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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停顿不前
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先生住在多塞特郡,一个叫格兰其荒原的一英里长的小村
庄内,一座方方正正的红砖大厦里。这方方正正的红砖大厦坐落在一块方方正正的
土地的中央,这片土地,称之为邸园还不够大,要叫它别的呢,面积又太大了――
所以这大厦也好,这片土地也好,都没有任何名称,这一房地产仅仅简单地标明它
是属于乡绅托尔博伊斯的。
也许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先生是世界上最最不可能同“乡绅”这个朴实热心、
具有田园风味的古老英国头衔联系起来的人了。他既不打猎,又不耕田。他生平从
不穿绯红色衣服[注]或长统马靴。刮南风和多云的天空,这种事情他都漠不关心,
只要它们在哪一方面也不干扰他自己的整洁而舒适的生活就行了。他对庄稼收获好
坏的关心,也只限于它们是否影响他从田产上收到的租子。他是个五十岁光景的人,
高大,笔挺,瘦骨棱棱,一张方方的苍白的脸,淡灰色的眼睛,稀稀朗朗的黑发从
耳朵两边梳过秃顶,这就使他的容貌稍稍有些象犭更的面孔――一种机警的、不妥
协的、固执的猎狗――即使是以本领高强闻名的、最聪明的盗狗者,也制服不了硬。
谁也不记得碰到过哈考特・托尔博伊斯的、俗话所说的隐蔽的一面。他就象他
自己的那座四角方方、无遮无荫、面向北方的大厦。他的性格里没有阴暗的角落,
能给人爬进去躲避他那强烈的日光。他浑身都是日光。他以理智之光的同样明朗的
光辉,观照着一切,不愿意看到柔和的阴影会把残酷事实的棱角变得模模糊糊、硬
是把它们化为美丽。我不知道我是否表达了我要表达的意思,如果我说他的性格里
没有曲线――他的脑子走的都是直线,从来不肯向右或向左弯曲一下,国通地除去
那无情的棱角。在他看来,正确的就是正确的,错误的就是错误的。在他的冷酷无
情、凭良心办事的一生中,从来不承认这种观念:即不妨随机应变,减低错误的程
度或减弱正确的力量。他抛弃他的独生子,因为他的独生子不服从他;基于同样的
理由,他同样准备通知他的独生女:五分钟后他就要抛弃她了。
如果这样方方正正、头脑顽固的人,也可能受到某种弱点(例如虚荣心)的支
配,那么,他肯定是对他的顽固感到自负的。他理智上的僵硬古板使他成了现在这
样难以相处的人,可他以这种方正古板自负。他固执得毫不动摇,从未听说过爱情
和同情的影响使他背离残忍的目标,而且他以这种固执自负。他以天性里的消极力
量自负,而这种消极力量从来不理解深情厚爱的弱点,也不理解或许正是从这种弱
点里产生出来力量。
如果他对儿子的婚姻,对由他亲手造成的他和儿子之间的分裂,有所懊悔的话,
那么,他的虚荣心还要比他的懊悔强大有力得多,而且使他得以把懊悔也掩盖过去。
虽然从第一眼看来,象这样的人似乎不可能是虚荣的;事实上我心里却毫无疑问地
断定:虚荣心正是个轴心,由此辐射出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先生性格里一切与人格
