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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城的恐怖 那年夏天,我很想要一双新鞋,连做梦都常常想,我晚上睡在地下室里,一张 行军床是楼房传达室的门房以每晚1百里拉的价格租给我的。我并非已光脚走路了, 但美国人给我的那双低跟的轻便鞋已经磨得几乎没有跟了,有一只鞋的小脚趾头那 儿都破了,另一只旧得已经没样了,不跟脚,成了拖鞋似的。由于搞黑市捞不到什 么钱,我就带着大包小包帮人推销东西拿佣金,多少能赚点钱糊口,可是一双鞋要 几千里拉,我总是攒不起来。能有一双鞋就成了我的一种顽念了,它像一个影子似 的,我走到哪儿都跟着我。我觉得没有一双新鞋似乎没法活下去了,因为没有鞋穿 我很失意,有时候我甚至都想自杀。当我走在马路上时,我尽看过路人穿的鞋子; 或者站在鞋店的橱窗跟前着迷似地凝视着各种各样的鞋,琢磨着我头脑里选中的那 双鞋的价格、式样和颜色。在我睡觉的地下室里,我认识了一个名叫罗鲁索的小伙 子,他跟我一样是逃难失散的,他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体格粗壮,个子比我矮;我 发现自己嫉妒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弄到了一双十分漂亮的皮鞋,高高的鞋帮子,系 有鞋带,厚厚的皮革,钉有鞋掌,双层的底,就像是联军军官穿的那种鞋。那鞋罗 鲁索穿着嫌大,可不是吗,他每天早上穿鞋时都得在鞋头塞点报纸以免走路时不跟 脚。而我比他高,穿那双鞋十分合适。我知道罗鲁索也有一个宿愿:他想买一管笛 子,他会吹,因为在来罗马之前他在山里跟牧民生活在一起。他说,他这样小小的 个子,金黄色的头发,天蓝色的眼睛,穿着风衣,把军裤的裤脚塞进军人穿的皮鞋 里,嘴上吹着风笛在各家饭店转悠,可以挣很多钱,他吹的都是牧民小调,有些曲 子是他给美国士兵跑腿时学到的。可是笛子跟鞋子一样是很贵的,也许比鞋还要贵。 罗鲁索跟我一样什么活都干,但他却始终没有钱买笛子。他也常常想买笛子,就像 我想买鞋似的;我们像有默契似的:我先跟他谈鞋,然后他就跟我谈笛子。可我们 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笛子和鞋子总都弄不到手。 最后,我们一致商定,实际上是我想到的主意,罗鲁索他也赞成,似乎他生活 中从来没想出过什么主意似的。我们想到那些情人幽会的僻静的地方去,如博尔盖 塞别墅公园,我们要去袭击那些成双成对隐蔽在那里谈情说爱亲呢接吻的情人们。 我意外地发现罗鲁索是个残暴成性的人,这令我难以相信,原来瞅他是个山里头人 的样子,天真无瑕的小牧童一个。当我一提议他马上就热情地响应说他可以把一对 男女都干掉;他一再得意地说着“干掉”这个词,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好像他 已经看到自己真的已经把他们都干掉了似的。突然,他甚至还像是为了让我看怎样 下手似的,他扑在我的身上,掐住我的脖子,假装用他的那把沉重的活动扳手在我 头上连敲好几下。“我就这样揍他们……然后就这样……然后再这样……直到把他 们俩都干掉为止。”如今我的情绪好紧张,因为飞机轰炸,我家的房子被炸成了废 墟,我在炸塌的房子的地窖里呆了一天一夜,打从那以后,只要有点什么不顺心的 事,我的脸就抽搐着,为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于是,我猛推了罗鲁索一下,揪住 他在地下室的墙上猛撞,我对他说:“你放下手……要是你再碰我,我就用这扳手 把你真干掉,我可是说话算数的。”