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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爵士夫人和盘托出 “可有我能单独同你谈话的房间吗?”罗伯特・奥德利犹豫地环顾大厅,问道。 爵士夫人只是点了下头作为回答。她推开书斋虚掩着的门。迈克尔爵士懒洋洋 的享了一天的清福,已经到化妆室去为吃正餐作准备了;对一个有病之人说来,这 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套房里空空如也,只有熊熊炉火照亮着房间,就同昨天晚上一 模一样。 奥德利夫人走进房间,罗伯特跟着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了。狼狈、发抖的女人 走近壁炉,在炉火前跪下了,仿佛任何物理的温暖都有力量能抑制并非生理的寒冷 似的。年轻人跟随着她,站在壁炉前她的身旁,胳膊靠在壁炉架上。 “奥德利夫人,”他说道,声调冰冷严厉,表明任何慈悲和同情是没有指望的 了。“昨天夜里我十分坦率地同你谈过了;然而你拒绝听我的话。今天夜里我一定 要更加坦率地同你谈谈;你务必不要再拒绝听我的话了。” 爵士夫人蹲伏在炉火边,脸埋在双手里,发出了一个低沉的饮泣的声音,几乎 象是一阵呜咽,但她没有开口回答。 “昨天夜里,斯坦宁丘发生了一场火灾,奥德利夫人,”冷酷无情的声音继续 说道,“城堡旅馆,我睡觉的那个房子,被烧成平地了。你可知道,我是怎样从那 场火灾中逃命的?” “不知道。” “我是靠了老天爷保佑才幸免于难的,而且情况倒似乎十分简单。我并没睡在 替我准备好的房间里。那个地方好象又潮湿又寒冷,挺糟糕的;动手生个火时,烟 囱里冒烟冒得可怕极了。我就说服女仆,叫她替我在底层我黄昏时分待过的小小起 居室里的沙发上铺个床。” 他停顿了一会儿,瞧瞧那蹲伏着的身体。爵士夫人态度的唯一变化,就是她的 脑袋又沉得低了一点儿。 “爵士夫人,要不要我告诉你:究竟是谁的作用,造成了城堡旅馆的这场灾难?” 没有回答。 “要不要我告诉你?” 仍旧是固执的缄口不言。 “我的爵士夫人啊,”罗伯特突然大声喊道。“你就是纵火犯。正是你那谋害 人命的手点燃了这场大火。正是你,打算用这三倍可怕的事故来除掉我,除掉你心 目中的敌人和告发者。你心中又是怎么看待他人生命的牺牲的?如果发动第二个圣 巴托罗缪节大屠杀,[注]你便可以除掉我的话,你就会放手牺牲成千上万的人。讲 慈悲和怜悯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对于你,我已不能再有什么怜惜或内疚了。其他的 人必将因你的无耻而痛苦万分,而我在能使他们减少痛苦的范围内,将对你的无耻 行为有所宽容;但我发的慈悲到此为止。如果有什么秘密法庭要审判你的罪行,我 会毫不迟疑地控诉你;但我要保护那位出身高贵、宽宏大量的绅士,你的丑恶行为 势必玷污他的姓氏啊。” 他提到这位爵士时声音放低了,有一会儿伤心得说不下去了,但他挣扎着恢复 常态,继续说道―― “昨夜那场火灾里没有人丧命。我睡得不好,爵士夫人,因为我象好久以来一 样,脑子里想到了正在落到这个家庭头上的苦难,十分烦恼。正是我及时发现了火 情,发出警报,救了那女仆和那可怜的醉汉的命,尽管我努力抢救,醉汉还是给烧 得伤势很重,现在躺在他母亲的小屋里,尚未脱离险境。我从他和他妻子那儿获悉, 是谁深更半夜访问了城堡旅馆。那女人看到我时,她几乎精神错乱了。我从她那儿 知道了昨夜的具体细节。爵士夫人,天知道她可能掌握着你的其他什么秘密,如果 我要她帮忙,从她那儿把秘密挖出来,可能十分容易;我可没叫她帮忙。我的道路 笔直地摆在我的眼前。我发过誓,我要把谋害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凶手提交法庭审 判;我信守我的誓言。我断言我的朋友遭到横死是由于你的缘故。如果我有时也感 到疑惑,我的疑惑也是很自然的。