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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年以后 乔治・托尔博伊斯的鳏夫生涯第一年过去了,帽子上那困深色黑纶纱淡化成为 棕色和铁锈色了;当另一年八月份最后一个炽热的白昼暗下来时,他正坐在无花果 树法院中那安静的事务所里抽着雪茄,就象去年一样。而去年他对悲痛的恐惧还是 全新的,人生的每一个目标,不论多么渺小或多么重要,似乎都浸透着他那一大苦 恼。 但这位大个儿退伍龙骑兵熬过了十二个月的痛苦,尽管说起来一言难尽,他看 上去倒并不因此更加糟糕。天知道辛酸的失望引起了什么内心的变化!当他夜间躺 在床上辗转难眠,想起他在追求财富时抛弃了妻子、而妻子又没有活到分享财富的 福,天知道什么样的悔恨和自责之痛没有折磨过乔治诚实的心。 有一次,他们在国外旅行时,罗伯特・奥德利冒险祝贺他恢复了精神。他发出 一阵苦涩的大笑。 “鲍勃,你可知道,”他说,“我们有些伙伴在印度受了伤,回国时身体里还 留着子弹。他们绝口不谈子弹的事,他们身体粗壮、精神饱满,看上去挺好,也许, 就象你或我一样;可是,天气每一次变化,不论多么微小,大气压每一次变动,不 论多么微不足道,总是带来他们旧日创伤的疼痛,其厉害的程度,永远同他们在战 场上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鲍勃,我有我的创伤;我身体里仍旧留着子弹,我要把 它带到棺材里去了。” 旅行者在春季里从圣彼得堡回来,乔治又寄寓于他的老朋友的事务所里,只是 时而离开一下,跑到南安普敦去看一看他的小男孩儿。他总是满带着玩具和糖果, 去送给那个孩子;然而,尽管如此,小乔治可不情愿跟他爸爸十分亲密,因而年轻 父亲的心里极为难受,他开始认为他连自己的孩子也丧失掉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想,“如果我把他从他外公身边带走,我会伤了他 的心;如果我让他留在老头儿身边,他会长大成为一个陌路人,对那伪善的嗜酒老 汉会比对他自己的父亲更加关心。可是,再说呢,一个象我这样笨拙迟钝的龙骑兵, 对这样一个孩子,能有什么作为呢?除了教他抽烟,教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整天游荡 之外,我还能教他什么呢?” 去年八月三十日,乔治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他妻子去世的讣告,如今周年忌 日首次来临,年轻人便脱掉黑衣服,取下帽子上陈旧的黑纱,并且把他的丧服收进 箱子里去了。他在这箱子里还藏着他妻子的一叠信,以及她死后从她头上剪下来的 一束头发。罗伯特・奥德利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叠书信或那束柔软的长发;事实上, 自从那天在文特诺了解她患病的全部细节后,乔治再也不曾提起过他去世的妻子的 名字。 “乔治,今天我要写信给我的堂妹艾丽西亚,”就在八月三十日那天,年轻的 大律师说道。“你可知道,后天便是九月一日了?我要写信告诉她,我们两人行将 奔赴庄院,打它一星期的猎。” “不,不,鲍勃;你自个儿去吧;他们不需要我,我还是――” “把你自己埋在无花果树法院,一个伴儿也没有,只有我的狗和金丝雀!