然后,我平静下来后,又说道:“你看,你是 多么愚昧无知?……你什么也不懂,我这是对牛弹琴……你怎么不知道恋人们是偷 偷地在那里作爱的呀?否则他们就呆在家里算了……要是你拿了他们的钱,他们不 会揭发你的,因为他们怕丈夫或妈妈知道他们作爱……可要是你把他们干掉,那么 服纸上就会登消息,弄得人人都知道,最后,警察局就会逮着你……我们该装扮成 两个便衣警察:举起手来,你们在接吻,你们不知道这是禁止的吗?你们违反条例 了……这就是罚他们的借口,我们拿了钱就走。”罗鲁索真是傻瓜一个,他张着大 嘴,瞪着像瓷器般天蓝色的圆眼睛看着我,额头正中耷拉着一缕头发。最后他说: “对,不过……死人躺倒了,活人就平安无事了。”但他说这话时就像说“干掉他 们”的时候一样,纯粹是鹦鹉学舌似的脸上毫无表情,谁知他是从哪儿听到的那句 成语的。我回答他说:“别犯傻了……你照我说的去做,闭上你的嘴。”这一回, 他不再反对了,到公园去敲诈的事就这样说定了。 在约定的那天晚上,我们去博尔盖塞别墅公园,罗鲁索在风衣里揣了一把活动 扳手,我的背包里藏了一把德国手枪,那是人家让我销售的,可我一直没有找到买 主。为小心起见,我的手枪没上子弹,心想,行动或者马到成功,或者我不得不开 枪,即使那样最好也放弃算了。我们沿着林荫大道那遛马的跑道走着,这里每一张 长凳上都有一对恋人,只是那里跟马路上一样有路灯和许多过路人。我们从那条林 荫道走到了平乔花园里的林荫大道上,那是博尔盖塞别墅公园里最阴暗的地方,情 人们最喜欢呆在那儿,因为那里离人民广场也很近。到了平乔花园,天全黑了,加 上有树荫,那里的路灯也很少。长凳上的情人成双成对的不计其数。有的长凳上还 坐着两对情人,他们又是相互搂抱,又是接吻。各干各的.毫不顾忌另一对也同样 在搂抱和接吻的情人是否会看到。现在,罗鲁索已不想对人下手干掉他们,因为他 就是这么个人,会很快改变主意;他看见那么多的情人在接吻和拥抱,就开始叹息 起来,他目光炯炯,脸上现出嫉妒的神情,后来他说:我也是年轻人,当我看到这 些恋人们相互接吻,我对你说实话吧,要是我不在罗马,在山上,我会设法让男的 走开,我会对姑娘说:“来吧,美人儿……来,美人儿,我不会对你使坏的……跟 我来,美人儿,跟你的托马西诺走。”他在林荫大道中间走,与我保持着距离,不 时地转过身去看不知羞耻地像牛似的伸着又厚又红的舌头使劲舔着对方的恋人们; 他当然也要我看他们,注意男的怎样把手伸到女人的裙子底下,而女人又怎样紧贴 在男人身上,任凭他们把手放在下面摸。我回答他说:“你怎么这样傻……你还要 不要你的笛子啦?”他环顾着旁边的一张长凳子,回答说:“现在我真想要一个姑 娘……随便什么样的都行,就像那边那个。”“那么,”我说道,“‘你不该拿活 动扳手跟我来。”他说:“我甚至应该做得比他们更好些。”他这么说,因为他是 个轻浮的人,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他在平乔花园里来回转着,看到了几个女人裸 露着大腿,目睹了别人亲吻和眉来眼去的调情,就简直忍不住也非想做爱不可了。 但是,我可不是一个随便就转移自己注意力的人,一旦想干一件什么事,就专心致 志地去于,不会去想别的事。那么,我想要一双鞋,就决意不惜一切代价当天晚上 就弄到它。 mpanel(1); 我们在平乔花园转了好半天,沿着排列在大树下的那些白色大理石制作的雕像, 从一条林荫道转到另一条林荫道,从一条长凳走到另一条长凳。我们始终找不到合 适的地方,因为我们总害怕挨得那么近的另一对情人看见;而罗鲁索又总是分心。 可现在他不再想作爱的事了,不知为什么,他想的是大理石雕像了。“这些雕像都 是谁?”他突然问道,“能知道他们是谁吗?”我回答他说:“你看,你多无知…… 他们都是伟大的人物……因为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人们给他们作了雕像安 放在这里。”