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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活埋 罗伯特・奥德利独自坐在书斋里,医生的信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心中思考 着尚待办理的事情。 这年轻的大律师自命为这可鄙女人的谴责者。他曾经做过审判她的法官;现在 他是她的狱卒。一直要等到他面前这封信送到了指定的地址,他把他所看管的人安 全地交到了外国疯人院的医生手里,一直要等到那个时候,他才可把那可怕的重担 从肩膀上卸下来,他才是完成了自己的责任。 他给爵士夫人写了几行字,告诉她,他就要把她从奥德利府邸里带出去,带到 一个她大概不会从那儿再回来的地方去,并且要求她,及时地为出门作好准备。他 通知她,如果可能,他希望今天晚上就动身。 爵士夫人的侍女苏珊・玛婷认为这么匆匆忙忙收拾她女主人的行李是十分困难 的,但爵士夫人来帮助她收拾了。把绸缎和丝绒衣服折叠又折叠,把珠宝和头饰都 收集拢来,对爵士夫人说来,凡此仿佛是一种愉快的刺激。他们不是要剥夺她所拥 有的家产,她想。他们是要把她放逐到某一个地方去;但即使放逐也不是毫无希望 的,因为在这广大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她的美丽不可能构成一个小小的王国,从 而赢得忠诚于她的骑士和心甘情愿的子民。她果断地忙于指挥和帮助她的女仆,而 女仆则从这种收拾行李和匆忙出走中嗅到了破产和毁灭的气味,因而在履行其职责 时既懒洋洋又漠不关心。晚上六点钟时,爵士夫人派侍女去通知奥德利先生:她准 备好了,他愿意什么时候走,她立刻就可以动身。 罗伯特查阅了一部布拉德肖出版的《全英火车时刻表》,发现维勒布吕默斯远 在一切铁路交通线之外,只有到了布鲁塞尔乘坐公共马车才可到达。邮船九点钟离 伦敦桥开往多佛港,罗伯特和他所看管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搭乘这班邮船,因为七 点钟的上行车,八点一刻已经从奥德利到达肖迪奇。取道多佛-加来航线,他们便可 在第二天下午或晚上到达维勒布吕默斯。 我们何必跟随他们作此凄凉的夜间旅行呢?爵士夫人躺在狭窄船舱里的一张睡 椅上,舒舒服服地裹在裘皮大衣里;即使在这耻辱和苦难的最后时刻,她也不曾把 她特别喜欢的俄罗斯貂皮大衣忘掉。她那唯利是图的灵魂,贪婪地追求着她曾经拥 有过的豪华、美丽的东西。她曾经把脆薄易碎的茶杯以及塞夫勒和德累斯顿的花瓶 放在绸缎宴会服的折缝里。她曾悄悄的把镶着珠宝的金酒杯藏在细软的亚麻布里。 如果办得到的话,她真想把墙上的油画和椅子上的哥白林花罩毯都扯了下来。她拿 走了她能拿走的一切,绷着脸屈从地随同奥德利先生走了,那是绝望之中的一种垂 头丧气的服从。 多佛港的大钟打十二下时,罗伯特・奥德利正在轮船的甲板上徘徊,城市灯光 闪烁,象一弯烟烟新月,横在大海辽阔的黑暗上。邮船迅速地穿过翻滚的波涛向友 好的法国海岸航去,奥德利先生想到他承担的事情不久就可以办好了,宽慰地长长 地舒了一口气。他想到了孤独地、没有亲友在旁地躺在下面船舱里的薄命人。然而, 当他十分可怜她,禁不住往往要可怜她的身为女人以及无依无靠的处境时,却又回 想起他朋友的脸来了:容光焕发,充满希望,只是在乔治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第一天, 他才看到过对方那样的脸;而随着脸色的回忆,那个使她丈夫心碎的无耻谎言所引 起的极端厌恶之感,重新兜上他的心头了。 “我能永远把它忘掉吗?”他心中想道,“我能永远忘掉他在咖啡馆里手执 《泰晤士报》坐在我对面时那张茫茫然的苍白的脸吗?有些罪行是永远无法赎罪的, 这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明天我能使乔治・托尔博伊斯起死回生,我也永远不能治愈 他心上可怕的创伤啊;我也永远不能使他恢复到他读那排印出来的谎言之前的精神 状态啊。” 