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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季元本 活在这个世界上,怪事之一是,仅仅是偶尔之间,你才确信无疑你会活到永远 的永远的永远。你有时知道这一点,当你在娇嫩肃穆的拂晓时分起来,出去独自站 着,深深把头往后甩,看上去、上去,目睹灰白的天空慢慢变化、发红、奇迹般的 不可知发生着,直到东方让人几欲叫喊,你的心静止下来,为日出那奇怪的、不变 的至高无上――这一幕每天早晨一直发生,持续了成千上万上亿年。这一刻你就知 道了,大约持续片刻。你有时知道这一点,当你独立在落日的林中,神秘的金色静 谧斜穿过树枝、投到树下,仿佛在慢慢地说着什么,一遍又一遍,听不真切,不论 你怎么努力。然后,有时夜里无边的墨蓝色宁静,上面亿万颗星星在等着、看着, 让人确信;有时远处一阵音乐让它真实;有时是一个人的一个眼神。 柯林第一次见到、听到四堵高墙里掩藏的花园时,就是这样。那天下午,仿佛 整个世界都全心全意地要完美无缺、光彩照人,要对一个小男孩好。也许纯粹出于 天坛般的好意,春天来把它所能有的每样东西都倾注到一个地方,满出来如皇冠。 不止一次,迪肯打断正在做的事,静静地站着,眼里的不可思议越来越浓,轻轻摇 头。 “啊!真好!”他说,“我十二岁快十三了,十三年里有很多个下午,可是好 像我没有见过一个下午好得像这个。” “哎是,是好。”玛丽说,她快乐得叹气,“我保证这是全世界最好的一个。” “纳觉不觉得,”柯林做梦般小心地说,“这样发生的一切,都被熊得像是为 了我?” “我的天!”玛丽羡慕地大声说,“这点约克郡话真不错。纳模仿得飞快―― 纳是。” 快乐统治着一切。 他们把轮椅拖到李树下,李树因繁花而一片雪白,因蜜蜂而悦耳。像国王的华 盖,童话里的国王的。附近有樱桃树开着花,苹果树的花苞粉红雪白,这儿、那儿 一朵已经绽裂开。在华盖的枝枝繁花之间,是一点点蓝天,像奇妙的眼睛往下看着。 玛丽和迪肯这儿、那儿干一点活儿,柯林看着他们。他们拿东西给他看――正 在展开的花苞,紧闭的花苞,一小截叶子刚刚吐绿的细枝,啄木鸟掉在草地上的一 片羽毛,早孵的鸟蛋空壳。迪肯慢慢地推着轮椅绕了花园一圈又一圈,不时停下来 让他看奇迹从土里冒出、从树上垂下。这就像被带进一个魔法国度,国王和王后展 示给你国度里包含的一切神奇富丽。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见到知更鸟?”柯林说。 “过段时间你就能经常看见他了。”迪肯回答,“等蛋孵出来,小家伙们会让 他忙得眼冒金星。你会看到他飞过来飞过去,带着差不多和自己一样大的虫子,他 一到巢里,那里就闹嚷得很,他忙乱得简直不知道第一片喂给哪个大嘴巴。每一边 都是大张的鸟嘴、呱呱地抗议。妈妈说她看到知更鸟为填满大张的嘴巴要干的活儿, 她觉得自己像是无事可干。她说她看到过,那些小家伙好像汗都在滴,不过人看不 见而已。” 他们被逗得快乐地咯咯笑,记起来不能弄出声,就之后用手捂着嘴。几天前, 柯林被告知低声私语的规定。他喜欢其中的神秘感,尽了最大努力,但是在兴奋快 乐之中,很难从不让笑声高于低语。 下午的每一时刻都充满了新东西,阳光的金色每个钟头都在变深。轮椅被拉回 华盖下,迪肯坐到草地上,刚刚抽出笛子,这时候柯林看到没来得及注意到的一样 东西。 “那边那棵树很老,是吧?”他说。 迪肯越过草地看着那棵树,玛丽看着,一阵短暂的静默。 “是的。”迪肯回答,静默之后,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温柔。 玛丽盯着那棵树,想着。 “树枝灰扑扑的,到处没有一片叶子。”柯林接着说,“它已经死了,是吧?” “哎是,”迪肯承认,“但是玫瑰爬满上面,等玫瑰长满了叶子和花,会盖住 每一丁点死木头。那时候就不会显得死了。会成为最漂亮的。” 玛丽仍然盯着那棵树,想着。 “好像一根大枝子被弄断过,”柯林说,“我想知道是怎么弄断的。” “很多年前弄断的,”迪肯回答,“啊!”他吓了一跳,骤然解脱,手放到柯 林身上,“看知更鸟!它在那儿!它在给媳妇儿找食呢。” 柯林差点儿就晚了,不过刚刚看到一眼,红胸脯一闪,喙里衔着什么。它射过 绿色进入角落,不见了。柯林再次往后到靠枕上,带点笑。 “它给她送下午茶。大概五点了。我自己也想喝点茶。” 于是他们是安全的。 mpanel(1); “是魔法把知更鸟送来的。”后来玛丽悄悄对迪肯说,“我知道是魔法。”因 为她和迪肯都恐怕柯林可能会问起那棵树,十年前树枝折断,他们曾经一起细谈过, 迪肯站在那里,烦恼地揉着头。 “我们一定要它显得和其他树没什么不同,”他曾经说,“我们永远不能告诉 他是怎么断的,可怜的孩子。要是他提起它我们一定要――我们一定要显得高兴。” “哎是,我们一定要。”玛丽回答。 可是她不觉得自己盯着那棵树的时候显得高兴。在那几个瞬间,她想了又想迪 肯说的另一件事是不是真的。那时他继续揉着锈红色的头发,样子迷惑,然而蓝眼 睛里渐渐露出好看、安慰的神色。 “克兰文太太是个非常可爱的年轻女士,”他相当犹豫地往下说,“妈妈说她 想她经常在米瑟韦斯特庄园一带照看着柯林少爷,和所有的妈妈从这个世界被带走 以后做的一样。她们必须得回来,你瞧。她在花园里,是她让我们来干活,告诉我 把他带到这儿来。” 玛丽原来以为他说的是魔法。她是魔法的坚决信徒。她悄悄地深信迪肯施了魔 法,当然是好魔法,对身边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喜欢那么他,野生动物知道 他是朋友。她在想,真的,在柯林问出危险问题的关头,有没有可能是他的才能招 来的知更鸟。她觉得他的魔法整个下午都在作用,让柯林显得完全像另一人。他看 着不可能像是一头尖叫着撕咬枕头的疯狂动物。甚至他的象牙白似乎都在变。初进 花园是,他的手脸脖颈上隐隐露出的红光从没真正消亡。他显得是血肉做的了,而 非象牙或者蜡。 他们看到知更鸟两三次给他媳妇儿运食物,很能让人想起下午茶,柯林就觉得 他们必须也吃点。 “去,让男仆用篮子送一些到杜鹃花小道上,”他说,“你和迪肯可以拿到这 儿来。” 是个得人心的点子,轻易实现,当白布在草地铺开,有茶、涂了黄油的烤面包、 松脆烤饼,一顿饭被愉快地填到肚子里,几只为家务出差的鸟儿停下来调查发生了 什么,被引入对面包屑忙碌的研究中。坚果和果核带着一块蛋糕迅速挪到树上,煤 灰拿了整整半块抹黄油的烤饼,到角落里叼啄、检查、又翻过来,发出沙哑的评价, 直到他决定快乐地一口吞下。 下午慢慢拖尽了它芳醇的钟点。太阳把矛上的金色染得越来越深,蜜蜂回家, 小鸟经过得没那么经常了。迪肯和玛丽坐在草地上,茶篮子重新装好,准备拿回房 里,柯林躺靠在靠枕上,浓密的发卷从额头往后推,脸显出很自然的颜色。 “我不想让这个下午走,”他说,“不过我明天还要来,还有后天,外后天, 外外后天。” “你会得到很多新鲜空气,对吧?”玛丽说。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他回答,“现在我见过春天了,我要看夏天。我要看 着这里的一切生长。我自己也要在这儿长。” “你会的,”迪肯说,“要不了多久,我们会让你在这儿到处走,你可以和其 他人一样挖地。” 柯林脸红得惊人。 “走!”他说,“挖!我会吗?” 迪肯扫了他一眼,非常微妙谨慎。他和玛丽都从未问过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你肯定能,”他坚决地说,“你――你有自己的脚,和其他人一样!” 玛丽反而害怕起来,直到她听到柯林的回答。 “它们其实没什么病,”他说,“但是它们太瘦太弱。摇晃得厉害,我都害怕 用它们站起来。” 玛丽和迪肯都松了一口气。 “等你不再害怕用它们站起来,”迪肯恢复好兴致,“你很快就会不再害怕了。” “我会吗?”柯林说,他静静地躺着,仿佛在想事情。 他们真的很安静了片刻。太阳落得更低。就在那个钟头,一切静下来,他们确 实忙碌兴奋了一下午。柯林显得似乎在奢侈地休息着。甚至小动物们都停止到处移 动,被吸引到一起,在他们附近休息。煤灰停到一根低枝上,缩起一只脚,在眼睛 上昏昏地垂下灰色薄膜。玛丽暗暗想它好像下一分钟就会打起呼噜来。 在这静默之中,当柯林半抬起头,突然惊呼出一声示警的低语,相当吓人: “那个人是谁?” 迪肯和玛丽手忙脚乱爬起来。 “人!”他们一齐迅速地喊。 柯林指着高墙。 “看!”他激动地低语,“快看!” 玛丽和迪肯四处推着轮椅看。季元本那张愤愤不平的脸在墙头、从梯子顶端对 他们怒目而视!他竟然对玛丽挥舞拳头。 “要是我不是个单身汉,要是你是我的女娃,”他叫喊,“我就给你一顿鞭子!” 他又爬上一截梯子以示威胁,仿佛表示他积极地意图跳下来对付,但是等她走 向他,显然他又想了想,站在梯子顶上冲下面的她挥舞着拳头。 “我从没想到是你!”他慷慨激昂,“我第一次瞅见你就不待见你。一个皮包 骨的小丫头片子,一张苦瓜脸,总是问个不停,到没人欢迎的地方东闻西嗅。我从 没搞清楚你怎么和我亲厚起来。要不是知更鸟――可恶的――” “季元本,”玛丽喊,缓过气来。她站在他底下,往上有点气喘地喊着他。 “季元本,就是知更鸟给我指的路!” 这时候老季好像真的要手忙脚乱地从他那边的墙上倒下去,他愤怒了。 “你个小恶棍!”他冲她喊下去,“把自己的坏事推到一只知更鸟身上――虽 然它脸厚得什么都干得出。它给你指的路!它!啊!你个小……”她能看见出,他 突然冒出下面的话,是因为好奇心压倒了他。 “确实是知更鸟给我指的路。”她倔强地抗议,“它不知道它在指路,但是它 做了。你冲我挥拳头,我没法从这儿告诉你。” 就在那一瞬,他非常突然停止挥拳,同时下巴竟然掉了下去,抬头瞪着正从草 地上朝他过来的什么东西。 柯林开初听到他滔滔不绝,吃惊得只是坐起来,被施了咒一样听着。但是在其 间他回过神来,点头用皇帝派头命令迪肯。 “把我推过去!”他发令,“把我推近,就停在他面前!” 这个就是,如果您允许,就是引起季元本注意、让他掉下巴的东西。一个带轮 子的椅子,满是豪华的靠枕和袍子,正朝他来,显得像是什么国师,因为小王爷朝 后躺在上面,镶黑圈的眼睛里含着皇家命令,消瘦苍白的手傲慢地朝他伸出。