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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噗 将近半夜的时候,我把我的主人们送到家,然后我没把车放回车库去,却回了 家,脱下了汽车司机的制服,穿上了节日穿的深蓝色套装,不慌不忙地到威尼托大 街去赴约。乔治在一家酒吧等着我,那天晚上他陪着两个南美的顾客,女的比较老 练些,乌黑的头发像是染的,憔悴的面容涂满脂粉,天蓝色的眼睛活泼动人;男的 年轻得多,光洁的脸颊一副狡猾无赖相,跟裁缝铺里的人体模型的脸似的。你们认 识乔治吗?我第一次遇上他时,他还是个天使般的小孩子,金黄色的头发,红润的 脸颊;那是联军占领的时期,他穿着风衣和军裤,在寒风凛冽的日子里,他在特里 托内的人行道上来回奔忙,悄悄地对过路行人说着:“美国货。”就这样一会儿卖 美国烟一会儿卖别的东西,他就开始说起英文来了,后来,英法联军走了,他就留 在特里托内和威尼托大街那一带。他当导游,他说,白天他带游客参观名胜古迹, 晚上陪他们上夜总会。当然他得梳洗打扮一番了:总穿着休闲的风衣,风帽搭在肩 上,一条很瘦的裤子,佩有铜搭的鞋;但这么一打扮他反而显得丑多了,不像他做 黑市买卖的年代里那么天真可爱了:前额和鬓角已经秃了,天蓝色的眼睛像玻璃球, 消瘦的面颊毫无血色,嘴太了,带有几分粗俗和野蛮。乔治把我介绍给那两位南美 人,他们就马上跟我说起他们自以为的意大利语来,实际上他们说的还是一口正宗 的西班牙语呢。乔治似乎不高兴,他悄声对我说,那两个人盯着他想去流氓无赖出 没的那些污秽下流的地方去,罗马没有这种地方,他不知道怎么满足他们。那女人 用她那蹩脚的意大利文笑着对我说乔治服务不周到,他不会当导游:他们想到“白 相人”去的地方。我问什么叫“白相人”;乔治对我解释说,“白相人”就是那些 杀人犯、窃贼、老鹞及其类似的人,就像在南美洲的那些城市里,他们带着女人集 聚在那些偏静的地方谈情说爱,寻求刺激。 于是,我说道:“罗马没有这种地方……罗马有教皇,罗马的男人在家庭里都 是当父亲的……您明白吗?” 她用那带电似的眼睛看着我问道:“没有‘白相人’去的地方?……为什么?” “因为罗马就是这样的……没有‘白相人’。” “没有‘白相人’?”那女人简直是温柔地看着我一再地问,“连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男的就问:“那么,罗马人晚上干什么?” 我随意地回答说:“他们干什么?上饭馆,吃阿马特里切地方风味的面条,吃 烤羊肉……然后,上电影院……有的去跳舞。”我看了看他,然后按照跟乔治商谈 好的那样,提出了我的计划,补充说:“我认识一个跳舞的地方,就在这儿附近。” “叫什么?” “佩雅洞穴。” “那里有‘白相人’吗?” 又来了,什么“白相人”。但我为了不使他们扫兴,就大着胆子说:“有时候 能碰上一个、两个的……要看碰巧不碰巧了。” “您的朋友比您好,”女的对乔治说,“您看见了吧,有‘白相人’去的地方…… 我们走,我们到‘佩雅洞穴’去。” 就这样,我们站起身,出了酒吧。“佩雅洞穴”不太远,就在埃塞德拉广场那 边的一个地下室里。我开车子时,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太太不断地跟我谈论“白相人”, 可我正沉浸在要再次见到科尔西尼亚娜的激情中,第一次见过她以后已经过了好久 了。我本以为我不会再爱她了,可从压迫着我胸口的不安心理来看,我对她还是有 感情的。自从我们上次为了“佩雅洞穴”吵过架以后,我没再见过她,她就是那夜 总会里的歌女和舞女,而我不愿意她在那里干活;一想到又得见到她,我心里七上 八下的。连太太也发现了,因为她突然问我;“路易吉,您允许我称呼您路易吉, 是不是?路易吉,您在想什么,看您这样心不在焉的?” “我没在想什么。” “不是实话,您是在想什么事,我敢打赌,您是在想一个女人。” 行了,我们到了“佩雅洞穴”:坐落在一条小胡同里面,有一个小门,门外挂 着一盏灯笼,搭着一个乡村风格的砖瓦小屋顶。从一个古罗马式的小楼梯下去,砖 头铺的地板,断裂的石碑(霓虹灯照着的壁龛里放着的双耳细颈瓶。