公共马车在维勒布吕默斯主要街道高低不平的路上磕磕碰碰、嘎啦嘎啦地前进 时,是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了。这古老的、基督教会的小城,始终是阴郁凄凉的, 如今在傍晚灰色的天空下,更显得异乎寻常的凄凉。闪烁不定的路灯,老早就点亮 了,灯光微弱,彼此相距又远,与其说把这个地方照得更亮了,还不如说是照得更 暗了,就象萤火明灭,反而加深了篱笆的黑暗一样。这个遥远的比利时小城,是一 个被人遗忘的古老世界,狭窄街道上每一幢房屋的正面,每一个坍毁的屋顶,每一 根脆弱的烟囱,都带有衰败的凄凉迹象。很难想象是由于什么缘故,街道两边的房 子造得那么互相挨近,以致公共马车隆隆驰过时把徒步的行人从人行道上碰撞了下 来,除非他们小心翼翼地让他们的衣服擦着店铺橱窗而行,才能幸免;而在这老城 背后却留有大片乡村平地可供建筑房屋哩。吹毛求疵的旅行者可能感到奇怪:为什 么最狭窄最不舒服的街道是最忙碌、最兴旺的街道,而比较气派比较宽阔的通衢大 道倒是空空如也、寂无人影的。但罗伯特・奥德利压根儿没想到这些个事情。他坐 在肮脏破烂的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观察着对面角落里的爵士夫人,心中琢磨着,那 么小心翼翼地藏在面纱背后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神色。 mpanel(1); 他们全程都独占了这轿式四轮公共马车上的全部座位,因为布鲁塞尔和维勒布 吕默斯之间的旅客不多,而公共交通是靠传统的力量支持着局面的,并不是什么可 获大利的投机事业。 爵士夫人除了开口谢绝罗伯特在道旁一个停车站上送给她吃的点心外,一路上 始终不言不语。马车把布鲁塞尔也抛在后面时她的心就沉下去了,因为她曾经希望 布鲁塞尔这个大城市是她旅途的终点;于是,怀着一种厌恶和绝望之感,她转过脸 去,不看那单调沉闷的比利时风景了。 马车摇摇晃晃进入一个石头砌成的四方大院子时,她抬起头来看看;那地方本 来是个修道院的入口处,现在却成了一个阴沉惨淡的旅馆的院子。旅馆上面的房间 里尽管阳光灿烂,地下室里却有成群结队的老鼠在大打出手、吱吱乱叫。 奥德利夫人从公共马车上下来,发觉自己来到这么令人意气消沉的院子里,便 不寒而栗了。罗伯特被喋喋不休的脚夫们团团包围,他们吵吵闹闹的要来搬他的行 李,彼此之间还争论着他应该在哪家旅馆休息。有个脚夫按照奥德利先生的嘱咐去 雇一辆出租马车,而且立刻就重新出现了,赶着两匹马――马是那么瘦小,使人觉 得是以一匹寻常大小的马儿为原料,制造出那么两匹小马来的――脚夫又是尖声狂 叫又是大声呐喊的,在黑暗中听上去象是魔鬼的声音。 奥德利先生驱车到这个安静小城的遥远一隅去了,留下爵士夫人待在一个沉闷 的咖啡馆里,委托一个昏昏欲睡的侍者照料她。首先得把官方的公事都办妥了,才 能平安无事地把迈克尔爵士的妻子交出去,交给莫斯格雷夫所建议的地方。罗伯特 先得去见各式各样的重要人物;得作出为数甚多的誓言,得出示英国医生的信件; 得履行许多签字和会签的手续,才能把他那失踪的朋友的残酷无情的妻子,送到将 是她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家”里。折腾了两个多钟头,这一切才安排停当,年 轻人才自由自在地回到旅馆里;他发觉爵士夫人在旅馆里茫然若失地定睛呆望着一 对蜡烛,面前放着一杯没有碰过的咖啡,咖啡早已冷掉了,沉淀了。 罗伯特搀着爵士夫人走进租来的马车,再一次坐在她的对面。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她终于问道。“我讨厌把我当做顽童对待,因为 犯了错误,就惩罚他,把他投入黑暗地窖里。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托尔博伊斯夫人,带你到你将有充裕的闲暇在那儿忏悔往事的地方去,”罗 伯特严肃地答道。 