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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每次巡逻回来惯常收到的信件,一叠儿摆在拜伦的铺上,其中有一个沉甸甸的 马尼拉纸信封,那是他父亲寄来的。拜伦向它扑了过去。里面厚厚的一扎纸上别着 一页手写的信。 亲爱的拜伦;我知道你出海作战去了,所以我拆开了欧洲寄给你的信件。就是 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信。由于怕这些信件遗失,我已经给它们复制了副本。娜塔丽 的经历使我和帕米拉都感到恐怖。“恐怖”这个词还嫌用得太轻了。我们仍旧无法 理解,一个美国女子竟然会经受这样的折磨,但是看来她是碰在点儿上了。 这儿,在美国,真实情况一直到现在才开始透露。艾森豪威尔将军把新闻记者 派到了布痕瓦尔德、达豪、贝尔根一贝尔森以及所有那些地方去。报纸上整版刊载 了这方面的照片和报道。娜塔丽能够幸存,说明她具有坚强的毅力,同时这也许应 当归功于我们祈祷的力量。然而,祈祷并没能挽救几百万被屠杀了的人。这次都亏 了这一位叫拉宾诺维茨的人,他手下的人当时在图林根工作。我管这件事叫神明的 拯救。我相信,她都亏了神佑才保全了性命。他的信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许多日子以来,帕米拉一直问我:“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场丑恶的战争?你的 儿子为什么必须牺牲?我们达到了什么目的?现在,这件事清楚了。我们必须将那 个能使这种邪恶猖撅泛滥的政治制度从这个星球上加以肃清。它可是十分顽强的。 俄国人、英国人和我们的联合力量,总算勉强遏制了它的势力。否则它是尽可以在 整个世界上横行无忌的。因为日本人和这股势力合在一起了,所以我们必须把日本 也打垮。华伦是为了一个伟大的正义事业而牺牲的。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将来我 永远不会改变这种想法。 你的孩子离开了特莱西恩施塔特好几个月,人一直很好,因为娜塔丽看到他在 布拉格郊外农场上拍的照片。你不要灰心。也许还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他。如 果你要打电话给我,可以打到白宫海军副官办公室。那是我的新职务。晚上可以打 到我们的公寓里,那儿的电话号码是共和区4698号。 帕姆附笔问好。 爸爸一九四五年六月十四日底下,在一张上端印有“陆军医疗队”的信笺上, 拜伦看到打字机打的这样寥寥几行字:亲爱的拜伦:我现在好一点儿了。去年七月 里,班瑞尔来到特莱西恩施塔特,带走了路易斯。后来,我收到了孩子在布拉格郊 外一个农场上拍的照片。他看上去挺好。阿夫兰说,他们会找到他的。我爱你。 娜塔丽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日(以上口述由美国看护队陆军中士埃米莉。丹妮 护士笔录) 颤巍巍的签名是用绿墨水写的。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的一封长信,用打字机打在薄葱皮纸①上的,是用同一支 笔签的名。 亲爱的拜伦:我口头说的英语,要比书面写的好一些,同时我又很忙。所以, 我就把这封信写得简短一些,让你知道事情经过。首先要说的是,她患斑疹伤寒已 经好了。她现在需要调养,人非常虚弱。战时难民救济委员会来访问的,是一个愚 蠢的女人,所以娜塔丽在陈述书里的那些话,听来也就象愚蠢的人说的了。现在她 人已经清醒,话也说得有条理了,但很容易哭,不愿意谈她的遭遇。经过那几次访 问,她发了三天烧。这种情形以后再不容许发生了。她托我写这封信给你。你可以 看出,她写字时手抖,因为人虚弱。再说,她也不愿意回忆和写下那些事。 mpanel(1); 长话短说,我参加的一个救济团体的办事处设在巴黎,至于那些琐碎的细节, 我这里就不去多谈了。我们正在清理那些遭到纳粹破坏的地区,把一些流浪和挨饿 的犹太人送进难民营,以便让他们恢复健康,然后启程去巴勒斯坦。这是一件十分 艰巨的工作。德国崩溃的时候,党卫军一时不知道把这些没被他们屠杀的犹太人怎 么处理。局势变化得太快了,他们来不及杀死所有的犹太人,掩饰那些集中营,虽 然他们也曾这样尝试过。