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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儿 人们都管那位女裁缝叫内丝拍拉,是“枇杷”的意思,因为她个子矮矮的,脸 黄黄的黑黑的,就像成熟的批把:乌黑的眼睛,眼圈发黑,额头上弯弯的眉毛,蜡 黄的脸颊上的塌鼻子,还长有些许的小胡须。内丝珀拉总是穿得像被孩子们头朝地 在地上拖着的破布娃娃那样:撩起短裙子,下面露着胖乎乎的大腿。内丝珀拉住在 阿兰乔大街一座楼房的三层,她就在家里干活。她有三间屋:卧室里摆着一张宽大 的双人床,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放得那么挤都转不过身来了,铺有大理石面的放衣物 的屉柜,带穿衣镜的大衣柜,还有床头柜,桌子和靠背椅子;试衣服的客厅里放着 三开门的梳妆台,没有别的;另外,在厕所和厨房之间的房间是儿子那塔莱睡的小 屋,小屋子的阳台朝院子。内丝珀拉总在卧室里窗台旁工作,坐在孩子坐的藤椅上; 上面绣有鸟儿和花篮的窗帘总拉着。在那窗口旁,内丝珀拉放一张摆着线筒轴的小 桌子和一只金丝雀的鸟笼。当她要画样和裁剪时,就把料子铺在床上,她跪着趴在 床罩上裁剪衣服。我说过了,顾客都在那小客厅里试衣服:女顾客脱去衣服,直立 在梳妆台跟前试衣;内丝珀拉嘴唇上抿着一根针或一根别针,登在一张小凳上这样 就勾得着女顾客的高度了。在试衣服的同时,内丝珀拉不断地说话,口吻亲切而又 充满了关怀。而且她总是悄声地恭维着女顾客,不是说她皮肤白净,就是夸她头发 漂亮,眼睛的颜色好看,体态长得匀称。而且,要是女顾客长得的确非常非常秀美, 内丝珀拉干脆把儿子叫来作证:“那塔莱,你过来一下,你看,这是不是圣母下凡 了。”女顾客多半都是附近的姑娘,她们不反对她这样做;再说那塔菜不是个可以 任其支配的男人。内丝用拉这种真诚的赞美,使她与顾客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许多 住在那所楼房和附近楼房的姑娘们都愿意去她那里做衣服。 我和那塔莱是好朋友时,我经常上他家去,所以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当时那塔 莱在寻找工作,后来他在一家橡胶厂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就在那厂里当机械工。但 是,他干到两个月,就说那不是成功之道,他离开了工厂,回了家。他关于成功之 道那一说法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在硫化厂工作,除了为了生计还谈得上什么成功 不成功;就这样,他对我说的另一些类似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所以我一直上他家 去找他,尽管,说实在的,我对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好感。那塔莱粗短的身段,胖 肿的脸庞没有血色.苍白而又冷淡;不知为什么,那张脸令人想起来一种带有面颊 的热带鱼。因为他戴的双层眼镜儿又厚又重,神情总是那么严肃和一本正经,所以 人们都叫他是教授,虽然他只读过小学。这副庄重的面孔和举止能赢得人们信任: 确实如此,他在硫化厂工作之前找到的其它工作都不是当工人,而是当职员:服务 员,保管员,仓库管理员,抄写员。所有这些工作都是建立在他那张戴着眼镜儿的 圆脸盘所勾起的信任上。可是说来也真是见鬼了:那塔莱把所有那些工作都丢失了, 因为似乎他干到一定的时候,就得捅个大娄子,不是偷摸,诈骗,就是盗窃。据我 所知,他总是遵循那一套程式:起先,老板很信任他,相信他诚实可靠,把保险柜 的钥匙交给他;然后,不知怎么的了,突然把他捧走了,总是少不了对他说:“滚 你的蛋,别再让人见到你……你真得感谢你那圣人似的母亲,否则我们早就去控告 你了。”这些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也不全知道,因为即使总上他家去,也看不出任 何迹象。灵活敏捷而又终日忙碌的内丝珀拉,连长长地舒口气的时候也没有;而且, 她的儿子呢,即使人们朝他脸上啐唾沫他也会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总之,表面上过 得去;但可以相信,在他们母子之间,母亲总是很绝望,常常哭泣,而他总答应要 改邪归正。可一旦找到了另一份工作,他就又故技重演。 从表面看上去,那塔莱身体并不很壮实:中等个儿,肥肥胖胖的,身上穿的衣 服总是绷得紧紧的。可实际上像一头公牛似的;我在工厂里曾看到过他独自举起一 辆小型汽车。他这种蕴藏着的力量颇有点儿象征着他那严肃庄重的外表掩饰下的真 实的性格。他的确是人们说的一种假装温柔谦逊的人:外表是一个样,里面又是一 个样。如今唯有他母亲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几年前在那不勒斯发生的事情使 她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那时北方还在打仗,那塔莱还没有那么放纵自己,他戴着 眼镜儿,痛心疾首地劝母亲也喝点酒,他说服了母亲和她的一些女朋友给他筹一笔 款子让他去那不勒斯做女袜投机生意;说罗马没有这种货,他将以高价出售后,大 家都能有大把的钱赚到。不知为什么,当时整座楼里都传着说那塔莱有做生意的天 才,那些女人都纷纷筹钱给他,母亲把她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那塔莱是坐着小汽 车去的那不勒斯,可是后来不见他带回袜子来,他回来时连自己的上衣都没了。