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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这一年冬季,爸爸和小姑娘是在马萨诸塞州的劳伦斯市。他们是秋天来到这座 纺织工业城市的,因为听说这里能够找到工作。爸爸每周要站在织布机旁工作56个 小时, 而他的工资还不足6美元。他们在山上租了一间没有暖气的木屋,窗外就是 住户们常常倒垃圾的小巷。他怕女儿遭到周围下层居民中不良分子的糟蹋,因此就 不让她去上学――这里学龄儿童不入学要比纽约容易躲过当局的监督;而且只要他 不能陪女儿出门,他就让女儿呆在家里。但是,下班以后他总是带女儿在昏暗的街 道上散步一小时。女儿变得喜欢遐想,走路时挺着胸像个大姑娘。看到女儿开始发 育,爸爸心中焦虑万分。在小姑娘成长为大姑娘这样的时候,她是需要有个妈妈指 点的。难道她必须单独去对付这困难的变化?不过假若他再找一个人结婚,她和这 个新妈妈会相处得怎样呢?这对于她或许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事了。 那昏暗的木屋一排排望不到尽头,凡是从欧洲来的移民都住在那里――有意大 利人、波兰人、比利时人、俄国犹太人,不同国家的移民之间感情并不融洽。一天, 最大的一家纺织厂美国毛纺公司的工人发现工资袋中的钱少了。顿时,群情激动, 几个意大利工人丢开机器在车间中奔跑,要求大家起来罢工。他们拉断了电线,向 窗外投掷煤块,有一些人也跟着他们干了起来。工人们的怒火迅速蔓延,全城不断 有人加入罢工行列, 那些拿不定主意的人最后也被卷入罢工的浪潮,不足3天整个 劳伦斯的纺织厂全都关闭了。 爸爸十分高兴。原先我们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他对女儿说,如今我们要挨枪子 儿了。但是,世界产业工人组织迅速从纽约派来了领导罢工的行家组织一切,成立 了有各种族的代表参加的罢工委员会,并且传话给工人:不要使用暴力。爸爸带着 小姑娘加入了由几千名罢工工人组成的纠察线,团团围住了绵延几个街区的那一大 片砖石结构的厂房。天空灰暗,气候寒冷,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着。电车从街上 驶过,司机探出头张望着成千上万罢工工人组成的游行队伍在雪地里默默地移动。 他们头上的电话电报线被冰凌压得垂了下来。背着来复枪的国民警卫队员神经质地 守在工厂的大门前,他们都穿着大衣。 在这期间发生了许多意外事件。一个女工在街上被人开枪打死了。只有巡警和 国民警卫队才有枪,然而却逮捕了两位罢工领袖埃托和乔瓦内蒂,指控他们参与了 枪杀事件。他们被投入监狱,听候审理。人们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类事情。爸爸来到 火车站等候前来接替埃托和乔瓦内蒂的人。车站上人山人海。他接到的是世界产业 工人组织中最著名的成员比尔・海伍德。大个儿比尔是西部人,戴西部牛仔的毡帽。 眼下他正挥动着毡帽向欢迎他的人群致意,车站上顿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他举起 双手请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发表了讲话,声音洪亮。这儿除了资本家以外都不是外 人,他说。整个车站沸腾起来。接着,大家走上街头,高唱着《国际歌》游行示威。 小姑娘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如此激动。她喜欢罢工,因为这样便可以走出家门了。 这时,她牢牢地拉住了爸爸的手。 然而战斗一周一周地继续下去。救济委员会在各个街区搭起了厨房。这不是施 舍,一个妇女看到小姑娘领了一份食物而爸爸拒绝接受他那份时对他说。老板们巴 不得你没力气,所以你得身强力壮才行。人家今儿个帮我们,兴许明儿个就需要我 们帮忙了。