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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暴风雨之后 迈克尔爵士对天气的预测错了。暴风雨并没推迟到第二天才袭来,而是大约在 子夜前半个钟头光景,便在奥德利村的上空,来势十分凶猛地爆发开了。 罗伯特镇静地对待雷电交加的场面,他对待人生的其他一切灾难,也是持同样 的镇静态度的。他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虚有其表地读着出版了五天的切姆斯福报, 不时地从一大杯冷潘趣酒[注]里啜上一二日,聊以自娱。但暴风雨对乔治・托尔博 伊斯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影响。他坐在打开的窗子的对面,听着雷声,凝望着不时 被钢青色的叉形闪电所撕裂的黑色天空;他的朋友看清这个年轻人苍白的脸时,大 吃一惊。 “乔治,”罗伯特对他打量了一会儿,说道,“你被闪电吓坏了?” “不,”他简短地答道。 “可是,我亲爱的伙伴,有些最勇敢的人也曾被闪电吓坏过的。很难说这就是 害怕,这是生理上的反应。我确信你一定是被吓着了。” “不,我没吓着。” “可是,乔治,你要是能看见自己就好了,苍白憔悴,你瞪着凹陷的大眼睛望 着外边儿的天空,仿佛望着一个魔鬼似的。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被吓着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没被吓着。” “乔治。托尔博伊斯,你不仅是害怕闪电,而且还因为自己害怕了而在跟你自 己生气,还因为我说穿了你的害怕而跟我生气。” “罗伯特・奥德利,如果你再说一个字,我就一拳把你打倒。”说完这话,托 尔博伊斯先生就大步走出房间,砰的一声,猛烈地把门关上,把屋子都震动了。乔 治离开房间时,那些从四面八方合拢来的乌云,象炽热的钢铁屋顶似的笼罩着酷热 大地的乌云,在突然之间把它们乌黑的大雨倾泻而下。然而,如果说这年轻人害怕 闪电的话,那么,他是肯定不怕暴雨的了;因为他下了楼梯笔直地走向旅馆的大门, 出了大门走上潮湿的大路。他在把人淋成落汤鸡的滂论大雨中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一直走了二十分钟光景,然后重新进入旅馆大门,大步向他自己的卧室走去。 罗伯特・奥德利在楼梯上遇到他,看见他的头发搭拉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衣 服湿淋淋的滴着水。 “你要上床睡觉去吗,乔治?” “是的。” “可你没有蜡烛。” “我不需要。” “可是,朋友,瞧瞧你的衣服吧!你可看见雨水在沿着你外套的袖子流下来吗? 究竟是什么弄得你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跑出门去啊?” “我累了,要上床睡觉了――别打扰我。” “乔治,你喝点儿热的掺水白兰地好吗?” 罗伯特说话时挡着他朋友的路,他急于要阻止对方在这种淋得浑身湿透的情况 下便上床睡觉;可是乔治猛烈地把他推开,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去,用同样嘶哑的声 音――罗伯特在庄院府邸里曾注意到这种声音――说道: “别管我,罗伯特・奥德利,如果办得到的话,你就离我远远的。” 罗伯特跟着乔治向他的房间走去,可是这年轻人迎面把房门碰上了;这就什么 都无能为力了,只好听任托尔博伊斯自己去处理,自己去尽可能把激动的情绪平复 下来。 “我注意到他害怕闪电,他就恼火了,”罗伯特心中想道,这时他平静地回到 房间里去休息了,雷霆仿佛震撼着躺在床上的他,而闪电一阵又一阵的在他打开的 化妆用品盒里的剃刀周围跳来蹦去,他却沉着从容,置之度外。 暴风雨从平静的奥德利村疾卷而去,等罗伯特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看见的是明 朗的阳光,和他卧室里白窗帘之间露出来的一线无云的天空。 mpanel(1); 这是一个晴朗明媚的早晨;暴风雨之后,常有这样的早晨。鸟儿响亮而欢乐地 歌唱,黄色的麦子在辽阔的田野里抬起头来。在同暴风雨激烈搏斗之后,自豪地摇 摇摆摆,暴风雨曾经尽最大的力量用残酷的风刮倒它沉重的麦穗、用骤雨浇了它半 夜哩。