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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幽灵作祟 罗伯特・奥德利茫然凝望着维勒布吕默斯与布鲁塞尔之间的平坦沼泽地和凄凉 白杨树,他所见到的景象要比身患热病的旅人在一个奇怪的睡梦中分外诧异地张望 着的那个世界显得更加不真实。这可能吗,她作为女主人和王后统治他伯父的家都 快两年了,难道他正在回到没有这个女人的、他那伯父的家去吗?他觉得仿佛是他 拐走了爵士夫人,秘密地暗中结果了她,如今他必须把从男爵深情地热爱的女人的 命运向迈克尔爵士作出交代。 “我该告诉他什么呢?”他心中考虑道,“我该把真相――把那阴森可怕的真 相告诉他吗?不;那可太残酷了。知道了这骇人听闻的内情,这仁人君子的精神会 给压垮的。然而,他对这薄命女人的恶毒所知不多,他说不定会认为我对待她太辣 手辣脚了。”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坐在公共马车破破烂烂的座位上,一边儿这样沉思默想, 一边儿心不在焉地望着毫无情趣的景色,他想到他一生中好大的一页撕下来了,乔 治・托尔博伊斯的隐秘的故事如今结束了。 下一步他得怎么办?当他想起在他所听到的、从海伦・托尔博伊斯苍白嘴唇里 讲出来的情节时,许许多多可怕的思想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朋友――他的被谋杀 的朋友――隐蔽地躺在奥德利庄院古井的废墟里。他已经在那儿躺了长长的六个月 了,没有被埋葬,没有人知晓;隐蔽在修道院老井的黑暗之中。怎么办呢? 发动一次对被谋害者的遗体的搜寻,不可避免地会引起验尸官的追究查询。如 果追查起来,爵士夫人的罪行要想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差不多是不可能的 了。而证实乔治・托尔博伊斯在奥德利庄院猝死身亡,几乎就是确实证明爵士夫人 即系这一神秘死亡的肇事者,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年轻人失踪的那一天是跟随爵士夫 人进入菩提幽径的。 “天啊!”罗伯特充分明白了他处境之可怕时,大声嚷道。“难道因为我宽容 了这谋杀他的女人的罪行,我的朋友便不得不安息在那亵渎神明的葬身之地吗?” 他觉得没有摆脱困境的出路。他有时认为,葬在世间称奇的、精雕细刻的大理 石墓碑下的坟墓里,抑或埋在奥德利庄院灌木丛中无人知晓的隐蔽之地里,对他死 去的朋友说来,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在另一种时刻,却又有一种突然的恐惧之情兜 上心头,觉得对不起那被谋杀的人,但愿旅行得比布鲁塞尔至巴黎的特别快车所能 达到的速度还要快,迫不及待地想到达旅途的终点,以便把这残酷的错误改正过来。 在离开奥德利庄院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他已在伦敦了;他直奔克拉伦东,去打 听他伯父的情况。他无意去见见迈克尔爵士,因为他还没有决定究竟把真相告诉他 多一点呢还是少一点,但他急于要弄清楚老人是怎样顶住最近遭遇的残酷冲击的。 “我要去找艾丽西亚,”他想:“她一定会把她父亲的情况全都告诉我的。他 离开奥德利才两天。我很难指望听到什么有利的变化。” 然而,那天晚上,奥德利先生是命中注定见不到他伯父的,克拉伦东的仆人们 告诉他,迈克尔爵士和他的女儿乘坐早晨的邮船到巴黎去了,他们将由该地前往维 也纳。 罗伯特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高兴;它给了他一个欢迎之不暇的、缓过一口气来的 机会。他指望伯父从维也纳回到英国时,健康不受损害,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在此 之前,关于他妻子的罪行,毫无疑问还是什么也不告诉他的好。 奥德利先生驱车去圣殿法学协会。自从乔治・托尔博伊斯失踪以来,他总觉得 事务所是凄凉寂寞的,今夜更是加倍的凄凉寂寞了。以前不过是一个阴暗的疑团, 如今可变成了可怕的事实。再也没有苍白亮光的余地,再也没有昙花一现的希望。 他的最坏的杞忧已经是有根有据的了。 乔治・托尔博伊斯已经被他曾热爱过哀悼过的妻子,残酷无情地背信弃义地谋 杀了。 事务所里有三封信等着奥德利先生。一封信是迈克尔爵士写的,另一封是艾丽 西亚写的。第三封信的笔迹,年轻的大律师以前虽然只见过一次,他却已经非常熟 悉了。看到写在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他的脸就涨红了,他小心翼翼地温柔地把信拿 在手里,仿佛这信是个生物,能感觉得到他的接触似的。