他 说,在佛尔米亚那个地方,他遭到了歹徒的袭击。可惜不久以后,把他送到那不勒 斯去的汽车司机说了实话:原来他在那不勒俾碰上了一帮疯狂的赌徒。他们做庄下 赌,他赌输了。内丝珀拉跟我说她气得差点儿得了病,她那些女友们也都那么相信 她。她想赔偿她们,足足苦了好几年。可是那塔莱却心安理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似的。但是,我相信母亲再也信不过他了。 mpanel(1); 总之,那塔莱是个赌徒,不是因为他喜欢赌,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而是因为 他是个可怜虫,用正当的劳动出不了头,只有靠碰运气才能摆脱贫困的境地。而且 他对于生活对于成功的秘决都有他一套看法,对此他还津津乐道;正如我所说的, 他离开硫化厂以后,我也还常常去他家,因为我对他的那些想法很好奇,而且,那 看上去像位教授其实是小偷,那显得很成熟实际上很幼稚,那一直装得博学多才却 又是个愚昧无知的人,既令我发怒又制服了我。那塔莱总说生活中的一切都取决于 命运,命运得靠人去掌握住它;不过,命运也得由人去扶持它;万事都已具备,就 看是否能抓住时机,出奇制胜。不过,遗憾的是他在出奇制胜的时候总不过细,而 且总那么满不在乎的。这些事从那塔莱嘴里说出来就像福音书似的,通过眼镜儿定 神地凝望,而且深知能出其不意,对此他心里很有把握,好像他不是那种不幸的人, 而是一位受命运支配的人,一旦命运抓住他的头发不放,他就无回天之力了。他惹 我恼怒;有一次,我无法抵御引诱,打断他说道:“可是你……怎么回事呢?”但 他不动声色,因为他的脸皮像青铜似的那么厚,他耸耸肩膀回答说:“没什么…… 罗马城不是一天里造成的。” 在等待罗马建成的同时,他还继续听凭命运的安排,哪儿有赌牌的他就去,不 管跟谁。他尤其是常到离他家不远的一家奶品店去赌牌,就在晚上,店门关上了以 后,在店堂后面的屋子里,店主拉下了店门,在地上撒了木屑,在擦拭桌子的时候 他们就赌起来。他和奶品店老板,还有招待员,加上另一个人。他常常赢?还是常 常输?也许有几次他是赢了,否则他怎么能有钱继续赌下去呢;但是,最后他总是 输的,因为他是女裁缝的儿子,穷小子一个,他这是用瓦罐对付铁罐,另外三个人 都比他有钱。于是,他输的时候,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堵漏洞,所以他总辜负给他找 到工作的人。他总是去偷窃,然后去卖掉。他突然被解雇的原因就在这里,雇主打 发他走时所用的言语连一个黑人听了都会脸红,可他却显得无所谓的样子。对他了 如指掌的母亲,不像其他的母亲那样说孩子:“你别老围着女人转,”或者“别失 去锻炼的时间;”而只是说:“你别去玩那些纸牌了,我的宝贝儿子。” 她称他为宝贝儿子,虽然她明知他是个不诚实的人,是个贼,但不管怎么说, 他总是她的儿子,她指望他有朝一日能改悔,能走上正道,能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 人。可是,事与愿违,有一天早晨,内丝珀拉出去给人送一件衣服,他拿来一把铁 锨,把大衣柜的锁都撬开了,把所有的钱全拿走了。后来我知道他对母亲说他是想 去做庄赢一局,只弄一局,想使那钱翻它一百倍。可是,他跟以往一样又输了。我 想,内丝珀拉已把那钱一笔勾销了,反正对此她已习惯了。但是,那撬锁的铁锨对 她来说好像插在她心口似的。打从那天以后,她变得很忧伤,她登上小凳给顾客试 衣服时,甚至都无心说什么恭维话了。 近来,有一天那塔莱傍晚时回到家,他对母亲说他四处转悠去找工作了。他说 他把眼镜忘在了一家咖啡馆里,因为他当时摘下眼镜想看看报纸,所以他现在没眼 镜了。他总是那样,每当他想干一件要求特别仔细察看的事情时,他就摘下眼镜又 再戴上,也许是怕把眼镜打碎了,或者是因为不戴眼镜凑近些能看得更清楚。母亲 像往常一样给他准备好晚餐放在她卧室窗口旁的工作台上;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盘 海蜒下面条,一盘炒甜菜和一长条面包。总之,他肚子饿得慌;而事后,内丝珀拉 就说从来没见他吃得那么津津有味过。那塔莱吃罢晚饭,点了一支烟,随后,就在 他母亲的双人床上躺了一个来小时。然后,醒来后就跟内丝珀拉要了钱,他上附近 的那家电影院了,那里正上演一个美国喜剧片。那晚我在电影院里,看见他坐在第 一排,没戴眼镜儿,他不时地笑着,蜷缩在座椅上的身子抖动着,像是在咳嗽似的。 还是长话短说吧:在电影院门口,已到他家去过的警察逮捕了他,把他带到警察局 去了。第二天早晨,所有的报纸登载了这个消息:那塔莱去交房费时,乘机用锤子 把患足痛风的老房东给杀了。要是他不是那么一个精细的人的话,也许人们永远不 会发现他的。为了能击中老人,他先把眼镜摘掉,并把它搁在窗台上;然后,在极 度紧张的状态中,他忘了戴上眼镜,结果让警察在那里捡到了。可怜的母亲,她不 相信会有别的什么意外,可是,那天早晨.等待着她的却是更大的意外。我不知道 开始那几天她怎么受得了,所有的报纸都在谈论她的儿子和她;后来,相信她是恳 求圣母宽恕她,因为她信教;圣母赐予她恩惠,使她有勇气活下去。命案发生一段 时间以后,内丝珀拉当然去监狱探望她的儿子,他儿子仗着他那严肃的外表和良好 的表现,赢得了监狱对他的信任,他被分配在监狱的医务室的办公室里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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