不, 乔治,这种事情你绝对别干。” “可是我不喜欢打猎。” “难道你以为我喜欢打猎吗?”罗伯特大声说道,露出可爱的天真神态。“呀, 朋友,我连鹧鸪和鸽子都分不清;今天或许是四月一日而不是九月一日,我也丝毫 不在意。我生平从来没有打过一只鸟,我的枪倒重得压痛我的肩膀。我到埃塞克斯 去,只是为了换换空气,吃点好菜,看看我伯父诚实而漂亮的脸。此外,这一回, 对我还另有个引诱力,我要去见见这位美发典范,我的新伯母。乔治,你和我同去 吧?” “好吧,如果你确实要我去的话。” 他的悲痛第一次发作是短促而猛烈的,此后便采取了文静的形式,他象个孩子 一样俯首听命于他的朋友的意愿;随时准备到不论什么地方去,或者去干不论什么 事,他自己可从来不享受其中的乐趣,或者从来不是为了要享受什么乐趣,只是以 其单纯天性所独具的,那种失望的、沉默的、不抱怨、不引人注目的顺从态度,参 加别人的赏心乐事。但,邮车回来时带来一封艾丽西亚・奥德利的信,说是庄院府 邸那儿无法接待两位年轻人。 mpanel(1); “这儿有十七个空房间,”年轻的小姐用愤怒奔放的笔迹写道,“可尽管如此, 我的亲爱的罗伯特,你不能来:因为爵士夫人,已经在她愚蠢的脑袋里打定主意, 她病得不能招待客人(她的病不比我多),她不能接待绅士们(她说是粗鲁的大汉) 住在府邸里。请向你的朋友托尔博伊斯先生道歉,并且告诉他,爸爸希望在狩猎季 节看到你们两位。” “尽管如此,爵士夫人的装模作样和大恩大德还是没法儿把我们挡在埃塞克斯 之外。”罗伯特说道,随手把信纸捻成供他那海泡石大烟斗点火的纸捻儿。“乔治, 我告诉你我们怎么办;在奥德利有个美妙的旅馆,邻近有许多钓鱼的地方:我们就 到那儿去玩它一个星期。钓鱼要比打猎好得多;你只要躺在河岸上,眼睛盯住钓丝; 我并没看到你经常钓到点儿什么,可钓鱼本身使你非常愉快。” 他说话时把那捻起来的信纸伸到壁炉里忽明忽灭的微弱火星上,接着他又改变 主意,从容不迫地用手把这揉皱的信纸展开抚平。 “可怜的小艾丽西亚!”他沉思地说道:“很难用这种骑士风度来对待她的信 ――我要把信保存起来。”罗伯特・奥德利先生这么说着,就把信纸放回信封里, 然后把它丢进他写字桌上标明“要件”的一个文件架里。天知道在这独特的文件架 里放了什么奇里古怪的文件,但我认为其中不大会有什么重大司法价值的东西。如 果有什么人在当时告诉这位年轻的大律师:他的堂妹的一封短简,那么简单的一件 东西,今后有朝一日会变成可怕的证据之链中的一个环节,慢慢地来证实那与他始 终攸关的、独一无二的刑事案件,那么,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会把他的眉毛掀得比 平常稍为高一点儿了。 所以,这两个年轻人第二天便带着一只旅行皮箱以及钓竿和用具等,离开伦敦, 到达零落、守旧、迅速衰败的奥德利村,及时地在太阳旅馆订了一顿精美的正餐。 奥德利庄院的府邸距离奥德利村大约四分之三英里,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深藏 在一个山谷里,关闭在茂盛的成材的树林之中。你只能从一条支路走到那儿,一路 上两边都是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好比绅士邸园里的林荫道。尽管它富于种种田 园之美,但对于以往的露西・格雷厄姆小姐那样生气勃勃的人物说来,它可是个够 忧郁沉闷的地方了;不过,慷慨的从男爵已经把这灰色的古老府邸,为他的年轻妻 子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王宫,而奥德利夫人是那么快乐,就好象是一个被新颖昂贵 的玩具包围着的孩子一样。 