他把那信在手里翻过来翻 过去,瞧着印在信封上的顶饰,邮戳,纸张的颜色,然后把它藏在他穿背心的怀里, 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 mpanel(1); “我是个多么可怜的、没有道理的傻瓜,”他心中想道,“我平生嘲笑弱者的 愚蠢,而归根结蒂我却将比弱者中最弱的人还要愚蠢吗?这棕色眼睛的美人!为什 么我老是看见她呢?为什么我那无情的复仇女神老是指向通往多塞特郡凄凉房屋的 道路呢?” 他拆开了前面两封信。他真够傻的了,把第三封信留作最为美味的一口食物― ―在扎扎实实、普普通通的正餐后的一道神仙吃的甜食。 艾丽西亚的信告诉他:迈克尔爵士以持久不懈的镇静承受着他的痛苦,因而她 终于为之格外惶恐的,倒不是什么暴风雨般的绝望的表现,而是他那耐着性子的平 静。在这种困难的处境里,她秘密地访问了每逢有人患重病时便来为奥德利家为之 治病的医生,并且请这位绅士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偶然去看望一次迈克尔爵士。医生 去了,同从男爵一起待了半个钟头,便告诉艾丽西亚,眼前并不存在因这种沉默的 悲哀而引起什么严重后果的危险,但必须采取一切措施鼓舞他振作起来,无论他是 怎么不情愿,也要迫使他有所作为。 艾丽西亚立刻按照这个忠告行动起来了,她恢复了她从前作为宠坏的孩子时的 绝对权利,她提醒她的父亲:他曾允诺带她去德国旅游。她费了很大的功夫劝说父 亲答允履行以前的诺言;一旦如愿以偿,她就设法尽可能及早离开英国;她在结束 这信时告诉罗伯特,在她使父亲学会忘掉跟老家有关的种种烦恼之前,她不会护送 父亲回去的。 从男爵的信十分简短,其中还附了六张迈克尔・奥德利户名下的伦敦银行空白 支票。 “我的亲爱的罗伯特,”他在信中写道,“我委托你照料的人,为了使她将来 生活舒适而作出你认为合适的安排时,是需要钱的。我无需告诉你这些安排不能太 慷慨大方了。但或许我现在也不妨告诉你,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告诉你:永远不 再听到这人的姓名,乃是我诚挚认真的愿望。你为她所作的安排,其性质如何,我 也不愿听到。我深信你会凭良心仁慈地办事的。我也不想知道得更多。你不论何时 需要款子,都可以从我这几支取你所需要的任何数量;但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你要 这笔钱是用在谁身上的。” 罗伯特・奥德利重新折好这封信时,宽慰地长长的嘘了一口气。这信解脱了他 的责任,那履行时必定极为痛苦的责任,这信也永远决定了他该对那被谋杀者所采 取的行动方针。 乔治・托尔博伊斯必须平安无扰地躺在他那无人知道的坟墓里,迈克尔・奥德 利必须永远不知道他所热爱的女人灵魂里有着谋杀罪的红色烙印。 罗伯特只有第三封信要打开了――读其他信件时他藏在怀中的那封信;他撕开 信封,象刚才一样小心翼翼地温柔地拿着信笺。 这信同迈克尔爵士的信一样简短,它只有那么几行: 亲爱的奥德利先生,―― 这里的教区长去看了马克斯两次,他就是你从城堡旅馆大火中救出来的那个人。 他躺在奥德利庄院附近他母亲的小屋里,生命危殆,没有指望活多少日子了。他的 妻子在服侍他,他和她都表示了一个恳切的愿望:赶在他咽气之前你去见见他。请 即来,切勿延误。 你的十分真诚的 克莱拉・托尔博伊斯 3月6日,斯坦宁丘教区 罗伯特・奥德利恭恭敬敬地把这信折好,重新放在背心后面可能遮掩着他的心 的地方。放好以后,便坐在他喜欢的扶手椅里,装满烟斗,点上火,猛吸着烟,在 烟草尚未燃尽之际沉思地凝望着明灭的火光。他那漂亮的灰色眼睛里闪烁着懒洋洋 的光采,透露了一个梦一般的幻想,这幻想既不可能是忧郁的,又不可能是不愉快 的。他的思想随着烟草的蓝色烟雾飘浮开去,把他带进了一个非现实的光明境界, 其中没有死亡或麻烦,没有悲哀或耻辱;只有他自己和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共处 于由他们的爱情伟大无限的威力所造成的世界里,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直至灰白色土耳其烟草的最后一小撮也消耗殆尽,在炉栅最高的铁条上把灰白 的烟灰从烟斗里敲了出来,这令人愉悦的美梦才飘浮到那最伟大的仓库里去了;世 间从来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的事物的幻象,都上了锁藏在这大仓库里,由某个 严格的巫师守卫着,只是不时转动钥匙,稍稍打开一点儿仓库的门,让人类享有片 刻的喜悦。然而,梦消失了,凄凉现实的沉重负担又重新压在罗伯特的肩上了,比 任何“海上老人”[注]都要顽强,难以摆脱。“那个叫马克斯的汉子要跟我打什么 交道呢?”大律师心中想道。“也许,他是害怕未作忏悔就死去。他希望把我已经 知道的事告诉我――把爵士夫人犯罪的故事告诉我。我知道他是参预机密的。甚至 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夜里,我就对这一点确信无疑的了。他知道这个秘密,而 且借此做交易。” 