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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春以来,咱家也有了点名气。别看是猫,却也趾高气扬。可喜,可贺!
元旦清晨,主人收到一张彩绘明信片。这是他的好友某某画家寄来的。上抹朱
红,下涂墨绿,中间用蜡笔画着一只动物蹲着。主人在书房里,横过来看,竖过去
瞧,口称:“色调妙极啦!”既已赞佩,以为他会就此罢休。不料,他仍然在横看
看竖瞧瞧;忽而扭过身去,忽而伸出手来,活像个百岁老翁在看天书;忽而又面对
窗棂,将画儿举到鼻尖下观赏。倘若不尽快结束,膝盖就这么乱晃,咱家简直岌岌
可危,刚刚晃得轻些,只听他又低声说:“这究竟画了个什么呀?”
主人大概是尽管对那张彩绘明信片的色彩大加赞扬,却还不清楚画面上那只动
物是个什么,因此,一直在凝思苦想。难道就那么难懂?咱家斯斯文文地睡眼半睁,
不慌不忙地一瞧,半点也不假,正是咱家的画像。画者未必像主人那样硬充什么安
德利亚,不愧是一位画家,不论形体或色彩,无不画得端端正正。任何人看,也无
疑是一只猫。如果稍有眼力,还会清清楚楚地看得出,画的不仅是猫,而且不是别
的猫,正是咱家。连这么点明摆着的小事都不懂,还用得着花费那么多的心血?不
禁觉得人啊,真有点可怜。假如可能,我愿意告诉他,画的正是咱家。即使认不出
是咱家,至少也要叫他明白,画的是猫。然而,人嘛,毕竟不是天赐灵犀的动物,
不懂我们猫族的语言。那就对不起,不理算了。
顺便向读者声明:原来人类有个毛病,动不动就叫喊什么猫呀猫的,平白无故
以轻蔑的口吻评论咱家。这很不好。那些教师者流对自己的愚昧无知浑然不觉,却
又摆出一副高傲的面孔。他们似乎以为人间的渣滓生了牛马,牛马粪里养出了猫。
这在他们来说,也许已经习以为常,然而客观看来,却不是怎么体面的事。就算是
猫,也不是那么粗制滥造就能画得像的。冷眼一瞧,似乎千猫一面,没有区别,任
何一只猫也毫无独特的个性,然而,请到猫天下去瞧,人世所谓“各有千秋”这句
话,在这里也完全适用。不论眼神、鼻型、毛色、步伐,全不相同。从胡须的翘立
到耳朵的竖起、乃至尾巴的下垂,方法与姿态无一雷同。美与丑、善与恶、贤与愚,
一切的一切,可以说千差万别。然而,尽管存在着那么明显的差异,但据说,人类
眼皮只顾往上翻,两眼望苍空。那么,不要说对我们的性格,就连对我们的相貌也
始终辨认不清,实在可怜!自古流传这么一句话:“物以类聚”,果然不差。卖粘
糕的了解卖粘糕的,猫了解猫。猫家的事,毕竟非猫不解。不管人类社会怎样发达,
仅就这一点来说,是力不从心的。何况,说实话,人类并不像他们自信的那么了不
起,这就更难上加难了。更何况我家主人者流,连同情心都没有,哪里还懂得“彼
此深刻了解是爱的前提”这些道理?还能指望他什么?他像个品格低劣的牡蛎似的
泡在书房里,从不对外界开口,却又装出一副唯我达观的可憎面孔,真有点滑稽。
其实,他并不达观,证据如下:
分明是我的肖像摆在他的眼前,他却丝毫认不出,还装模作样、胡诌八扯地说:
“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大约画的是一只熊①吧!”