我曾怀疑:我是否成了某些可怕的幻觉的俘虏; 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竟作出这样丑恶狡诈的谋杀案,是否更可能是我的幻觉得出的 结论呢?如今一切疑惑都消失了。经历了昨夜的恐怖事件之后,你能犯的罪行,不 论多么大,不论多么异乎寻常,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了。从此以后,在我看来,你必 定不复是一个女人了,不复是一个极为邪恶的、可心中还有潜力能感受痛苦和触动 情绪的有罪女人了;从此以后,我就把你看作是某种恶的原则的魔鬼般的化身了。 但,再也不能容许你以你的存在污染这个府邸了。除非你在被你长期欺骗的人的面 前,承认你是何等人,你究竟是谁,从他和我这儿接受我们想给予你的怜悯;我要 把证人召集拢来,起誓证实你的身份;而且冒着给我自己和我所热爱的人们带来耻 辱的危险,我一定要使你的罪行受到惩罚。” mpanel(1); 这妇人突然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笔挺地站在他的面前;她的头发从脸部向两 边儿甩开去,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把迈克尔爵士请来!”她大声喊道,“把他请来,我和盘托出――我把一切 都说出来!我还在乎什么呢?天知道,我挣扎着反抗你已经够坚强的了,我进行这 一场斗争已经够耐心的了;但你征服了我,罗伯特・奥德利先生!这是一个伟大的 胜利,不是吗?一个了不得的胜利!你已经运用你那冷静的、深思熟虑的、铁石心 肠的、聪明灵巧的智慧,达到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你已经征服了――一个发疯的女 人!” “一个发疯的女人!”奥德利先生喊道。 “是的,一个发疯的女人。你说我杀了乔治・托尔博伊斯时,你说的是事实。 你说我狡猾而肮脏地谋杀了他时,你说的是谎言。我杀了他,因为我是发疯了!因 为在心智健全和疯狂的狭隘边界上,我的理智稍稍向错误的一边歪过去了;因为乔 治・托尔博伊斯刺激我,就象你曾刺激我一样;他责备我,他威胁我;我的神经从 来不是恰如其分地平平稳稳的,这时就完全失掉了平衡,我就发疯发狂了!把迈克 尔爵士请来;快把他请来。如果告诉了他一件事,那就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他吧;让 他听到我生平的秘密吧!” 罗伯特・奥德利走出书斋,去寻找他的伯父。他去寻找这位体面的亲属时,心 里的痛苦天知道有多么沉重,因为他知道他就要粉碎他伯父生活中的白日梦了;他 也知道,丧失自日梦,依旧是可怕的,因为白日梦从来不曾是我们错认为如此的现 实。然而,即使在为迈克尔爵士苦恼之际,他也禁不住要为爵士夫人最后一句话― ―“我生平的秘密”――感到奇怪。他记起了海伦・托尔博伊斯在逃离怀尔德恩西 前夕所写的信里的、曾使他大惑不解的那几句话。他记得那些动人的话:“你应该 宽恕我,因为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你知道我生平的秘密。” 罗伯特在大厅里遇到了迈克尔爵士。他没有费什么功夫为从男爵将要听到的可 怕的自白作好准备。他只是把爵士拉进了炉火照亮的书斋,然后第一次那么平静地 向他说道: “奥德利夫人要向你作一番忏悔,先生――据我所知,这将是一个最最残酷的 突然袭击,一个最最辛酸的悲哀。然而,你应该听一听,这对于你当前的荣誉和将 来的安宁,都是十分必要的。说也遗憾,她曾十分卑鄙地欺骗了你;说不定她对自 己的邪恶行径自有其辩护的理由,但这只有由你来听她亲口讲出来才是。但愿上帝 能替你缓和这个打击,’年轻汉子突然情不自禁地呜咽道,“我却无可奈何!” 迈克尔爵士举起手来,仿佛他要吩咐侄儿住口似的;但这傲慢的手软弱地放了 下来,无力地下垂在身旁了。他站在炉火照亮的房间里,身体僵直,一动也不动。 “露西!”他大声叫道,其声音之痛苦,仿佛一拳打在那些听到的人们的震惊 的神经上,就象一头受伤野兽的哀号一样,使听到的人们为之痛苦万分。――“露 西!你告诉我这人是个疯子吧!我的心肝,你就这样告诉我吧,不然的话,我会宰 了他!” 当他转过脸来面对罗伯特时,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怒,仿佛他仗着 他高举的手臂的力量,居然真的能把那控诉他妻子的人打倒在地似的。 但爵士夫人在爵士的脚边跪下了;她置身于从男爵及其侄儿之间,后者以手掩 脸,站着倚在安乐椅的靠背上。 “他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爵士夫人说道,“他并不是发疯发狂!我请你来, 是为了我要向你把一切隐瞒起来的事情和盘托出。我应该为你感到难过,如果我办 得到的话;因为你一向待我很好,万分的好;远远超过我应得的爱护;然而,我办 不到,办不到――我能感觉到的,仅仅是我自己的苦恼。我好久以前跟你说过:我 是自私自利的;我现在仍旧是自私自利的――我在苦恼的处境里比以往更加自私自 利了。幸福而富裕的人会同情别人。我嘲笑别人的痛苦;跟我自己的痛苦比起来, 他们的痛苦似乎小得多哩。” 爵士夫人最初跪下时,迈克尔爵士曾试图扶她起来,劝她别下跪;但她开始说 话时,他就在靠近她下跪处的一把椅子上落座了,他探出脑袋静听那些可怕的话的 每一个声音,仿佛他整个儿身心都化成听觉了。 “我必须把我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你;我的目的是要告诉你:为什么我竟变成了 一个悲惨的薄命人,最好的指望,也不过是容许我逃之夭夭,藏身于世界上某一个 凄凉孤寂的角落里。我必须把我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你,”爵士夫人重复说道,“不 过你也无需担心我会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这段往事,对我自己说来,向来不是我但 愿记住的什么愉快的事情。我记得我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我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我自然而然会问的问题,但愿上帝保佑我吧!我问的是:我的母亲在哪儿?我 朦朦胧胧记得一张脸,跟我自己现在的脸相象的一张脸,在我比婴儿稍为长大一点 儿的时候打量过我;然而我突然瞧不见这脸了,而且从此永远看不到这脸了。他们 告诉我,我的母亲出门去了。我心里不快乐,因为负责照料我的女人是个坏脾气的 女人,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个寂寞的地方,是汉普郡海滩上的一个小乡村,离朴次茅 斯大约七英里光景。我的父亲在海军服役,只是偶然来看看我;几乎把我完全丢给 那女人去照料了,又不按规矩经常付钱给她;我父亲的汇款迟迟未到时,她就拿我 出气泄愤。所以你由此看得出来:我从幼年时候起,就早已明白穷苦是怎么一回事 了。 “也许,我之所以时常提出同样的问题,问起我的母亲在哪儿,主要是由于我 对凄凉的生活不满,其次才是出于奇怪的感情冲动。我得到的总是同样的答复―― 她出门去了。当我问起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时,总是告诉我说:那可是个秘密。当我 逐渐长大,能够懂得‘死亡’这个词儿的意义时,我问:我的母亲是否去世了?这 就告诉我道:‘不,她没有去世;她病了,她出门就医去了。’我问起她病了多久 了,这就告诉我道:她病了好几年了,自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她就病倒了。 “最后,秘密终于水落石出了。