格不入的线条。我敢说:朱尼厄斯・布鲁特斯[注]是虚荣的,他下令把他的儿子处
死时,他是在享受着对他敬畏有加的罗马的赞许。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宁可把他儿
子从自己的面前送到罗马执法官的束棒上的斧钺之间,而残忍地尝味他自己的痛苦。
天知道这个顽固的人曾多么辛酸地感受到他和他的独生子的分离,而掩盖着这痛苦
的那种坚定不移的自负,又可能使这痛苦变得格外可怕。
任何人冒失地跟托尔博伊斯先生谈起乔治,他总是这样回答:“我的儿子娶了
个贫困的酒鬼的女儿做妻子,他就是犯了个不可饶恕的、对不起我的错误。从那一
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儿子了。我并不希望他倒霉。对我说来,他简直就是死掉了。
我为他伤心,就象我为他的母亲伤心一样,她十九年前便去世了。如果你跟我谈起
他就象你谈起死人一样,那么,我准备听你谈谈。如果你谈起他就象你谈起活人一
样,那么,我必须拒绝听你谈话。”
我相信,哈考特・托尔博伊斯颇以这段话之阴沉沉的罗马式庄严辞令沾沾自喜,
而且,当他背过身去、不理睬可怜的乔治的调停人时,他也很想穿上一件罗马的宽
袍大褂,严厉地把身体裹在袍子的摺缝里呢。乔治从未亲自作出任何努力来软化他
父亲的裁决。他十分了解他的父亲,知道他这案件是没有指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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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轻人会说:“如果我写信给他,他会把我的信连同信封一起加封,外面注
明我的名字和收到该信的日期,然后叫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来亲眼目睹一番:这信并
没有打动他,并没有引起他一丝一毫软心肠的回忆,或一丝一毫怜悯的思想。他会
坚持他的决定,一直坚持到他垂死之日。我敢说,如果真相大白,那么,他的独生
子触犯了他,给了他机会来标榜他的罗马式的道德规范,他心里倒是高兴的哩。”
乔治曾经这样答复过他的妻子,那时她和她的父亲都怂恿他向哈考特・托尔博
伊斯要求资助。
“不,我的心肝,”他会下结论道。“贫穷,也许是艰难的,但我们要经得起
贫穷。我们不愿带着一脸可怜相去见严厉的父亲,去要求他给我们食物和住房,那
样做只会被他用约翰逊式的长篇大论严加拒绝,而且他会让我们成为标准案例,让
邻居弓怕殷鉴。不,我的俊俏的人儿:忍饥挨饿是容易的,然而卑躬屈膝是艰难的。”
也许可怜的乔治夫人并不由衷地同意两个断言的前一条。她对饥饿没有多大好
感,当小巧玲珑的香槟酒(软木塞上有克利科和莫埃印记的)换了由一个邋遢侍者
从最近的一家啤酒店搞来的大便士一瓶的啤酒,她十分可怜地呜咽啜泣了。乔治不
得不担当起他自己的责任,并且伸出一只手来帮助减轻他妻子的负担,而她却不想
把她的懊悔和失望隐藏在心里。
“我以为龙骑兵始终是富裕宽绰的哩,”她往往生气地说道,“姑娘们总是嫁
给龙骑兵;买卖人总是要为龙骑兵效劳;旅馆老板总是款待龙骑兵;戏院经理又总
