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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雨
最近这几天内,我将回蒙特马里奥的“猎人饭馆”,不过,我得跟我那些星期
日常在一起的朋友们一起去,他们会拉手风琴,没有姑娘在身边作伴时,还自己跳
舞。独自一人我可不敢去。有时夜里我梦见饭馆的那些桌子,五月的雨拍打在我们
身上,树上的雨水滴在桌子上,白云在树梢飘逸而过,云层下是罗马楼房的街景。
我似乎听见了店主安东尼奥・托基的说话声,当初我听到他从地窖里也是这样气愤
地喊的:“狄儿切,狄儿切。”我似乎重又见到她在下地窖去之前会意地扫了我一
眼,然后用双脚把楼梯踏得很响地走下去。当初,我是从家乡回来偶然去那儿的;
当他们愿意收我当招待员,不给工钱只管饭时,我想过:“钱是不会有了,但我至
少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是,那哪儿是什么家呀,简直像个地狱。店主圆圆胖胖
的,活像一个黄油做的球,他胖得很难看,看上去对人很刻薄。一张毫无血色的宽
大的脸上,布满了一圈圈的皱皮,满脸横肉,两只像点出来似的小眼珠跟蛇眼似的:
他总穿着衬衣,外面套着马甲,灰色的鸭舌帽檐压低到眼睛。论性格女儿狄儿切并
不比她父亲好多少,她也很厉害,暴躁而又刻薄;但她漂亮:属于那种小巧玲珑又
丰满的女人,走起路来拍屁股顿足的,好像在说:“这是我的地盘。”她那苍白的
宽脸庞像死人似的,乌黑的眼睛,黑油油的头发。在那个家里,只有母亲是好人:
她约摸四十岁左右,却显得跟六十岁似的,瘦瘦的,鼻子长得跟老太婆似的,头发
耷拉着;也许她是个傻子,看她那哑巴似地傻笑着直立在厨房炉子边的那个样子,
就不禁使人这样想;当她侧过身来时,就可看到她只有一两颗牙。饭馆临街,挂着
一块牛血般鲜红的拱形招牌,上面用黄颜色写着:“猎人饭馆,店主安东尼奥・托
基”。然后,沿着一条林荫道,可以找到摆在树荫底下的饭桌,罗马的全景尽收眼
底。房子比较简陋,除了四壁,几乎没有窗户,瓦片盖的屋顶,颇有乡土气息。夏
天是饭店生意最兴隆的季节;从清早到半夜,顾客络绎不绝:有带着孩子全家来的,
有成双成对的情侣,有成群的年轻人,他们围坐在桌子旁,一边喝酒和品尝着托基
的佳肴,一边观赏着罗马的景致。我们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我们两个男的
忙着前后招呼,两个女的埋头做菜洗盘;到了晚上,我们累得疲惫不堪,谁也不看
谁一眼就上床睡了。但是冬天,或者即使是好天气,要是下雨的话,就开始倒霉了。
父亲和女儿相互跟冤家似的,不仅相互仇恨,而且恨不得把对方宰了。父亲很专横,
既吝啬又愚蠢,动不动就打人;而女儿也很厉害,性格孤僻,任性而又傲慢,总是
由她说了算。他们相互仇恨,也许首先是因为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要知道,没
有比血缘更能激起相互仇恨的了;不过,他们这样不共戴天,也因为利害关系。女
儿野心勃勃:她总说,罗马的景色本是他们赚钱的资本,可他们把它让给国家首脑
了。她还说父亲本该造一个水泥舞池而且还要雇一个乐队,挂上威尼斯气球,并把
房子改造成现代化的饭店,取名为“风景餐馆”。但是父亲没把握这样干,一方面
是因为他很吝啬,反对搞新花样,又因为这是他女儿的主意,他宁愿不干也不能向
女儿认输。父亲和女儿在用餐时也发生冲突:她总是存心挑起争端,在个人生活小
节方面刺他,譬如父亲吃东西的时候老打嗝她也奚落;而他又总是用恶言咒骂回敬
她;女儿不善罢甘休,父亲就扇她耳光。应该说他打她耳光都上瘾了,他抽她耳光
时总是咬着下唇,眨巴着眼睛,脸部表情十分特别。而对于女儿来说,这样的耳光
像是浇灌在鲜花上的凉水:使仇恨和恶意更加加剧。于是,父亲就又揪住她的头发
接她。桌上的盘碟酒杯摔在地上,母亲也凑热闹,咧着没牙的大嘴傻笑着站在父女
中间;我气极了,就走出饭店去大街上散步,朝卡米鲁恰门走去。
要不是我爱上了狄儿切,我早就走掉了。我不是轻易能爱上一个人的,因为我