说也奇怪,罗伯特・奥德利对于回到埃塞克斯去是畏畏缩缩的。如今他已经知 道她哥哥的命运的秘密了,他该怎样去同克莱拉・托尔博伊斯见面叙谈呢?为了把 事实的真相瞒过她,他得说多少谎话,他得运用多少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词儿啊? 然而,把这吓人的事实告诉她,还有什么仁慈可言?知道了真相,必将使她的青春 枯萎,必将抹掉她心里秘密地怀抱着的种种希望。他凭自己的经验,知道不知不觉 地抱着希望,抱着一线希望,是十分可能的;他不忍让她的心象他的心一样被事实 的真相压得粉碎。“还是让她自始至终徒然地抱着希望的好,”他心中想道,“还 是由她终生为她失踪的哥哥的命运去寻找线索吧,可别由我来把线索交到她手里, 说道,‘咱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你所热爱的哥哥,在他风华方茂的青春时期被 罪恶地谋杀了。’” 但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已经写信给他,求他毫不延误地回到埃塞克斯去。她的 嘱托,不论执行起来可能多么痛苦,他能拒绝吗?再说呢,也许那人命在旦夕,他 可在恳求见见他啊。拒绝前往,或者不必要地耽误个把钟点,岂不是冷酷无情?他 瞧瞧他的表。九点钟只差五分钟了。伊普斯威奇邮车八点半从伦敦开出,这班车之 后,就没有到奥德利去的火车了;但还有一班在十一点钟从肖迪奇开出、在十二点 与一点钟之间在布伦特伍德靠站的火车。罗伯特决定坐这班车前去,然后从布伦特 伍德步行至奥德利,这段路大概有六英里多一点。 在必须离开圣殿法学协会去肖迪奇之前,他有一段漫长的等候时间;他对着炉 火,坐在那儿郁郁不乐地沉思默想,对于最近一年半以来充满他的生活的那些奇怪 事件感到诧异,它们象愤怒的幻影似的来到他和他的懒散倾向之间,把并非他自己 的意图,授给了他。 “天哪!”他吸第二斗烟时心中想道,“我过去习惯于整天懒洋洋地靠在安乐 椅里吸着温和的土耳其烟草,读读保尔・德・柯克[注];习惯于兴之所至地买个半 票,站在包厢背后的新闻记者中间,看一场新上演的滑稽戏;习惯于在伊文斯饭店 里,以淡啤酒、排骨和一卷《红嘴山鸦和乌鸦》消磨整个黄昏。现在我怎么能相信 我过去是这样的人呢?难道人生对我是这样轻松愉快的旋转木马吗?难道我是这样 的孩子之一,他逍遥自在地坐在木马上,而这时其他孩子光着脚站在泥泞里干最艰 苦的活儿,指望干完后也来骑一下木马?天知道我从那时起明白了人生的交易;而 如今我必须堕入情网,在那经常在歌唱着的悲剧大合唱中添上我可怜的叹息和呻吟, 使音量更加扩大。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在你棕色眼睛的严 肃认真的光芒下面,可有潜在的慈悲的微笑?如果我告诉你,我诚挚地真实地热爱 你,正如我诚挚地真实地哀悼你哥哥的命运一样――由于我对那被谋杀者的友爱, 而使我的生活产生了新的力量和新的意义,当它转向你时,甚至变得更加强大了, 而且把我改变得连我自己也对自己感到惊奇了――对此你会说什么呢?啊!她会对 我说什么?只有天知道!如果碰巧她喜欢我头发的颜色,或者喜欢我说话的声调, 也许她会听我说话的。但,由于我真实而纯洁地热爱她,由于我会对她诚实、忠诚、 永不变心,她就会更加听我说话吗?她可不!这些个东西可能打动她,也许使她对 我稍稍仁慈一点儿;然而到此为止,不会进一步打动她的!如果一个没有雀斑的白 睫毛姑娘爱慕我,我只会觉得她讨厌;但,如果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忽发奇想,要 踩在我粗俗的身体上,我倒会觉得她是抬举我。我希望可怜的小艾丽西亚会在旅途 中选中一位金发撒克逊人。我希望――”他的思想厌倦地浮游开去,消失无遗了。 对死去的朋友未埋葬的尸体的回忆,象个可怕的幽灵似地骚扰着他,在这种时候, 他怎么能希望什么,思量什么呢?他记起了一个故事――一个可怕的、骇人听闻的、 然而津津有味的故事,在一个冬日黄昏的社交场合,这个故事曾使他的血都愉快地 冻结起来了――这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患偏执狂的疯子的故事,他在每一个转角 上都要受到一个未曾安葬的亲戚的鬼影的骚扰,原来这亲戚在那亵渎神明的藏身之 地里不能安息。如果那可怕的故事在现实生活里有它的复本,那怎么办呢?如果从 此以后,他一直要受到被谋害的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幽灵的作祟,那怎么办呢? 他用两手推开落在脸上的头发,颇为紧张不安地环顾舒适的小套间。房间的角 落里隐藏着他不喜欢的阴影。通向他小小化妆室的门半开着,他站起身来关上门, 咋嚓一声,转动钥匙,把门锁上了。 “我读大仲马[注]和威尔基・柯林斯[注]的小说,不 是白读的,”他喃喃自语 道,“我熟悉鬼魂的诡计,它们躲在人的背后偷偷地从门口溜进来,把苍白的脸平 贴在窗玻璃上,在昏暗中睁大它们的眼睛张望着。