在她交好运的时期里,正如在她过去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一样,不论她走到哪儿, 她仿佛把阳光和欢乐也随身带去了。尽管艾丽西亚小姐毫不掩饰地鄙视她继母的那 种稚气和轻桃,露西还是比从男爵的女儿更受人爱慕和赞美。那份稚气本身便具有 一种没有什么人能抗拒的魅力。一种婴儿的天真和坦率,使奥德利夫人白皙的脸因 而容光焕发,而且还从她那大大的水汪汪的蓝眼睛里闪耀出光芒来。玫瑰红的嘴唇, 精致的鼻子,浓密的美妙鬈发,都给她的美丽生色,为她保持了青春和娇艳的最高 境界。她承认她已二十岁,可是很难相信她会超过十七岁。她爱穿厚实的丝绒衣服 和笔挺的瑟瑟有声的绸缎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象个去参加化妆舞会的女孩子, 而她体态娇嫩,这样一打扮,真是稚气十足,仿佛刚从幼儿园里出来似的。她的一 切娱乐都是孩子气的。她厌恶读书或作任何钻研,她热爱社交;与其独自一人,她 宁可把菲比・马克斯引为心腹;她在她奢华的化妆室里,懒洋洋地靠在一只沙发上, 跟这姑娘讨论她要在某一个宴会上穿的一件新衣裳,或者坐着和这姑娘闲谈,珠宝 匣放在身旁绸缎垫子上,迈克尔爵士送的少物摆在她的裙兜里,而菲比・马克斯则 一件又一件的数着女主人的珍品,无限羡慕。 她曾在切尔姆斯福特和科尔切斯特的几个公开的舞会上露面,立刻便确立了 “郡中美女”的名声。她的高贵地位和华美住宅使她满心欢喜;种种恣意任性得到 满足,种种异想天开得到纵容;不论走到哪儿都受到艳羡和奉承;她溺爱她的慷慨 大方的丈夫;他给她的脂粉钱极为阔绰;没有穷亲戚来打扰她,求她资助或庇护― ―整个埃塞克斯郡很难找出比奥德利夫人露西更有福气的人物了。 两个年轻人在太阳旅馆一个幽静的起居室里悠闲地面对着餐桌。窗子大开着, 他们就餐时乡村的新鲜空气直吹到他们的易上。天气宜人,树林里的叶子这儿那儿 微微亮出早秋的色彩,有些田里依旧挺立着黄黄的麦子,另外一些日里的麦子则在 发亮的镰刀下倒下了;而在狭窄小巷里,你遇到胸膛宽阔的马儿拉着运货大马车, 正在把丰收的金色庄稼运回家去。对于在炎热的盛夏之月里禁锢在伦敦的任何人说 来,在初次尝味的田园生活里,自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上的喜不自胜之情。乔 治・托尔博伊斯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此体会到了贴近赏心悦目的境界,那可是他妻 子去世后直到今天才领略到的。 他们吃完正餐时,钟打了五下。 “乔治,戴上你的帽子吧,”罗伯特・奥德利说道:“庄院府邸里要到七点钟 才吃饭;我们有富裕时间出去散散步,瞧瞧这占老的地方和它的居民。” 旅馆老板拿着一瓶酒走进房间,年轻人说话时,老板抬头看了看。 “奥德利先生,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他说,“可是,如果你要去看望你的 伯父,你此刻便到庄院府邸里去就会浪费时间了。迈克尔爵士和夫人以及艾丽西亚 小姐,都到乔莱去看赛马了,他们很可能不到近八点钟不会回来。他们口家时必定 要在旅馆门口经过的。”