这个人很稳重,甜言蜜语迷惑不了我。不过,当有个女人不是光用甜言蜜语和挑逗
的目光,而是出你意外地全身心地献给你的时候,那么你就像被捕兽器夹住似地难
以脱身,你越济命挣扎,捕兽器的锯齿就越是深深地夹住你的肉。狄儿切早就有意
与我相好了,因为对她来说,哪个男人都一样,我到饭馆的第一天晚上,她就走进
我的卧室,我正睡呢;当时,我迷迷糊糊半醒半睡的,不知是梦是真,于是,她使
麻木不仁的我急转直下,进人到高度兴奋的状态。总之,我们不像别的情侣那样费
好多口舌,也不必眉来眼去拉拉扯扯,更没有扭扭捏捏地羞于道出相互的爱慕之情;
她对于我就像是一个不值几个钱的妓女。只是狄儿切并不是妓女,而且人们都把她
看作是个有教养的高傲的女人,而这种区别对于我就像个捕兽器似的使我跌入其中。
我是个有耐心的人,也有理智;不过,要是有人激我,我也会火冒三丈勃然大
怒的。这从我的体态上就能看出来;虽然我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苍白的脸,但只要
触犯了我,就会气得满脸通红。狄儿切不断地挑逗我,后来我明白了,她是想让我
站在她一边反对她的父亲。她总说我是个胆小鬼,竟然容忍她父亲当着我的面扇她
的耳光,揪她的头发,以至于有一次竟把她打倒在地用脚踢她。我不能否认她说得
有道理:我们是情侣,我应该保护她。但是我明白她另有目的;她总骂我是胆小鬼,
而且是存心这样骂我,我简直无法活了。后来,有一天,她转了话题,说:要是我
们能结婚,我与她自己开办“风景餐馆”该有多好啊。她变得非常温柔多情,对我
体贴人微。那是我们爱情的最美好的时期,令我对她刮目相看,但我心想:其中必
有诈。果然,她又一反常态,说: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只要有父亲在,我们是
没有任何指望的;最后,她直言不讳地对我说:我们得把他干掉。就像第一天夜里
她出其不意地贸然闯进我的卧室一样,她突然打出这张牌,而且说完就走了,留下
我一人独自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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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对她说,要是她以为我能帮她去干这种坏事,那她就打错主意了,
她回答我说,要是这样,那我就得立刻走人,因为我对她已经是不存在了。她说得
出做得出,打从那天后,她就不理我了。我们几乎不说话,这令我对她父亲产生某
种怨恨之心,因为似乎这都是他的过错。而且说来也巧,那段时间,她父亲每天都
做一件错事,好像是存心让人恨他。那时正值五月,是个好季节,正是人们上饭店
来喝葡萄酒,吃新鲜蚕豆的时节;可是,接连不断地下着倾盆大雨,浇灌着绿油油
的田野和丰饶的土地:可饭馆里连一只狗也不进来,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一天早
晨,进餐时,他推开盘子说道:“你给我盛的这面汤都是结成了疙瘩的,你这是存
心。”她说:“要是我存心,我就会在里面搁毒药了。”他看着她,给了她一记响
亮的耳光,以致把她插在头发上的小梳子都打下来了。因为下着雨,我们都呆在黑
暗中,狄儿切的脸就像大理石似地又白又硬,卡头发的小梳子掉下来的那边的头发
慢慢地松散开来,像是苏醒过来的蛇。我对托基说:“你住手。”他回答说:“不
关你的事。”他深感惊讶,因为我是头一次出面干涉。当时我试图克服自己的虚荣
心,像是为了维护一个软弱的生命,而我当时就处在这种境遇;而且我想这样一来
我就会重新得到她,而且那样做也是能再得到她的唯一办法。我大声说道:“住手,
你明白,我不许你这样打人。”我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都气红了,这时狄儿切在桌
子底下拉我的手,我明白自己已中了圈套了,可惜为时已晚。他站起身来,说道:
“你想让我也给你一巴掌吗?”