说也奇怪,你那慈悲心肠的同伴, 生平从来没干过一桩卑鄙的事情,可一旦变成鬼魂,就什么卑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明天我要把煤气灯点亮,雇用马隆尼夫人的大儿子睡在门廊里信箱下方。这青年用 一张薄纸和一把细齿梳子,就能奏出一支通俗乐曲,倒可以做个十分愉快的同伴。” 奥德利先生厌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竭力把时间消磨过去。十点钟之前离开 圣殿是毫无用处的,即使十点钟动身,到达车站也一定还早了半个钟点哩。他抽烟 抽厌了。尼古丁的那种抚慰人的作用,其本身可能是愉快的,然而,一个人独自抽 了六烟斗的烟,却并不感到需要有个友好的同伴,以便他斜穿过灰白烟雾、做梦似 的凝视对方,而对方亦报之以和蔼的凝视,那么,他的气质就是古怪地不爱交际的 了。别因为罗伯特时常独自待在他的事务所里,就认为他没有朋友,庄严的任务在 他无忧无虑的生活里牢牢地扎下了根,把他跟老朋友们分开了,他之所以孤独,便 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疏远了他的老朋友。在社交酒会上,或者在“无双”酒和香槟 酒、“香伯坦”和“波马”葡萄酒象水一样流淌的、愉快的小小宴会上,他怎么能 坐在他们中间呢?他怎么能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无忧无虑地闲谈着政治和歌剧、文 学和赛马、戏院和科学、丑闻和神学呢?他心里可背着包袱,老是琢磨着日夜纠缠 他的、那些隐秘的担忧和怀疑啊。他办不到!他曾经有意回避这些朋友,倒仿佛他 确实是个警察局的探长,因为结交九流三教的人们而被污染了,不适宜于同这些诚 实的绅士们来往了。经常去的一切熟悉的场所,他都不去了,却把自己关在孤寂的 房间里,以心灵里永恒的烦恼为唯一的伴侣,终于变得日益紧张不安,习惯性的孤 独归根结蒂总是会使最坚强最聪明的人也紧张不安的,无论他对自己的力量和才智 怎样自夸自负。 圣殿教堂的钟,圣邓斯坦和圣克莱门特・戴恩斯教堂的钟,以及尖塔高耸在河 滨屋顶之上的、一群其他教堂的钟,终于都为十点钟而挡挡报时了,奥德利先生半 个钟头以前已经把帽子戴上、大衣穿上,这时便走出小小门廊,把房门锁上了。他 在思想上重申了他要雇用“帕持里克”的决定――马隆尼夫人管她所宠爱的大儿子 叫“帕持里克”。这青年明天夜间就该来上班;如果倒霉的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幽 灵入侵这些阴沉沉的套间,幽灵必须先越过帕特里克的身体,才能进入事务所主人 睡觉的内室。 别因为可怜的罗伯特听到他朋友猝死的可怕故事后便犯了疑心病而嘲笑他。心 灵老是在看不见的天平上颤动,没有东西比这种天平更灵敏更脆弱的了。今天疯狂, 明日明智,未可逆料。 谁能忘记塞缪尔・约翰生博土的几乎是恐怖的写照呢?[注]今夜,他是俱乐部 聚会室里令人生畏的争辩之士,庄重、沉闷、严肃、冷酷无情;今夜他是谦卑的包 泽[注]所敬畏的名人,温和的奥立佛尔[注]的严格的学长 ,加里克[注]和雷诺兹[注] 的朋友,而第二天落日之前,善良的思雷尔先生和太太却发现他是个衰弱悲惨的老 头儿,陷于稚气的恐惧与混乱之中,跪在他寂寞的房间里的地板上,祈求仁慈的上 帝保佑他不要丧失理智。我想,回忆那一个可怕的下午,以及那时他所得到的温情 的关怀照顾,应该教导约翰生博士,在拿起卧室里的烛台时,他的手要保持平稳, 要一反他的习惯,别让融化的烛油象小河似的淌到他那美丽的保护人的华贵的地毯 上去;应该还有一个更加持久的效果,在挨到酿酒商的寡妇发疯、嫁给那个可怕的 人物意大利歌唱家时,要教导约翰生博士能悲天悯人。在人生的某个寂寞的时刻里, 谁不曾、谁不将发疯呢?谁在天平抖动时是完全安然无恙的呢? 舰队街在深夜里是肃静而寂寞的,罗伯特・奥德利正处于见神见鬼的心态之中, 如果他看到约翰生博士一帮子人在灯光下大摇大摆地向西走去,或是瞎眼的弥尔顿 [注]摸索着从圣新娘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他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奥德利先生在法林敦街的街角叫了一辆亨逊车,马车辚辚地迅速穿过无人租用 的史密斯菲尔德市场,进入曲折复杂的邋遢小巷,然后把他带到了宽阔壮观的芬斯 伯莱大街。 “没有人在亨逊马车里看见过鬼魂,”罗伯特心中想道。“甚至大仲马也还没 写到过这种情节。尽管他如果构思及此,是能够写出来的。Un revenant en fiacr e[注]。我敢保证,这书名听起来挺不错。故事涉及一位忧郁的绅士,身穿黑衣服, 他雇了一辆披钟点计费的出租马车,在车费问题上不顺心,便把马车夫骗到了郊外 冷落的街坊里,给自己出出这口气。” 亨逊马车辚辚地驰上通往肖迪奇车站的石头陡坡,把罗伯特送到了并不可爱的 大厦门口。坐这种半夜三更的火车旅行的人很少,罗伯特在长长的木头月台上走来 走去,读着巨大的广告牌,在灯光之下,瘦长的广告字母看上去苍白暗淡,鬼气森 然。 