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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她上了一艘非常不同的船。这是一艘生了锈、油漆斑剥、尽是蟑螂的沿海岸行 驶的土耳其货船,名叫“救世主号”。它正停靠在那不勒斯海港的一个码头上进行 修理,人们认为它要开往土耳其,实际上它要去巴勒斯坦。自从她上船以来,这一 星期里总是起着风暴,这艘破。船免不了要晃动。它向石码头倾斜着,锚绳随海潮 涨落,拉得很紧,而当波浪起伏涌过防波堤时,它就颠簸摇摆。 娜塔丽带着她的婴孩坐在狭窄的后甲板上一面飘扬着的旗子下,旗子很脏,深 红色底子嵌着黄色的星和新月。有一度天色晴朗,她就带他出来坐在下午的阳光中。 留着胡子的男人们和披着围巾的女人们都围拢来,赞叹不已。在“救世主号”上有 一些瘦瘦的、眼神忧郁的孩子,而路易斯则是唯一还得抱在怀里的娃娃。她倚偎在 她膝上看着四周,活泼的蓝眼睛在寒风中眨巴着。 “哦,真是幅朝拜圣婴图,”埃伦。杰斯特罗说,他呼出来的气冒着白烟。 “活生的朝拜圣婴图。路易斯成了一个迷人的圣婴基督。” 娜塔丽咕哝道:“我则是一个精透了的不合格的圣母。” “不合格么?不,我的亲爱的。”杰斯特罗裹在藏青色的旅行斗篷里,灰色的 帽子低低地戴在头上。他安详地摸着整齐的胡子。“很合格,我要说,面孔、身材 和出身种族都合格!” 在倾斜着的甲板上的其它地方,犹太人挤满了走道,他们正由臭气熏天的舱房 里蜂拥而出,到阳光下散步。他们拥挤着走过救生艇、板条箱、木桶和甲板上的建 筑物,或是聚在舱口,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讲意第绪语的人居多。只有杰斯特罗和 娜塔丽盖着毯子坐在躺椅上。这次巴勒斯坦之行的组织者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由舱 底把这些椅子挖了出来,虽说长了霉,又被耗子啃过,倒也还能用。婴儿崇拜者们 渐渐散去,尽管散步的人不断地膘他们一眼。那两个美国人的四周都留出一点生锈 的铁板,这是人们对他们表示尊敬,特意空出来的。杰斯特罗上船后就被认为是 “伟大的美国作家”。他很少对什么人讲话,这只有使他的形象更高大。 娜塔丽朝远在海湾对岸的两座山峰挥了挥手。“看维苏威火山啊!这么明显清 楚,还是头一回哩!” “游览庞培的好时光咧!”杰斯特罗说。 “庞培!”娜塔丽指了指一个胖胖的警察,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大衣,正在码头 上巡逻。“我们一下跳板就会被逮住的。” “这我完全明白。” “反正庞培是非常差劲的。你认为是吗?千把家没有屋顶的闹鬼的房子,城市 里的人突然死得一个也不剩。哼,没有庞培和那些狠亵的壁画,我一样生活。” 赫伯特。罗斯在甲板上侧身挤过来。他比人群中大多数的人要高出一个头,他 的加利福尼亚运动衫色彩鲜艳,在这帮衣衫褴楼的人群中,象是霓虹灯广告似的。 娜塔丽和杰斯特罗很少见到他,虽然他为他们安排了离开罗马乘上“救世主号”。 他和难民们一起呆在下面的铺位上。这个自作聪明的电影发行人在意大利发行了大 部分美国影片,直到宣战为止。他正在显露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色彩,拒绝和组织 者同住一个舱房,因为――照他所说――他现在也正好是又一个逃亡的犹太人。而 且他要练习讲希伯来语。 mpanel(1); “娜塔丽,阿夫兰。拉宾诺维茨要和你讲话。” “只叫娜塔丽吗?”杰斯特罗问。 “只叫娜塔丽。” 她把路易斯塞在篮子里厚厚的咖啡色毯子下。拉宾诺维茨在那不勒斯买了这个 篮子,另外还买了婴儿的用品和给娜塔丽与他叔叔的几样东西。娜塔丽与她叔叔和 罗斯一起逃离罗马时只有随身穿的衣服。这个巴勒斯坦人还将一些罐头牛奶带上了 船,路易斯就是靠这些牛奶过活的。