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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现在,母亲的弟弟又开始往纽约跑了。他总是在绘图桌前工作到过了晚饭时间, 然后就赶晚上的那趟火车。他结交了在勒星顿路第三十四街上的那个兵工厂里供职 的一些军械军官。他们抱怨斯普林菲尔德来复枪不好使,给他看了他们的轻武器和 手榴弹。他立刻明白自己可以设计出更好的来。他同那些军官一起饮酒。他成了百 老汇的几家戏院后台门口的熟客。他同旁的人一样站在小巷里,但从不像某些上了 年岁的男人那么着意修饰,也没有那些普林斯敦或耶鲁的大学生的不修边幅的潇洒。 然而,他眼中的那种热烈的期待却吸引了为数甚多的女人。他总是那么神情严肃、 郁郁寡欢,这使她们相信他爱她们。她们以为他是个诗人。 不过他的薪水应付不起他的这些嗜好。百老汇灯火通明,充满娱乐气氛,不过 凡是到剧院寻求刺激与兴奋的人都得花钱,他们的享受不能没有限制。他知道哪些 地方可以找到价钱便宜乐意跟他上床的女人。其中一个地方就是中央公园的比西丝 达喷泉。每当天气暖和她们就双双搭伴游来逛去。白天开始长了。在寒冷却华美的 日落时分,她们徘徊在喷泉旁,阴影布满宽大的台阶,泉水已成黑色,铺路石则化 为褐色和粉红。他一本正经地对待她们,这使她们觉得有趣。他待她们温文尔雅, 而她们并不在乎他的古怪,因为他的古怪无非就是待她们温文尔雅。他会把一个女 人带到他的旅馆房间,而后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鞋,全然把她忘在脑后。 不然他就只是看看她身上那些隐秘部位而并无做爱的企图。他喝酒直至酩酊大醉。 他到满地锯末的牛排餐馆吃饭。他到赌场厨房的酒窖俱乐部,那儿有赌场的恶少掏 腰包为大家买酒。他夜间踯躅在曼哈顿区,眼睛盯着过路的人。他朝着餐厅的窗内 凝望,坐在旅馆的门厅里,他的焦躁不安的眼睛辨认着尚未显示清楚的姿态和颜色。 终于他找到了埃玛・戈德曼办的《大地母亲》杂志的办公室。那是在第十三街 的一幢褐色沙石建筑物里,眼下充作这位无政府主义者在纽约期间的临时住所。他 仁立在路旁街灯下望着那些窗户,几个夜晚都是这样。末了,一个男人从门里出来, 下了台阶,过街走到他站立的地方。那人高个子,像个幽灵似的,一头长发,系着 一条窄领带。他说夜里天冷――进来吧,我们没有秘密。于是弟弟就被带上了台阶。 原来,他的监视使他被误认为是警察的密探。招待他的是一番精心安排的冷嘲。 他受到茶水侍候。房间四下里站着许多穿戴着帽子和外衣的人。这时,戈德曼出现 在门口,她注意到他。天哪,她说,他可不是警察。她开始大笑。她边说边用帽针 把帽子戴好弄牢。他深为感动。她竟然还记得他。跟我们来吧,她招呼着。 过了一会儿,弟弟发现自己在鲍尔里街附近的箍桶匠联合会里。大厅里热烘烘 的,拥挤不堪。其中有许多外国人。尽管是在室内,男人们还是戴着礼帽。这是一 次臭气熏天的盛大集会,汗味中弥漫着大蒜和香水的气味。集会是为了支持墨西哥 革命。他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场墨西哥革命。人们挥舞着拳头。他们站在板凳上。演 讲者一个接一个起来发言。有人讲的不是英语,也没有翻译。他听起来有困难。事 情似乎是墨西哥雇农已经自发地起来反抗过去35年来一直在执政的墨西哥总统狄亚 斯。他们需要枪支。他们需要弹药。他们手持木棍和前膛装弹的毛瑟枪冲下山袭击 联邦政府军和军需列车。听到这儿,他脑子动了一下。最后,埃玛・戈德曼起来发 言。在所有演讲者中她是佼佼者。当她讲到富有的土地所有者和卑鄙的暴君狄亚斯 沆瀣一气,讲到雇农的受压抑,贫困和饥饿,还有,最可耻的是墨西哥政府的国家 顾问委员会中竟有美国商业公司的代表出席时,大厅静了下来。她嗓音宏亮。她的 眼镜随着她头部的动作闪着光。