罗伯特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我说他是独自一人吗?刚才他没有把鬼魂叫到身 边来作伴吗?鬼魂同伴是一切同伴中最坚持不懈的了。乔治・托尔博伊斯的鬼魂追 逐着他,甚至追到舒舒服服的头等车厢里来了,他从车窗口向外张望的时候,它就 在他的背后,而且它还远远的在他和奔腾的火车头的前方,在火车就要奔驰过去的 丛林里,在那亵渎神明的藏身之地的旁边――死者的遗骸就躺在那儿,被人忽视, 无人照料。 “我必须给我失去的朋友举行体面的葬礼,”罗伯特心中想道,这时,一阵冷 风扫过平坦的景色,象是从死人嘴唇里散发出来的冰冻气息,冲击着他。“我必须 办好这件事;不然我就会死于象今夜发作的那种惊慌症,我必须办好这件事;不惜 任何冒险,不惜任何代价。哪怕代价是泄漏秘密,把那疯女人从安全的藏身之地召 回来,推上刑事法庭的被告席。”十二点过几分,火车在布伦特伍德靠站了,他很 高兴。从这小站下车的另外只有一个人――一个强壮结实的畜牧场主,他到一个戏 院去看了一个悲剧回来。乡村里的人常去看悲剧。他们可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们那种 轻薄浮夸的通俗喜剧。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们那种精致的客厅,光线温和的灯,法国 式的窗子,以及一个轻易信任别人的丈夫,一个轻浮的妻子,一个始终与人方便的、 擦家具、通报客人的漂亮侍女;他们压根儿不喜欢那种稀松的、轻飘飘的演出;却 热爱一个优秀的、纪念碑式的五幕悲剧。这种悲剧,他们的祖先曾经看见加里克[注] 和阿宾登[注]夫人演出过,他们自己也能记得,当贝弗莉夫人扮演奥尼尔时,这位 处在贫困和烦恼之中的美丽女人,受到斯特克莱的侮辱,羞愤交加,雪白可爱的颈 子和肩膀便涨得血红血红的了。我想我们现代奥尼尔的表演者没有那么深刻地感受 到剧情中的羞辱;不然的话,或许是那些原来光采夺目的、愤怒的血红色,挣扎着 反对雷切尔夫人的新艺术,却毫无效果,如今被掩盖在高贵化妆品涂抹出来的百合 花般的纯洁白色之下,广大观众是看不见的了。 罗伯特・奥德利离开布伦特伍德宜人小城时,绝望地看看周围的景色,便从孤 寂的小山上往下走到山谷里去。山谷介乎他刚离开的小城和另一个小山包之间。在 这小山包上,城堡旅馆这所脆弱凄凉的房屋,长期以来一直和它的敌人――风―― 搏斗,最后才屈服于老对手与一个更新更凶的敌人的联盟,象一张枯叶似的被弄得 萎缩、消亡了。 “这可是一趟令人意气消沉的跋涉,”奥德利先生说道,他循着面前的那条光 滑山路望过去,山路寂寞得就象一条穿过沙漠的小路。“惨淡的三月深夜,在十二 点钟至一点钟之间,天空一团漆黑,没有多少月光足以证明月亮的存在,对于一个 忧郁的不幸者说来,这真是一趟令人意气消沉的跋涉。但,我来了,我倒十分高兴,” 大律师心中思忖着,“如果这可怜的家伙危在旦夕,确实要见我。如果我踌躇不前, 我就成了卑鄙的小人了。再说呢,她希望我来;她希望我来;我除了服从她,还有 什么办法呢,愿老天爷保佑我吧!” 他在包围着斯坦宁丘教区各个庭园的木栅外站住了,越过一个月桂树篱,遥望 那简朴住宅的一些格子窗。哪一个窗子里也没有灯光闪烁。那住宅里住着一个女人, 他那不可摧毁的心的堡垒,已经向她那战无不胜的力量投诚了。奥德利先生长时间 地流连地凝望着那住宅,由此得到一点儿淡淡的安慰,聊胜于无的安慰,这就勉勉 强强的上路了。在城堡旅馆过去与天上的风搏斗的地方,只留下一堆乌黑的废墟。 寒冷的夜风随意摆弄着大火留下的残片,兴之所至地把它们卷到这儿那儿,罗伯特 ・奥德利走过时,灰尘、炭渣和烧焦木头的屑粒,阵雨似的撒在他身上。 夜行人走进奥德利乡村时,已是一点半钟,只是进了村他才想起克莱拉・托尔 博伊斯没有指点他怎样才能找到卢克・马克斯卧病的小屋。 “原是道森建议把这可怜的家伙送到他母亲的小屋里去的,”罗伯特慢慢的想 起来了,“我敢说,大火以后,道森一直在给他治病。他一定能告诉我到小屋去的 道路的。” 奥德利先生按照这个推论行动起来,他来到海伦・托尔博伊斯第二次结婚之前 待过的住所。外科医生的小小诊所的门半开着,里边点着灯。罗伯特推开门,向里 边儿张望。外科医生站在柳按木柜台边,在一个玻璃量器里调和着一种药,他的帽 子就放在他身边。尽管夜已深了,可医生显然是刚进门。诊所的一个小房间里传来 他那助手调匀的鼾声。 “对不起,打扰你了,道森先生,”罗伯特抱歉地说道,这时外科医生抬起头, 认出他是什么人了。“但我是来看马克斯的,我听说他身体很不好,我想请你告诉 我,到他母亲的小屋该怎么走。” “奥德利先生,我会给你领路的,”外科医生答道。“我这会儿就要到那儿去。” “那么,这人的生命十分危险吗?” “危险得不能再危险了。如今能够发生的唯一变化,就是这种变化能使他脱离 人世的任何苦痛了。” “奇怪!”罗伯特大声说道。“看起来他烧伤得并不厉害啊。” “他烧伤得并不严重。严重的话,我决不会建议把他搬离斯坦宁匠的。毁了他 的是那一场惊吓。