有一天,我又拿那个老问题去麻烦我的保姆, 其时我父亲汇来的款于所欠尾数极大,保姆的脾气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刺激。她大发 雷霆,她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个疯子,住在四十英里外的疯人院里。她刚说完这话 就懊悔了,她赶紧告诉我,这不是真话,叫我千万别相信这话,叫我千万别提到她 讲起过这件事。我后来发现,我父亲曾要她十分庄严地许下诺言:永远不把我母亲 的命运的秘密告诉我。 “我恐惧地沉思着我母亲发疯的问题。它日日夜夜萦绕在我的思想里。我老是 给自己描摹出这疯女人的图画:穿着折磨她四肢的丑陋袍子,在独身牢房似的小房 间里往来蹀躞。我夸大了她的处境的可怕之处。我根本不知道疯狂有各种不同的程 度;经常在我脑子里出没的形象,是一个心神错乱的、凶猛狂暴的人,如果我进入 她够得着的范围,她就会扑到我身上,把我杀死。这种想法在我心里日长夜大,我 终于弄得经常做恶梦,我在恶梦里感觉到我母亲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喉咙,耳朵里还 听到她疯话连篇,于是我在痛苦的恐怖中大叫大喊,在深更半夜里惊醒过来了。 “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来付清了他欠保姆的债,把我送进学校去读书。由于 他无力偿还这笔债,他把我留在汉普郡的日子比他原来打算的时间要长得多。所以 我在那儿再一次感受到了穷苦的辛酸,而且由于我的父亲没有钱,我就险些儿在粗 俗的乡村孩子中间长大成为一个愚蠢无知的姑娘。” 爵士夫人停顿了一会儿,但只是为了吸一口气,因为她一直讲得很快,仿佛急 于要把这可憎可恨的故事讲完,了却这一段心事似的。她仍旧跪着,但迈克尔爵士 也没有嘱咐她站起来。 他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正静听着的究竟是什么经历?是谁的经历, 又将落得一个怎样的结局?这不可能是他妻子的经历;他曾听她简单地讲起她的青 春时期,他相信她的话就象相信上帝的福音一样。她曾经讲给他听一段十分简短的、 幼年丧母的经历,一段隐遁在英国寄宿学院里度过的、修道院式的、漫长而安静的、 毫无色彩的青春期的经历。 “我的父亲终于来了,我把我所发现的秘密告诉了他。我说到我母亲时,他十 分激动。他并不是世界上通常所说的一个好人,但我后来知道他曾经十分热爱他的 妻子;他心甘情愿地为她牺牲自己的生命,自命为她的保护人,他是为了挣钱养活 这疯女人和她的女儿,出于无可奈何,才去当兵的。所以,我从这件事情上再一次 看明白了:穷苦是件何等令人心酸的事。我的母亲,原是可以由她忠诚的丈夫来亲 自照料的,却只好交给一个雇佣的护士去管她了。 “我父亲在送我到托尔奎去上学之前,带我去见我的母亲。这次母女相见,至 少有一个效果,它驱散了经常使我害怕的思想。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由热心的看守者 监护着的、满口疯话、身穿紧身背心的疯子,而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气的女 人,她轻飘飘的似乎象只蝴蝶,金黄的鬈发上缀着天然的鲜花,跳跳蹦蹦的向我们 走来,她以容光焕发的微笑和欢乐而滔滔不绝的闲谈欢迎我们。 “但她并不认识我们。随便哪一个进入她那四室周围园子的门户的陌生人,她 都会用同样的态度跟他说话的。她的疯狂,是由她那发疯而死的母亲遗传给她的疾 病。我的母亲,一直到我诞生的时刻,曾经是,或者曾经显得是精神正常的;但自 从那一刻以后,她的智力就衰退了,终于变成了我所看到的那个模样。 “我带着我所知道的这点情况走出了疯人院,而且我也明白了,我可以指望从 我母亲那儿得到的唯一的遗产――必定是疯狂! “我走出疯人院时,脑子里记住了这点情况,还记住了一件事――这是一个不 能泄漏的秘密。