是要龙骑兵赞助保护。谁能料到一个龙骑兵会喝六便士一瓶的啤酒,抽蹩脚得可怕
的鸟眼牌烟草,会让他的妻子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啊?”
如果类似这样的说话里显示出了什么自私自利的感情,乔治・托尔博伊斯可从
来没有发现。从他短促的结婚生活第一个钟点到最后一个钟点,他始终热爱他的妻
子、相信他的妻子。并不盲目的爱情,也许毕竟只不过是虚假的神力而已;因为,
丘比特从他眼睛上揭去带子时,这是一种决定命运的迹象,表示他准备展翅飞去了。
乔治从不忘记他最初被上尉俊俏的女儿迷住的那一刻,不论她后来怎样变化,当初
使他陶醉的形象却没有变化,而且毫无变化地在他的心里代表着她。
罗伯特・奥德利坐黎明前开出的火车离开南安普敦,白天很早就到达韦汉车站。
他在韦汉雇了一辆马车送他上格兰其荒原。
地上的积雪已经冻硬了,天气晴朗而又严寒,大地上的景物轮廓鲜明地映衬着
冷冽的蓝色天空。马蹄得得地踩在冰冻的大路上,蹄铁叩在几乎同钢铁一般儿坚硬
的土地上。冬天的日子倒跟罗伯特要去访问的人有几分相象。象他,锋利的、冷冰
冰的、毫不妥协的;象他,对贫困危难毫无同情心,对阳光的软化的力量,又丝毫
不为所动。这种冬天的日子拒绝阳光,只接受象那种只把荒凉的光秃秃的乡村照亮
而并不使它辉煌灿烂起来的、一月的暗淡光线;这就很象哈考特・托尔博伊斯,他
只接受每个真理和真相的最严峻的一面,却向怀疑的世人大声宣告:从来不曾有、
也不可能有另外的一面。
罗伯特・奥德利的心往下一沉,当破破烂烂的马车停在面目冷峻的铁栅栏前的
时候;马车夫下车推开一扇宽阔的铁门,铁门哐啷一声向后晃动、撞在埋在地里的
一个铁牙齿上,铁牙齿扑在铁门的最低的一根铁条上,仿佛要咬它似的。
铁门开处,是一个稀稀朗朗的植物园,里边长着成行成列技干挺拔的冷杉,在
寒风的牙齿间对抗地摇晃着它们茁壮的树叶。一条笔直的、铺着砾石的马车道在这
些挺拔的树木之间穿行,越过一片修剪齐整的草地,通向一座方方正正的红砖大厦。
大厦的每个窗子都在一月的阳光里闪闪烁烁,仿佛窗子就在此刻被不知疲倦的女仆
擦得干干净净了。
我不知道朱尼厄斯・布鲁特斯在他自己家里是不是一个讨厌的人物,但在托尔
博伊斯先生的所有其他罗马道德观念之中,自有一种对杂乱无章的深恶痛绝,所以
这大厦里的每一个仆役都见他害怕。
窗子闪闪烁烁,一级级的石阶在阳光里亮得耀眼,整洁的花园里的小径新铺了
砂石,使这地方呈现出一种红里透着姜黄的面貌,使人想起一种令人不愉快的红毛
红发来。草坪主要用深绿色的冬天的灌木点缀着;灌木哭丧着脸,长在苗床上,看
上去象是代数里的难题;石阶通向大厅的方方整整的、一半装玻璃的大门,大厅里
装饰着深绿色的木桶,木桶里装着同样的茁壮的常绿植物。
“如果这人有点儿象他的房子,”罗伯特心中想道,“那么,可怜的乔治和他
分裂,我也不觉得奇怪了。”
在一条稀稀朗朗的林荫道的尽头,马车道一个急剧的转折(在任何其他人的土
地上,这段路就要弯成一条曲线了),车子便跑到大厦的矮窗下边儿了。马车夫下
到台阶上,并从台阶走上去,按一个铜柄的铃,铜柄猛地向插座内一缩,发出一阵
愤怒的金属声,仿佛这位庶民的手碰了它一下,它就受到了侮辱似的。
有个人来开门,他穿黑裤子和条纹亚麻布茄克衫,衣服显然是新洗新烫的。托
尔博伊斯先生在家。这位先生请把名片给我,好吗?