他长期习惯于喝得烂醉,已经把健康损害了,那一夜突如其来的 恐惧,使他的健康完全垮了。最近两天他一直在大发高烧;但今夜平静得多了;我 担心明天黑夜之前,我们就要看到他咽气了。” “人家告诉我,他要求见见我,”奥德利先生说。 “是的,”外科医生漫不经意地答道。“无疑是一个病人的异想天开。你把他 从房子里拖出来,你尽力救他的性命。我敢说,尽管这可怜的家伙粗鲁而又蛮横, 他对这件事是感激不尽的。” 他们离开诊所;一出门,道森先生就把诊所的门锁上了。也许在账台抽斗里存 放着钱;毫无疑问,这位乡村药剂师不可能担心最大胆的撬门贼会危及他搜求汞丸、 药西瓜和旃那时泻盐的自由。 外科医生带路,沿着寂静的街道走去,不久便析入一条小巷,罗伯特・奥德利 看见巷底有一盏微弱的灯一明一灭的闪光。一盏表明在守护垂危病人的灯;一盏苍 白忧郁的灯,在深夜和清晨之间的寂静时刻里看起来总是满目凄凉的灯。这灯光是 从卢克・马克斯卧病的小屋窗子里照射出来的,他的妻子和母亲正守护着他哩。 道森先生拔开门闩,走进这小屋的普通房间里,罗伯特・奥德利跟了进去。房 间是空空洞洞的,只点了一支暗淡无光的牛脂蜡烛,背部开裂,蜡烛芯长长的,花 椰菜头似的,蜡烛油溅泼在桌子上。病人躺在房间上边的小楼上。 “要我告诉他你在这儿吗?”道森问道。 “要的,要的,劳驾了。但,如果你认为这消息会使他激动的话,那就请你谨 慎一点,注意告诉他的方式方法。我不着急,我可以等待。你不妨在你觉得我可以 太太平平地上楼时叫我好了。” 外科医生点点头,轻轻地走上通向小楼的狭窄木楼梯。道森先生是个好人;一 个教区外科医生确实必须是个善良、温情、和蔼、文雅的人,不然的话,拿不出折 叠得齐齐整整的酬劳或金银的、可怜的病人,就会受到小小的怠慢和微不足道的冷 酷对待,而并不容易得到“济贫法”的富裕的监护人委员会的有力保护,病人在烦 躁的发高烧的痛苦里并不因此而比较好受些。 罗伯特・奥德利坐在冰冷的炉石旁一把温莎椅子上,郁郁不乐地定睛打量着左 右前后。尽管房间很小,在那花椰菜头似的蜡烛的昏暗光线里,各个角落还是黑暗 朦胧的。罗伯特・奥德利的对面站着一只“八日时钟”,钟面都退色了,它似乎在 盯牢他直瞧,瞧得人难堪。一只“八日时钟”在子夜以后所能发出的可怕可畏的声 音,是大家都知道的,根本无需描写。年轻人在令人畏惧的寂静中谛听着沉重而单 调的嘀嗒声,似乎那钟在把垂死者剩下的多少秒钟-一数过来,-一核对无误而有一 种郁郁不乐的满足感。“又过去一分钟了!又过去一分钟了!又过去一分钟了!” 时钟仿佛在说话,说得奥德利先生真想把帽子扔到钟上去,疯狂地希望阻止那忧郁 而单调的嘀嗒声。 但外科医生低沉的声音终于救了他,医生站在小楼梯的顶端向下张望,告诉他 卢克・马克斯醒着,很高兴见他。 罗伯特立刻服从这个召唤。他轻轻地爬上楼梯,先脱下帽子,然后低头走进农 村简陋小楼的矮门。他在这个普通农民的面前脱下他的帽子,因为他心里明白,房 间附近还有另一个更加令人敬畏的存在,它急着要踏进房间里来哩。 菲比・马克斯正坐在床脚边,两眼定睛瞧着她的丈夫。她苍白的眼光里,没有 什么温柔的表情,倒是露出一种敏锐而恐惧的焦急之情,表明她害怕的是死亡本身 的到来,而不是自己将丧失丈夫。老妇人在火炉边忙着,烘干衬衫,准备一份内汤; 看来病人是不大会吃这汤的了。病人躺着,用枕头垫高了脑袋,粗糙的脸苍白得死 气沉沉,两只大手很不自在地在被子上移来移去。菲比曾给他读过《圣经》,因为 靠近床的桌子上,在内服药和洗涤药之间,放着一本打开的《新旧约全书》。房间 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整洁的,井井有条的,证明了细致精确始终是菲比为人处事的明 显特点。 罗伯特・奥德利跨进房门时,这年轻妇人便站起身,赶紧向他走去。 “先生,在你跟卢克说话之前,让我先和你说一会儿话,”她迫不及待地低声 说道。“请让我先同你说说。” “这堂客在说啥,啊?”病人问道,用的是一种压抑的吼声,嘶哑地在口角边 消失了。哪怕身体衰弱,他也还有几分蛮横。昏暗的死亡之翳正在布遍他的眼睛, 但眼睛仍以一种锐利的不满的眼神监视着菲比。“她要搞什么名堂?”他说道。 “我可不许她对我耍什么阴谋诡计。我要亲自跟奥德利先生说话,不论我干什么, 我都一人做事一身当。如果我干了什么错事,我就要想法子挽救。她在说些什么?” “她没说什么,宝贝,”老妇人答道,向她儿子的床边走去,他似乎不是她这 种好言相戏的合适对象,病重了,反倒异乎寻常地更爱追问了。 “我的乖孩子,她只是在告诉老爷,你的身体一直不好。” “记住了,我要告诉他的,只可以由我来告诉他,”马克斯先生咆哮道,“若 不是那天夜里他救了我,我才不告诉他呢。” “当然不告诉步,宝贝,”老妇人抚慰地答道。 她的智力局限性很大,她把她儿子眼前迫不及待地要说的话,并不看得比他在 神志昏迷时所说的胡话更重要。那种谵妄状态可怕极了,卢克说他自己被人家从几 英里长的熊熊燃烧的灰泥、砖墙中拖出来;被投进水井里;被抓住头上的头发从深 渊中拉起来;从云层里伸出来的巨人之手,把他悬空吊起来,扯离坚实的大地,抛 进一片混饨里;他还说到了许多在他发高烧的头脑里恣意奔腾的荒诞幻觉和恐怖景 象。 