①熊,日俄战争时,日本人称俄国人“北极熊”。
咱家趴在主人的膝盖上眯起眼睛想这些心事,不多时,女仆又送来了第二张彩
绘明信片。一瞧,原来是活版印刷品,画着四五只洋猫,排成一大排:有的握笔,
有的掀书,都在用功。其中一猫离座,在桌角旁“猫呀,猫呀”①的连唱带跳西洋
舞。 画片上端, 用日本墨写了“咱家是猫”四个大字。右边还写了一首俳句②:
“你读书,我跳舞,猫儿之春日日无辛苦。”这是主人的旧日门生寄来的。其中含
意,只要是个人都会一目了然。可是,粗心的主人却似乎没懂,歪着头在纳闷儿,
自言自语地说:“咦?今年是猫年?”咱家已经这么出名,他似乎还不曾察觉哩。
①“猫呀,猫呀”:日本流行歌。“您说我猫呀猫呀的。可是小猫能够穿上木
屐,拄着拐杖,披着带条纹的睡衣走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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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俳句:日本古典诗,每首十七个音节(五・七・五)。
这时,女仆又送来第三张明信片。这一份不是画片,上写“恭贺新年”;旁书
“不揣冒昧,烦请代向贵猫致意。”既然写得这么一清二楚,主人再怎么粗心,似
乎也懂了,便哼的一声,瞧瞧我的脸儿。那副眼神似乎与往日不同,对咱家略有崇
敬之意。主人一向不被世人瞧在眼里。突然这么露脸,多亏沾了咱家的光。如此说
来,他用那副眼神看我,倒也理当如此。
这当儿,门铃丁零零地响了。大约有客人来。每逢客至,总是女仆前去迎接。
按老规矩,除非鱼贩子梅公登门,咱家是不必出迎的,因此,仍然泰然自若地蹲在
主人的膝盖上。
这时,主人活像看见债主闯进家门似的,满面忧色地向正门望去。他似乎讨厌
挽留拜年的客人陪他饮酒。人哪,古怪到如此程度,实在令人遗憾。既然如此,趁
早出门不就好了吗?可他又没有那股勇气,越来越暴露出牡蛎的本性。
片刻,女仆前来,报告寒月先生驾到。寒月这个人,大约也是主人的昔日门徒,
如今已经出了学门,据说比主人混得阔气多了。不知为什么,他常到主人家来玩,
一来就鸣尽心中之不平才走。诸如,似乎有女人对他钟情,又似乎没有;似乎人生
很有意义,又似乎很无聊;似乎太悲惨,又似乎很欢快之类。他偏找我家主人那样
的窝囊废,特来倾诉他那些废话。这本来令人费解,而我家那位牡蛎式的主人一听,
反倒不时地帮腔,这就更令人好笑。
“好久不见了。说真的,从去年年末以来,一直大忙特忙,几次想来,两只脚
却终于没有朝这个方向迈步。”他搓着和服外褂的衣带,说些谜语一般的鬼话。
“都奔什么方向去了?”主人满脸严肃,扯着印有家徽的黑棉袍袖口。这件袍
子絮的是棉花,袖子太短,穿在里边的粗布衣袖,左右各露半寸。
“啊,嘿嘿……是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寒月先生笑着说。
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便话锋一转,问道:
“你的牙,怎么啦?”
“老实说,是因为在一个地方吃了点蘑菇。”
“吃了什么?”
“唔,吃了点蘑菇。我正用前牙要咬断蘑菇伞,一下子,门牙不见了。”
“吃蘑菇还崩掉了门牙?真像个老头啦?说不定这能写出一首俳句,但是,恋
爱可就谈不成喽!”
主人说着,用手心轻轻拍打咱家的头。寒月先生还对咱家大加赞赏:
“啊,还是那只猫吧?肥得多了嘛!瞧这块头,和车夫家的大黑比,也毫不逊
色呀!太棒啦。”
“噢,近来长大了不少。”主人洋洋得意,啪啪地敲打咱家的头。被夸奖几句,
倒也惬意,但是,脑袋可疼呢。
“前天夜里还举行了一次音乐会呢!”寒月先生又将话茬拉了回来。
“在哪儿?”
“别管在哪儿,您还是不问的好嘛。总之,用三把小提琴和钢琴伴奏,太有趣
啦。若是有三把小提琴,即使拉得不好,也还听得下去。两名是女的,我夹在中间,
觉得自己拉得也不赖嘛!”
“嗯?且慢。那么,两个女人都是干什么的?”主人不胜艳羡地问道。
别看主人平时绷着一张枯木冷岩般的脸,其实,这位先生绝不是个淡于女色的
人。他曾读一部西洋小说,书中有个人物,作者用讽刺的笔法勾画他说:对一切女
人无不钟情。据统计,他对十分之七的过路女人都爱得入迷。主人读后,甚至激动
地说:“此乃真理也。”
如此色徒,为什么竟然过起牡蛎般的生活?这毕竟是吾侪猫辈难解其奥的。有
人说他是由于失恋,有人说他是由于害了胃病,也有人说他是由于缺少金钱,因而
腰杆不硬。管他事出何因,反正算不上与明治史有关的人物,也就无所谓了。不过,
单说他竟以艳羡的口吻询问寒月先生的女友,这可是千真万确。
寒月先生用筷子夹了一块小拼盘里的鱼糕,津津有味地用前齿咬成两半。我担
心他又会崩掉门牙,但这次却安然无恙。
“没什么,两位都是沦落风尘的小姐哟,你不会认识的。”寒月冷冷地说。
“原来――”主人拖着长腔,略去“如此”二字,陷于沉思。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正是火候,便试探着怂恿道:
“多么好的天气呀!阁下如果有暇,何妨一同出去遛遛。日军已经攻克旅顺,
街上可热闹哪!”