在罗马,甚至连美国大使馆里,听头牛奶也早 已没有了。她喜出望外地询问:“你到底在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拉宾诺维茨听 了以后,只是眨眨眼睛,把话岔开。 “埃伦,你看着他好吗?要是他哭了,就把这橡皮奶头塞到他嘴里去。” “是不是关于我们出发的事?”她走开时,杰斯特罗问罗斯。 罗斯在空着的躺椅上坐下,跷起了他细长的腿。“关于什么事情,他会告诉她 的。”他胡子刮得光光的,头发秃了,瘦瘦的,有一个象动画片里犹太人的鼻子。 他的举止风度完全是个美国人,充满自信,随随便便,不自觉地自高自大。“舒服 极了,”他说,惬意地靠在躺椅上。“你们北方佬真懂得怎么过日于。” “在这方面你还有别的想法吗,赫布?” “哪一方面?” “坐这条破驳船航行。” “我并不认为这是条破驳船。” “它可不是‘玛丽女王号’。” “‘玛丽女王号’可不会装犹太人去巴勒斯坦!呸!它可以一下子装二万人, 跑一趟赚一百万美元。” “我们为什么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呢?” “装发电机的电枢用了两天,然后这三天刮大风。我们会开走的,别着急。” 一阵冷风吹开了路易斯身上的毯子,罗斯把它重又裹好。 “赫布,难道我们――我们这三个人――没有在罗马饱受惊吓么?在美国大使 馆周围的那些暴徒就是大批流氓,我确信,他们是想在宣战后来点刺激。” “喂,警察当局从四面八方把想要进使馆去的人抓起来。这些我俩都看到了。 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再说,他们可能还不是犹太人哩!” “我敢打赌,”杰斯特罗说,“只要他们护照设问题,不管是不是犹太人,现 在都要被安置在哪一家舒适的旅馆里,等着和在美国抓起来的意大利人交换。” 罗斯顶了他一句:“只要我能不回罗马,我就不去。我过得挺快活。” 杰斯特罗用地道的希伯来语说:“你学新的语言学得怎么样了?” “天啊!”罗斯瞪着他。“你能教,是吗?” “波兰的犹太教经院教育是没有什么能取而代之的。”杰斯特罗笑了笑,摸着 胡子,又重新用波士顿音的英语说。 “你干嘛不在经院念下去呢?我甚至没有受过戒。我不能原谅我的父母。” “唉,真是年轻无知,”杰斯特罗说。“我迫不及待地逃离了经院,那地方简 直象监狱。” 这时娜塔丽正朝着驾驶台下拉宾诺维茨的舱房走去。在这之前她从未去过那里。 他请她在他桌边那张椅子上坐下,桌上堆满了文件、脏衣服和油腻的工具。他坐在 没有铺好的床上,弓着背靠着舱壁,壁上装饰着从杂志上撕下来的深棕色裸体画。 唯一的一盏电灯发出的光是这么暗,烟草的烟雾这么浓,以致娜塔丽只能看出这些 东西。对着她的尴尬的微笑,拉宾诺维茨耸了耸肩。他穿着油渍斑斑、大得累赘的 工作服。他因过度疲劳,圆脸都变成土灰色的了。 “这是轮机长的艺术收藏。我占用了他的房间。亨利太太,我需要三百美元。 你跟你的叔叔能帮忙出一点吗?”她吃了一惊,什么也没说。他继续说:“赫布。 罗斯愿意拿出这笔钱来,可是他已经付得太多了。要不是他,我们就不会把事情进 展到这地步呢。我希望你和你叔叔每人能给一百元。那才比较公平。老头子们都比 较小气,所以我想还是提请你考虑。”拉宾诺维茨的英语讲得很清楚,但是外国口 音很重,而且他用的俚语已过时,象是从旧小说里看来的。 “这钱干什么用?” “Fetchi―metchi,”他把粗粗的拇指在两个指头上来回移动,疲倦地微笑了。 “行贿。港务长不让我们离港。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开始时很友好,但是后来 变了。” “你认为你能贿赂他么?” “哦,不是贿赂他,是贿赂我们船长。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蓝色上衣、长 着胡子、醉醺醺的老无赖。要是我们非法离开,他就得失去他轮船的证件。