他们的车子把铺着石子的街道抛在后面,从一个兀立着五六个大教堂的荒凉广 场上钻出来,进入了一条平坦的林荫大道。这是一条宽阔的、点着路灯的大道,落 尽叶子的树枝的阴影,在这路面上来回摇晃抖动,象是撒了架的骷髅的影子。在这 林荫大道上零零落落地有些房子,庄严堂皇的房子,entre cour et jardin[注]大 门口石柱上点缀着天竺葵石膏花瓶。辚辚的出租马车沿着这平坦的林荫大道向前走 了四分之三英里,便停在一个大门口了,比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都要古老而笨重。 爵士夫人从马车窗子里向外张望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叫喊。荒凉的大门口点 着两个大灯,那是个由铁架和玻璃构成的大灯,里边儿一点可怜巴巴的摇摇晃晃的 小火焰正和三月的风搏斗哩。 马车夫按了门铃,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打开了大门旁的一个小木门,他瞧瞧 马车,退进去了。三分钟后,他重新出现在关着的铁门后面,他开了门上的锁,把 铁门全部打开,这就展现了一个阴郁而荒凉的铺着石头的院子。 车夫驱赶他的驾马进入院子,把马车弓旧到这幢房屋的大门口。那是座灰色石 头的大厦,有长长的好几排窗子,好多窗子里点着暗淡的灯,向外露出微光,象是 疲倦的守夜者苍白的眼睛正望着黑夜哩。 爵士夫人眼观四方而又沉静自若,仿佛冬天夜空里的寒星,以认真而仔细的凝 视,瞧着这些窗扉。有个窗子上遮着块狭小的窗帘,红色都快退尽了;窗帘上来回 移动着一个黑影,一个戴着异想天开的头饰的女人的黑影,一个永远在窗畔来回蹀 躞的、焦虑不安的女人的黑影。 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的坏妻子突然用一只手抓住罗伯特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点 那遮着窗帘的窗子。 “我知道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她说道,“这是个疯人院。” 奥德利先生并不回答。她跟他说话时,他正站在马车的车门口,他沉静地帮助 她下了马车,引她走上两级不高的石头台阶,进入大厦的门厅。他把莫斯格雷夫医 生的信,递给一个衣衫整洁、满面春风的中年妇女,她正轻快地从那同门厅相连的 一个小房间里走出来,小房间倒同旅馆里的办公室极为相象。这女人微笑欢迎罗伯 特和他所护送的人;把信交给一个仆人转送老板后,她就邀请他们进人她那宜人的 小居室,室内华丽地挂着鲜艳的琥珀色窗帘,生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 “夫人觉得十分疲倦了吧,”法国女人为爵士夫人端了一把扶手椅子,询问地 说道,显出十分同情的样子。 “夫人”疲倦地耸耸肩膀,环顾这小小的房间,投出锐利的仔细打量的眼色, 可丝毫没有露出喜欢的神情。 “罗伯特・奥德利,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凶狠地嚷道。“你可认为我是个婴 儿,不妨耍弄我欺骗我?――这是什么地方?究竟是不是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地方?” “这是个精神病疗养院,夫人,”年轻人严肃地答道,“我无意耍弄你或欺骗 你。” 爵士夫人停顿了片刻,沉思地瞧着罗伯特。 “一个精神病疗养院,”她重复说道。“是的,在法国,这种事情办得好些。 在英国,我们称之为疯人院。这儿是收容疯子的地方,这儿,夫人,不是吗?”她 转向那中年女人,用法语说道,一面用她的脚轻叩着那锃亮的地板。 “啊,不,夫人,”那女人锐声否认道。“这是个最最舒适惬意的机构,人们 在这儿自得其乐――” 她的话,因这个最最舒适惬意的机构的头儿的到来而打断了,他手里拿着已经 打开了的、莫斯格雷夫医生的信,面露喜色地走进房间里来,喜气洋洋的微笑使他 容光焕发。 