罗伯特的名片给送到大厦主人那儿去时,他在大厅里等候。
大厅又大又高,地上铺着石块。栎木护壁板漆得锃亮,整个这幢红砖大厦的里
里外外都漆上了这种毫不调和的漆。
有的人头脑软弱,竟摆些绘画和雕像。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太讲究实际了,不
可能沉湎于这种愚蠢的幻想玩意儿。一只寒暑表和一个存放洋伞的架子,便是他那
门厅内唯一的装饰品了。
趁他的名片送到乔治的父亲手里这个当儿,罗伯特・奥德利便打量着这些东西。
穿亚麻布茄克衫的仆人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是个瘦小而面色苍白的人,大约快
要到四十岁了。一副饱经人世沧桑的神情。
“请这边走,先生,”他说,“托尔博伊斯先生愿意见你,尽管他正在用早餐。
他要我说明一下,他以为多塞特郡的人是个个都知道他用早餐的时间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给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一个堂而皇之的谴责。然而,这话对
这年轻大律师不起多大作用。他仅仅掀掀眉毛,平心静气地表示他自己和其他人的
反对。
“我不是多塞特郡的人,”他说道,“如果托尔博伊斯先生尽主人之谊,运用
他推理的力量,他就会明白的。走吧,朋友。”
不动声色的仆人怀着并未减轻的惶恐,茫然张大眼睛瞧着罗伯特・奥德利,他
推开一扇厚厚的标本门,进入一个巨大的餐厅,里边陈设简单,看来主人只打算在
这一居室里吃饭,却无意在这里生活;罗伯特看到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先生坐在一
张可容十八人吃饭的大桌子的上首。
托尔博伊斯先生穿一件灰布晨衣,腰间束了条带子。这是件外观严肃的袍子,
也许,它是现代服装系列中可以买得到的、同罗马袍褂最相近的衣服了。他穿一件
米黄色背心,一条浆得毕挺的老式麻布领带,一个洁白无瑕的衬衫硬领。他那晨衣
的冷灰色几乎同他那眼睛的冷灰色是一样的,而他那背心的谈米黄色几乎同他那脸
色是一样的。
罗伯特・奥德利压根儿未曾指望看到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在风度和气质上同乔
治相似相象,但他倒曾经期望看到父子之间嫡亲的血肉之躯的相似之处。然而,一
点儿也不象。不可能想象有什么人比乔治更不象他的生身父亲的了。罗伯特同这位
写信的人见了面时,对自己所收到的托尔博伊斯先生的残酷的信,丝毫不感觉奇怪
了。这样一个人物是不可能不这样写信的。
大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罗伯特向哈考特・托尔博伊斯行礼之后,曾向她瞅过
一眼,他不知是不是该同她打招呼。这第二位是个女士,她坐在一排四扇窗的最后
一扇窗畔,正在做些针线活儿,就是那种通常称之为“简单缝纫”的活儿,她身边
还有个大柳条篮子,里边放满了白布和法兰绒布。
罗伯特离这位女士很远,几乎隔了整个房间,但他看得出她是年轻的,跟乔治
・托尔博伊斯长得也相象。
“他的妹妹!”在他冒险不看主人而瞧一眼窗畔的女性的片刻之间,他心中想
道。“他的妹妹,毫无疑问的。他是喜欢她的,我知道。谅必她对他的命运并非完
全漠不关心。”
女士从座位上稍稍欠了一下身子,放下她的针线活儿,那活儿又大又难处理,
从她的怀中掉了下来,一卷棉纱线还滚了出来,滚到土耳其地毯外边儿的、漆得锃
亮的栎本地板上去了。
“坐下吧,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先生的生硬的声音说道。
这位绅士好象不是在对他女儿说话,她站起来时,他的脸也没有转过去朝着她,
似乎他是凭着某种特异功能就知道别人的动静的;看起来,正如他的仆役们往往不
恭敬地评论的:他的脑袋背后好象长着眼睛哩。
“坐下,克莱拉,”他重复说道,“把你的棉纱线放在你的针线匣里。”
女士受到批评,脸都涨红了,俯下身来寻找棉纱线。罗伯特・奥德利不顾严厉
的主人就在面前,跪在地毯上,找到了棉纱线卷儿,把它还给原主;哈考特・托尔
博伊斯瞪眼瞧着这个过程,脸上的表情十分诧异。
“也许,先生,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他瞧着夹在他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名
片,说道:“也许在你找到棉纱线卷之后,就可以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光临
寒舍的吧?”