港务当 局掌握着这些证件。我相信他经常干这事的,他是专干走私这一行的。可这得另外 付钱。” “那不会太危险吗?” ‘我认为不会。要是海岸警卫队拦住我们,我们就说我们正试验修理过的轮机, 并且往回开。我们并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 “要是我们被拦住,他会把钱退还吗?” “问得好,我的答复是:我们出去三英里后,他才拿钱。” 整整一个星期以来,娜塔丽思索的时间太多了,老是想象出种种不能启航的不 幸理由,她拿不准自己逃离罗马是否做对了。她天天想着要乘这样笨重的船横渡地 中海,越来越觉得前途暗淡。然而,她还是认定,这样至少能让她的婴儿从德国人 的手里逃出去。可是这得靠违反法西斯的法律来启程,要努力逃过海岸警卫队的炮 舰! 当她坐着一言不发时,拉宾诺维茨用一种虽不含敌意但是严厉的语调说:“好 吧,没关系。我会从罗斯那里拿到全部钱的。” “不,我会提供帮助的,”娜塔丽说。“我相信埃伦也会。我只是不喜欢这么 做。” “我也不喜欢,亨利太太,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坐着。我们得努力做些事呀。” 杰斯特罗博士在笔记簿上写字,他附近的一个舱口盖上两个年轻人正对着一本 翻开了的破旧的犹太教法典争论着。罗斯走了。杰斯特罗中断了工作;听着他们辩 论Gittin(关于离婚的论著)里的一个论点。杰斯特罗在波兰经院里曾为阐明Gittin 里的问题而被他的老师们吻过许多次。那种湿糊糊、毛茸茸的感觉现在呈现在他的 脑海中。使他不由得笑了。那两个争论的人看见他在笑,也腼腆地朝他笑笑。其中 一个碰了碰他的破帽子,并且用意第绪语说:“这位伟大的作家理解这些伤脑筋的 论点吗?” 杰斯特罗慈祥地点点头。 另一个年轻人――长着一张瘦削的黄脸,乱蓬蓬的小胡子,凹陷的发亮的眼睛, 一副经院学生的派头――激动地讲起来。“你加入我们讨论吗?或许还能教教我们?” “我小时候确学过犹太教法典,”杰斯特罗用正确的波兰话冷冷地说,“可是 我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相当忙。” 那两个人心服了,重又继续他们的学习。不久,他们就走开了,这使杰斯特罗 舒了一口气。当他重又继续写作时,他想着要是和那些小伙子一起,用非凡的记忆 使他们吃惊,可能挺有趣。在五十年之后,他还记得他们争论的这一章节。儿时头 脑记忆力真强啊!可是前面还有漫长的旅程。在这么拥挤的环境里,特别是在这些 从宗教关系来说非常亲密的犹太人中间,和他们不要过分接近是唯一的办法。 杰斯特罗正开始写一本新书,借此消磨时间,同时也多少利用一下他这不愉快 的尴尬的处境。为了故意同他获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相呼应, 他把新书取名为《一个犹太人的旅程》。然而在他头脑中的东西并不是旅行日记。 正如马库斯。奥里利厄斯在战场上就着烛光写不朽的沉思录,杰斯特罗也打算通过 描写他自己战争时代的逃亡来反映他关于信仰、战争、人类现状和个人生活的光辉 思想。他认为这个主意能让他的出版商着迷;而且要是他写了出来,它甚至又可能 成为一本读书俱乐部推荐书。无论如何,在他这年纪,这将会是有益的精神寄托。 杰斯特罗把思想性、想象力和赚钱的念头结合在一起了,他根据这个富有特色的想 法,已经在第一本向拉宾诺维茨借来的笔记簿上写了不少。他知道这本书绝不可能 获得《一个犹太人的耶稣》那样的成功。《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以新颖的手法把生 活在朴素的现实中的耶稣描绘成一个精通《犹太教法典》的奇才和巴勒斯坦巡回传 道士,在读书俱乐部获得巨大成功,并且被列在最畅销的书单上。 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走开后,他感到这个小小的场面有写下来的价值。