得以认识先生,他是多么荣幸,他可没法儿说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 准备亲自为先生效劳的,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愿尽心竭力为先生去完成的, 既然先生是他的熟人的朋友,十分杰出的英国医生的朋友。莫斯格雷夫医生的信已 经简要地把病情通知了他,他放低声调告诉罗伯特道,他已经准备好负责照料这位 迷人而十分有趣的――夫人,――夫人。 他客气地擦擦手,瞧瞧罗伯特。奥德利先生第一次想起来了,医生曾经向他建 议过,要为他所护送的薄命人用一个假名。 他装作没听见老板的问题。想到一大堆姓名看来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从中随 便选一个就可以解决他的问题;然而奥德利先生突然变得把他所听见过的任何人的 姓名都忘记了,却只记得他自己和他的失踪的朋友的姓名。 也许老板觉察、理解了他的窘态。无论如何,他来给他解除窘迫了。他向那接 待他们的女人转过脸去,喃喃地说了些关于14号套间的话。女人从挂在壁炉台上方 的一长排钥匙中取了一个钥匙,再从房间角落里一个托架上取了支蜡烛,把它点亮 了,便领着大家穿过铺着石头的大厅,走上一个宽阔而光滑的、打过蜡的木头楼梯。 英国医生已经告诉过他的比利时同行:为了使那位委托他照料的英国夫人生活 舒适,不论作什么安排,花钱多少是个次要的问题。根据这个暗示,瓦尔先生打开 了一套富丽堂皇的房间的大门,其中包括一个走廊,(地上铺着黑白相间菱形大理 石,可是廊内黑得阴沉沉的、象地窖一般;)一个雅致的会客室,(里边挂着暗淡 的丝绒帷幕,呈现出一种丧葬的光采,那可并不对振奋心情特别有利;)一个卧室。 (里边有张制作得很奇怪的床,看来盖在床上的东西都没有个出入的口子,除非用 一柄小刀将床罩划破。) 爵士夫人沮丧地瞪眼望着这一系列房间,在唯一的一支蜡烛的逐渐微弱下去的 残光里,房间显得够凄凉的了。这孤独的烛焰,本身就是苍白得象幽灵一样的,它 又繁殖出了成倍的更加苍白的幻影幢幢,在房间的各个地方闪烁明灭;在上过蜡的 地板和护壁板的朦胧深处闪烁,在玻璃窗上、穿衣镜里闪烁,在装饰房间的大块闪 光物体上闪烁。爵士夫人曾把后者错认为昂贵的大镜子,其实它们不过是用锃亮的 洋铁皮作成的、可怜巴巴的仿制品。 在这破旧的丝绒、黯然失色的镀金虎饰和上蜡擦亮的木头所构成的一切已经衰 败的豪华陈设之中,这女人一屁股在扶手椅子里坐了下去,双手遮掩着自己的脸。 白皙的双手,在手指附近晃动的钻戒的璀璨星光,都在灯光幽暗的房间里闪闪生光。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绝望、生气、愤怒;而罗伯特和法国医生则退 到了外边的房间里,互相低声谈着话儿。英国医生已经替奥德利把话都说在信里了, 而且表达得远比他亲自说的还要体面优美,所以他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他在大伤 脑筋之后,终于想到了泰勒这个姓名,要用这个又安全又简单的姓名,来代替那个 唯独爵士夫人有权使用的姓名。他告诉法国医生,这位泰勒夫人是他的一位远亲― ―她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了疯狂症的遗传因子,正如事实上莫斯格雷夫医生已经告 诉瓦尔先生的:她已经显示出了隐藏在她脑子里的潜在因素的某些可怕迹象,然而 还不能称她为“疯子”。他要求尽量温柔体贴地、富有同情心地对待她,让她享受 一切合乎情理的任性放肆;但他让瓦尔先生牢牢记住:任何情况下都不容许她离开 这个房子和这个场所,除非有个可靠的人保护着她,而这个人要对她的安全负责, 不可任其走失。他只提出另外一个强烈要求:据他了解,瓦尔先生本人是位新教徒, ――医生鞠躬――希望他能同某一位温和仁慈的新教牧师作好安排,以便为生病的 夫人取得精神上的忠告和安慰;罗伯特还严肃地补充道,夫人特别需要这种方便。 