我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可是我感觉到了这个包袱的全部沉重的 压力。我得对我母亲的疯狂保守秘密;因为这是一个可能对我今后的生活产生不利 影响的秘密。我得记住这一点。 “我确实把它记得牢牢的;也许正是它使我变得自私自利和冷酷无情;因为我 假定我是冷酷无情的。我逐渐长大时,人家告诉我:我是俊俏的――美丽的――可 爱的――迷人的。开头,我漠不关心地听这些话;但,逐渐逐渐地,我贪婪地要听 这些话了;我开始琢磨:尽管我生活里有这么一个秘密,但在世界上这个凭运气中 彩的大赌场里,说不定我会比我的同伴更加顺利。我懂得了每个女学生以这种或那 种不明确的方式迟早会懂得的道理――我懂得了:我一生最终的命运全靠我的婚姻 来决定;我也得出了结论:如果我确实比我的同学生得俊俏,那么,我的婚姻应该 比她们任何人都美满。 “我离开学校时,还没有满十七岁,脑子里存着这份心思;我跟着我的父亲住 到英格兰的另外一端,他已经退休,领取一半的薪金,在怀尔德恩西定居下来,心 中考虑的是那个地方物价便宜,算得上百里挑一。 “那个地方确实是百里挑一。我在那儿还没住满一个月就发现:即使是最俊俏 的姑娘,也要等候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嫁得一个有钱的丈夫。我但愿把我这阶段的生 活草草表过;我认为我是十分卑贱的。迈克尔爵士,你和你的侄儿,生平一直是富 裕的,你们能凭你们的身价鄙视我;然而我十分明白,贫穷会多么严重地影响一个 人的生活,我忧心忡忡地瞻望着我那受贫穷严重影响的未来生活。最后,有钱的求 婚者――闯荡江湖的王子――来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痉挛地发抖。没法儿见到她脸上的变化,因为她的脸固执地 俯向着地板。在长长的忏悔过程中,她从来没有抬起她的头来;在长长的仔悔过程 中,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被一滴泪水打断过。她必须讲的话,她都是用一种冷冰冰、 硬邦邦的语调讲出来的,倒很象是某些犯人对监狱牧师所作忏悔的语调,至死也还 是顽固而又温怒的。 “闯荡江湖的王子来了,”她重复说道,“他叫乔治・托尔博伊斯。” 自从他的妻子开始忏悔以来,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第一次恍然大悟了。现在他 开始明白一切了。一堆没有注意的字和忘掉了的情况,以前仿佛毫无意义、不值得 留神或回忆的,现在却闪电似的想起来了,鲜明强烈,仿佛它们就是他过去生活中 起主导作用的事件。 “乔治・托尔博伊斯先生是一个龙骑兵团的旗手。他是一位有钱的乡绅的独生 子。他爱上了我,在我度过十七岁生日三个月之后,他同我结了婚。我认为我是爱 他的,就象我对一般男子所能达到的那种爱情一样;迈克尔爵士,可及不上我对你 的爱情;因为你娶我时,把我抬举到了一个很高的社会地位,那可是他永远没法儿 给予我的。” 美梦破碎了。迈克尔・奥德利爵士记起了近乎两年以前的那个夏日黄昏,他第 一次表白了他对道森先生家的家庭女教师的热爱,他记起了那时兜上他心头的、懊 悔与失望的那种忧心冲忡、不寒而栗之感;他觉得当时的那种不祥之感,倒是以某 种方式朦胧地预兆了今夜的痛苦。 然而,我不相信,他即使在痛苦之中也完全感到了那不折不扣的意外之感和彻 底的嫌恶之情。(一个善良的女人逾闲荡检,竟变成一个失足者,丈夫为了自己的 荣誉而势必与之离异,这时就感觉到了这种嫌恶之情。)我不相信迈克尔・奥德利 爵士确确实实一向对他的妻子深信不疑。他曾经爱她赞美她;他曾经被她的美丽所 陶醉,被她的魅力所迷惑;然而,夏季订婚之夜兜上他心头的、那种缺点儿什么之 感,那种朦朦胧胧的失落和失望之感,却或多或少有点儿清楚地从此一直伴随着他。 