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金如土的人 　　我跟我妻子什么都合得来，除了在花钱上。我在一个并不豪华的圣乔凡尼住宅 区开了一家炉子店，出售煤气炉子、火炉和电器配件，所以收人从来就不稳定。生 意好的时候，我能卖出四万里拉的一个炉子，不景气的时候，连一个三百里拉的灯 泡也卖不出去。可是瓦兰蒂娜不明白这个。在她看来我是个吝啬鬼；我的吝啬就体 现在我管着家里的账目，记录收支，没钱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没钱。于是她就喊道： “你是个吝啬鬼……我嫁了个吝啬鬼。”我回答她说：“为什么你这样毫无证据地 说我是个吝啬鬼呢？你为什么不到商店里去看看？你为什么不到银行去查查？我很 想让你看看我卖出去了什么……我很想让你看看我的存款少了多少。”她回答说， 商店里我甭想见到她的人影，因为她不是开店的人，她父亲曾是国家官员；至于银 行，她是不会去的，因为她什么也不懂，因此，她要我别烦她。然后，她亲切地解 释说：“奥古斯多，你看看，你是吝啬……哪怕你把你所有的钱都花了，哪怕你欠 了债……可你是吝啬……吝啬的人不是不愿花钱……吝啬的人是不喜欢花钱。” “谁告诉你我不喜欢花钱啦？”“每次要你掏钱时，你脸色总那么难看。”“怎么 难看？”“一副吝啬的样子。” 　　那段时期我特别钟情于我的妻子：圆圆的脸，白里透红，很诱人，有朝气，瓦 兰蒂娜是我脑海中最佳的女人。她整天无所事事，抽美国香烟，看连环画报，跟女 友上电影院，我都毫不嗔怪。我那么爱她，我似乎觉得她怎么着都有理，我怎么着 都没理。没说的，吝啬是一种很丑陋的缺点，而由于我总听到她说我吝啬，最后也 就相信了，我真以为自己是吝啬的了。这样，我非但没回答她说：“算了，别再说 什么吝啬不吝啬的了……吝啬也好，不吝啬也好，只有我知道我们能花多少钱。” 而且，只要她说：“吝啬鬼。”我马上怕得拿出钱来一声不吭地付钱。这样一来， 她就摸透了我的弱点，让我不得安宁。“奥古斯多，得买个收音机……别人都有。” “可是，瓦兰蒂娜，收音机很贵呀。”“嘿，别对我那么吝啬，你在银行有那么多 的钱，现在却说买不起收音机。”或者说：“我见到一双非常漂亮的皮鞋……你给 我钱吧？”“前天你已买了一双了。”“可那是凉鞋呀……得了，别那么小气。” “好。给你钱。”总之，她总是能设法让我爽快地付钱，每次都如愿以偿。 　　我就这样一直给她钱，指望她有一天能承认我不是个吝啬鬼，把我看作像我自 己认为的那样慷慨大方。可这是一种幻想，而且，这种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事实上， 我越花钱，她就越认为我吝啬。也许她明白，我是为争口气才花钱的，是为了让她 改变看法，促使她别固执地把我看作是吝啬鬼；可她也执拗地不想认输。’可也许 只是因为她太傻了：她以为我像真正的吝啬鬼似的对她隐瞒了多少财产，明明有十 万却愣说只有一万。其实，她说得也对，我是不喜欢花钱。一我不喜欢花钱是因为 我知道我们的家底，而且我知道这么花下去我们很快就会一无所有了。结婚时我的 商店已经开张了，银行里有将近一石万的存款。现在。尽管我非常卖劲，我没再去 银行存钱，把挣的钱都给了家里，可存款每个月都在不断减少。先是90万，后来逐 渐减少到80万、70万、60万。显然我们花的钱比挣的钱要多，这样下去，顶多一年， 存款就会花完。我决定当存款减到50万时我就停止取钱，并对她说清楚。应该说我 一直是近乎焦急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我心里清楚、要是到了那天我不能当机立断 的话，我就完了。时间在流逝，存款在减少。60万、55万、52万5千、一天早晨，我 取出2万5千里拉，回到家就对瓦兰蒂娜说：“你看，这是25张一千里拉的钞票。” 　　她说：“可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钱？你想送我一件礼物吗？” 　　“哪里，我不想送你礼物。” 　　“要你送我礼物，那是异想天开……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等一下……我让你看这些钱，因为这是最后的一些钱了。” 　　“我不信” 　　“可那是真的” 　　“你是想跟我说你在银行里没有存款了，是吗？” 　　