日复一日人们坚守在纠察线上;天气寒冷,他们裹紧围巾,在雪地上跺 着脚,而小姑娘的斗篷已经很旧。爸爸自告奋勇去罢工陈列委员会工作,画宣传画, 免得女儿在街头受冻。宣传画画得很漂亮,但是负责人却认为不行。我们不需要艺 术,那人说。我们需要激起工人的义愤,要使他们的怒火烧得旺旺的。爸爸画了纠 察线上踩着积雪、冻僵了的工人,画了蜷缩在木屋中的人家,后来又转为写标语: 大家为我,我为大家。他这时感到好受多了。晚上,他把碎纸片、橡木片、画笔和 墨汁带回家,开始为孩子画剪影,免得她总是想着他们的烦恼。他创作了一幅街车 图,人们正在上车下车。她非常喜欢这幅剪影,把它靠在枕边,从不同的角度欣赏 着它。爸爸从中得到了启发,画了好几幅电车,叠在一起快速地翻着。电车仿佛顺 着铁轨由远而近,最后停下让人们上下车。小姑娘高兴极了,而他也同样高兴。她 那兴奋与赞赏的目光使他产生了为她而创作的激情。他带回家更多的碎纸片,构思 了一幅女儿穿着冰鞋滑冰的图画。 一连两个晚上, 他用手掌一般大小的纸片画了 120张剪影, 然后用线钉在一起。小姑娘拿着小画册用拇指一篇篇迅速翻动,看到 自己穿着冰鞋在冰上滑来滑去, 滑出一个8字形,又滑回来,在原地旋转,然后优 美地向观众屈膝行礼。爸爸搂住她纤弱的身体,感到她那柔嫩的嘴唇贴在自己的面 颊上,不禁落下眼泪。要是现实生活逼得他只能为她画画而别的什么都做不成,那 可怎么办呢?要是他们只能这样生活下去而始终无法实现自己的希望,那又怎么办 呢?她长大后会诅咒他的。 mpanel(1); 不久,这次罢工成了众人瞩目的事情,每天都有许多记者从全国各地赶来采访, 其它城市也纷纷表示声援。但是,罢工第一线的团结日益削弱,因为有孩子的工人 感到很难保持住自己的勇气和决心。于是,罢工委员会准备实施一个方案:把罢工 工人的孩子送往其它城市寄宿在同情罢工的人家。波士顿、纽约和费城数以百计的 家庭表示愿意收留这些孩子;有许多人家寄来了钱支援他们。罢工委员会对每个工 人家庭作了仔细的查核,并且要求父母在一份表格上签字同意以后才送走他们的孩 子。 试验开始了。有钱的妇女从纽约赶来护送第一批100个孩子乘火车去寄宿的人 家。每个孩子都进行了体格检查,并且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像一支宗教大军到达纽 约中央车站,受到一大群人的迎接。一时间人人手中都拿着孩子们的照片;照片中 这些孩子手拉手,坚定地凝视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工业化的美国带给他们的可怕 命运。对于这支儿童十字军,新闻界连篇累牍地作了大量报道。劳伦斯纺织厂的老 板认识到,在工人的一切战略中,数这一招破坏性最大,如果任其发展,民众的情 绪会迅速倒向工人,这时老板们就不得不屈服。这意味着增加工资,给某些工人每 周8美元, 加班、机器加速另外给钱,而且还不能惩罚罢工工人。这简直是不可想 象的。工厂主知道在劳伦斯市谁是文明的代表和繁荣进步的源泉。为了国家的利益, 为了美国民主制度的利益,他们决定再也不允许儿童的十字军东征了。 这时,爸爸心中在反复思忖:显然,他的女儿最好能在一家人家暂时住上几周, 这样她不仅可以得到温饱,还能享受一下正常的家庭生活。但是他不能忍受与她分 离的痛苦,隐约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他来到离工厂不远设在一家铺面里的救济委员 会,找到其中的一名妇女谈了话。她请他放心,因为自愿收留孩子的好的工人阶级 家庭多得使他们无法打发。是犹太人吗?爸爸问她。您要我们就有,那妇女说。但 是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在文件上签字。每家人家都是经过仔细调查的,那妇女告诉他。 对这样的事我们能粗心大意吗?我一生都是个社会主义者,爸爸强调。那自然,那 妇女说。还会有大夫来听她的心肺,就冲这也是值得的。她会吃到热饭热菜,而且 还会知道世界上有她爸爸的朋友。不过,可没人强迫您。看看排在您后面的长队, 申请的人多着呐! 