我无法相信一个诚实的人会永远真的被虚伪所欺骗,不论他的头脑是多么纯洁和单 一,不论他的天性是多么单纯地信任他人。表层的自觉自愿的信赖下面,自有一种 不自觉的不信赖存在着;任何主观意志的努力也克服不了它。 “我们结了婚,”爵士夫人继续说道,“我十分爱他,在他手中有钱的时候, 我的爱情足以和他共度幸福生活;当我们在欧洲大陆时,我们按照最佳规格旅游, 老是住进最好的旅馆。然而,当我们回到怀尔德恩西、同爸爸一起生活时,所有的 钱都花光了,乔治渐渐变得郁郁不乐、沮丧万分,老是想着他的困难,而且显得对 我也不关心了,我心里十分不快乐;似乎这桩美妙的婚姻归根结蒂不过是给了我十 二个月的欢乐和奢华的生活。我恳求乔治去向他的父亲呼吁;但乔治拒绝了。我劝 他设法找个职业,他失败了。我的婴儿诞生了,而曾经对我母亲产生致命影响的危 机,也出现在我的身上了。我逃过了危机;但,我恢复正常后,也许变得更加烦躁 了,更加不想在这世界上艰苦奋斗了,更加变得为贫穷和无人照顾而怨天尤人了。 有一天,我果然大声地辛酸地埋怨起来了。我责备乔治・托尔博伊斯冷酷无情,竟 让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同贫穷和苦难联了姻;他对我大发脾气,跑出屋子去了。我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发现我床边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告诉我他要到英国的对跖地去 碰碰运气,不成富翁决不再回来见我。 “我把这种行为看作是一种遗弃,我心里怨恨极了――我由怨而恨,我恨这遗 弃我的人,他居然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衰老酗酒的父亲和一个需要扶养的孩子。我不 得不为维持生活而艰苦工作,在辛辛苦苦的每个小时里――还有什么劳动比家庭女 教师沉闷的苦役更累的呢?――我认识到了乔治・托尔博伊斯还在赡养费上做了件 亏待我的事。他的父亲是有钱的;他的妹妹生活得奢华而体面;而我,他的妻子, 他亲生儿子的母亲,却成了个苦力,永远跟赤贫与微贱联姻的苦力。人们可怜我; 而我却因他们的同情而憎恨他们。我并不爱这孩子;因为他已经成了压到我肩膀上 的一个沉重的负担。我血液里的遗传因子,在此以前一直没有露出过什么征兆或迹 象;但这时候我却变得往往一阵子又一阵子的暴跳如雷和伤心失望。逢到这种时候, 我感觉我的头脑首先失去平衡,我生平第一次越过了分隔理智和疯狂的看不见的分 界线。我看见我父亲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恐惧而惊惶。我已经明白,只有抚慰疯子 和小孩时才象他抚慰我那个模样儿,我对他的略施小技感到愤怒,甚至对他的纵容 娇惯我,也觉得不满。 “最后,这些个一阵阵发作的绝望情绪,导致了挺而走险。我决心离开这个依 靠我做苦工维持生活的、凄惨的家逃走。我决心遗弃我的父亲,他对我的害怕超过 了他对我的爱。我决心到伦敦去,湮没在混乱的人海之中。 “我在怀尔德恩西时,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一个招聘广告,我用了一个假名 向招聘者文森特夫人毛遂自荐。她聘用了我,没有问我以前的经历。其余的事你都 知道的。我到这儿来了,你向我求婚,而接受这个求婚,就会立刻把我送进我从女 学生时代起就一直野心勃勃地指望的那个社会阶层里去,而且,我生平第一次听到 有人称赞我俊俏了。 “三年过去了;我没有收到过我丈夫依旧活着的讯息;因为我论证过:如果他 回到英国来了,不论我用的是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他一定能成功地找到我的。 我了解他性格里的那股劲头儿,对此我知道得十分清楚。 “我说,‘我有权利这么推测:他确实是死了,要不就是他但愿我相信他是死 了;他的阴影不应该挡在我和我的鸿运鸿福之间。’