“我还有……但那是我这样的商人起码应该有的……如果我们把那些钱也花了， 我就得让商店关门。” mpanel(1); 　　“你看，你还是有钱……那你为什么还折磨我……你别再烦我了……你还想让 我别把你看作是个吝啬鬼。” 　　我曾发誓得保持镇静，但听了她这番话，我就怒不可遏：“我不是吝啬……我 们花的钱比挣的还多……这就是实际情况……可是，你为什么不到商店里去看看…… 为什么你不去银行查问查问？” 　　“别用商店和银行来折磨我……你愿意怎么样我管不着，如果你想当吝啬鬼， 你就当吧……但是你别折磨我。” 　　“白痴。” 　　打从我们结婚以来，我这是头一次骂她。当时的情景就像在汽油桶里点燃一根 火柴时直冒火苗似的，一向沉稳甚至麻木的瓦兰蒂娜听我这么一说当即就火冒三丈。 她开始辱骂我，而且越骂越起劲，就像一串串樱桃似的，一连串地骂个不停。应该 说她早就跟我过不去，她现在骂我的那些话在她脑海里不知酝酿了多久了呢。而且， 那并不是男人通常用的一些简单粗暴的辱骂，诸如“混蛋，无赖，恶棍”之类，那 伤不了人；她可是妇道人家那种恶言伤人，那些话像什扎似地刺进去就留在你体内， 令你过后回想起来觉得哪儿都不是滋味。她骂的话涉及到家庭、工作和体格；不完 全是责骂，而是恶语咒骂，骂得你噎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唉，原来我不了解瓦兰 蒂娜，要不是我听了她那样咒骂内心痛苦不堪的话，我真会感到惊讶。算了，她最 后终于平静下来了，她这样没完没了地大闹了一场，我又委屈又疲惫，竟跪在她跟 前，脸贴在她的腿上像孩子似地哭了起来。我边哭边求她原谅，我觉得一切都完了， 我已不再爱她了；我痛定思痛，又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伤心。最后，我停止不哭 了，送给了她5千里拉就走了。 　　我剩下2万里拉，但我已不再爱我的妻子了，为了赌气，我决心向她表明我不是 吝啬鬼，即使因此我得走向破产也在所不惜。不过，在实践我头脑里考虑的计划之 前，我产生了一种疑虑，一种犹豫，几乎是一种恐惧，就像往海里跳的人，看到脚 下面涌动的海水心里就害怕了。我站在里佩塔那边的台伯河岸上，春天明媚的阳光 照得人暖洋洋的。我看见桥的尽头有个乞丐，他伸着手，蜷缩在地上，却仰头望着 太阳。看着他那么满意的脸庞，眯缝着的双眼和微笑的嘴巴，我想：“你怕什么呀？…… 即使你也落得跟他一样，你会比现在更快活。”于是，我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几张钞 票，在乞丐跟前走过时，我把其中的一张扔在了他的帽子里。因为他是瞎子，他没 有感谢我，继续仰望着太阳，嘴里重复说着叫花子们说的那一套话。 　　过了桥往前走了一阵，见到一家钟表店；我走了过去，毫不迟疑地给我妻子买 了一只价值四万8千里拉的手表。我用剩下的1千里拉，要了一辆出租车让他把我送 到商店。这时我感觉好多了，虽然心里还有几分惧怕；但我意已决，整个上午我都 拒绝卖东西给顾客。不是说缺货；就是跟人漫天要价；要不就说是有货但不卖，因 为是样品。我甚至还肆意粗暴地对待顾客，尤其是那些令人讨厌的顾客。同时，我 心里不断地重复说：“没什么可怕的，难的是第一步……以后就好办了。” 　　那天早晨我回到家，生怕发现自己仍然爱着我的妻子；我怕自己这样，因为那 样一来我又得重新为了一个里拉去搏斗，又得听她说我是吝啬鬼了，总之，又得重 新过最近这两年我所过的生活。而当我看着她时，我真的发现我已不爱她了；对我 来说，她是件东西；我甚至发现她那浓妆艳抹下的鼻子有些发亮。我对她说：“亲 爱的，我给你带了件礼物；因为你常常埋怨你手上连一块手表都没有。”她把手腕 伸给我，我在给她戴上手表前，就像是热恋中的丈夫似的给了她一个响吻。但同时 我却想：“接受我的吻吧……它比犹大的吻更虚假。”那天，应该说她后海对我说 了那么些伤人的污言秽语，因为她对我撒娇献媚又和蔼可亲。但我没有任何感觉： 我心里爱情的发条已经断了，已无法修复了。 　　接着的几天，我继续按我的计划行事。我没有一天不送她礼物；在商店里我甚 至拒绝顾客的要求，一开始就声明：“我什么也不卖。”与此同时，银行的存款越 来越少。50万本来不是个大数目，两个多月几乎就花完了。瓦兰蒂娜没有怀疑。她 继续读她的连环画报，抽她的美国烟，跟她的女友们上电影院。只是，每当她接受 一件新礼物时总装模作样地说；“你看，还是我说时了，你以往老说你没有钱，说 你穷，说你承受不了啦……，可现在你花的钱多多了，我不说你慷慨，但你至少不 那么小气了，而钱你照样弄得到。”