为了离她近些,他向前挤过去。她讲述起一个叫艾 米列诺・查巴塔的人,他是墨西哥莫雷洛斯地区的一个淳朴农民,他成为革命者是 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穿着贫农的宽松衣裤,胸前绑着子弹带。我的同志们,她 喊道,那不是一种外国服装。并不存在什么外国。没有什么墨西哥农民,也没有独 裁者狄亚斯。只有一场遍及全世界的斗争,只有自由的火焰正在把人间那可怕的黑 暗生活点燃。掌声震耳欲聋。弟弟没有带钱,深感羞辱地望着周围那些样子贫寒的 人手捧着零钱走上前来。他发现自己站在演讲台脚下。演讲结束了,她站在那儿, 周围簇拥着她的同事和崇拜者们。他看见她拥抱一个穿着深色套装和领带,却戴一 顶墨西哥大宽边帽的肤色黝黑的男子。她扭过头来,目光落在这个秃顶的年轻金发 男子身上,他的头刚好高过演讲台,像被砍掉的法国共和党人的头,眼睛带着一种 狂热的表情朝上翻着。她笑了。 mpanel(1); 他以为集会结束后她会跟他讲话,回到《大地母亲》的办公室却还有一个为那 墨西哥人举行的欢迎会。他是查巴塔游击队的代表。他穿着裤脚没有翻边的裤子, 脚上是一双靴子。他面无笑容只是喝茶,然后用手背揩了揩他的长胡须。房间里挤 满了记者,吉卜赛人、艺术家、诗人和社交界妇女。弟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随着 戈德曼转。他拼命想引起她的注意。然而她正忙于应酬其他所有人。每一个新进来 的人都要招呼到。她得操心许多事。她介绍人们相互认识。对不同的人她提出他们 应当去做的不同的事:他们应当同别的什么人谈话啦,应当到什么地方去啦,应当 去调查或者写一写什么情况啦。他感到自己无知得惊人。她进厨房给蛋糕抹涂料。 在这儿,她对弟弟说,把这些杯子送到大房间的桌子上去。他感激她把自己算进她 那张有用之人的网里去。《大地母亲》杂志的宣传画贴满了每一面墙。一个高个儿 长发男人正在调配饮料。他就是那位到街上邀请弟弟上来的人。他看起来像个倒运 的演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员。他的手指甲一圈黑。他喝下去的饮料同他调好的饮料一 样多。他用唱一两句歌的方式跟人们打招呼,把跟他讲话的人逗得直乐。他的名字 叫本・利特曼,他就是和戈德曼同居的男人。他的头顶有点不对头,上面有一块地 方剃光了。注意到弟弟的目光,他解释说他曾在圣地亚哥受过涂焦油插羽毛的私刑。 埃玛到那儿去讲演。他做她的经理人,租借大厅并做筹备工作。他们不让埃玛讲演, 就绑架了他,把他带到某个地方,剥光他的衣服,给他涂上焦油。他们用香烟烧他, 还有更恶劣的。讲到这儿,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笑容消失了。人们围拢过来听他的 讲述。他手中拿的调料勺开始敲打碗边。看来他调不下去了。他盯着自己的手,脸 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他们不要我的埃玛在堪萨斯城或洛杉矶或斯波坎讲话,他说。 但是,她讲了。我们熟知每座监狱。我们赢了所有的诉讼。我的埃玛一定要在圣地 亚哥讲演。他笑起来,好像是无法相信他自己的手会那样抖动。勺子敲打碗边。 这时,一个男人推开众人来到桌前说:你以为,利特曼,你受了涂焦油插羽毛 的苦就是对世界的贡献吗?他身材矮小,头顶全秃了,戴着厚厚的眼镜,嘴巴大而 丰满,呈病态灰黄色的皮肤像蜡制的一样。问题现在已经不在于埃玛要讲什么而是 她有没有讲话的权利。我们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为自己的辩护上。这是他们的战略, 不是我们的。恐怕你不明白这一点。被某个心虚的自由主义者保释出狱又有什么光 荣,可怜的利特曼。结果就是让他能自我庆贺一番。