菲比・马克斯把奥德利先生拉出房间,一直拉到小楼梯顶端的狭窄平台上。这 是个大约有三英尺见方的平台,两个人可以设法站在上面而不至于互相碰撞,不至 于使对方碰到粉刷得雪白的墙头,或向后倒栽下楼梯去。 “啊,先生,我非常非常的想同你说话,”菲比迫不及待地低声说道:“你总 记得,大火那夜,我看见你平安无事时,我所告诉你的话吧?” “是的,是的。” “当时我把我心里的怀疑告诉了你;现在我仍旧这样想。” “是的,我记得。” “除了你,先生,我对随便什么人都没有透露过一个字;我还认为,卢克已经 把那一夜的事全都忘掉了;我认为,大火之前发生的事,他的头脑里已经忘记得干 干净净。你要知道,当我以前的――当她来到城堡旅馆时,他已经喝得大醉;他被 那场大火搞昏了吓慌了,弄得一切都记不住了。他无论如何没怀疑我所怀疑的事, 不然他就会跟任何人提起这档子事了;但他对爵士夫人恨之入骨,他说,如果她让 他在布伦特伍德或切尔姆斯福特有个立足之地,这场大火就不会发生了。所以,先 生,我要恳求你别在卢克面前露出一个字来。” “是,是,我明白了;我一定谨慎小心。” “我听说,爵士夫人离开府邸了,先生?” “是的。” “永远不回来了,先生?” “永远不回来了。” “但她没有到那种要残酷对待她的地方去吧?没有到那种要虐待她的地方去吧?” “不,她会得到十分仁慈的照顾的。” “我对此很高兴,先生;请原谅我拿这个问题来麻烦你,先生;但,爵士夫人 待我很好,是位仁慈和蔼的女主人。” 在这段对话期间,听得见小房间里卢克嘶嘎而微弱无力的声音在愤愤地要求 “这堂客别再唠叨了”,菲比听到这话,便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把奥德利先生领回 到病人的房间里去了。 “我不要你,”他的妻子重新走进房间里时,马克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要你,你没有必要听我讲我非讲不可的话;我只要奥德利先生,我要单独讲 给他听,不许你在门口偷听,所以你还是走下楼去,待在楼下,需要你时再上来; 你带母亲走――不,母亲不妨留下,我一会儿就用得着她了。” 病人软弱无力的手指点着房门,他的老婆低首小心地从门里走了出去。 “卢克,我什么也不想听,”她临走说道,“但我希望你对那些曾经待你不错、 慷慨大方的人们,别说什么坏话。” “我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马克斯先生凶狠地说道,“我可不听从你的吩咐。 你既不是我曾听从过的教区牧师;又不是律师。” 城堡旅馆的老板病情迅速恶化,命在旦夕,尽管如此,精神状态却毫无变化。 也许,向来远离他的生活的、某种微弱的闪烁的光芒,如今无力地挣扎着要突破那 蒙蔽着灵魂的、愚昧无知的黑暗。也许,一种半是愤怒、半是闷闷不乐的仔悔,促 使他作出粗鲁而朴实的努力,要为自私自利的、酗酒烂醉的、惹是生非的一生补过 赎罪。不论究竟如何,他抹抹苍白的嘴唇,把憔悴的眼睛诚挚地转向罗伯特・奥德 利,用手指指床边的一把椅子。 “奥德利先生,你用通常的方式开了我一个玩笑,”他立刻开口道,“你把我 拖了出来,你用一种绅士方式把我颠来倒去,一直搞得我在你手里微不足道,啥也 不是;你已经把我看透了,看得透了又透,你把我的里边儿都翻到外边儿来了,直 至你认为你知道了我所知道的种种事情。在城堡旅馆失火之夜以前,我没有特别必 要要感谢你的。但是,为那夜的事,我是感激你的。也许,我并不是按通常的方式 感谢人们的;因为,绅士老爷们给我的,往往不是我需要的东西。他们给我汤、茶 壶、法兰绒和煤块;可是,天哪,他们为此大吹大擂的,我真想把东西统统给他们 送回去。然而,当一位绅士挺身而出,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去抢救我这样的喝醉 酒的野兽;这天地间醉得最厉害的野兽,心中对这位绅士是感谢的,但愿在他死去 之前――他在医生的脸上已经看出来了,他是活不长了――向绅士说:‘谢谢你, 先生,我对你十分感激。’” 卢克・马克斯伸出他的左手――他的右手被火烧伤,用亚麻布包着――软弱无 力地摸索着罗伯特・奥德利的手。 年轻人用双手抓住这粗糙而皱缩的手,热诚地把它握得紧紧的。 “我是无需感谢的,卢克・马克斯,”他说。“为你效劳,我十分高兴。” 马克斯先生并不立刻说话。他安静地侧身躺着,沉思地凝望着罗伯特・奥德利。 “你不同寻常地喜欢那一位在庄院府邸失踪的绅士,是不是,先生?”他终于 说道。 罗伯特听到他提到自己的死去的朋友,吃了一惊。 “我听说,先生,你不同寻常地喜欢这位托尔博伊斯先生,”卢克重复说道。 “是的,是的,”罗伯特迫不及待地答道,“他是我十分亲密的朋友。” “我听府邸里的仆人们说,你没法儿找到他时,你是多么伤心。我听太阳饭店 的老板说,当初你找不到他时,你是多么痛苦。‘如果两位绅士是兄弟的话,’老 板说‘――这位绅士’,――就是指你,先生,――‘找不到另一位兄弟时,也不 会更痛苦的了。’”