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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于是,两家人就这样相遇了。每天早晨当阳光洒满海面时,孩子们便沿着饭店 宽敞的走廊互相找开了。他们冲到外面,海边的空气沁入他们的肺腑,海滩上的砂 子使他们两脚发凉。船篷和三角旗在风中呼呼作响。 那位男爵每天上午继续创作他的15集电影剧本,把他的想法口述给饭店的速记 员,审阅头天完成的打字记录。当他独自一人时他便回想自己的大胆。有时他的震 颤病发作了,那种时候他孤单单地坐在自己房中,抽着不带烟嘴的香烟,意气消沉、 萎靡不振,又像过去的爸爸一样了。然而,他的新生活激励着他。他的性格已经完 全变得外向了,因而他成了一个健谈而精力充沛、对前途充满希望的人。他认为他 应当得到幸福。这是他在孤立无援的境遇中构筑起来的。他为弗兰克林新产品公司 制作了许多本动画书。然后,他设计了一个幻灯装置,印着他的剪影画的纸带在装 置里的一个轮子上转动。一只木梭在一盏白炽灯前方像在织机上一样穿来穿去。这 种装置被西尔斯与罗巴克公司接受作为邮售品,而弗兰克林新产品公司的股东们则 提出让爸爸做公司的合股人。与此同时他发现别人制作的动画片和他的一样,不同 处在于图是在电影胶片上。从此以后他便开始对胶片发生了兴趣。图像不必非得去 用手画出来。他卖掉了他的股份投身电影业。任何一个有足够自信心的人都可得到 支持。纽约的影片交易所都急于想搞到电影胶片。影片公司一夜工夫便组建起来, 改组,合并,上法院打官司,企图取得专卖权,领取技术专利,并从各个方面显示 出一种新兴工业在无政府状态下的变幻无常和激情的闪现。 当时在美国有贵族头衔的欧洲移民是很常见的,他们大多家境贫困,是抱着以 他们的头衔与新贵的干金结亲联姻的企望在数年前来到此地的。于是他为自己编造 了一个男爵的头衔。因此,他才能在基督教教徒中间周旋。他不必非得完全去掉他 的浓重的意第绪口音,他只需拿点儿腔调就可以把那口音消除。他把头发和胡子染 成了原来的黑色。他完全变了一个人,摆弄一架摄影机。他的孩子穿得像公主一样 漂亮。他要从她的记忆中把一切合租公寓房间的臭气和污秽的移民街都驱除掉。他 愿意为她买下光亮、太阳和洁净的海风陪伴她度过今后的一生。她在海滨同一个有 教养的俊秀男孩玩耍。她躺在柔软洁白的床单中间,她的房间正对着无边无际的蓝 天。 这两个朋友每天早上都到一片片人迹罕至的海滩上去,在那些地方沙丘和草丛 把饭店遮蔽在他们的视野之外。他们掘沟挖渠引进海水,建造围墙、堡垒和有台阶 的住宅。他们修筑起城市、河流和运河。当他们挖着潮湿的沙土时,太阳升到了他 们弯着的脊背之上。中午,他们在拍岸的海浪中冲过凉之后便赶快跑回了饭店。下 午,他们在能看见那些海滨太阳伞的地方玩耍,收集着木头棍儿和贝壳,缓步走着, 身后跟着那个在退下去的潮水中踩着水走的棕肤小男孩。后来大人们回饭店去了, 把他们单独留下来。慢慢地,随着最先的蓝色阴影重又出现在沙滩上,他们沿着潮 水线过了沙丘,躺下来玩起他们最严肃的一种游戏――埋人。一开头,他用手臂在 湿沙土里刨了一个放她身体的坑。她仰面躺到坑里。他在她脚边用沙子徐徐地掩埋 上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腹部和小小的乳房、肩膀、胳膊。他用湿沙土夸张地塑造 出她的体型。她的脚被放大了。她的膝盖变得圆滚滚的,她的大腿成了两座沙丘, 而在她的胸口上他堆起了硕大的有乳头的乳房。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她的黑眼睛一刻 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他轻轻拾起她的头、在下面用沙土堆了一个枕头。他放下她 的头。在她的前额上做了披到肩上的沙片。 mpanel(1); 这座精心制作的雕塑一做好她就开始破坏它,把她的手指轻轻晃晃,再让脚趾 扭一扭。沙做的外壳缓缓崩溃了。她抬起一个膝盖,然后抬起另一个,接着突然起 身跑到水里洗去她后背和腿上的沙垢。他跟在后面。他们在海水中沐浴着身体。两 人拉起手蹲下来让汹涌的海浪从他们身上冲过。他们回到海滩上,现在该轮到他挨 埋了。