南美男人现在 显得挺满意;不过他指出说:“你们这些意大利人念念不忘古罗马帝国……到处都 看得到古代的遗迹,连夜总会里也有。” mpanel(1); 我把大衣交给看管衣服的招待员,衣帽间设在一个石灰华质的拱门洞里;我回 答说:“我们忘不了罗马帝国,因为我们与当时的罗马人一样……这就是原因。” “佩雅洞穴”是一排房顶低矮的小房子,一个接着一个,由近及远。尽头的那 间最大的厅里有酒吧,有用来跳舞和安置乐队的亚麻油毡的低台板。“佩雅洞穴” 里有一股子烟臭味,人的喧哗声和音乐声像在棉花絮里似的微弱。当我们穿过那些 小屋子的时候,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厅里面有几个人,五六个吧。但没有什么 “白相人”:有几个美国人,一两对未婚夫妇,几个像乔治那样的小伙子,还有就 是两三对寻找顾客的姑娘。可是我没看见科尔西尼亚娜,本来我真怕看见她坐在那 些桌子旁陪着顾客呢。我们到大厅里坐在酒吧间的一张桌子旁,正好冲着麦克风, 所有的招待员一下子都朝我们围上来了。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随便问道:“没什 么事,没什么事,有位叫科尔西尼亚娜的姑娘在这里唱歌吗?” “科尔西尼亚娜?……没有,今天晚上没见她来,”一位男招待关切地说。 “一位深褐色皮肤的姑娘,黑眼睛,脸颊上有一道伤疤。” “哦,塔玛拉小姐,”经理恭敬地说道,“过一会儿她就唱……要不要我给您 找来?” 太太好像有点犹豫;可丈夫却直截了当地说他很高兴向塔玛拉小姐敬一杯烈酒。 然后我们要了饮料。乐队奏起了一曲桑巴舞,乔治站起来请太太跳舞。留下那个南 美人和我坐在那儿。 科尔西尼亚娜来了。她从一个刚才我没注意的小门出来,走到麦克风跟前就唱 了起来。我注意地看着她,我见到的是她,但已不是原来的她了。再说她头发染成 了金黄色,像胡萝卜一样的红红的,与乌黑的眼睛构成很大反差;她抹了一脸的脂 粉,而且抹得很难看,口红抹得跟真的嘴形成了两层。她穿着一件绿色的祖胸女上 衣和一件黑色的裙子;她那肌肉发达的粗壮的胳膊,红润的胖手,那是当过女工的 平民百姓的姑娘的胳膊和手,也许那是我所认识的科尔西尼亚娜身上唯一留下的东 西。她的声音也变了:嘶哑而又粗扩,唱的时候拉着低调以表达其感情的深切。她 唱的歌子里有一支副歌听起来像是一只狗在对着月亮狂吠:“汪、汪、汪,你知道 你是个骗子,汪、汪、汪,你知道你是个骗子,汪、汪、汪,我还是不敢,汪、汪、 汪,我告诉你,我还是不敢,汪、汪、汪,你真是个骗子。”那是一支乌七八糟的 歌子,当她重复地唱着“汪、汪、汪”的时候,双手高高举在插着一朵红玫瑰的鬓 发上,还扭动着胸脯和臀部。我问那个南美人:“您喜欢吗?” “Hermosa,”他坚信地回答说。 我没听懂他说的什么,就沉默不语。在整场舞会上都是科尔西尼亚娜伴唱,后 来,乔治和太太回到了桌旁,经理跟科尔西尼亚娜说了些话,她就扭摆着身子,小 声哼着歌曲走到我们的桌上。我们相互介绍了一番。她毫不在意地说:“你好,路 易吉。”我回答说,“你好,科尔西尼亚娜;”于是她就坐了下来,南美人问她想 喝什么,她毫不迟疑地说要威士忌,经理就恭恭敬敬地给她端上了威士忌。乐队奏 起了伦巴舞曲,我就站起来请科尔西尼亚娜跳舞。她接受了,我们开始在台板上转 起来。 我立刻对她说:“你没想到会再见到我,是不是?” 她往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一边咀嚼一边回答说:“怎么没想到?这是一个公 共场所,谁都可以来的。” “那你高兴吗?” “就这么回事。” 她不看我,把头扭向一边,嘴里嚼着口香糖。我拧了一下她的屁股,说:“暧, 你倒是看着我呀。” “哎哟,”她看着我喊道。 “就得这样……你挣多少钱?” “每个月2万5千。” “就这么点儿……” 可是她突然来兴致了,跟我争起来:“别忙……不能着急……2万5千是固定的…… 然后别人每请我喝一杯威士忌就给我2百……然后我还跟顾客玩掷骰子,”她把手揣 进兜里,掏出骰子来让我看,“骰子滚呀滚呀……然后还有不固定的收入。” “哪些不固定的收入?” “嗨,那就多了。”现在她变得比较友好了,几乎是很亲切了:“不过,这里 只不过是块跳板……我希望能转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这里尽是些吝啬鬼和大骗 子……你想想,我的杯子里并不是什么威士忌,他们掺了脏水,尽管这样,他们继 续骗我,要是我不记着请我喝的威士忌,假威士忌,他们就忘了……老板还说要是 我对他好,那什么都好说……可我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 总之,她现在很自在,说得很痛快;但是我感到很厌恶。