他挥动他的形态优美的手,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如果出现在庄严堂皇的演员
约翰・肯布尔身上,是会大受赞赏的。仆人们懂得这个手势,搬出来一把红色的摩
洛哥皮椅子。
程式的进行十分缓慢而又庄重,罗伯特起初认为是要做出点什么异乎寻常的事
情来了;但终于见了分晓,主人在那庞大的椅子上落座了。
“威尔逊,你不妨留下,”托尔博伊斯先生吩咐道,因为仆人打算退下去了。
“也许奥德利先生要喝咖啡哩。”
罗伯特那天早晨什么也没吃过,但他瞧了一眼那长之又长的令人兴致索然的台
布、那银子做的茶具和咖啡壶,看到富丽堂皇得死板板的,可又没有什么实实惠惠
的东西招待客人的模样,他拒绝了托尔博伊斯的邀请。
“威尔逊,奥德利先生不要喝咖啡,”主人说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仆人鞠躬退下,小心翼翼地开门关门,仿佛他开门关门压根儿就是放肆的举动
了,或者,仿佛对托尔博伊斯先生的尊敬,竟要求他象一个德国故事里的鬼魂一样
从林木嵌板里直接穿行而过哩。
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先生坐在那儿,灰色的眼睛严厉地盯着客人,两肘靠在他
那椅子的红色摩洛哥皮把手上,他的手指尖儿合在一起。如果他是朱尼厄斯・布鲁
特斯,他就会在开庭审判他的儿子时摆出这种姿态。如果罗伯特・奥德利轻易被弄
得困惑不安,那么,托尔博伊斯先生便可以成功地使他产生这样的印象:正如他会
全然镇静自若地坐在打开的火药桶上点燃他的雪茄烟一样,眼前这种场合压根儿不
会使他心绪不宁。当他想到儿子之所以失踪的原因时,父亲的尊严对他就仿佛是区
区小事了。
“托尔博伊斯先生,出事以后我曾写信给你,”罗伯特看出指望他为谈话开个
头时,便静静地说道。
哈考特・托尔博伊斯鞠躬致意。他知道罗伯特是来谈他失踪的儿子的事的。老
天爷保佑,他那冷冰冰的毫不动情的态度,无非是一个虚荣的人的无足轻重的装腔
作势,倒不是罗伯特所认为的那种全无心肝。他越过指尖向他的客人鞠躬。审判已
经开始了,朱尼厄斯・布鲁特斯正在欣赏他自己哩。
“我收到了大函,奥德利先生,”他说道。“跟其他商业信件一起签署过了:
及时作出了答复。”
“那信是关于你儿子的。”
罗伯特说这话时,女士所坐的窗畔有一点儿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几乎立刻向她
瞧去,但她似乎毫无动静。她不在做针线活儿,但她是完全寂静无声的。
“她同她父亲一样的毫无心肝,我想,尽管她长得象乔治,”奥德利先生想道。
“先生,也许你来信涉及的人,一度是我的儿子;”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先生
说道:“我必须请求你记住,我再也没有儿子了。”
“托尔博伊斯先生,你没有理由向我提醒这一点,”罗伯特严肃地答道。“我
只是记得太牢了。我有极为不幸的理由,相信你再也没有儿子了。我自有辛酸的根
据,认为他是死了。”
在罗伯特说这话时,托尔博伊斯先生的米色面容也可能稍稍苍白了一点儿,但
他只是抬了一下他那粗硬的苍白眉毛,温和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不,我向你保证,不。”
“我相信乔治・托尔博伊斯死于九月里。”
被称之为克莱拉的姑娘坐在那儿,她做的针线活儿整整齐齐地叠在她的裙兜里,
她的双手互相紧握着放在针线活上,罗伯特说到他朋友去世时,她毫不动弹。他没
法儿看清她的脸,因为她坐得离他很远,背靠着窗。
“不,不,我向你保证,”托尔博伊斯先生反复说道,“你是在一个可悲的错
误前提下白白辛苦了一场。”
“我认为你的儿子是死了,可你相信我是搞错了?”罗伯特问。
“肯定无疑是搞错了,”托尔博伊斯先生答道,他微微一笑,表现出明智的冷
静。“我的亲爱的先生,你肯定无疑是搞错了。失踪是条十分聪明的诡计,毫无疑
问;但这诡计还不够聪明,骗不了我。奥德利先生,你必须允许我对这件事看得比
你更透彻些,而且你也必须允许我向你保证三件事。第一,你的朋友并没有死。第
二,他始终不露面,目的是要使我惊惶失措,要玩弄我的感情――玩弄我这过去是
他父亲的人的感情,从而最后获得我的宽恕。第三,他绝不可能获得宽恕,不论他
高兴躲藏多久;因此,他还是聪明地回到他往常的住所、重操正业,别再耽误了。”
“那么,你猜想他是故意躲开一切认识他的人们,目的是要――?”