簇拥在罗伯特窗口的藤蔓的叶子,兴高采烈地籁籁跳动,从每一嫩枝、每一 卷须上抖落一阵阵钻石般的雨滴来。 罗伯特・奥德利发现他的朋友正在餐桌边等着他哩。 乔治的脸色十分苍白,但心情完全平静了――事实上,如果稍有区别的话,比 平常更高兴些。 他以过去那种由衷的热情态度同罗伯特握手,在他遭到生平一大苦恼的袭击及 其灭顶之灾之前,他原是以态度热情著称的。 “原谅我吧,鲍勃,”他坦率地说道,“我昨夜太粗暴无礼了。你的断言是十 分正确的;大雷雨确实使我心慌意乱。我年轻的时候,大雷雨总是吓得我心慌意乱 的。” “可怜的老孩子!咱们坐特别快车动身,还是待在这儿、今夜同我伯父一起吃 饭?”罗伯特问。 “说老实话,鲍勃,我哪一桩都不想干。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咱们今儿整 天闲逛,拿上钓竿再钓一回鱼,然后乘晚上六点一刻的火车离开这儿到伦敦去,你 看怎么样?” 罗伯特・奥德利宁可接受一个远比这个意见更不符合心意的建议,也不愿自找 麻烦去反对他的朋友,所以这件事立刻就取得了一致意见;他们吃完早餐之后,便 预订了四点钟的一顿正餐,乔治・托尔博伊斯将钓竿扛在宽阔的肩膀上,跟他的朋 友兼同伴一起大步走出屋子去了。 但,如果罗伯特・奥德利先生的镇静自若的气质不曾被那震动太阳旅馆的屋基 的唿喇喇的雷霆之声所搅乱,那么,他的伯父的年轻妻子的更加灵敏的感情可大大 的受不了啦。奥德利夫人承认她十分害怕雷电交加。她让人把她的床推到房间的角 落里,把周围厚厚的帐子拉得严严的,她自己把脸埋在枕头里,听到外边儿暴风雨 的每一个声音都痉挛地哆哆嗦嗦。迈克尔爵士的强壮的心脏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却几乎为这娇滴滴的人儿而战战兢兢,保护和保卫她,乃是他的幸福的特权。夫人 到了清晨三点钟才肯脱衣就寝,这时,最后一个迟延不去的雷声在远山里消失了。 在三点钟以前她一直穿着漂亮的旅游丝绸服装,蜷缩在被褥之间,只是时不时的仰 起惊慌的脸,询问风暴是否过去了。 靠近四点钟的时候,在她床旁守着她过夜的丈夫,看见她落入了深沉的睡眠; 以后,她一连睡了快五个钟头才醒来。 然而,她在九点半钟时才进了早餐室,口中唱着苏格兰小曲,面颊上淡施粉红 胭脂,就跟她那浅色的薄纱晨服一样娇艳。象鸟儿花儿一样,她似乎在早晨的阳光 里恢复了她的美丽和欢乐。她轻快地走到外边儿草坪上,这儿那儿采一朵迟开的玫 瑰花苞,和一两校天竺葵,再穿过沾着露水的青草走回来,由于心中快乐,口中曼 声长歌,看上去象她手里的花儿一样鲜艳,一样光采照人。她从打开的窗子里进来 时,从男爵用他强壮的胳膊抱住了她。 “我的俊俏的人儿,”他说,“我的心肝宝贝,看到你重新恢复了你欢乐的本 来面目,我是多么高兴啊。露西,你可知道,昨天夜间,你透过墨绿的帐子向外张 望的时候,你的脸苍白得可怜,你凹陷的眼睛旁围着紫红的一圈,在这因暴风雨而 大哭大喊的、阴森森的、害怕的、神情痛苦的女人身上,我几乎认不出我的小妻子 来了。感谢上帝,早晨的太阳来临了,给你带回来了玫瑰红的面颊和兴高采烈的微 笑!露西,我向上苍祈祷,希望我永远不再看到你昨天那种模样儿。” 她踮起脚来吻他,可她这么站着的时候也仅仅够得着他的白胡须。她笑着告诉 他,她始终是个傻里傻气的、心慌害怕的女人,害怕狗,害怕牛,害怕大雷雨,害 怕汹涌的大海,“害怕一切东西,害怕一切人,却不害怕我那亲爱的、高贵而漂亮 的丈夫,”她说。 她发觉她化妆室里的地毯被动过了,她由此也探究了秘密通道的内幕。她用一 种玩笑的方式指责艾丽西亚小姐,因为小姐竟胆敢介绍两个大男人进入爵士夫人的 闺房。 “而且他们竟放肆地瞧我的画像,艾丽西亚,”她说,愤怒中带着嘲弄,“我 发现遮掩画像的厚呢给扔在地上,地毯上还有一只大男人的手套哩。你瞧瞧!” 她说话时举起一只掘金用的厚手套,那是乔洽的手套,是他打量着画像时掉下 来的。 “我要到太阳旅馆去,叫这两个孩子来吃饭,”迈克尔说道,这时他离开庄院 府邸,绕着他的田庄作他的上午散步去了。 奥德利夫人在九月明朗的阳光里从这个房间飞到那个房间――一会儿在钢琴前 坐下弹奏一曲民歌或意大利悲壮曲的第一页,再不然就以轻快的指法弹奏一首才华 横溢的华尔兹舞曲――一会儿逗留在一架暖房培养的花卉面前,用一把灵巧的镶银 绣花剪刀,干她那业余爱好的园艺活儿――一会儿又溜达到化妆室里去和菲比・马 克斯闲谈,让她第三回或第四口重新给她做头发;因为她的鬈发老是有点儿乱,这 给爵士夫人的侍女添了不少麻烦。 