他走近一尊雕像,看了看说:“可这是个女的。”我回答他说:“显 然她也很伟大。”他好像并不很信服,最后他问道:“那么,要是我也很了不起, 那他们也会给我做个雕像吗?”“那还用说……可你永远成不了一位大人物的。” “谁说的?……假如我成为罗马人的恐怖了呢?……我把很多人都杀了,报纸上都 谈论我,谁都怕我……到那时他们也会给我做个雕像了。”我哈哈大笑起来,尽管 我心里没想笑,因为我知道他想成为罗马的恐怖的主意是怎么来的:几天以前,我 们一起看了个电影,片名就叫:(芝加哥的恐怖);于是我回答他说:“杀人可成 不了伟人……你真无知……这些伟大的人物可没杀过人。”“那他们都干什么?” “写书呗。”他听我这么一说,就很失意,因为他几乎是文盲一个;最后,他说: “但是,我真喜欢有个塑像……说实在的,我真喜欢……这样人们就将会记得我。” 我对他说:“你真大恩笨了,我为你感到羞耻……跟你没法解释得通,白费口舌。” 不说了,我们又转了一阵,来到平乔花园的大平台上。那里停放着一些汽车, 人们从那里下来,欣赏着罗马的全景。我们也探头张望:看得见整个罗马,它像一 只烤焦的黑蛋糕,上面有很多发亮的褶皱,每一条褶皱就是一条街道。没有月亮, 但天色很亮,我让罗鲁索看圣彼得教堂的屋顶,它在星空下漆黑一片。他说:“如 果我成了罗马的恐怖,你想一想……所有那些人们,所有那些家,都会考虑我的存 在,都会关注我,而我呢,”说到这里他作了个动作,好像他想威胁恐吓罗马似的, “我每天晚上都出去杀个把人,那样就没有人能抓住我。”我回答他说:“你真是 个十足的笨蛋,永远不该上电影院……在美洲,人们有机枪和汽车,都是组织好的…… 他们是动真格的人……可你是什么人?你是吃奶酪的牧人,风衣里揣着活动扳手的 人。”他被惹怒不吭声了,最后他说:“景色很美,这没说的……可是,今天晚上 看来是什么也干不成了,我们回去睡觉吧。”我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你已不想干了,你害怕了。”他总是这样:自己分心了,在想什么别 的事,却怪罪别人,说我是胆小鬼。我回答说:“你过来,白痴……我让你看看我 是不是害怕了。” 我们走上一条十分幽暗的林荫道,周围是朝向穆洛托尔托大街的几条街道。那 里有一些长凳子和许多对恋人,但是,出于各种原因,我明白无法下手,我就向罗 鲁索示意往前走。忽然,在一个确实十分偏僻的地方,我几乎都快下手了时,走过 来两名警察,那是两位骑马的警察,他们生怕被人看见,就走开了。我们就这样一 直顺着护栏,走到平乔花园朝向穆洛托尔托立交桥的那边。那里有一个亭子,四周 是一片桂树篱笆,还围着铁丝网。但一边是一扇总是开着的木栅栏门。我早就认识 那个亭子,因为当我交不起门房的行军床的租金时,我曾在那里睡过好几个夜晚。 那亭子像是一种暖房,靠立交桥那边是玻璃门,里面放着花匠用的工具、花盆和许 多被孩子们砸坏鼻子和脑袋待修理的大理石雕像。我们靠近了护栏,罗鲁索坐在上 面,点燃了一支烟。他在护栏上坐不稳,神情傲慢地抽着烟,这时我对他特反感, 甚至真想把他推下去算了。那他就得从50米的高处掉下去像只鸡蛋似的在穆洛托尔 托的人行道上摔得粉碎,而我就可以跑下去,去捡他那双我垂涎欲滴的漂亮的皮鞋。 我越想越生气,因为我发现这只是自己一时的幻想,出于对罗鲁索的反感才打算把 他杀了的;而实际上,真正的动机还是那双该死的皮鞋,不管是罗鲁索还是另外一 个人,只要他有鞋,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过,因为我已经累了,而且他又特令我讨 厌,要不是幸好身边突然紧挨着我擦过两个黑影:一对情人。否则也许我真会把他 推下去的。