我什么也不说，可心里却叨咕着：“等着吧，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一天，我从银行里取出最后5千里拉，用来买了许多美国香烟；剩下的不超过3 百。那是大清早，我没去商店就回家了，走进卧室我连衣鞋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 被子还乱着没铺呢。还睡在那儿的瓦兰蒂娜睡意正浓地转过身来说：“你不去商店 啦？……今天是星期天吗？”于是她又睡着了。我开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等着 她醒来。她又睡了一个钟头，然后醒来了，她立即问道：“怎么，今天是节假日？” 我回答说；“对，今天放假。”于是她起了床．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她话不多，不 时地问：“是什么节日？’”似乎她预感到那天根本不是什么节日。我等着她开口 跟我要钱买菜：尽管她很懒，但菜归她买，做饭由一位来干半天活的姑娘帮着。她 去了浴室，穿好了衣服，然后到厨房。跟女佣人说话，煮好了咖啡。我终于从床上 起来，也走到厨房去。我们默默地喝完咖啡，可她还一个劲儿地问：“今天放什么 假……露琪亚说今天不是节日，所有的店都开门。”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今 天是我的节日。”我又回到卧室，又鞋也不脱和衣躺在被褥上。 　　当时瓦兰蒂娜没说什么，她在厨房里呆了好久一直跟女佣人说话，我想她是给 我时间以表示她并未把此事当真。最后她出现在房门口，双手插着腰说：“如果你 不想去干活，我没什么说的……你完全有权利躺在床上……但如果你想吃饭，你就 得给我钱去买菜。” 　　我朝天花板喷着烟，回答说：“钱？我没钱。” 　　“你怎么会没有钱呢？” 　　“我没有钱！” 　　于是她说：“听着，你这是要什么小孩子脾气？你在想什么呢？……你不给我 钱，我就不买菜，要是我不买菜，我们就甭吃饭……” 　　“的确是这样，”我回答说，“我想我们都甭吃饭了！” 　　“好哇，”她说道，“我到那边去，我没有时间扯皮……你把钱放在床头柜 上吧。” 　　我继续抽烟，当她回来时，过了几分钟，我就坦率地说：“瓦兰蒂娜，说正经 的，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了……我总共就有3百里拉了……我什么都没了。” 　　“你银行里有存款……你怎么又这么抠门儿了？” 　　“我不是抠门儿，我什么也没了……不信你瞧。”我从兜里掏出银行的存折给 她看：这次她不说她不懂了，也不说让她安宁些了，她明白我是认真的，她的脸现 出很吃惊的样子。她看了看存折，然后就摔倒在一把椅子上不吭声了。我解释说： “你老说我吝啬；我越花钱，你就越觉得我吝啬……于是，我存心让自己破了产…… 事情就是这样……我把钱都花完了……商店里我不想卖任何东西……现在完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可是，至少你不能再说我是吝啬鬼 了。” 　　她突然哭了起来，在很大成分上，似乎她以为这事情本身已说明我已不再爱她 了。后来她说：“你向来对我不好，现在你又让我连饭都吃不上。” 　　“没法子，”我说道，“我没钱。” 　　她说道：“我走……我上我妈妈家去。” 　　“再见。 　　她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总之，她离开了我，因为打从那天早晨后，我没再见 到她。过了一会儿，我起了床，也出了家门。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买了一根 棍儿面包，走到台伯河旁去吃。看着流逝的河水，我突然感到很快活，我想到那两 年的婚姻只不过是一次毫无结果的历险：要是等我老了时，回想起这两年的生活， 我会觉得仿佛两天似的。我慢慢地吃着面包，然后把嘴凑近喷泉嘴儿喝了几口水。 尔后，我到了我兄弟那里，要求他留我住下直到我找到工作为止。几个星期之后我 真的找到了工作，就是当电工。 　　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此再也没见到瓦兰蒂娜。可你们知道她对别人说什么吗？ 她说我挥霍钱财，花钱如流水，她无法劝我勤俭节约，所以她离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