他抽了我一巴掌,稍微打偏了点,而我抄起酒杯,泼了他一脸的酒。可以说,
一个月以来,我一直琢磨着怎么用那酒杯里的酒往他脸上泼,我对自己做出这样的
举动很得意,我恨透了托基。现在他这一脸的酒就是我泼的,我从楼梯逃了上去。
我听到他在喊:“我宰了你,流浪汉,叫花子。”于是我关上了我卧室的门,并到
窗口那儿看外面下雨,盛怒之下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刀子,一刀把它插在窗台上,
因用劲太大把刀刃都弄坏了。
行了,我们是在上边,在那倒霉的蒙特马里奥上边,要是我在罗马,也许我不
会接受,而在那山岗上,一切都变得那么自然,头天是不可能的事,第二天就已经
成了。就这样,我和狄儿切就一起商定了下手的方式、日期和时间。托基每天早晨
下地窖去取供一天饮用的葡萄酒,狄儿切也跟着去替他拿大酒瓶。酒窖在地下,人
下去得顺着连接在框架上靠墙的一架扶梯往下爬:约有七个梯级。我们说定我追上
他们,而且是在托基开桶取酒的时候,我就拿那把用来铲煤的短铁锨砸他的脑袋。
然后,我们抽掉梯子,就说他是从梯子上摔下去碰坏了脑袋。我又想干又不想干;
我生气地说:“我这样干只是为了向你证明我并不怕……然后,我就走人,再也不
回来了……”她说:“那你就什么也甭干,而且马上就给我走……我喜欢你,我不
愿意失去你。”她是挺能掩饰自己的感情的,只要她愿意的话;于是我答应她去干,
而且留下来,跟她一起开餐馆。
商定好的那一天,托基叫狄儿切去拿大酒瓶,而后他就朝饭店后面的酒窖门走
去。那天像往常一样下着雨,饭馆店堂里光线很暗。狄儿切拿来大酒瓶,跟随着父
亲;但在下扶梯前,她转过身来,向我做了个干掉他的手势,我心领神会。站在炉
子旁的母亲看到那手势,惊讶得张着嘴巴看着我们。我从饭桌旁站起身,朝炉子走
去,经过母亲面前,拿起壁炉下面的铁锨。她看着我,看着狄儿切,她目瞪口呆,
但是她不会说什么的,这是肯定的。父亲从酒窖里喊道:“狄儿切,狄儿切。”她
回答道:“来了。”我记得,当时她的模样很讨我喜欢:她迈着稳重而有性感的步
子,略略低下她那白皙圆润的颈脖。
就在这时,朝花园的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个温麻袋:一位
车夫。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道:“小伙子,帮我一把行吗?”而我就机械地手
里拿着那铁家伙,跟着他。附近的一家田庄,正在建造一所牛棚,装满了石块的大
车在通过栅栏门时陷进地里了,马吃不住劲了。车夫不知如何是好,他体态畸形,
容貌丑陋,活像头野兽。我把铁锨搁在路边的一个护栏上,捡两块石头垫在轮子下,
用力推车;车夫抖动缰绳驱马拉车。倾盆大雨浇洒在绿叶葱葱的西洋木篱笆上,冲
刷着鲜花盛开芳香浓郁的槐树上;车子动也不动,车夫咒骂着。他拿起鞭子,策马
拉车;然后,他气急败坏地拿起我搁在护栏上的铁锨。看得出来,他不是埋怨那辆
车,而是埋怨他的一生,他怨恨马就像怨恨人一样。我想:“他会杀了它的。”我
正想喊:“不行,放下那把铁锨。”但后来,我想,要是他杀了马,我就得救了。
我觉得我一肚子的怒火全转移到那位像发疯似的车夫身上去了;他真的趴在车辕上,
还使劲地推车,然后,就举起铁锨猛击马的头部。他往下打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他在马脑袋上继续打,此时我吓得六神无主,几乎晕了过去,随后我睁开眼
睛,看到马屈膝蹲伏在那儿,而车夫还一个劲儿地揍它,但不是想让它站起来,而
是想把它杀了。马儿朝一边倒了下去,有气无力地朝空中蹬了两下,然后脑袋就歪
在泥坑里了。车夫耷拉着脸,气喘吁吁地扔下了铁锨,并且猛推了推马的身子,好
像不相信它死了似的:他知道自己已把它杀死了。我从马的身旁走过,连碰也不碰
它,径直朝大街走去。一辆开往罗马的无轨电车过来了,我急忙上了车,而后又回
过头来,又最后一次望了一眼掩映在5月绿荫丛中被雨水洗涤过的那块写着“猎人饭
馆,店主安东尼奥・托基”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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