他们就在我跟前走过,男的比女的矮,但因为太黑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在栅栏门那里,女的好像反对,只听见男的低声地说:“我们进去吧。”女的回答 说:“可是里面太黑了。”男的说:“那又怎么啦?”不过后来女的妥协了,他们 打开了木栅栏门进去了,并消失在垣墙里了。 于是我转身朝向罗鲁索,对他说:“这就是我们所要物色的对象……他们到暖 室里去是想安稳些……现在我们就当成便衣警察……我们抬高罚款的数额,然后拿 了钱就走。”罗鲁索扔掉了香烟,从护栏上跳下来,对我说:“对,不过,姑娘我 要。”我瞠目结舌,问他:“你说什么?”他又说:“姑娘我要……你怎么不懂呢?…… 总之,我要与她作爱。”这时我方才明白,就说道:“怎么,你是白痴吗?……便 衣警察是不碰女人的。”可是他说:“那关我什么事?”他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像 是脖子给掐住了似的,虽然我见不到他的脸,但从他的声音里我明白他是认真的。 我坚决回答他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什么也不干了。”“那是为什么?”“因 为那样不行……跟我在一起干,不能碰女人。”“如果我愿意呢?”“我就真会打 你的嘴巴。”我们就面对面地站在护栏那儿吵嘴。他说:“你是个胆小鬼。”而我 冷冷地说:“你是白痴。”于是,因为我不许他用女人来满足自己发泄的愿望,他 就火冒三丈,突然说:“好吧,我不碰姑娘……但我得把男的干掉。”“那是为什 么?你这个白痴……你这是为什么?”“就是这样,要不就给我姑娘,要不就把男 的杀了。”时间在流逝,我气得直发抖,因为那样的好机会再也不会来了,最后我 说:“你听着……如果有必要……就是说我作那种手势时你才干掉他。”说时,我 把手按在前额上。谁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实在太愚蠢了,罗鲁索马上就接受 了,他回答说同意我的意见。我要他重复一次许诺,不见我打信号就决不动手,于 是我们推开了栅栏门,我们也走进了垣墙里。靠护栏那一边,放着那辆白天载运在 平乔花园的林荫道上玩耍的儿童的无轨电车。在护栏和栅栏门中间的旮旯里,有一 盏路灯,它散发的光线穿过垣墙和玻璃窗进入暖室。在暖室里能看到那么多按大小 次序排列整齐的花盆,花盆后面是搁在地上的那些大理石半身雕塑像,看着它们这 样白,这样一动不动,就像人只露出上半身从地下钻出来似的。我一时没看见那对 男女,然后我猜想他们是在暖房的尽头,避开了路灯的光线。那是个阴暗的角落, 但姑娘呆在路灯的光线那一边,我是在他们接吻时从她耷拉着的白皙无力的手才明 白的,她那深色的衣衫成为陪衬。于是我推开门说:“谁在那儿……你们在这里干 吗?”男的立即毅然挺身而出,而女的留在角落里也许是希望自己不被发现。男的 是个矮个子的小伙子,肥头大脑的,几乎没脖子,浮肿的脸,肿眼皮,嘴唇外翘着。 我满有把握地立刻看到了他,他的样子令人讨厌。我朝他的脚机械地低下眼睛,看 着他的鞋,我见是一双新鞋,是我喜欢的那种美国式的鞋,双层的底,是用仿鹿皮 缝制的那种。看来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使我很恼怒,我的脸都气得直抽搐。他问 道:“你们是什么人?” “警察局,”我回答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在公共场合禁止亲吻吗?你们违章 了……而您,小姐,您也出来吧……您甭想躲起来。” 她顺从地走出来站在她男友一旁。正像我说过的,她比那男的稍稍高一点,纤 细的身材,细细的小腰,下摆宽大的裙子下露出一半大腿。