在九月的这个特殊日子里,爵士夫人似乎由于兴高采烈而坐立不定,她没法儿 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或专心于一件事情上。 奥德利夫人以其轻浮的方式自娱之时,两个年轻男子沿着一条溪流的边上慢悠 悠地闲逛,终于走到了一个浓荫的角落,那儿浪静水深,杨柳长长的枝条下垂到了 溪水里。 乔治・托尔博伊斯拿着钓竿钓鱼,而罗伯特伸展四肢躺在一条旅行毛毯上,把 帽子盖在鼻子上挡住阳光,很快便睡熟了。 托尔博伊斯先生坐在河岸上垂钓的那条溪流里的鱼是幸福的。它们不妨怯生生 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咬那位先生的鱼饵,玩个心满意足,却怎么也不至于危及它们的 安全;因为乔治用一只倦怠的手松松地拿着钓竿,只是茫然地望着水面,眼睛里露 出一种奇怪的恍惚的神色。教堂的钟敲了二点,他丢下钓竿,沿着河岸大步走去, 留下罗伯特・奥德利去享受他的午睡。按照这位绅士的习惯,他大致总要睡上二三 个钟点。乔治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时跨过一座独木桥,便取道牧场走向奥德利庄院而 去。 鸟儿唱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时它们也许疲倦了;懒洋洋的牛群在牧场里睡觉; 迈克尔爵士仍旧在外边儿作他上午的漫步;艾丽西亚小姐一个钟头之前就跨上栗色 母马跑出去了;仆役们正在府邸后面的屋子里吃午饭;而爵士夫人手中拿着书,到 浓荫如盖的菩提幽径散步去了;所以这灰色的古老府邸在这明朗的下午显示出一种 前所未有的宁静安谧的光景,这时,乔治・托尔博伊斯穿过草地,在那坚实的包铁 栎木大门前,把铃儿打得丁丁当当的直响。 闻声应门的仆人告诉他,迈克尔爵士不在家,爵士夫人正在菩提幽径里散步。 他听到这讯息,看上去稍稍有点儿失望,他喃喃地说了些话,好象是他要见见 爵士夫人,或者是他要去寻找爵士夫人(仆人没把他的话辨别清楚),便大步离开 栎木大门,既没有留下他的名片,又没有给主人留下片言只语。 足足过了一个半钟头以后,奥德利夫人回到府邸里来了,倒不是从善提幽径回 来,而是从恰巧相反的方向走来,手里拿着打开的书,一路上还唱着歌哩。艾丽西 亚正好跨下母马,站在低低的拱门口,身边是她的纽芬兰大狗。 这狗从来不喜欢爵士夫人,它抑制住声音,发出一声咆哮,牙齿可露出来了。 “艾丽西亚,把这可怕的畜生弄走,”奥德利夫人不耐烦地说道。“这野兽知 道我见它害怕,它就利用我的恐惧。而人家还说这家伙宽宏大量、心地高尚哩!呸! 他撒;我恨你,你也恨我;如果你在黑暗中和我狭路相逢,你就会扑到我的颈子上, 把我勒死,难道你不会吗?” 爵士夫人,安全地躲在爵士与前妻所生的女儿的背后,对那愤怒的狗儿晃动她 黄色的鬈发,恶狠狠地招惹它。 “奥德利夫人,你可知道,托尔博伊斯先生,那个年轻的鳏夫,曾经上这儿来 找迈克尔爵士和你吗?” 露西・奥德利掀起了她那画过的眉毛。“我想他是来吃饭的,”她说,“吃饭 时我们就肯定可以和他叙谈个够了。” 她的薄纱裙子的裙兜里有一堆秋天的野花。她从庄院背后的田野里走来,一路 上采集着树篱上长的花儿。她轻快地跑上宽阔的楼梯,跑到她自己的房间里。乔治 的手套就丢在她闺房的桌子上。奥德利夫人猛烈地按铃,菲比・马克斯应声而来。 “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走,”她严厉地说道。姑娘便把散在桌上的手套、碎纸片 和几朵枯萎的花朵都收拾到了她的围裙里。 “整个儿上午你在干什么?”爵士夫人问道。“没有浪费时间吧?我希望。” “没有浪费时间,爵士夫人,我一直在修改那件蓝色衣裳。这一边的屋子里光 线暗淡,所以我拿到我自己的房间里,在窗口做的针黹。” 姑娘一边说话一边离开房间,但她又转过身来,对奥德利夫人瞧瞧,仿佛在等 候新的嘱咐似的。 与此同时,露西也抬起头瞧瞧,这两个女人的目光便碰在一起了。 “菲比・马克斯,”夫人倒在一把安乐椅里,一边玩弄着怀中的野花,一边说 道,“你是个善良勤快的姑娘,只要我活着,只要我万事大吉大利,你就永远不会 缺少一个坚定的朋友和一张二十英镑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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