?再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以为你妻子喜欢你 吗?你这可怜的傻瓜…… 我立刻火冒三丈,因为尽管那个粗嗓门的人很粗鲁,但他说出了当时折磨我内 心的痛苦,我大声回答说:“你是谁?” 而他却拖长了声音说:“即使你再出生一次也想象不出我是谁……你听着,我 想给你个忠告……” “你想干什么?你是谁?” “一个朋友的忠告:你喝碗汤吧。” 我把这个电话看作是认识我们的熟人开的玩笑。但我心里仍然很不好受,正像 我说过的那样,一段时间以来,我开始在想我的婚姻也许是一个错误。对朱丽耶塔 我当然什么也没说,这里得插一句话,好几天以来她变得越来越难相处了,她对待 我还不如对待一个扫垃圾的。好像是过了一个星期,差不多还是第一次那个时辰, 电话铃响了,大嗓门的问我说:“你好,佩里科利,你在干什么呢?” 我回答说:“我干我想干的事。” “我来说你在干什么:你在钉昨天晚上人家给你送来的那些小椅子……好样的, 干活吧……但是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的妻子现在在干什么。”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的妻子正在跟波尔塔・塞蒂米亚那的酒吧男招待调情呢……这就是她正在 干的事。” “这是谁跟你说的?” “我在跟你说呢……再说你自己去看看……你听我一句,佩里科利:你已经老 了,女人是不愿意跟糟老头子在一起的。” mpanel(1); “可你是谁?混蛋!” “你别发火,听我说:你喝碗汤吧。” 这一回我克制不住自己了,当朱丽耶塔回家时,冲她那种像卖鱼婆似的没好气 的回答,我就说她了:“我在家干活,你倒好,跟波尔塔・塞蒂米亚那的酒吧招待 去卖弄风骚。”就像我从来没这么说过话似的:开始她臭骂了我一顿,后来她问我 是谁告诉我的;当我对她说出实情时,她又劈头盖脑地骂起我来:“嗅,原来你听 从一个给你打电话的无赖的话……你情愿相信他却不相信我……你知道你是什么人 吗?一个老糊涂……我真该让你戴上绿帽子才好呢……让你戴那么大的绿帽子从门 底下都过不去。”等等,不一而足。她说得我都哭泣起来了,以致白发苍苍大腹便 便的我都双膝跪倒在她脚边求饶。为了消她的气,我还不得不给她钱让她去买丝袜 子;天知道,她这样让我花钱,我如今还有什么钱哪。 后来我觉得既伤心又失意:我羞愧,同时我肯定她已不爱我。又过了几天,电 话铃又响了,那粗嗓门的人又问道:“佩里科利,你好吗?” 我装出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我挺好,你呢?” “很不错……最自在的是你的妻子。” “为什么?” “因为你老了,佩里科利,你满足不了她。” 你们看到了就这个样子。我发过誓要保持镇静。可一听到说我老了,我就暴跳 如雷:“你看,混蛋,从今以后,我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把电话挂上。” “哦,你火气真大……别那么不安,佩里科利……你妻子很快就会好的。” “去你的吧,无赖。” “佩里科利,你干吗那么较劲呢?……你还是按我说的去做:你喝碗汤吧。” 这一次我没对朱丽耶塔说什么。可我心里烦恼,烦闷了好几天,因为那电话不 断地来骚扰。那粗嗓门的人总是重复同样的话语:说朱丽耶塔年轻,我老了,她跟 这个或那个男人乱搞背叛我,这大家都知道,等等。或者毫不客气地对我说:“佩 里科利,你妻子……”接着就是粗鲁人说的一大串赃话。他是个熟悉我们的人,甚 至建议我每天都刮胡子免得让我妻子朱丽耶塔看到我那花白胡子。还有那汤的问题。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影射,这是对病人和老人们说的 话:你喝碗汤吧。可为什么他总说那句话呢?我似乎觉得曾听到过这句话,但我想 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听到过。此时,跟朱丽耶塔的关系越来越糟。可以说 她现在都不跟我说话,一说话就没好气,跟女巫似的恶狠狠的。为了求太平我忍气 吞声;可是老这么忍着,等于自我毁灭,我越来越明白自己的生活不是人过的。可 是有一天晚上,朱丽耶塔显得对我很热情,她好长时间不这样了,她甚至建议我们 三个人去台伯河彼岸的一家饭馆吃晚饭。那是我们曾经举行过婚宴的饭馆,当我们 到那里时,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婚宴上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事先喝 了点酒,那天晚上我胃有点不舒服。