轮椅 端端停在季元本鼻子下。真的不足为奇,他的下巴掉了合不拢。 “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爷质问。 季元本眼睛瞪得啊!他发红的老眼钉在眼前,仿佛见了鬼。他盯啊盯啊,强咽 下喉咙里一团,一句话都没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柯林继续质问,更加皇帝做派,“回答!” 季元本举起嶙峋多节的手,抹过眼睛,抹过前额,然后用发抖的奇怪声音回答。 “你是谁?”他说,“哎是,我是知道――用你妈妈的脸上的眼睛瞪着我。老 天爷知道你怎么来的这儿。不过你是那个可怜的小瘸子。” 柯林忘记他从来没有一个后背。他的脸顿时泛为鲜红,坐得笔直。 “我不是瘸子!”他狂怒地喊叫,“我不是!” “他不是!”玛丽喊,几乎是带着野蛮的愤慨冲着墙上喊,“他连针尖大的包 都没有!我看过,根本没有――一个都没有!” 季元本再次用手抹过前额,盯着,仿佛他永远都盯不够。他的手发抖,他的嘴 发抖,他的声音发抖。他是个无知的老人,一个不圆滑的老人,他只记得他刚才听 到的。 “你――你的背不驼?”他沙哑地说。 “不!”柯林叫。 “你――你不是罗圈腿?”老季声音抖得更加沙哑。 太过分了。通常柯林发威时的力量,现在以新的方式冲过他全身。他从来没有 被指控过有罗圈腿――哪怕窃窃私语――季元本的声音显示出,他理所当然地相信 罗圈腿存在,王爷的血肉之躯何堪承受。他的愤怒和被侮辱的自尊让他忘记一切, 除了此时此刻,给他注满了一种他从未知晓的力量,一种几乎不自然的力量。 “过来!”他对迪肯喊,竟然动手撕扯下肢的覆盖,挣扎着起来,“过来!过 来!马上!” 迪肯眨眼到了他身边。玛丽猛吐一口气,喘过气,觉得自己脸色苍白。 “他能行!他能行!他能行!他能!”她以最快的速度念念有词自言自语,声 音低到不可闻。 一阵短暂狂暴的手忙脚乱,毯子被扔到地上,迪肯扶着柯林的胳膊,瘦腿出来 了,瘦脚到了草地上。柯林站得笔直――笔直――直得像一支箭,高得怪异――他 的头后仰,奇怪的眼睛里放出闪电。 “看着我!”他冲上面季元本挥舞手臂,“你看着我――你!你看着我!” “他和我一样笔直!”柯林喊,“他和约克郡随便哪个孩子一样直!” 季元本的反应,玛丽觉得怪不可测。他呛着,猛咽着,突然,泪水从他饱经风 霜的脸上滚下,一双老手扭在一起。 “啊!”他爆出一句,“人撒的谎啊!你瘦得像个姑娘,白得像个鬼,可是你 身上没有一个包。你能长成一个男人。上帝保佑你!” 迪肯有力地抓着柯林的胳膊,但是男孩没有动摇。他站得越来越直,直视季元 本。 “我是你的主人,”他说,“我父亲不在的时候。你要服从我。这是我的花园。 你敢对它说一个字!你从那个梯子上下来,出去到长走道上去,玛丽小姐会在那儿 见你,带你到这儿。我有话和你说。我们不想要你,但是现在你必须参与秘密。快 点儿!” 季元本乖戾的老脸仍然是湿的,沾着那阵奇观的泉涌之泪。仿佛他不能把眼睛 从干瘦笔直、双脚站立、头往后仰的柯林身上挪开。 “啊!老天!”他几乎是耳语,“啊!我的老天!”然后回过神来,突然花匠 式地碰了碰帽子,说,“是,先生!是,先生!”顺从地下梯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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