你知道世界是怎么进步的吗? 这两个人怒目相视。人群后面传来戈德曼欢快的呼唤声:萨夏!她用围裙擦着手从 桌边绕过来,站在利特曼身旁。她轻轻地把他手中的勺子拿开。萨夏,亲爱的,她 对那肤色灰黄的男人说,最初我们如果是被迫以他们自己的观念开导他们,也许以 后我们就可以教他们明白我们的了。 欢迎会一直开到凌晨。弟弟不再指望能引起她的关注了。他像印度人似的盘腿 坐在一张弹簧下陷的沙发上。过了一阵,房间里静了下来。他抬头一看,戈德曼就 坐在他面前的一把厨房椅子上。房间里别的人都走光了,他是最后一个。他的眼睛 莫名其妙地涌出泪水。你真的问我是否还记得你,埃玛・戈德曼说。可我怎么能忘 记呢。那样的场面谁能忘得了,我的异教徒。她用拇指碰了碰他的脸,把他的一颗 泪珠抹掉。太悲惨了,太悲惨了!她叹息着。难道那就是你想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切 吗?她那双放大了的眼睛透过眼镜片凝视着他。她两腿叉开坐着,手放在膝上。我 不知道她在哪儿。不过就算我能告诉你吧,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假设你把她找回来 了又怎么样?她只会逗留上一阵子。她会再次从你身边跑掉,你明白吗?他点点头。 你样子真吓人,戈德曼说。你怎么一直作践自己呀?你吃饭吗?你呼吸新鲜空气吗? 他摇摇头。你看起来老了10岁。可我并不同情你。你以为唯独你失去了自己的情人。 这样的事天天发生。假如她终于同意与你同居了。你是中产阶级,你会要求同她结 婚。不出一年你们就会把对方毁掉。你会亲眼目睹她开始变得苍老、惹人生厌。你 们会分别坐在餐桌两边,像被囚禁的奴隶,可怕的囚禁,那就是你们所认为的爱情。 你们两个。相信我,你现在这样更好。弟弟在哭泣。你是对的,他说,当然你是对 的。他吻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但手指肿着,皮肤发红,指节粗大。我已经不想 她了,他呜咽着。那是一种我曾经梦想的东西。戈德曼并没有缓和下来。这样你好 去替自己惋惜、遗憾,她说,而且那是多么妙不可言的情感啊。我告诉你一件事。 在这个房间里今晚你不仅见到了我现在的情人,而且也见到了我过去的两个情人。 我们都是好朋友。友谊才是持久的东西。有共同的理想,尊重一个人的完整的人格。 为什么你不能领受你个人的自由?为什么你只有依附于某个人才能活下去。 她讲话时他低垂着头,盯着地板。他觉出她的手指放到他的下巴底下。他的头 抬起来,向上仰着。他发现自己正对着戈德曼和利特曼的脸。利特曼漫不经心地微 笑着,一颗金牙闪闪发光。他们注视着他,好奇而又兴味十足。戈德曼说,他使我 想起那个刺杀麦金莱的左尔格斯。利特曼说,他受过教育,是中产阶级。可是,看 起来是同样的可怜孩子,戈德曼说,同样可怜的危险孩子。弟弟看见自己站在与第 二十五任总统威廉・麦金莱握手的行列里。他的手上包着一块手帕。手帕里是一把 枪。麦金莱朝后倒去。鲜血染红了他的背心。一片尖叫声。 他离开时她在门口拥抱了他。她的嘴唇,惊人的柔软,贴在他的面颊上。他不 能自持;朝后退去。腋下夹着的印刷品掉在地上。他们蹲在门口捡,发出一阵笑声。 然而,一个小时之后,站在开往新罗歇尔市的早班火车的车厢里,他竟考虑投 身车轮之下了结一生。他倾听着车轮的节奏,那有规律的铿锵声,就像拉格泰姆的 左手弹奏部分。两节车厢连接处金属碰在金属上的尖锐的声音和沉闷的声音则是右 手弹出的切分旋律。这是一曲自杀拉格泰姆。他握着两边的门把手聆听着这音乐。 车厢在他脚下跳动着。月亮和火车在比赛。他向着两节车厢之间的天空仰起脸,仿 佛连月光也能给他带来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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