于是,当大家都点面条时,朱丽耶塔看我很犹 豫,就像个体贴丈夫的好妻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劝我:“你喝碗汤吧……听话,梅奥…… 你喝碗汤。”这样我就明白了粗嗓门的人在电话里一再重复的那句话的来历了;但 我想象不出那粗嗓门的人会是谁,因为那天晚上,除了招待员和其他的顾客外,在 座的人有20个左右。当然,对这一发现我不露出声色;一切都进行得很愉快。而且 最后朱丽耶塔还为我的健康干杯,并且还亲了我一下。那天晚上J许是因为高兴,我 喝了很多酒,然后我满怀希望地跟朱丽耶塔和费尔迪南多回了家。.我睡得很死; 当我醒来时,朱丽耶塔已经出去买东西了。我起了床,心里满以为朱丽耶塔终于决 心跟我和好了,就干起活来。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金翅鸟在笼子里 一个劲儿地啁啾,而我是那么高兴,以致一边干活一边唱起歌子来。可是,这时电 话铃又响了。我走了过去,拿起话筒,粗嗓门的人说:“佩里科利,我这是最后一 次给你打电话了。” 我兴高采烈地回答说:“那太好了……你终于明白那是徒劳无益的……那么再 见了,祝福你。” “等一下,佩里科利,你知道为什么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吗?” “为什么?” “因为你妻子把你甩了……她今天早上跟那个开出租汽车的吉齐走了……他是 七点钟开一辆绿色的1千1百型的汽车把她接走的。” 这样,那真是他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了。就朱丽耶塔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知 道我在对此事感到麻木不仁之前我所感到过的痛苦;我生怕一谈到它重又感到痛苦。 而我对电话里的那个粗嗓门的人究竟是谁更感好奇,他那么了解情况,并且可以说 是从第一天就提示了我的错误。说真的,远远不止是好奇:我总是免不了要去想, 最后都成了我的一种顽念了。后来我是偶然发现他的,而直到现在,我越想越难以 置信。费尔迪南多那时快15岁了,好久我都不再去学校接他了。但有一天早晨我想 从技术学校过,这样可以与他一起回家。我见他已出来了,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与 同学们在踢球玩。那天阳光普照,我在那里停了一会儿看他们玩球。不知为什么, 我把我的儿子跟其他的孩子作了比较,我寻思着在这方面我也不走运。费尔迪南多 不漂亮,也许是父母生他的时候都已老了:小小的个子,手与脚肥大,黄黄的脸, 大鼻子都快垂到嘴巴上了,两只眼睛的缺陷更令人惊异:斜眼。我发现他体格健壮, 他踢的球高得让人看了都头晕目眩,但他壮得不正常,与他的身段不成比例,就像 体格壮实的株儒和驼背那样。当我倚傍在墙垣上,在太阳下思索着这一切时,我听 见他愤怒地尖声喊着:“这不算数……你用手碰了球;”这时我一下子辨认出了那 声音。那就是电话里那粗嗓音,就是男孩子随着年龄长大成人时的那种瓮声瓮气的 声音,嘶哑、粗野、走调。后来他抬起腿踢球,又喊道:“接住了。”我想起了电 话里那声音。 我立刻就想叫他,拽住他的胳膊,在回家的一路上好好地数落他一顿。居然说 父亲是“老糊涂,糟老头”,还有咒骂继母时用的那些脏话:也许都正确,但儿子 就是儿子,就得尊重父母亲。后来他看见了我,就丢下了足球,气喘吁吁地朝我跑 过来,又用他那粗嗓门喊道:“暧,爸爸……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刚才我没看 见你。”我突然感到束手无策了。他是那么丑,他的外套太长了,鼻子那么大,眼 睛又是斜的;但同时看得出他见到我是那么高兴。我结结巴巴地说:“费尔迪南多, 要是你愿意再踢一会儿球,你就踢吧……我回家了。”可是他说:“我踢完了…… 我们走吧。”他欣喜地挽着我的一个胳膊,跟我一起朝台伯河岸走去。我们在阳光 下缓步走着,一言不发。我心想,不管怎么说,尽管是用打电话的方式,但他对我 说的都是事实,并提醒了我的错误。要是一个儿子不跟父亲说实话,那么谁能说实 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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