“目的是要对我施加影响,”托尔博伊斯先生大声说道;他立足于他自己的虚
荣心,以此为中心,探索人生中的一切事情,断然拒绝从其他任何观点来观察事物。
“目的是对我施加影响。他知道我的性格的坚定不移;在某种程度上,他了解我的
性格,他知道,任何寻常的办法,要想软化我的决定,转移我生平的固定目标,都
会失败的。所以他就试试异乎寻常的办法;他避不露面是为了使我惊惶,在经过一
段时间之后,他发现他未能使我惊惶时,他就会回到他经常出现的老地方了,”托
尔博伊斯说道,神情达到了崇高的气度。“他回来时,我就宽恕他。是的,先生,
我愿意自恕他。我要对他说;你曾经想方设法欺骗我,而我曾经使他明白,我是欺
骗不了的;你曾经竭力吓唬我,而我曾经使你深信,我是吓唬不了的;你不相信我
的宽宏大量,而我一定要向你显示,我是能够宽宏大量的。”
哈考特・托尔博伊斯以慎重其事的态度讲了这些讲究辞藻的话,显然这些话是
早已字斟句酌地编好了的。
罗伯特听着这席话时唏嘘叹息。
“先生,但愿上天容许你也许有机会把这番话讲给你儿子听,”他悲伤地答道。
“得悉你现在愿意宽恕他,我是十分高兴的;但我恐怕你在这个世界上是再也见不
到他的了。关于这个――关于这个伤心的话题,托尔博伊斯先生,我有许多话要同
你说;但我宁愿同你单独谈一谈。”他瞧一眼窗畔的女士,补充了一句。
“我的女儿知道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奥德利先生,”哈考特・托尔博伊斯说
道:“没有理由她不该听听你所不得不讲到的一切。唔,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小姐,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他威严地挥动他的手,补充介绍道。
年轻小姐对罗伯特的鞠躬,报之以俯首致意。
“让她听见吧,”他心中想道,“如果她毫无感情,对这样一个问题都不动声
色,那就让她听听我不得不讲的最糟糕的事情吧。”
有几分钟停顿的时间,罗伯特在此期间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些文书,其中包括
他在乔治失踪后立刻就记录下来的那个文件。
“托尔博伊斯先生,我要你全神贯注地听我讲下去,”他说,“因为我要向你
披露的事情在性质上是十分痛苦的。你的儿子是我的‘十分亲密的朋友’――对我
说来,所以这么亲密,有许多理由。也许是最亲密的,因为在他经历他一生中最大
的苦难期间,我曾经是知情的,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也因为比较之下,他在这个世
界上是孤零零的――被你所抛弃,而你本该是他最好的朋友;又被剥夺了他所热爱
的、唯一的妇人。”
“一个贫穷的酒鬼的女儿,”托尔博伊斯先生插嘴注解道。
“如果他死在床上,就象我有时设想的那样,”罗伯特・奥德利继续说道,
“死于心碎肠断,我会十分诚挚地为他哀悼,哪怕是亲手为他合上眼睛,送他下葬
安息。我会为我的老同学、为我那亲密无间的伙伴悲哀。但这种悲哀如果跟我现在
感觉到的悲哀相比较的话,就显得十分轻微不足道了;现在,我十分相信,十二万
分地相信,我的可怜的朋友是被谋杀了。””
“谋杀了!”