主人的神色似乎在说:与其听攻克旅顺的喜讯,莫如听寒月女友的身世。思索
多时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毅然起立。
“那就走吧!”
主人照例穿着那件印有家徽的黑棉袍,外加一件棉坎肩。据说这是兄长留给他
的遗物。二十年来已经穿旧。结城产的丝绸再怎么结实,怎奈这么年久月深地穿在
身上,总是经受不住的。多处棉花已经很薄,迎着阳光,明晃晃地可以看清里面补
丁上的针脚。主人的服装,没有年末与岁初之分,也没有便装与礼服之别。离家时,
他袖起手来,信步而去。他是没有外衣呢?还是虽有却嫌麻烦,不肯换?咱家不得
而知。不过,单就这件事来说,不能认为是由于失恋所致。
二人出门之后,咱家便稍微失敬,将寒月先生吃剩的鱼糕渣全部消受了。
这时,咱家已经不再是个寻常的猫。至少,大有资格和桃川如燕①者流笔下的
猫、乃至葛雷②笔下偷吃金鱼的那只猫相提并论,根本不把车夫家的大黑之辈放在
眼里!纵然舔光盘底,谁也不会说三道四。何况背着别人吃零食这种习惯,并非猫
家独创。主人家的女仆,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偷了就吃、吃了再偷?岂止女仆,
如今,连夫人吹捧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也大有这种趋势。那是四五天前,两个
女孩早早醒来,趁老夫妻还在梦中,便在餐桌旁相对而坐。他们天天早晨照例将主
人的面包分出几份儿,撒上些糖吃。这一天,糖罐正巧就放在餐桌上,甚至还添放
只匙子。因为没有人像往常那样给他俩分糖,不多时,那个大个的就从糖罐里舀出
一匙糖来,撒在自己的碟里。于是,小的亦步亦趋,用同样方法、将同等数量的白
糖倒进自己的碟里。姐妹互相怒视片刻,大个的又舀了满满的一匙,倒进自己的碟
里;小的也立刻动匙,舀了和姐姐同样多的白糖。这时,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
不肯示弱,也再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将手伸进糖罐,妹妹又拿起匙来。眼看着一匙
又一匙,匙匙不断,终于,二人的碟里堆积如山,罐子里似乎连一匙白糖也不剩了,
这时,女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房走来。她们好不容易舀出来的白糖才照原来
的样子装了回去。由此可见,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所推出的“公道”原则,也许比
猫的逻辑优越,但是,论其智慧,却比猫还低劣。不等白糖堆积如山,就赶快舔光
它该有多好。但是一如既往,咱家的话他们听不懂,虽然遗憾,也只得蹲在饭桶上
默默观赏了。
①桃川如燕:(一八三二――一八九八)说书先生,本名杉浦要助。明治以前
很活跃。著《猫怪传》,号称猫如燕。
②葛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国诗人。他曾写《对溺死于金鱼钵的爱
猫悼歌》。
主人陪同寒月出门之后,究竟去到何处,是怎么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
回来得很迟,翌日早餐,已经九点钟了。咱家照例趴在饭桶上。展眼一瞧,只见主
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块,又一块。年糕虽小,可他一连吃了六七块。他将最
后一块剩在碗里,说声“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别人这么任性,他决不会
答应。他极为得意地大摆主人威风,眼看混浊的菜汤里有焦糊的饼渣,竟也泰然自
若。
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胃药搁在桌上。主人说:
“这药不顶用,我不吃!”
女主人硬是劝说:
“不过,你吃淀粉质,似乎大见功效呀!还是吃了吧!”
主人上来了犟劲儿:
“淀粉也罢,什么也罢,反正是不管用。”
“真没有恒心!”女主人喃喃地说。
“不是我没有恒心,是这药没有效验,”
“那,前些天你不是说‘大见功效,天天都吃’吗?”
“那些天见效,可这一阵子又不见效啦!”回答得很像对诗。
“这样吃吃停停的,再怎么灵验的药,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
像别的症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说着,回头瞧瞧手捧茶盘、一旁等候的女仆。
“这话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点,就没办法辨别到底是好药还是坏药。”女仆
不管二七二十一,为女主人帮腔。
“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个屁!住口!”