她很美,一张圣母般的 脸,长长的黑头发,大大的黑眼睛,十分庄重的样子,跟画出来似的,要是我没看 见他们俩接吻,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干这种事。“小姐,您不知道在公共场所 是禁止相互接吻的吗?”我对她这么说是为了一本正经地装扮警察的角色。“何况 您是这样一位非凡出众的小姐,太丢面子了……在花园里暗中接吻,像个妓女似的。” 小姐想反驳我,但是男的用手势拦住了她;他盛气凌人地冲我说:“哦,我违 章啦?……那你们亮出证件来。” “什么证件?” “证明你们两个是警察的身分证。” 我头脑里想也许他是警察局的人;这不令我惊恐,反正我总是倒霉。不过,我 粗暴地说:“少废话……你们违反规定,你们得付钱。” “付什么钱?”他像个律师似的敏捷地回答说;看得出他并不害怕。“什么警 察……警察?就你们那副面孔能是警察?他穿这种风衣,就你穿那样的鞋……哦, 你们是不是把我当傻瓜了?” 我的鞋的确是又破又没样子,警察的确不可能穿那种鞋的,听到他提起我的鞋 来,我特别恼火。我从雨衣里拿出手枪,使劲地顶住他的腹部,说:“好吧,我们 不是警察……不过,你一样得掏钱出来,别罗嗦。” 罗鲁索一直张着嘴,傻乎乎地站在我身边没吭声。但是当他见到我不再演戏时, 他也清醒了。“你明白了吗?”他在那人的鼻子底下晃动着活动扳手说。“把钱掏 出来,否则我就用这家伙敲你的脑袋。”他这一插手比那男人傲慢的态度更令我生 气。姑娘看到那铁家伙,小声地尖叫起来;而我还是客气地对她说,因为我想对什 么人客气时就会挺客气的:“小姐,您别听他的……您退回那边的角落里去,让我 们来解决……而你,把那铁家伙放下。”于是,我对那男人说:“那么,您掏钱吧。” 应该说那个小伙子虽然很令人讨厌,但挺勇敢;即使现在我把手枪顶住他的腹 部,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痛快地把手揣进胸部,掏出了钱包:一给你们钱包。” 我摸了摸,顺手放到口袋里去,我摸着知道里面钱不多。“现在,把手表给我。” 那是一只不值钱的钢制手表。“现在把笔给我,”他从兜里取出钢笔:“给。”笔 很漂亮:美国式流线型的,钢笔尖关在小套管里。现在我没有什么可问他要的了。 除了一开始就使我动心的他那双漂亮的新鞋外,的确没什么可要的了。他讽刺地说: “你们还要别的什么吗?”我毫不犹豫地说:“有,你把鞋脱下来。” 这一下他抗议了:“鞋不能给。”当时我没坚持要。打一开始,我瞅着他那令 人讨厌的扁脸早就想给他一个耳光;我想看看打了他之后我和他都会作什么反应。 我这么说道:“你把鞋脱了,快点……别装傻。”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扇了他一记耳 光,有点打歪了。他的脸由红转白,我见他就要扑到我身上来。幸好站在角落里的 姑娘这时对他喊道:“吉诺,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吧。”而他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 了血,死盯着我看,说:“好吧,”他低下头;于是,他俯身解起鞋带来。他脱了 一只又一只,而在把鞋递给我之前,他不无遗憾的又看了看鞋:他也喜欢那双鞋。 他不穿鞋就更矮了,比罗鲁索还矮;现在我明白了,他为什么给自己买了一双厚底 的鞋。可就在那时出了事了。他穿着袜子问我“现在你还要什么?……衬衣也要吗?……” 而我手里拿着鞋,正要回答说这样就行了的时候,某个东西擦过我的前额。 那是一只小蜘蛛从暖房屋顶的蛛网上掉下来;我马上就看到了它。我把手放到 额头上像是想赶走它;可是,粗野的罗鲁索以为我这就是给他的信号,立刻举起他 那把活动扳手朝那人的后脑壳狠命砸下去。我都听见那沉闷的敲击声了,像是敲在 一块砖上那样响。