她为他的身体做了同样精致的外壳。她把脚、腿加大。她用几杯沙子塑起他 游泳裤中那个小小的突起物。她堆筑起他窄小的胸,加宽了他的肩膀,并且给他也 做了一头他给她设计的那种发式。这件作品一做完他便像个贝壳一样小心翼翼地把 壳弄开,慢慢地让它破裂成碎片,然后冲出去跑向大海。 晚上,有时父母带他们去木板道的游艺场。他们会听到乐队演奏的音乐或者观 看街头表演。他们看了“环球80天”。剧场中到处烟雾腾腾。他们看了“杰凯尔大 夫与海德先生”。但真正令人激动的却是那些成人往往不想光顾的具有诱惑力的东 西――畸形人表演、 1便士游乐场、活人画表演。他们非常机敏,所以并不把他们 的愿望说出口。等到逛了几次商业区后,这趟短途旅行看上去已不算太可怕之时, 他们就说服大人他们不用大人带, 自己就能去。于是,接过5角钱,他们在薄暮中 顺着木板道跑去。站在自动占卜机前他们往玻璃盒中窥视着里面的光。他们扔进去 1个便士。一个缠头巾的小人嘴巴毕剥作响张口露出发亮的牙齿,左右转动着脑袋, 痉挛地举起手,一张纸条被挤压出来之后整个装置倾向一侧,小人才笑到一半就突 然间停了下来。我是了不起的他(她),纸条上写道。他们把钱放进自动售货机;转 动轮子让钢爪落下来抓起他们所要的东西并放到输出滑槽。以这种办法他们得到了 一串贝壳项链。一面抛光的金属小镜子和一只很小的玻璃猫。他们到展览厅观看了 畸形人――生胡子的妇人、 连体双胞胎、 婆罗洲野人、加地夫巨人、鳄皮男子、 600磅的妇人。当孩子们从那个600磅的庞然大物面前走过时,她在凳子上开始坐立 不安,微微颤抖起来。她克制不住冲动的感情,站起身,迈开很小的脚,像座大山 似地朝孩子们走来。随着感情的起伏波动,这妇人伸出双臂,身上的大肥肉收缩伸 展,一出一进,一出一进。他们继续前行。那些可怜人在每道栅栏后面用正常人的 警觉的眼睛目送他们走过。他们买了巨人手指上戴的一只指环套在了手腕上,又向 连体双胞胎买了一张有签名的照片。然后他们便跑了出来。 他们朝夕相伴,不知厌倦。大人们蛮有兴味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到就寝时间 他们是分不开的,不过叫他们睡觉时他们并不抱怨,也不再回头瞥一眼便跑回了各 自的房间。他们的觉睡得踏踏实实。早上他们彼此找寻。他没有考虑过她的漂亮。 她也没想过他的好看。他们彼此极其敏感,被一片犹如电或圣像头上的光轮一样弥 漫扩散的兴奋气氛所环绕,但他们的接触却是无心的,而且并不意味着什么。使他 们相互吸引的是一种在他们的生活与思想局限下达到的认识与了解,所以他们对彼 此的看法不可能有多大差别以至于会去赏识对方的美。然而他们是美丽的,他那皮 肤白皙、金发碧眼的外貌与若有所思的神情显得仪表高贵而庄重,她则更加小巧、 黝黑、轻盈灵活,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姿态几乎像军人一样。他们跑起来头发从 宽宽的额头朝后披着。她的脚小小的,她的褐色的手小小的。她在沙滩上留下的是 一个奔波于街市,登攀于没有灯亮的楼梯的孩子的足迹;她所走过的道路是一条从 小巷的阴森恐怖和垃圾箱的可怕的碰撞声中逃亡的路。她曾上过下等公寓后面的木 板棚厕所。老鼠的尾巴曾经盘绕在她的脚腕上。她知道怎么用机器缝衣,目睹过狗 群交配,也见识过娼妓在门道里接待嫖客,还有醉鬼们在手推车的木头轮辐上撒尿。 他可从来没有饿着肚子出去过。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夜间的寒冷。他跑是出自个人意 愿。他跑是为了某个目的。他没有担忧过。也不知世间居然还有不像他那样对此感 到新奇的人们。他能看透事情,而且留意人们的渲染歪曲,所以从不为某种巧合感 到惊讶。他眼前是一个碧蓝青葱的世界。 一天,他们正在玩耍,阳光变得暗淡了,风从海上刮过来。他们觉得后背发冷。 站起身来,他们看见浓重的黑云飞涌而来,罩住了大海。他们动身返回饭店。雨开 始下了。雨滴落在沙滩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大雨在他们盐渍的肩膀上冲出道道条纹。 雨水灌进他们的头发。他们躲进离饭店还有半英里的木板道下面。他们蹲在冰冷的 沙地上,倾听着雨打在木板道上的嘀嗒声,瞧着那雨在木板缝间一滴滴聚集起来。 