爸爸暗暗责备自己:此时此刻我是生活在真正的兄弟情谊之中,可是我却像俄 国的犹太村落中某些资产阶级那样考虑问题。他终于在文件上签了字。 过了一星期, 他带着小姑娘来到了火车站,加入去费城的200人的队伍。她换 上了一件新斗篷,头上的帽子也能盖住她的耳朵。他不断偷眼看她,觉得她确实很 美,神态庄重自然,高高兴兴地穿着一身新衣服。他尽量显得不在意,克制着自己 被刺伤的感情。她竟然没有说一个不字就同意离开他。诚然,这对于大家都是件好 事;但是,倘若她眼下是如此满不在乎,那么将来又会怎样呢?她在性格上沉默寡 言,使他无法完全了解她的心思。她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许多母亲都盯着她看。爸 爸感到骄傲,但是又非常害怕。他们在候车室里站着,周围都是吵吵嚷嚷的母亲和 孩子。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车来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吼着,吐出一团团蒸汽,徐 徐驶入车站。人群当即潮水一般向门外涌去。 专为孩子们预订的车厢挂在从缅因州开来去波士顿的列车尾部,由一部鲍德温 4―6―0型的机车牵引。 人们顺着月台走去,最前面的是费城妇女委员会派来的注 册护士。到了人家那里要有礼貌,爸爸一面跟着走一面叮嘱。人家问你话,就要回 答。要大声说,别让人家听不见。一走过车站的拐角,他立即注意到外面街上有一 群国民警卫队员,头戴钢盔,胸前挎着来复枪,背对月台排成一列横队。前进的人 群停住了,打头的立即向后退,与后面的人挤在一起,前面的队伍出现了一些混乱。 接着,爸爸听见一声尖叫,发现四处都是巡警,顿时人群中出现了可怕的骚动。列 车上的乘客透过车窗吃惊地看到那些巡警开始隔开母亲和孩子们,把拼命蹬脚叫喊 的母亲一个个拖到月台尽头的卡车上。那是一些塔形车篷、铁链轮传动的里奥式军 车。孩子们四处逃散,有的被人踩踏。一位口淌鲜血的妇女从爸爸身旁跑过。火车 头喷出的蒸汽像一团团雾霭飘向车厢。铃声从容地响着。一个妇女出现在爸爸的面 前。她捧住腹部想说些什么,但是倒下了。爸爸一把抱起女儿,把她推上最近一节 车厢的平台安全的地方,然后转身照顾那个倒下的妇女。他把她从腋下托起,拖着 穿过人群,扶她坐到一张长凳上。就在这时,一名巡警注意到他,挥起警棍猛击他 的头部、肩部。你干嘛?爸爸喊着,不知道那疯子想拿他怎样。他向后躲人人群, 巡警追着他打;他踉踉跄跄地退出人群,仍然不断地挨着警棍。他终于倒下了。 警方的这次行动是在执行市警察局颁布的一项命令:禁止任何儿童离开马萨诸 塞州劳伦斯市。他们说这是为了孩子们好。如今这些孩子则跪在地上,扶着倒在血 泊中的父母的躯体,有的在歇斯底里地尖声哭叫。仅在几分钟之内,警方就把月台 扫荡一空。卡车开走了,国民警卫队也撤离了,只留下一些挨了打的、泣不成声的 大人和哭哭啼啼的孩子。爸爸也在其中。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喘息,神智还不十分清 醒。他仿佛听到了几分钟前的喧闹声。他听到了小姑娘的喊叫:爸爸!爸爸!霎时 间,他感到车站上的月台亮得异乎寻常;他发现火车不在了,心中不禁一惊,使他 完全清醒了。他还是听到了孩子的呼喊:爸爸!爸爸!他顺着铁轨望去,在车站尽 头几码以外的地方看见了开往费城那列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他霍地站起身飞奔过 去。爸爸!爸爸!列车缓缓启动了。他伸出双臂跌跌撞撞地奔上铁轨,终于抓住了 列车观察台的铁栏杆。列车越开越快,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脚下的枕木变得模糊 起来。他死死抓住栏杆不放,终于用膝盖顶住了观察台的突出部分,头部贴紧铁栅, 就像一个囚犯在乞求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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