我说过这话,我变成了你的妻 子,迈克尔爵士,我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妻子,一如我的天性所要求的。使某些女 人动摇和灭顶的普通寻常的诱惑,我才不怕哩,我要至死做你的忠贞纯洁的妻子, 尽管我曾经受到一大群诱惑者的包围。世上称之为爱情的那种疯狂的愚蠢,从来不 是我的疯狂病症的构成部分;两个极端至少是在我身上碰到一起了,冷酷无情的缺 点,演变成了永不变心的节操。 “我初战告捷,获得了高贵的新地位,心里是兴高采烈的,我十分感激那抬举 我到这高贵地位的手。生活在我自己的幸福的阳光里,我生平第一次同情起别人的 苦难来了。我自己曾经穷苦过,我现在有钱了,我现在有力量同情并救济我邻居的 贫困。我乐于做些慈善赈济工作。我找到了我父亲的地址,匿名给他送去了大笔的 钱,因为我不愿让他发现我成了什么地位的人。我充分运用了你宽宏大量所给予我 的权利。我在各方面都乐善好施。我看到我自己被人羡慕也被人敬爱;我想我在今 后的生活里可能成为一个善良的女人了,如果命运容许我的话。 “这时候我相信我的神经重新获得了不偏不倚的平衡。自从离开怀尔德恩西以 来,我一直密切地观察着我自己;我总是控制着我自己。坐在外科医生安静的家庭 圈子里,我时常在心里琢磨:道森先生可曾猜疑过我有什么看不见的遗传因子? “命运不肯让我做个善良的女人。我的命运强迫我做个薄命人。我结婚还不满 一个月,就在一张埃塞克斯的报纸上看到消息:某一位托尔博伊斯先生从澳大利亚 回来了,他是个幸运的淘金者。我读到这一段时,他坐的船已经启航了。这怎么办 呢? “我刚才说过,我了解乔治性格里那股劲头儿。我知道那人跑到英国的对跖地, 为他的妻子挣得了一份财产,他自会排除万难、千方百计找到她的。要想把我自己 藏起来、躲开他,是没有指望的。 “除非能使他相信我是死了,他是决不会停止寻找我的。 “一想到我的危险,我的头脑就发昏了。平衡重新抖动了;看不见的界线重新 越过了;我重新发疯了。 “我跑到南安普敦,找到了我的父亲,他跟我的孩子住在那儿。你可记得,我 用了文森特夫人的名义作为这次匆促出门的托词,而且只要菲比・马克斯一个人陪 我去[注],我到我父亲家里去时,我把菲比留在了旅馆里。 “我把我所面临的危险的整个儿秘密全都推心置腹地告诉了我的父亲。他对我 的所作所为倒并不十分震惊,说不定贫穷使他的荣誉感和原则性都迟钝了。他并不 十分震惊;然而他倒是害怕的;他答允尽他的力量帮助我对付这个可怕的紧急情况。 “他收到了一封寄到怀尔德恩西去的、乔治写给我的信,信是从那儿转到我父 亲手里的。这信是‘百眼巨神号’启旋前几天写的,信中说了那条船可能到达利物 浦的日期。所以,这信就提供了我们采取行动的依据。 “我们立刻决定了第一个措施。那就是在‘百眼巨神号’可能到达的那一天, 或到达数天之后,在《泰晤士报》上登个讣告。 “然而,在决定这第一个措施之后,我们几乎立刻发现,要执行这么简单的一 个计划,却有不少可怕的困难。死亡的日期,死亡的地点,就象死亡这件事情的本 身一样,都必须在讣告里写明白的。而乔治呢,不论那个地方多么远,不论相比之 下又多么难以到达,他会立刻赶到那儿去,于是浅薄的假象就会被拆穿了。 “对于他的乐观的气质,他的勇气和决心,他的明知希望不大也要拚搏的精神, 我是充分了解的,所以我知道,除非他亲眼见到埋葬我的坟墓和死亡登记册,他是 决不会相信他已丧妻的。 “我的父亲已经吓得发呆,一筹莫展。绝望而又恐惧,他只能孩子似的掉眼泪。 在这危急关头,他对我毫无用处。 “我没有希望找到摆脱困难的任何出路。我开始想到我只好听天由命了;我指 望世界上所有隐蔽的角落之中,奥德利庄院可能成为我丈夫始终连做梦也不会梦见 的地方。 “我跟我的父亲坐在他那凄凉的陋室里喝茶,并且同那孩子一起玩耍,孩子很 喜欢我的衣裳和珠宝,但他只知道我是个陌生人,其他一无所知。我把孩子抱到怀 里时,有个负责照料他的女人进来带他走,据她说,要把他打扮得更体面,更适宜 于同夫人见面。 “我急于要知道他们对待这小男孩好不好,我就跟她谈着话,把这女人留住了, 这时候我父亲便对着茶桌打起瞌睡来了。 “她是个大约四十五岁光景的女人,脸色苍白,头发黄中带红;她似乎很高兴 有机会同我谈话,我容许她谈多久就谈多久。然而,她很快就不谈这小男孩了,却 转而谈她自己的困难。她告诉我,她正陷于大困难之中。她的大女儿不得不因病离 职了;事实上,医生说这姑娘已经蔫儿了;一个见过好日子的穷苦寡妇,要供养一 个病重的女儿以及一家子的小孩儿,那可是艰难的。 “我让这女人以这种方式长时间的唠叨下去,讲到这姑娘的疾病,这姑娘的年 龄,这姑娘的医药,这姑娘的虔诚,病痛以及一大堆其他问题。但我既没有静听她 的话,也没关心她的事。我听她在讲话,但只是抱一种漠然无动于中的态度,就象 我在听街上车辆往来的声音或是小溪底里流水汩汩声一样。这女人的困难跟我有什 么相干?我有我自己的苦恼,比她粗俗的天性不得不忍受的苦恼还要糟糕哩。这些 个女人总是有生病的丈夫或生病的子女,指望在他们生病时得到富人的帮忙。一点 也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我心里想的是这一点;我正要给她生病的女儿一个金 币,把这女人打发掉;可突然之间我心头闪过一个十分痛苦的计策,这计策使血液 部往我的头脑里直涌,使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只有在疯病发作时才这样心跳。 “我问起这妇人的姓名。她是一位普劳森夫人,她说她开了一家小小的百货店, 只是不时跑过来照料小乔治,督促那小丫头好生看管他。她的女儿叫玛蒂尔达。我 问了她几个关于玛蒂尔达的问题,由此知道她二十四岁,一直生着肺病,据医生说, 她正迅速地萎下去,快要油干灯草尽了。医生断定她无法维持两个星期以上了。 “乔治・托尔博伊斯所乘的海船大约要在三个星期之内到达默西。 “这事我无需多说。我拜访了这病重的姑娘。她白皙而苗条。她的容貌,粗粗 说来,可能同我近乎相仿;尽管除了这两点以外,毫无相象的影子。这姑娘接待我 象接待一位愿意帮助她的贵妇人一样。我收买了这位母亲,她又穷又贪婪,她为了 获得一笔钱,一大笔她以前从未获得的钱,答允照办我希望办到的任何事情。在我 结识这位普劳森夫人后的第二天,我的父亲到文特诺去,为他生病的女儿及其小男 孩租了个房子。第二天早晨,他把他垂死的女儿和小乔治送到了那儿,小乔治已经 受了收卖哄骗,管她叫‘妈妈’了。她以托尔博伊斯夫人的名义住进这房子,而且 作为托尔博伊斯夫人,由文特诺的一位医务人员护理;她死了,她的死亡也以托尔 博伊斯夫人的名字登记注册。讣告在《泰晤士报》上登出来了。登报第二天,乔治 ・托尔博伊斯访问文特诺,他订购了墓碑,这时便在墓碑上记载了他的妻子海伦・ 托尔博伊斯的去世。” 迈克尔・奥德利爵士以一个僵硬、强制的动作慢慢地站起身来,仿佛他所有的 一切生理上的感觉,都被一种痛苦之感弄得麻痹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说道,用的是一种嘶哑的低语。“如果她还有什么 要说的,我也听不下去了。罗伯特,据我所知,这原是你所发现的秘密。我不要再 听下去了。可否请你为这位夫人,这位我曾经认为是我的妻子的人,亲自担负起责 任来,解决她的人身安全和生活舒适问题?我也无需多说,你在采取一切措施时, 请你记住:我曾十分热烈十分真诚地爱过她。我没法儿跟她告别。在我能想起她而 毫无埋怨之前,我不愿跟她告别,――在我能可怜她同情她之前,就象现在我祈求 上帝今夜会可怜她同情她那样――在此之前,我可不愿跟她告别。” 迈克尔爵土慢慢地走出书斋。他信不过自己,所以没瞧瞧那蹲伏着的形象。他 不愿瞧瞧那曾受他宠爱的人。他径自走进化妆室,按铃叫贴身男仆,嘱咐他收拾好 一只旅行皮箱,作好一切必要的安排,准备陪同主人坐最后一班火车到伦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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