“不管怎么,也是个女人!”女主人说着,将胃药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
腹之势。主人却一言不发地踱进书房。
女主人和女仆面面相觑,嗤嗤地笑。这种场合,咱家如果跟进去,爬上主人的
膝盖,肯定要倒霉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觉地从院内绕路爬进书房的檐廊。从门缝
往里一瞧,主人正打开爱比克泰德①的书在读哩!假如能像通常一样读得明白,还
算有点非凡之处。但是,过了五六分钟,他便摔也似的将书本扔在桌上。“一定是
这样的收场。”我心里想着,再仔细一瞧,只见他又拿出日记本,写下下述一段话:
①爱比克泰德:(约六六――?)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的伦理学格言是:
“忍受,自制。”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馆门前,有一艺妓身穿花
边春装,在玩羽毛毽子。服饰虽美,容颜却极其丑陋,有点像我家的猫。
挑剔丑脸,大可不必偏偏举我为例。咱家如果到剃头棚去刮刮脸,也不比人类
逊色。人类竟然如此自负,真没办法。
拐过宝丹药房路口,又来了一名艺妓。这一位身姿袅娜,双肩瘦削,模样十分
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装,穿得板板整整,显得雍容大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语声像乌鸦悲啼一般沙哑,使她那难得一见
的风韵大为减色。甚至叫人懒得回头瞧瞧她所谓的源哥乃何许人也。我依然袖着手,
向官道①走去,而寒月不知怎么,有些意乱神摇。
①官道:由筋违桥(今万世桥)至上野广小路,因将军常从此路去参拜上野神
社,故名。
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难于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恼怒?是兴奋?还是正
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找一丝慰藉?鬼才晓得。他是在冷嘲人间?还是巴不得涉足于尘
世?是因无聊小事而大动肝火?还是超然度外?简直是莫名其妙。猫族面对这类问
题,可就单纯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恼怒时尽情地发火,流泪时哭它个死去
活来,首先,绝不写日记之类没用的玩艺儿,因为没有必要写它。像我家主人那样
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有必要写写日记,让自己见不得人的真情实感在暗室中发泄一
通。至于我们猫族,行走、坐卧、拉屎撒尿,无不是真正的的日记,没有必要那么
煞费心机,掩盖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下睡它一大觉哩!
在神田某亭进晚餐,喝了两三杯久未沾唇的“正宗名酒”。因此,今晨胃口绝
佳。窃以为夜饮,对于胃病裨益最大。高淀粉酶就是不行。任凭你说出个花来,它
也不顶用。反正不顶用就是不顶用。
主人无端地攻击高淀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早晨那股肝火,竟在这时
露出马脚,说不定人类日记的本色,正寓于其中呢。
前些时听人说,早饭断食,即可医胃,我便免了早餐一试,直落得腹内咕咕叫,
却毫无功效。又某人忠告说:必须禁用咸菜。依他说,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于吃咸
菜。只要禁用咸菜,胃病就会根除,身体康复是毋庸置疑的。其后,我一周没吃咸
菜,但是病情如故,因而,近来又开始吃咸菜了。又请教某某,他说:只有按摩腹
部才见功效。但是,通常做法不济事,必须用皆川①式的古法按摩一二次,一般的
胃病都会根治。安井息轩②也十分喜欢这种疗法,据说连坂本龙马③那样的豪杰也
常去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河畔求人试试。但是据说只有按摩骨头才会好,不将五
脏六腑翻个个儿,很难根治云云。真够残酷。按摩后,身子像棉花团似的,仿佛患
了昏睡症。所以,只按摩一次就告饶,不敢领教了。A君曾说:必须禁用固体食物,
从此, 天天只喝牛奶度日。那时,腹内哗啦啦地响,好像大河涨水,不得安眠。B
君曾说:要用小腹呼吸。只要使内脏运动,胃部功能自然强健,不妨一试。此法我
也曾试过,但总觉得肚子里难受得不行。而且,尽管时而忽然想起,要聚精会神地
用小腹呼吸,但是过了五六分钟,又忘得一干二净。倘若不想忘记,就总是挂记着
小腹,弄得书也读不下,文章也写不成。美学家迷亭见我这般模样,嘲笑地说:你
又不是临产的孕男, 还是算了吧!于是,近来已经作罢。C先生说:吃荞面条也许
会好。于是,我便一碗接一碗地快速吃起清汤养面条。然而,这使我总是拉肚,毫
不见效。多年来为了医治胃病,我讨了一切可能讨到的药方试过,但都是徒劳。只
有昨夜与寒月君喝下的三杯绍兴老酒委实奏效。
①皆川:即皆川淇园(一七三四――一八○七)江户末期儒学家,京都人,博
学多艺,门下三千余人。著《名畴》、《易原》等。
②安井息轩:(一七九九――一八七六)日本江户末期儒学家,著《管千纂诂》、
《论语集说》等。
③坂本龙马:(一八三五――一八六七)日本江户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于
王政复古,后为刺客所杀。
那么,今后就每天晚上贪它两三杯吧!