他们把犹太人到处赶来赶去,或者关在火车里运走,没有 秩序,没有目的地,也没有食物或饮用水,等到美军或者俄军开到,德国人就索性 撒腿一跑,把那些犹太人都丢在原来留下的地方,我不知道有几千万这样的人分散 在欧洲各地。我们工作人员在一列火车里发现了娜塔丽,那列车是从设有妇女集中 营的拉文斯布吕克开来的,后来被阻塞在魏玛郊外一片森林里,就那样停在那里了。 也许那车是准备开往布痕瓦尔德去的。娜塔丽躺在铁路路基上火车跟前。她因为车 上四周围的妇女一个个死了,就从车里爬出来。当时我在另一个队里,夜里工作人 员跟我通了电话,他们告诉我,说在车下发现了一个妇女。她说自己是美国人。有 许多犹太人为了要获得更好的照顾,都冒充美国人。这些工作人员又不会说英语, 所以我乘车从埃尔富特赶了去,再没想到会找到了你的太太,天哪,但是做这种工 作的时候,我还遇到过比这更加离奇的事哩。她不大容易被人认出来,一身皮包骨 头,并且神志有点不清,可是我认识她,而且她不停地念叨路易斯和拜伦。于是我 去美国陆军司令部,向他们报告我们发现了一名美国妇女。那时候是半夜里,他们 立刻派出了一辆战地救护车去接她。因为她是美国人,部队给她的照顾好极了。 部队正设法送她去巴黎,我相信这件事可以办到。巴黎有一所很好的美国医院, 以前娜塔丽在那里工作过一个时期。医院管事的还记得她;虽然医院已经人满,但 是管事的愿意接受她。然而官僚作风太重了,比如部队里的工作人员还在给她设法 补一张护照,不过这一切都会办妥的。至于你的儿子,那确实没一点儿消息。你可 以在那份陈述书里看到,他们俩是怎样分散的,这件事娜塔丽做得很对。她做得非 常勇敢。然而我们去布拉格办理这件事可不容易,因为俄国人占领了那个地方,他 们不和我们合作。虽然如此,我们的工作人员仍旧一直在那一带地方进行查核,只 是还没一个眉目。就在俄国军队开抵布拉格之前,那地方发生了多次骚乱,还有过 一次暴动,德国人杀了一些共产党和其他的人,等到溃退的时候,德国人又抢劫了 那里附近许多农场,还放火烧了它们,所以后来那儿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那就很难 说了。看来,你的孩子肯定还在,但是要找到他就象“海底捞针”一样。流浪的犹 太儿童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他们成千上万,在欧洲各地漂泊,有的已经变成野人和 狼孩,他们的父母被杀害了,他们学会偷窃度日。德国人所造成的损害,是永远也 没法弥补的。红十字会、联总、红联以及其他组织,正在巴黎和日内瓦收集大量卡 片索引,但是直到现在为止,这些资料仍不免挂一漏万。我已经将有关你儿子的资 料交给了我们那些查看文件的工作人员,但是资料多得简直叫他们没法应付。工作 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情况就是这样,我很抱歉,它不能令人更加满意,但是至少 娜塔丽健在,并且正在开始复原。她胃口不好,否则她会恢复得更快些。你的来信 会对她非常有益的,最好是你把信寄给我,我会作出安排,让她看到。写信的时候, 你要尽量用愉快的口气,告诉她:你相信你的儿子平安,我们会找到他的。 忠实的阿夫兰。拉宾诺维茨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七日陈述书是一份用复写纸单行 打的副本,污黑的纸上字迹黯淡,句子不通,以致有些地方拜伦几乎无法看懂。它 根本不象是娜塔丽写的。那分明是访问的人先做了摘记,然后再匆忙在打字机上打 出来的。从和平时期的锡耶纳开始叙述,描写了她怎样从偷袭珍珠港事件起就落了 难,以及此后一连串的遭遇。两个人在马赛会晤前的那些事,拜伦多半都知道。有 关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大段叙述,尤其是有关党卫军地下室的描写,可把他吓坏了 (虽然她或者那位访问者已经略去了那些猥亵的描写)。陈述书头里说有过三次访 问,但是从特莱西恩施塔特开始以后的叙述就少了。有关埃伦。杰罗特罗最后的事 写得异常简单。 我们刚要上火车,遣送组的一个工作人员把我们分开了。此后我就再没看到我 叔父。后来我听说、那一次遣送的“知名人士”全部被毒气熏死了。他是一个年老 体弱的人。他们只挑出少数几个年轻力壮的留下来,所以我肯定他是死了。 总共就是上述的这么几句。以下她对奥斯威辛的叙述就不大连贯:恍惚记得怎 样被剃光了头,怎样在臂上刺了号码,怎样穿上破烂衣服,妇女们住的那所砖砌的 房舍里是什么情景,卫生设施和饮食供应又是什么状况。