这一切――以及有关金钱支付的必要安排,由奥德利先生和医生两人随时随地 直接解决,无论如何用不着任何代理人的帮忙――便是这两个男人谈话的范围,大 约只用了一刻钟光景。他们重新进入卧室时,夫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带着钻 戒的双手仍旧遮掩着自己的脸。 罗伯特俯下身,凑到她耳朵边低声说话。 “你在这儿叫泰勒夫人,”他说,“我想你也不愿意人家知道你的真姓名。” 她只是以点头回答他的话,甚至连双手也没有从脸上放下来。 “夫人将有一个完完全全专门为她服务的侍者,”瓦尔先生说,“夫人的一切 愿望都可以得到遵从;她的一切合情合理的愿望,那当然是不用说的,”瓦尔先生 优雅地耸耸肩膀,补充道,“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使夫人在维勒布吕默斯的盘桓舒适 惬意,既是舒适惬意,同样又是大有种益。住院的人们,愿意时,就一起用餐。我 有时也同住院的人一起用餐;我的副手,一个聪明高尚的人,经常和大家一起用餐。 我跟我的妻子和子女住在这儿的一个小楼里;我的副手住在院里。夫人可以信赖我 们会作出最大的努力来保证她的舒适安逸。” 瓦尔先生擦着手,容光焕发地对罗伯特和他所护送的人微笑,正在反来复去说 许多意思差不多的话;这时,夫人突然站了起来,从脸上放下戴着钻戒的手指,人 站得笔挺,十分愤怒地叫他闭嘴。 “你替我走开!”她咬紧牙齿嚷道,“你让我和这个带我上这儿来的人单独谈 谈。” 她用一个非常专横的姿势指点着房门,动作十分迅速,她举起手来时,她胳膊 上的绸衣服发出一种羽翼扑动似的声音。她说话时,法语音节嘘嘘地从她牙齿缝间 迸射出来,似乎比她一向说惯的英语更加适合她这时的脾气和她这个人。 法国医生耸耸肩膀,走到外边儿黑暗走廊里去了,他嘴里咕咕哝哝的说些“一 个美丽的魔鬼”的闲话,还做了个配得上“战神玛尔斯”的手势。爵士夫人迈着快 步走到卧室和会客室之间的房门边,把门关上了;手里还握着门上的把手,她转过 身来瞧着罗伯特・奥德利。 “奥德利先生,你把我带到我的坟墓里来了,”她大声叫喊道:“你卑鄙地残 酷地使用了你的权力,把我带到一个活人的坟墓里来了。” “我办了件我认为对其他的人公正、对你仁慈的事情,”罗伯特平静地答道, “在乔治・托尔博伊斯失踪和城堡旅馆发生火灾以后,如果我还让你逍遥自在,我 就是社会的叛逆了。我把你带到了一个地方,那儿的人们对你的经历一无所知,他 们无权奚落你或责备你,你会得到他们和蔼仁慈的接待。爵士夫人,你将过一种安 宁平静的生活,在这个天主教国家里,不少善良神圣的妇女自由自在地接受了这种 生活,而且幸福地坚持到底。你在这个地方生活,其孤寂不会超过小说中某个国王 的女儿,她为了逃避当代的罪恶,乐于托庇于一个象这儿一样安宁的宫室。你犯了 罪,无疑这是我要求你作出的一点儿小小的弥补,这是我要求你完成的一项轻微的 仔悔。在这儿生活和悔过吧;没有人会加害于你,没有人会折磨你。我只是嘱咐你, 悔过吧!” “我不能悔过!”爵士夫人大声喊道,猛烈地把头发从白皙的前额上推开,张 大眼睛盯住罗伯特・奥德利,“我不能悔过!岂不是我的美丽把我弄到这种地步的 吗?我千方百计、出谋划策来保护我自己,我在漫长的死寂的夜间睡不成觉,颤栗 着想到我的危险,难道是为了落到这种地步吗?既然这种地步就是我的下场,我还 不如立刻屈服认输的好。我还不如在乔治・托尔博伊斯当初回到英国时,就屈服于 落在我头上的祸殃,就死心塌地逆来顺受的好。” 她抓住她那羽毛似的金色鬈发,仿佛要把头发从头上扯下来似的。那灿烂闪光 的头发,那么高雅地同眼睛的温柔的天蓝色互相映衬的、金黄头发的美丽光轮,归 根结蒂,对她可毫无用处。她恨她自己,她也恨她的美丽。 “如果我敢作敢为,我就会嘲笑你,公然反抗你;”她大声喊道,“如果我敢 作敢为,我就会杀了我自己,向你挑战。然而我是一个穷苦的、可怜巴巴的、懦弱 的人,一开头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害怕我母亲的可怕的遗传病;我害怕贫穷,害 怕乔治・托尔博伊斯,害怕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但她仍旧守在门口的老地方,似乎决心要留住罗伯特,随她 高兴要把他留多久就留多久。 “你可知道,我现在正在想什么?”她随即说道。“你可知道,在这房间的朦 胧光线里瞧着你的时候,我正在想什么?我正在想着乔治・托尔博伊斯失踪那一天 的情况。” 她提到他失踪的朋友的名字时,罗伯特吃了一惊,他的脸在暗淡的光里变得煞 白,他的呼吸变得又急又响。 “他就象你现在那样,站在我的对面,”爵士夫人继续说道。“你说过,为了 寻找你死去的朋友,你要把古老的府邸夷为平地,把花园里每一棵树都连根拔起。 你无需那么大费周折了;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尸体,就躺在菩提树幽径尽头灌木丛 林中的那口古井底里。” 罗伯特・奥德利高举双手,在头顶上方互相握紧,发出一声响亮的恐怖嗥叫。 “啊,天哪!”可怕地停顿了一会儿,他说,“我曾设想过种种阴森可怕的情 况,可万万没料到最后弄明白的事实真相,竟是这么阴森可怕!” “他在菩提树幽径上碰到了我,”爵士夫人重新讲下去,用的是跟她自白平生 罪恶经历时用过的、同样生硬、固执的语调。“我知道他要来的,而且我也尽我所 能地作好了准备,来当面对付他。我下定决心要收买他、哄骗他,公然反抗他;什 么条件都可以很快答允,但决不放弃我所赢得的财产和地位,决不回去再过我从前 的旧生活。他来了,他责备我在文特诺搞的诡计。他申明,他有生之年,决不宽恕 我那使他心碎的谎言。他告诉我,我已经把他的心从胸膛里挖了出来,踩在脚下了; 所以他现在没有心来感觉到一丝一毫对我的怜悯之情了。我在世上做的任何错事, 他都可以原谅;唯独我对他所做的那一件深谋远虑、无情无义的错事,他是不能原 谅的。他说到了这件事和其他许多事情,他还告诉我,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 改变他的意图;他的意图就是要把我带到我所欺骗的男人面前,逼我把我罪恶的经 历讲出来。他不知道我吃母亲的奶时所接受的隐性遗传因子。他不知道他那么做可 能把我逼疯。他刺痛我,就象你刺痛我一样;他铁面无情,就象你对我铁面无情一 样。我们是在菩提幽径尽头的灌木丛林里。我坐在井口断裂的石栏上,乔治・托尔 博伊斯的身体靠在废弃的绞车上,车上生锈的铁轴在他移动位置时总要松松垮垮地 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我终于站起身来,转过脸来同他对抗,因为我已决心在万不 得已时跟他抗争。我告诉他,如果他向迈克尔爵士告发我,我就要一口咬定他是个 疯子或骗子,而且我还反激他,饶他也不敢使那位爱我的人――正如我告诉他的, 那位盲目地爱我的丈夫――相信他有什么资格对我提出要求。我对他说完这一席话, 正准备离开他了,这时他抓住我的手腕,硬是不放我走掉。你看到过他的手指在我 手腕上留下的伤痕,而且也注意到了这伤痕,可你并不相信我所作的解释。我看得 出的,罗伯特・奥德利先生;而且我明白了,你是一个我应该害怕的人。” 她住口不说了,仿佛她指望罗伯特说话;可罗伯特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 动地等待着她说完。 “乔治・托尔博伊斯对待我,就象你对待我一样,”她不久又说下去了。“他 发誓说,如果能证明我的身份的证人只有一个,而这个人又远离奥德利庄院,远在 天涯海角,他也要到那儿让他证明我的身份,告发我。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从那陈旧的木架上抽掉了那松动的铁轴,这就看到我第一个丈夫 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落到那老井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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