这项决定恐怕也不会持久。主人的心,像猫眼珠似的瞬息万变。他不论干什么,
都是个没长性的人。而且,他既然在日记里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却又打肿
脸充胖子,实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来访,大发议论说:从某种见地
来看,一切疾病,不外乎祖先和个人罪恶的结果。他好像很有研究,是一套条理清
晰、逻辑井然的精辟高论。可怜我家主子者流,毕竟不具备反驳此说的头脑与学识。
但他似乎觉得自己正害胃病,很遭罪,总得诌上几句,辩解一番,以便保全面子。
“你的说法倒很有趣。不过,那位卡莱尔①也曾害过胃病哟!”这话仿佛在说:
既然卡莱尔害胃病,那么,我害胃病自然也很体面。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于是,
那位朋友说:
①卡莱尔:(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国评论家、历史学家。著《法国革命》
等。
“虽然卡莱尔也害过胃病,但害过胃病的,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
由于训斥得不容置辩,主人哑口无言了。他尽管虚荣心那么严重,实际上还是
巴不得没有胃病才好。说什么“今夜开始吃夜酒”,真有点滑稽。思量起来,他今
早吃了那么多的年糕,说不定正是由于昨夜同寒月君倾杯罄盏的缘故哩!咱家也很
想吃年糕了。
咱家虽说是猫,却并不挑食。一来,咱家没有车夫家大黑那么一把子力气,能
跑到小巷鱼铺去远征;二来,自然没有资格敢说,能像新开路二弦琴师傅家花猫小
姐那么阔气。因此,咱家是一只不大嫌食的猫,既吃小孩吃剩的面包渣,也舔几口
糕点的馅。咸菜很难咽,可是为了尝尝,也曾吃过两片咸萝卜。吃罢一想,太棒啦,
差不多的东西都能吃。如果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那是任性、摆阔,毕竟不是
寄身于教师家的猫辈所该说出口的。据主人说,法国有一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
是个极其奢侈的人。当然,并不是说他饮食上怎么奢侈,而是说他身为小说家,写
文章却极尽铺张浪费之能事。有一天,他想给自己写的小说中人物起个名字。起了
好多,却总是不中意。赶巧朋友来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压根儿不知道是怎么
回事就被领走了。而巴尔扎克一直想发现一个自己搜索枯肠也未曾觅得的人物名字。
因此,他走在大街上别无他事,一心观看商店门口的招牌。但是,依然找不到称心
的人物名字,便领着朋友乱走一气。朋友也就糊哩糊涂地跟着他乱走。他们就这样
从早到晚,在整个巴黎探险。归途中,巴尔扎克偶然发现一家裁缝铺的招牌,上写
店名:“玛卡斯”。他拍手叫道:
“就是它!非它莫属!‘玛卡斯’,多好的名字啊!‘玛卡斯’的前边再加上
个‘Z’ 字,就成为无可挑剔的名字了。不加个‘Z’字可不行。‘Z・玛卡斯’这
名字实在太好。主观编造的名字,尽管想要起得漂亮些,可总是有点做作,没意思。
好歹总算有个称心的名字啦。”
他完全忘却朋友在陪他受罪,竟独自欣喜若狂。不过,只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
物起个名字,便不得不整天在巴黎探险,说起来,未免过于大动干戈。不过,能够
奢侈到这种程度,倒也蛮好,只是像我这样有一个牡蛎式主人的小猫,可就无论如
何也不敢如此了。不管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这恐怕也是环境造成吧!因此,如
今想吃年糕,绝非贪馋的结果,而是从“能吃便吃”的观点出发。咱家思忖,主人
也许会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厨房里,于是,便向厨房走去。
粘在碗底的还是早晨见过的部块年糕,还是早晨见过的那种色彩。坦率地说,
年糕这玩艺儿,咱家至今还未曾粘牙哩。展眼一瞧,好像又香、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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