一个从特莱西恩施塔特来 的朋友,名叫乌达姆的,给她在抄存犹太人财物的仓库里找到了工作。她被派到儿 童玩具部里肥那些玩偶人、玩具熊和其他填料玩具拆开,搜查藏在它们里面的钱财 和贵重物品,然后把它们修补还原,准备出售或分配给德国儿童。整个陈述书里, 最生动的一段是描写做这种工作受罚的情形。 我学会了很熟练地拆开后再装配好那些玩具。玩具堆积如山,每一件都代表一 个被德国人杀害的小孩儿。但是我们不去想那些事,我们的头脑已经麻木。许多玩 具都是一个样式的,是同一些厂里制造的。有时候我们找到了一些东西:宝石、金 币或者钞票。当然,也有人偷窃。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藏起了这些东西,因为每天下 午离开加拿大的时候,我们都要经过搜身。仓库那一带地方被叫作“加拿大”,因 为波兰人把加拿大看作一片黄金国土。我们必须偷窃,为的是要用那些偷来的东西 调换食物。仔细想一想吧,这是什么人的财产?它们又不是德国人的!我倒没被捉 出来过,但是有一次,完全平白无故,我差点儿被打死了。我拆开了一个破旧的玩 具熊,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后来怎么也没法再把它收拾好。它在我手里散开了。 监工是一个该死的希腊犹太女人,她打扮得象一个女党卫军,老是那样大刺刺地在 旁边走来走去。因为我是美国人,她就恨我,巴不得要找一个机会拿我开例。她把 我的事报告了党卫军。我被判剥光了衣服,抽二十藤条,“因为阴谋破坏德国财产”。 我当着所有召集到“加拿大”那儿的工人受刑。我必须裸露了身体,趴在一个木架 子上,由一个男党卫军抽打我。我从来没受过那样的痛苦。他还没用完刑,我已经 晕了过去。乌达姆和我的几个女伴把我抬到房舍,乌达姆把我送进医院。要不亏了 他,我会因为流血过多死了的。我有一个星期都走不动路。但是,我发现我自己的 体质真强健。我的创伤好了,又回去干那活儿了。那个希腊女人就好象没事人儿一 样。 以下就是有关奥斯威辛一般生活的不大连贯的叙述:如何把死尸从丛葬地里掘 起来焚烧,发出那股臭气;如何进行黑市交易;耶和华见证教徒如何表现出特别坚 定的信心;一个好心肠的党卫军跟房舍内一个女人相好,如何给她们带来许多很好 的食物。陈述书内描绘了如何传播着俄军将到的谣言,如何听到远处的炮声,几千 名妇女如何接连三天在雪地里步行到终点车站,乘了敞篷运煤火车开往拉文斯布吕 克。她到一个服装厂里去工作,经常对拉文斯布吕克的医药实验提心吊胆,因为早 在奥斯威辛就听到了有关这方面的谣传。招待党卫军和武装部队的妓院向这个集中 营招收战地娼妓;她对这些事所发的感触虽然已掺杂了访问者的想法与语气,但听 来仍是辛酸可怜的。 这种威胁对我倒没什么影响。我以前也曾经被人认为长得很动人,然而奥斯威 辛那几个月的生活竟使我因祸得福。不去管它吧,好在他们只招收那些最年轻娇艳 的犹太姑娘。来到拉文斯布吕克的匈牙利犹太妇女,其中有一些真是纤妍的美人。 再说,我自从到了拉文斯布吕克就没法多弄到一些食物,当时已经象现在这样瘦得 象一具骷髅了。而且,如果经过体格检查,我也不会合格,因为我身上有那些创疤。 那样儿德国男人是不会喜欢的。 四月里,我们好几千人被一起装上了火车。我们听说,战事就要结束,俄军和 美军即将会师,我们都在屈指计算日期,祈祷获得解放。但是德国人把我们塞进了 一列封闭的牲口车,开往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根本没有食粮和饮用水的供应,没有 医药治疗。斑疹伤寒在集中营里已经开始蔓延。到了车上,这病就越发不可收拾地 传染开了。自从离开了拉文斯布吕克,我就很少记得当时的事情。只知道车上的情 形十分可怕,我从来没见过有比那情形更糟的。我乘的那节车成了一个陈尸所,几 乎所有的妇女都已经倒毙,或病在垂危。据说,人家在车下面发现了我。我不知道 自己是怎样会到那里的;我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还会活着的。如果说有什么力量使我 能够坚持所有这几个月,那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到我的儿子。我相信,就 是这希望给了我力量,使我能够离开那节车。我没法告诉你,车门是谁打开的,我 又是怎样出来的。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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