那人立刻倒在我的身上,像个醉鬼搂住了我似的;然后,他就软 瘫在地上了,脸朝后仰躺在那里,眼睛翻白。姑娘立刻尖叫起来,从角落里冲到他 跟前趴在他身上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罗鲁索要多傻有多傻, 就在那一片混乱之中,他竟然又举起活动扳手要朝跪在地上的姑娘头上敲击,那姑 娘的目光似乎在询问她是否也得落到跟她男友一样的下场。这时我对他喊道:“你 疯啦?我们走吧。”我们就这样逃走了。 我们一到林荫大道,我就对罗鲁索说:“现在你走慢一点,就跟散步一样…… 今天你干的傻事够多的了。”他放慢了脚步,而我一边走,一边把抢来的杜塞在雨 衣口袋里,一边一只。 我们走着时,我问罗鲁索:“我不好说你是个白痴……你怎么会有动手打人的 念头呢?”他看了看我回答说:“你给了我信号。”“什么信号?……那是一只蜘 蛛挂在我脑门上。” “那我怎么知道呀……你给我打了信号。”当时我真生他的气,恨不得把他指 死。我愤愤地说:“你真是个白痴……你可能已把他杀死了。”他好像受了委屈似 地抗议说:“不会的……我是反手打的……那一面没有尖头……如果我想杀了他, 我就会用尖头那一面。”我什么也不说,我怒气难消,脸部一个劲儿地抽搐,以致 我不得不用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镇住它。他又说道:“你看到了,那是一个多么漂亮 的姑娘呀……我差点儿跟她说:来呀,美人儿……没准儿她会就范的……真后悔我 没试试。”他得意洋洋地走着,美滋滋地描述着他想跟姑娘干的那档子事儿;直到 我说他,“你听着,闭上你这张臭嘴,别再胡说八道了……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这才安静下来,我们默默地穿过了弗拉米尼奥广场,沿着台伯河走,穿过桥,来 到了自由广场。那里的林荫道上摆有长凳,可上面空无一人,这时从台伯河冒起些 许雾霭。我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这样我们可以理一理至今我们都干了些 什么……再说,我想试试鞋。” 我们坐在了长凳上,我首先打开了钱包,发现里面只有2千里拉,我们对半分了。 然后我对罗鲁索说:“你可设立下什么功劳……而我做得很得体……钱包和表归你…… 鞋和笔归我……行吗?”他立刻反对我说:“这可不行……你这样像话吗?这叫什 么一半呀?”我厌烦地说:“你犯了个错误……你得为此付出代价。”总之我们争 执了好一阵子,最后,我们说定鞋子归我,钱包。钢笔和手表归他。 不过,我对他说:“你要钢笔干什么用……你连你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 说:“我告诉你吧,我是识字的,我上过小学三年级……何况这样的笔他们常从科 罗纳广场给我买的。”我相信了他说的,因为我当时巴不得马上扔掉我那双旧鞋, 而且这样吵架我已烦了,我神经紧张得都胃疼。于是我脱下了旧鞋,试穿那双新鞋。 可是太令人失望了,我发现那鞋太小了。众所周知,什么都可以弥补,就是鞋小了 没法弥补。于是我对罗鲁索说:“你瞧,鞋太小……这鞋恰好合你的脚……我们换 一下穿吧……你把你的鞋给我,反正你穿着太大,我把这双更新更漂亮的给你。” 这一回他吹了一声长口哨以示蔑视,回答说:“可怜虫……就算我是像你说的那样 是个蠢货,但我没蠢到这种地步。”“什么意思?”“就是说该去睡觉了。”他得 意地看了看从那位年轻人手里捡来的手表,又说道:“我的表门点半了……你的呢?” 我什么也没说,重又把鞋放回雨衣兜里,跟着他走了。 我们上了无轨电车,我思索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平,我想着罗鲁索怎么那样愚 蠢,我思索着怎样才能让他把他的鞋换给我。