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罗伯特说,“请你不要再讲这个问题了;它使 我多么苦恼,我简直没法儿说。” 难道他永远要被他的未埋葬的朋友的亡灵纠缠住了吗?他到这儿来安慰这个病 人,甚至在这儿他也受到那无情幽灵的追逐;甚至在这儿也有人叫他想起那使他的 生活郁郁不乐的秘密罪行。 “马克斯,你听我说,”他诚挚地说道,“你相信我的话,我很欣赏你的感谢 的话,我曾经为你效劳,我是十分高兴的。但,在你说到不论什么事情之前,让我 提出一个最最庄严的请求。如果你叫我来,是要把我那失踪的朋友的命运的什么情 节告诉我,我恳求你就不要讲了,我也不要听那可怕的故事了。你能告诉我的,无 非是我已经知道的那些事,不会更多了。你能告诉我的、关于那一度受你要挟的女 人的最狠毒的罪行,已经由她亲口向我交代了。请你对这个问题保持缄默吧;我再 说一遍:你能告诉我的,无非是我已经知道的罢了。” 卢克沉思地瞧着来客诚挚的脸,但某些隐隐约约的表情,几乎象是微笑的表情, 正在掠过病人憔悴的脸。 “你不知道的事,我啥也讲不出吗?”他问道。 “啥也讲不出。” “那么我试试也毫无用处吗?”病人深思地说道。“难道她告诉你了?”他停 了一下,又问道。 “马克斯,我必须恳求你别谈这个问题了,”罗伯特几乎是声色俱厉地答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愿意人家讲起它。你不论发现了什么秘密,你就自个儿去 利用它吧。你掌握了不论什么罪恶的秘密,你已经因为缄口不言而得到了报酬。你 还是保持沉默到底的好。” “难道我现在,”卢克・马克斯用一种迫不及待的低声嚷道,“难道我现在确 实还是闭嘴到底的好吗?” “我想确实如此,最最明白无疑的了。你用你得到的秘密作交易;人家给你钱, 叫你保守秘密。你信守当初的交易条件,依旧保守秘密,那就更加诚实了。” “现在还保密?”马克斯阴森森地露齿而笑,说道:“不过,假如爵士夫人有 个秘密,我另外有个秘密。那怎么办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我是一向能说出些事情来的;如果待我稍为好一点儿,也许我就会说 出来了;如果给我的东西,能给得稍为慷慨大方一点儿,而不是仿佛我是条狗似的 扔给我的,只不过为了叫我不咬人才给的。说不定我能说出些事情来,而且,要不 是那样,我早就说了,那又怎么样?” 使病人憔悴的脸容光焕发的那种胜利的微笑,其阴森之气,简直是没法儿描摹 的了。 “他的神志错乱了,”罗伯特心中想道。“可怜的家伙,我对待他需要耐心。 如果我对一个垂死的人也没有耐心,那就奇怪了。” 卢克・马克斯躺在那儿凝望着奥德利先生好一会儿,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老 妇人守护她垂死的儿子,已经精疲力竭,打起瞌睡来了,尖尖的下巴,对着一小撮 火,间歇地上下摆动着,小火上炖着一锅永远没吃过的汤,仍旧在徐徐煮沸、微微 冒泡。 奥德利先生十分耐心地等到病人有兴致说话。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每一个声 音都是清晰得令人痛苦的。壁炉里灰烬的跌落声,正在燃烧的煤块的不祥的爆裂声, 楼下房间里绷着脸的时钟的笨重的嘀嗒声,三月的风的低沉的鸣咽声(可能是英国 的班希女妖[注]的声音正在对垂死者的守护人发出凄厉的警告),以及病人的嘶哑 的呼吸声――每一种声音都使自己和其他声音区别开来,自己形成一个独立的声音, 在屋子里的这片肃静之中响彻着令人沮丧的不祥之兆。 罗伯特双手遮着脸,坐在那儿思索。如今,他朋友的命运的秘密已经讲出来了, 乔治・托尔博伊斯和他那邪恶妻子的不幸故事,已经在比利时疯人院里结束了,他 自己又将如何呢? 他没有对克莱拉・托尔博伊斯提出要求的权利;因为他已经决心要把人家告诉 他的可怕的秘密隐瞒起来。对她保密,那么他又怎么能怎么敢去见她呢?他怎么能 凝视着她诚挚的眼睛而又把真相瞒着她呢?他觉得,在她那双镇静的棕色眼睛的寻 根究底的眼神面前,他的一切保密的力量都会失败的。事实上,如果他要保守秘密, 他就必须不再见她。而泄露秘密就会使她终生苦恼。难道他能出于自己的什么自私 的动机而把这可怕的故事告诉她吗?――或者,他能认为,如果他告诉了她,她会 容忍她被谋害的哥哥躺在亵渎神明的坟墓里,既不为他报仇,又把他忘却吗? 四面八方都被似乎不可逾越的困难包围住了;他天生悠闲自在的气质,被他已 背了这么久的沉重的负担弄得苦不堪言,如今罗伯特・奥德利绝望地瞻望着摆在他 面前的生活,觉得他还不如死在燃烧着的城堡旅馆废墟里的好。 “谁会为我伤心呢?没有人;除了我那可怜的艾丽西亚,”他心里想道。“而 且她的伤心也只不过是四月的伤心,转眼就过去了。克莱拉・托尔博伊斯会伤心吗? 不!她只不过把我看作她哥哥死亡的秘密上的一个失落的环节,因而感到遗憾罢了。 她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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