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到庄院去也没有用了,所以两个年轻人便在村子里闲逛, 先看看老教堂,然后再踏勘他们第二天要去钓鱼的溪流,他们用这个办法消磨时间, 直到七点钟以后。七点一刻,他们回到旅馆,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抽着雪茄,眺 望着安宁的景色。 我们天天听到乡村里发生谋杀案;野蛮而奸诈的谋杀案;由亲属的手暗下毒药 而酿成慢慢发作的、旷日持久的痛苦;由于残酷的打击而造成突然的暴卒,作案的 木棍就是从枝繁叶茂的栎树上斫下来的,而栎树的阴影却标志着――安宁。在我所 写到的郡里,有人指给我看一个牧场,有个农民,在一个安静的仲夏星期日的黄昏 里,就在这牧场上把那曾经热爱和信赖他的姑娘谋杀了;而到了现在,地上还留着 这罪恶的污点,可这地方的外貌还是――安宁的。七日昙[注]附近最糟糕的贫民窟 里曾犯过的罪行,没有一桩不是也在这可爱宁静的田园风光里发生的,尽管如此, 我们还是怀着一种温柔而有点儿哀愁的向往之情,眺望着这风光,而且还联想到安 宁哩。 暮色苍茫时分,轻便双轮马车、轻便四轮马车、单马双座双轮马车以及笨拙的 农民敞篷马车,开始辚辚地进入乡村街道,在太阳旅馆的窗下经过;暮色更深时, 一辆敞篷的四驾马车突然驶到摇晃着的招牌柱之下了。 那么突然停在小旅馆门前的,乃是迈克尔・奥德利的四轮四驾大马车。有匹导 马的挽具乱了套,前列左马的驭者跳下马来理顺它。 “呀,那是我伯父啊!”大马车停下来时,罗伯特・奥德利大声叫道。“我要 跑出去跟他说话。” 乔治点上另一支雪茄,在窗帘的遮掩下,瞧着外边儿那一行人马。艾丽西亚背 对着马匹坐在座位上,尽管是在昏暗之中,他还是看得出她是个漂亮的浅黑型女性; 可是奥德利夫人坐在马车的那一边,离旅馆最远,他根本看不见这位闻名已久的美 发典范。 “呀,罗伯特,”迈克尔爵士看见他的侄儿从旅馆里冒出来,便大声说道, “真是喜出望外!” “我的亲爱的伯父,我不是来闯入府邸打扰你的,”从男爵用他自己独特的热 情方式跟他握手时,年轻的罗伯特说道。“埃塞克斯是我的故乡,你知道,每年到 了这个时节,我总是有点儿怀乡病;所以乔治和我下乡来,住在这旅馆里,为的是 钓它两三天的鱼。” “乔治――哪个乔治?” “乔治・托尔博伊斯。” “啊,他来了吗?”艾丽西亚大声说道。“我真高兴;因为我很想见到这位年 轻漂亮的鳏夫,想得要命。” “你想见见他,艾丽西亚?”她的堂兄说。“那么,好极了,我这就去把他叫 来,立刻把他介绍给你。” 却说奥德利夫人以其稚气的、不假思索的方式,取得了对她那忠诚丈夫的完满 统治,从男爵的眼睛长久离开他妻子俊俏的脸是十分难得的,他总是看着她的脸色 行事。因此,当罗伯特快要重新回到旅馆里去时,只需露西的眉毛稍为向上掀一下, 脸上露出疲倦和厌恶的妩媚表情,就足以使她的丈夫明白:别介绍乔治・托尔博伊 斯先生了,她不想受到打扰。 “今夜不用介绍了,鲍勃,”他说,“经过长长的一天的欢乐热闹,我的妻子 有点儿疲倦了。明天带你的朋友来吃饭,那时他和艾丽西亚就可以互相结识了。过 来同奥德利夫人说句话,然后我们就驱车回家了。” 爵士夫人疲倦之至,她只能甜甜地微笑,向她丈夫的侄儿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 小手来。 “你明天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把你有趣的朋友也带来?”她用低低的疲倦的声 音说道。她曾经是赛马场上引人注目的主角,由于使劲儿风魔了半个郡的人士而精 疲力竭了。 “她没有用她那没完没了的娇笑对待你,那可奇怪了,”艾丽西亚倚在马车门 上跟罗伯特道晚安时,低声说道:“但我敢说她是留到明天给你享受了。我想你跟 其他人一样,也给她迷住了吧?”年轻的小姐十分尖刻地补充道。 “她确实是个好看的女人,”罗伯特用平淡的赞美口吻喃喃地说道。 “啊,当然啦!哦,罗伯特・奥德利,她倒是我听到你说了句恭维话的第一个 女人。发觉你只能赞美蜡制玩偶,我真感到遗憾。” 可怜的艾丽西亚同她的堂兄曾经多次冲突,都是起源于他的这种特殊的气质, 这种气质使他完全心满意足地和默默欣赏地度过他的生活,却又在他的感情上全然 排除了对于任何事物的一星半点的热情。 “至于他竟会落入情网,”年轻的小姐有时也思考过,“这种设想可太荒谬了。 如果世上的一切神仙都列队站在他的面前,等待他苏丹陛下抛手帕作出选择,他也 只会把眉毛掀到前额中央,叫他们自己去争夺的。” 然而,罗伯特生平第一次几乎是热情洋溢了。 “乔治,她是我生平见到的最俏丽的小女人了,”四驾大马车疾驰而去,他回 到他朋友身边,大声说道。“那样的蓝眼睛,那样的鬈头发,那样令人陶醉的微笑, 那样小巧玲珑的女帽――上面的三色莫和闪烁金珠一阵摇晃,透过云雾似的轻纱熠 熠生光。乔治・托尔博伊斯,我觉得自己象是法国小说里的主人公了,我正在爱上 我的伯母哩。” 鳏夫只是叹息,猛烈地把雪茄的烟从打开的窗口喷出去。也许他正在想到遥远 的过去――事实上,也不过是五年多以前;但对他说来,如此年华是悄悄逝去了― ―当时他第一次遇到了他三天前还为她在帽子上戴一圈黑经纱的女人。那些旧日的、 难以忘怀的种种感情,都回来了,连同产生这些感情的背景,一起回来了。他重新 和他的军官弟兄们在破破烂烂的海滨的破破烂烂的码头上闲逛,听一个惨淡经营的 乐队用短号奏些单调低沉的曲调。他重又听到古老的歌剧音乐,而她也重新靠在她 的老父的手臂上,轻快地向他走来,假装着正在听着音乐(装得那么妩媚动人、赏 心悦目,那么严肃而又轻松),六七个骑兵军官张大着嘴巴赞赏她,她全然不知不 觉。古老的遐想重新回来了,觉得这样的女人太美了,不宜生活在尘世或用之于尘 世,而接近她就是在更高的大气层里散步,呼吸更加纯净的空气。从此以后,她便 成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的母亲。她躺在文特诺的墓地里,一年以前才由他购置了 墓碑。他在这安静的逐渐黑暗的房间里想起这些往事时,几颗默默无声的泪珠,慢 慢地滴在了他的背心上。 奥德利夫人到家时累极了,她在餐桌上致歉早退,立刻回到她的化妆室去了, 她的贴身侍女菲比・马克斯陪伴着她。 她对待这个侍女的态度有点儿变化无常;有时对她推心置腹,有时却隐藏忌讳; 然而她是个宽大慷慨的女主人,这姑娘有种种理由对她的处境感到满意的了。 这天晚上,她尽管很疲倦,兴致倒是极高,她生动地叙述了赛马的情况以及观 看赛马的同伴们。 “可是,菲比,我累死了,”不久以后,她说道。“在烈日下待了一天,我担 心看上去必定象个吓人的丑八怪了。” 奥德利夫人正站在镜子面前解开衣服,镜子的两边儿都点着蜡烛。她说话时眼 睛完全瞧着侍女,她的蓝眼睛清澈明亮,她的玫瑰红的稚气的嘴唇拢成一个狡黠的 微笑。 “爵士夫人,你的脸色稍为有点儿苍白,”侍女答道,“可你看上去跟往常一 样俊俏。” “你说得对,菲比,”她说,身体蓦地往椅子里坐下去,头发向后甩到了侍女 手里;侍女手中拿着刷子,站在那儿准备梳理夫人富丽的头发,以便她上床过夜。 “你可知道,菲比,我听到人家说,你跟我长得很象?” “爵士夫人,我也听到人家这么说过,”姑娘文静地说道,“不过,说这种话 的人必定是十分愚蠢的,因为夫人您是个美人儿,而我是个可怜的平常人。” “根本不是这样,菲比,”娇小的爵士夫人极妙地说道:“你确是象我,你的 容貌很好看;你只是缺少血色。我的头发是淡黄色里闪着金光,而你的头发是黄褐 色的;我的眉毛和眼睫毛是深棕色的,而你的眉毛和眼睫毛几乎是――我不想说破, 但它们几乎是白色的,我的亲爱的菲比;你的肤色是灰黄的,而我的肤色是淡红和 玫瑰红的颜色。没有关系,只要用一瓶染发药水(就象我们在广告上看到的那种), 一管胭脂,你哪天都可以打扮得同我一样好看,菲比。” 她这样唠唠叨叨地说了好久,说了上百件琐琐碎碎的事,并且嘲笑一些她在赛 马场看到的人们,让她的侍女听了开心。她的继大到化妆室里来给她道晚安,发现 主仆两人正在对白天的某一件奇遇哈哈大笑。艾丽西亚从来不同她的仆人熟不拘礼, 她对爵士夫人的轻浮无聊大为厌恶,退出房间去了。 “菲比,给我继续梳理头发,”每逢侍女快要结束她的梳理工作时,爵士夫人 总是这样说道:“我很喜欢同你闲聊。” 最后,她刚打发侍女去休息时,突然又叫她回来。“菲比・马克斯,”她说,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遵命,爵士夫人。” “我要你明天早晨坐第一班火车到伦敦去一趟,替我办一桩小事情。这之后, 你可以放一天假,因为我知道你在城里有朋友,如果你照我的要求办好了,而且缄 口不言,我就给你一张五英镑的钞票。” “遵命,爵士夫人。” “瞧瞧房门是否关严了,然后坐到我脚边的小凳子上来。” 侍女遵命而行。奥德利夫人用她那白白胖胖的、珠光宝气的手,抚平着侍女的 色彩暗淡的头发,思索了一会儿。 “你听着,菲比。我要你办的事是十分简单的。” 事情确实很简单,五分钟就交代明白了,于是奥德利夫人退到卧室里,舒舒服 服地蜷缩在鸭绒被下。她是个怕冷的娇小姐,喜欢把自己埋在柔软的绸缎和皮裘的 覆盖物之下。 “吻我,菲比,”当侍女拉好帐子时,她说道。“我听到迈克尔爵士在前客厅 的脚步声;你出去时会遇到他,你不妨也告诉他,你明天早晨坐头班车到弗雷德里 克夫人那儿去取我的衣服,我到莫顿修道院参加宴会时要穿的。” 第二天早晨奥德利夫人下楼去吃早饭是很晚了――已经过了十点钟。她正啜着 咖啡时,一个仆人给她送来了一个封好的封套,一本要她签名的簿子。 “一封电力传送的信!”她大声说道;因为更方便的“电报”这个词儿那时尚 未发明。[注]“可能是什么事情呢?” 她抬起头来,用张得大大的、恐惧的眼睛瞧着她的丈夫,好象有点儿害怕拆封 似的。封套上写的是寄给寓居道森家的露西・格雷厄姆小姐的,而且是从乡村里转 过来的。 “读吧,我的心肝,”他说,“别惊惶;也许没有什么重要事情。” 信是一位文森特夫人寄来的,她到道森家工作时曾经提到过这位小学女教师。 这位老师病得厉害,要求她过去的学生去瞧瞧她。 “可怜的人儿!她始终有意思把她的钱留给我,”露西露出悲伤的微笑,说道。 “她从来没听说过我交了好运。亲爱的迈克尔爵士,我必须去见她。” “亲爱的,当然必须去的。如果她在我可怜的姑娘处于逆境时待她很好,那么 她就有权要求她在富贵时永远不把她忘却。戴上你的帽子吧,露西;我们还来得及 赶上特别快车。” “你和我同去?”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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