到了我们的住宅区时,我们下了车, 我又跟他商量,见跟他说道理没用,我就恳求他说:“罗鲁索,对我来说,那双鞋 就是生命……没有鞋我没法生活……如果你不想让我高兴,就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们走在一条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那里已快靠近圣乔凡尼教堂了。他在一盏路灯下 停住脚步,抬起脚向四方转动,得意洋洋的,故意惹我生气。“我的鞋很漂亮,是 不是?……你羡慕吧?……可你别痴心妄想了……反正我是不会给你的。”说罢, 他就小声哼起歌来了。“你白费心计,折腾了半天也没搞到鞋,你不会有鞋穿了。” 总而言之,他存心取笑我。我紧咬着嘴唇,我发誓,当时要是我手枪里有子弹,我 准会毙了他,不光是为了鞋,而是我受不了他这样的捉弄。就这样,我们到了我们 睡觉的地下室。我们敲了敲半地下室的窗户,门房像往常一样嘟哝着来给我们开了 门;我们下了地下室。那里有5张并排放着的行军床,门房和他的两个儿子睡在前面 三张床上,他的儿子是像我们一样的小伙子;最后两张床是我和罗鲁索睡的。门房 先让我们付了床钱,然后灭了灯就去睡了,而我们就摸黑找到了行军床,躺了下来。 可是一躺下来盖上那薄被子,我又开始想鞋子了,我终于下了决心。罗鲁索和衣睡 着,我知道他把鞋脱了,并放在两张行军床中间。我想摸黑起来,穿上他的鞋,把 我的鞋留给他,然后我就假装到地下室门口外面上厕所走掉。我想这样做对我也好, 因为罗鲁索要是真地杀死了暖房里那个人,那么,我最好别跟他呆在一起了。罗鲁 索不知道我姓什么,只知道我的名字,这样要是他们抓住了他,他就无法说出我是 谁。说干就干,我起了床,脚踩在地上,我慢慢地弯下腰,穿上罗鲁索的鞋。我正 要系鞋带时,只感到有人猛击了我一下:幸好我一闪躲开了,那一下从我耳边擦过, 我肩上挨了一拳。原来是罗鲁索在黑暗中用他那该死的活动扳手给了我那么一下。 这一口,我疼得失去了理智,我站了起来,狠命的打了他一拳。他一把抓住我的胸 口,还想用扳手打我,我们俩在地上滚着扭打起来。门房和两个儿子给吵醒了,他 们开了灯。我喊道:“要杀人啦!”罗鲁索却吼叫道:“贼。”其他人也喊着把我 们拉开了。然后,罗鲁索用扳手猛击门房的脑袋,他是个大个子,而且一点事就会 火冒三丈;他抓起一把椅子,想往罗鲁索的头部砸去。于是,罗鲁索站在地下室的 尽头背靠着墙,挥动着他那把扳手,大声吼叫起来:“你们有胆量就过来,我要把 你们全杀了……我是罗马的恐怖,”他的确跟疯了似的,满脸通红,眼睛往外突、 这时我很不谨慎,竟然克制不住地喊了起来:“你们当心哪,刚才他杀了个人…… 他是个杀人犯。”长话短说,罗鲁索当时大喊大叫的,跟疯子似的挣扎着,当我们 想抓住罗鲁索时,门房的一个儿子去叫警察去了;他们从我和罗鲁索嘴里得知了暖 室里发生的事,就把我们俩全抓起来了。 我们给带到警长那里,只要有人一个电话报告给警长,就会说我们就是博尔盖 塞别墅里的那两个肇事者。 我说是罗鲁索干的,而这一回,也许是因为他挨了接,却没吭声。警长说: “好样的……你们真是好样的……武装抢劫,蓄意谋杀。” 要知道罗鲁索有多没出息和无知吗?过了一会儿,他摇晃着身子问道:“明天 星期几?” 人们回答他说: “星期五。 于是他搓了搓手说: “哦,好,明天在雷吉那・科埃利监狱里有豆汤喝。” 这样一来,我就知道原来他是个惯犯,可以往他总是对我发誓他从来没进过监 狱。 然后,我看了看自己的脚,我见自己穿的是罗鲁索的鞋,我想,不管怎么样, 我得到了我所要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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