我离开她的那会儿她 还是个好姑娘,甚至带有几分羞涩,而今我见到的她却是那么厚脸皮,又那么精明。 她说话的口气很硬,很在行,看得出如今对她来说至关紧要的就是钱,除了钱就没 别的。她的确也唱歌,但是以往她只是为我唱,春天时我们常到城外去散步,她总 唱歌;如今她把她的歌喉也卖了,以唱歌换钱。“好吧,”我突然说道,“我累了…… 我们回到桌上去吧。” “随你的便。” 我们回到桌子旁,科尔西尼亚娜马上又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骰 子,并请那个南美人跟她玩一局。现在那位太太不再理会乔治了,她用她那惊恐的 眼睛监视着她丈夫。科尔西尼亚娜玩骰子赢了三回,每一次一千里拉。南美人从兜 里掏出钱,拉住科尔西尼亚娜的手,把钱塞在她手里,然后就吻了她,并请她跳舞。 他跟科尔西尼亚娜去跳舞了;太太的目光跟着他们,然后她不高兴地说:“我不喜 欢这个地方……我们走吧?” 跳完舞,他们两个回到桌子旁,然后,科尔西尼亚娜到麦克风前面去唱歌,这 次唱的歌比第一支歌曲更俗不可耐。而后她又来到我们的桌子旁,又让人端上来一 杯威士忌,又跟南美人玩起掷骰子来。现在那位太太一个劲儿要走,但是她丈夫不 听她的,让人给大家都端上喝的饮料。乔治邀请太太去跳舞,她很勉强地接受了。 太太一走,南美人和科尔西尼亚娜就开始调情,他趴在她身上,用膝盖碰她的膝盖。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痛苦,不过,却又很乐意痛苦,因为我希望自己对科尔西尼亚 娜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最后南美人不知在科尔西尼亚娜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她也 凑到他耳边回答了什么;后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的大票,他拉住科尔西尼亚 娜放在桌上的手,把票子塞在了她的手掌里。太太突然出现在桌子旁,她用手按住 科尔西尼亚娜的手:“把那只手张开。” 科尔西尼亚娜张开了手,票子掉落在桌上。科尔西尼亚娜站了起来,敏捷地对 太太说:“亲爱的太太,要是您那么在意丈夫,您应该让他呆在家里……我是在这 里干活,不是为了玩的……他在我耳边说为我唱的歌要送我一件礼物,而我对他说, 要送就送好了……我为什么不该接受呢?” “不知趣的女人,下贱坯。”太太抬起手扇了科尔西尼亚娜两个耳光。 然后我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那两下耳光打得我很高兴,仿佛是我自己扇她的 耳光。但后来我看到挨了耳光的科尔西尼亚娜那通红的脸颊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似乎又看到她在我们当初订婚时的模样,我不禁萌生了怜悯。这时经理和招待员 们都跑过来了,恼羞成怒的太太走出了酒吧,她丈夫和乔治跟在她后面。我走近科 尔西尼亚娜,我乘混乱之际小声对她说:“我在外面等你,你完事后,我有车送你…… 你几点钟能脱身?” “四点,”她眼睛里掠过一道希望的光,说:“你用汽车送我回家?” 我突然明白了,如今对于她来说,一切都是利害关系。四点钟她去找我,但她 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汽车。不过,她这样也对:她住在圣乔瓦尼。但是我明白,如 今对我来说一切都完了,看到她总是那么利欲熏心,我心里难受得不得了。于是我 对她说了我会等她的,然后我就出来了。在外面街道上,我既找不到乔治,也找不 到那两个南美人。我上了汽车,回家睡觉去了。科尔西尼亚娜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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