父亲与女儿同时重复了那可怕的词儿!父亲的脸顿时变色,蒙上了一层阴森可
怕的黑色;女儿的脸伏在紧握的双手里,在整个儿会见期间,她的头再也没有抬起
来过。
“奥德利先生,你疯了!”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大声喊道:“你疯了;要不你
就是受你朋友的委托来耍弄我的感情的。我对这种阴谋活动提出抗议,而且,我―
―我对那过去曾是我儿子的人,撤回我原来打算的宽恕。”
他说这话时又恢复正常了。那打击是很猛烈的,但它的效果是短暂的。
“不必要地使你惊惶,先生,远不是我的心愿,”罗伯特说道。“但愿老天保
佑,说不定你是对的,我倒是错的。我为此祈祷上苍,但我没法儿这样设想――甚
至我也没法儿这样希望。我是来向你请求忠告的。我要把那些引起我疑惑的情况,
简单朴实地、不带感情地陈述给你听。如果你说这些疑惑是愚蠢的、没有根据的,
我准备把它们提交给你作最好的判断,我自己就离开英国;我就放弃搜集还缺少的
证据――证实我所害怕的事情的证据。如果你说继续寻根究底,那么,我就继续寻
根究底。”
再也没有比这番呼吁更能满足哈考特・托尔博伊斯的虚荣心的了。他申明他准
备听取罗伯特不得不说的一切情况,并且准备尽他最大的力量来帮助他。
他侧重于这最后一个保证,却假惺惺地贬低他的忠告的价值;这种假惺惺的模
样,就象他的虚荣心本身一样,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罗伯特・奥德利把他的椅子搬得更靠近托尔博伊斯的椅子,开始详详细细地叙
述乔治从回到英国起直至失踪的那一刻所遇到的一切事情,也说到了他失踪以后所
发生的、在任何方面涉及这一特殊问题的一切事件。哈考特・托尔博伊斯感情外露
地注意听着,间或打断对方问一些官腔十足的问题。克莱拉的脸一直埋在双手连结
的掌心里,从没抬起来过。
罗伯特开始陈述事情的始末时,时钟指着十一点一刻。他讲完时,钟敲十二点
了。
在叙述到涉及他的伯父及其妻子的情况时,他小心翼翼地隐瞒了他们俩的姓名。
“先生,”他把事情和盘托出后说道,“现在,我等待着你的决定。你已经听
到了我作出这可怕结论的理由。这些理由又在哪方面影响了你的看法呢?”
“它们在哪一方面也没有使我改变我以前的意见,”哈考特・托尔博伊斯先生
以一个固执的人的不可理喻的骄傲答道。“我仍旧认为,就象我从前认为的那样,
我的儿子还活着,他的失踪是他跟我闹敌对的一种阴谋。我拒绝作那种阴谋的牺牲
品。”
“那么,你是嘱咐我停止追究吗?”罗伯特庄重地问道。
“我嘱咐你的,只不过是这样:――如果你继续追究下去,你继续追究下去也
是为了求得你自己的满足,不是为了我。在你为了安全――为了你朋友的安全而告
诉我、要让我惊惶的那些情况里,我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
“那么,就这样吧!”罗伯特突然大声说道:“从此时此刻起,我就洗手不管
这桩公案了。从此时此刻起,我的一生的目的,该是把这桩公案忘记得干干净净。”
他说话时便站起身来,从他放帽子的桌子上拿起他的帽子。他瞧瞧克莱拉・托
尔博伊斯。自从她把脸埋在她的双手里,她的姿态从未变动过。“再见了,托尔博
伊斯先生,”他严肃地说道。“但愿老天恩准你是对的。但愿老天恩准我是错的。
但,对于你的独生子死非其时的命运,你竟这样冷漠无情,我担心有朝一日,你会
有理由懊悔不迭的。”
他庄严地向哈考特・托尔博伊斯鞠躬,向那把脸埋藏在手掌里的女士鞠躬。
他滞留片刻,瞧瞧托尔博伊斯小姐,心中估量着她会抬起头来看看,会作出一
些手势,或表示出一些想留住他的愿望的。’
托尔博伊斯先生按铃叫那不动声色的仆人,仆人以庄严的态度送罗伯特到大厅
门口,如果是送他上刑场的话,这种态度倒是完全协调一致的。
“她就象她的父亲,”奥德利对那垂倒的脑袋看了最后一眼,心中想道。“可
怜的乔治啊,你在这个世界上必须有一个朋友,因为你没有什么人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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