木板道下是碎石瓦砾。破玻璃、瞪着眼睛的烂鱼头、蟹壳蟹脚、生锈的钉子、断裂 的木板、潮水带上来的木头、像石头一样硬的海星、油迹斑斑的沙土比比皆是。他 们从藏身的洞里朝外张望着海上。风暴起来了,天空被一道绿光照亮。闪电划破天 空,天仿佛成了一个破裂的壳。风暴惩罚着大海,把它碾平,威胁着它。此刻海上 看不见起伏的波浪,只有漫无目的的浪涛。那道怪异可怖的光越来越强,天空变成 了黄色。雷声轰然而响,好像拍岸的涛声跑到了天上。现在风沿海岸刮着雨,把它 抽落到沙土中,让雨水滚滚流向木板道。两个人影穿过风雨和金黄色的光,用胳膊 遮挡着眼睛,低着头走来。他们转身背着风朝着海岸上下张望,把手放在嘴上做成 喇叭状。但是他们的声音无法听见。孩子们望着他们没有动弹。他们是母亲和男爵。 他们越来越近,踉踉跄跄地穿过湿漉漉的沙地。他们把身子转过去,风把他们的衣 裳刮得贴到了后背上。他们又把身子转过来,风却把衣裳刮得贴在了他们的前胸和 腿上。他们急匆匆从雨中跑向木板道。男爵的黑发贴在前额上,在白亮亮的雨水中 闪着光。母亲发丝散落,一绺绺湿淋淋的头发披在她的面颊四周和肩上。他们呼喊 着,呼喊着。他们跑跑,走走,找寻着这两个孩子。他们急得要发狂了。孩子们跑 进雨里。 母亲瞧见他们后竟跪倒在地上。片刻间4人相聚在一起,他们拥抱着,数 落着,笑着,母亲边笑边哭,泪水和着落到她脸上的雨水一块流下来。你们到哪儿 去了,她说,你们到哪儿去了。你们就没听见我们喊?男爵已经把他的女儿抱在了 怀里。感谢上帝,男爵用德语说,感谢上帝。他们沿着海滩在电光闪耀中冒雨回返, 一路上大家欢欢喜喜,挤作一团,浑身淋得精湿。爸爸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母亲的白 色衣裙和内衣贴在她身上使她丰腴的肉体透了出来。她看上去那么年轻,满头蓬乱 的头发,垂在肩头。她的裙摆裹住了腿,隔不多会儿她就得弯下腰把它从身上扯开, 可那风却把它又刮回去了。当他们发现孩子们去向不明后便跑向海滩,她把鞋脱在 了木板道阶梯的最下级并且抓住他的手臂免得跌倒。她用臂膀搂着孩子们走着。他 从她湿透的体态上认出了温斯洛・霍默作品中那个被拖缆从海上救起的丰满的妇人。 谁不愿为了这样的女人而舍生忘死呢?可是她正指点着地平线,最初呈现的一道蓝 天已经展开覆盖着整个海面。突然间,男爵跑到他们所有人前面翻了一个筋斗。他 作了个侧手翻,用手撑着,在沙地上倒立着并且就这样走了几步。孩子们大笑起来。 这件事发生时父亲正在睡觉。他夜间迟迟不能入睡,因而已经开始睡起午觉来。 他坐卧不宁,因为他从报上得知国会中主张征收国民所得税的倾向日益增长。这是 他对夏天就要结束的最初预感。他开始给新罗歇尔他厂子里的经理人频频去电话。 家里平安无事。没再听到什么有关那个黑人凶手的消息。生意正像他从每天寄给他 的订单副本所了解到的那样继续维持着。这并不能叫他放心。他开始厌倦海滨,再 不想到海里洗澡了。晚上睡觉前他总去游艺室打台球。如果他们总呆在大西洋城, 那他们怎能再继续生活下去呢?有时一早醒来他就觉得时光消逝,事情在发展,只 是他却变得比以往更加不堪一击。他发现他们的新朋友,男爵,有时心神烦乱。母 亲认为男爵可亲可爱,但他却觉不出他对人怎么特别好或者怎么特别招人喜爱。他 想打好行李离开却又碍于妻子在此地感到安全而不得不作罢。她认为在这儿或许有 可能等到科尔豪斯的悲剧自行了结,而且希望在这儿呆得更久一些。他知道这是幻 想。让那位饭店老板为之愕然的是她竟把黑小孩带到了餐厅她的桌子上。父亲阴沉 而又不失体面地注视着那个小男孩。暴风雨的次日早上,吃早餐时他打开报纸,在 头版上看到了那个当爹的照片。科尔豪斯的一伙占领了城里最著名的艺术品宝库― ―第三十六街上的皮尔庞特・摩根的图书馆。他们在里面设了防,并且下令当局同 他们谈判,不然毁掉了摩根的珍宝由当局负责。他们还往街上扔了一颗手榴弹以证 实他们的武力。父亲把报纸揉成一团。一小时后他被叫去接曼哈顿地方法院检察官 办公室来的电话。当天下午,接受了忧心忡忡的妻子的良好祝愿,他登上了去纽约 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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