他详 述了关于离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论点。很久以前,在奥斯威辛经院喧闹的读经厅里, 他曾与他聪明的堂弟班瑞尔。杰斯特罗用许多相同的话就这一论点进行过许多辩论。 他描述了那遥远的场面。他温和地取笑自己逐渐转变为一个冷静的西方化的不可知 论者。要是班瑞尔还活着,他写道,要是有人请他就第二十七页关于离婚的部分中 第一个论点进行辩论,他会满腔热情理出头绪,驳倒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班瑞 尔一直忠实恪守古老的正统观念。现在谁能讲清他俩之中哪个的选择更明智呢? 可是班瑞尔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通过我那喜爱冒险、 旅行过许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他在一九三九年站在遭到德国轰炸的华沙犹太人住 宅区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中――挺直着身子,忙忙碌碌,虽上了年纪,但强健结实得 象农人一样,留着正统的灰白大胡子。身为一家之长、犹太人区的领袖、富商,在 那遵守习俗的外表下,则是个钢铁一样坚强的死里逃生者,基督教传说中的一位厄 海修伊厄洛斯,一个不可摧毁的流浪的犹太人。班瑞尔比我小七、八岁,第一次世 界大战时他在前线服役四年。他当过士兵;他作过战俘;他逃跑过;他在几处前线 和三支不同的军队里打过仗。在那一段时间里,经历了所有那些危险(他曾在信中 这样告诉我,我也是这样相信的)。他不仅安然无恙,而且还没吃过―,按犹太教 规不许吃的食物。一个能够为此念念不忘我们古老的上帝和我们古代的律法的人, 从勇敢来说,确使他的那个写作耶稣题材的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然而,开明 的人文主义的呼声虽然对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够问一下是否生活在梦想之中,不 论这生活如何舒适和有力量――“该死扶伦!他这样什么也不盖,有多久啦?”娜 塔丽俯身在篮子上,生气地把飘动着的毯子拉回到开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没盖吗?”埃伦吓了一跳,说道,“真抱歉,他安静得象个小耗子呢。” “哦,该是喂他的时候了。”她提起篮子,十分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 还没冻僵,还能吃东西的话,是该喂他的时候了。” “拉宾诺维茨要什么啊?” 她率直地告诉了他。 “真的哩,娜塔丽!那么多钱啊!非法启航2 那真是烦死人啊。我们对于钱可 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我们总得打这里跑出去,这才是我们的生路。” “不过,拉宾诺维茨有点敲诈有钱的美国人――喂,娜塔丽,别这么绷起了脸 嘛!我只不过是说――” “听着,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罗斯分担这三百。” “天哪L 你干嘛对我这样恶狠狠地说话啊?我会出钱的。” 很厉害的震动把她弄醒了。她坐起来,攥住她睡觉时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 过开着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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