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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在新罗歇尔,母亲几天来一直在牵挂着她的弟弟。他曾从纽约打来一两次电话, 但就是不说他为什么离家出走,现在待在什么地方,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他闪烁其 词,守口如瓶。她对他大发雷霆,他却无动于衷。接到他的电话之后,她便采取了 极端的一步,闯入他的卧室查看。室内与平时一样整洁,桌上放着网球拍的绷线器, 墙上架着小划艇的桨。他一向是自己整理房间的,即便如今不在,室内依然是一尘 不染。衣柜上放着头刷和象牙鞋拔,还有一只形状像顶针的小贝壳,上面粘着几粒 沙子,这是她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墙上贴着一幅从报刊上剪下来的肖像,是查尔斯 ・达纳・吉布森画的伊芙琳・内斯比特那个可怜虫。他没有收拾衣物,衬衫和衣领 塞满了抽屉。她歉疚地关上了房门。他是一个古怪的年轻人,从不结交朋友,孤僻、 内向,只是稍微有些懒散,对此他或许是无法掩饰,或许是不想掩饰。她知道父亲 不满意他的懒散,但他还是将他提升到更重要的职位上了。 外祖父是无法分担母亲的焦虑的。他晚年得子,如今对生活已经完全失去了实 际的感受。他90多岁了,是个退休的希腊和拉丁文教授,曾执教于俄亥俄州中部的 林荫学院,教出了一代又一代美国圣公会的神学学生。他是个乡村古典主义者,自 幼便在西部保留地赫德森县与约翰・布朗相识,如果你不打断他,他就会把这件事 一天说上20遍。父亲走后母亲愈来愈想念俄亥俄州的故居。那里的夏天充满着希望, 红翅膀的乌鸦从牧草场中飞上天空。老宅的家具陈设十分简朴,都是本乡本土的。 松木的梯格靠背椅。打蜡的榫接宽木条地板。她非常喜爱那座宅院,常和弟弟在炉 火照亮的地板上做游戏,总是她教他如何玩耍。冬天,他们将那匹叫贝西的母马套 在雪橇上,脖套上系上铃铛,在俄亥俄厚厚的湿雪地上滑行。她回想起弟弟比她的 儿子还要小的时候。她照料他,下雨天带着他在马厩上面的干草棚里偷偷玩过家家 的游戏,干草散发着温暖芳香的气息,马匹在下面打着鼻息,不时发出一阵嘶鸣。 星期日早晨,她穿上粉红色的上衣和雪白的长裤去教堂做礼拜,心中兴奋得怦怦地 跳。 她是个大骨架的孩子,高高的颧骨,一双灰色的眼睛,有些斜视。除了有4年 是在克利夫兰的一所寄宿学校读书外,她从未离开过林荫区。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嫁 给一个神学院的学生,但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她遇见了父亲;他正在中西部旅行, 为推销他的国旗和彩旗打通一些关系。在连续两次业务旅行中,他都到林荫区拜访 她。婚后她搬到东部时,把自己的父亲也带去了。随后,弟弟因为生活不能安顿下 来,便也成了新罗歇尔这个家庭的一名成员。时光流逝,如今她在时髦的布罗德维 尤大街山顶上一幢有遮阳篷的新式住宅里,独守空房,只有幼子与老父作伴,不禁 感到自己己被男性社会抛弃,并为不分昼夜随时向自己袭来的思乡怀旧之情而忿然 自责。 共和党就职委员会寄来了一封信,询问父亲的公司是否有意为明年1月总统 就职游行和舞会的装饰和烟火合同参加投标,到那时塔夫脱先生可望接替老罗斯福 出任总统。这对公司业务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可是父亲与弟弟都不在。她躲 进了花园寻求安慰。 时值9月下旬,鼠尾草、菊花、金盏花等花卉已经开放,沉甸 甸地在微风中摇曳。她顺着庭院的边缘散步,双手紧握。小男孩、从楼上的一个窗 口看着她,注意到她身体的向前运动使她的衣服前后摆动,她的裙摆由一侧摆向另 一侧,不断拂着路边的小草。他手中拿着他父亲从格陵兰岛西北部约克角寄来的一 封信。这封信是由一艘供应船“埃里克”号带回美国的;“埃里克”号给格陵兰皮 尔里队长的狗运去了35吨鲸肉。母亲将原信抄了一遍便即刻扔入了垃圾箱,因为信 上死鲸鱼的气味太刺鼻了。但是小男孩又把它拾了回来,时间一长,信封上的油渍 经他那双小手的抚摩,渗入了纸张的每一根纤维。眼下,这封信已经是半透明的了。 这时,小男孩看到母亲从枫树下斑斑点点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的金发入时地盘 在头上,像太阳一样耀眼。她鹄立片刻,似乎在谛听什么。她双手举到耳边,然后 慢慢地在花圃旁跪下。她开始用手在地上刨了起来。小男孩离开窗口,飞奔下楼。 他穿过厨房,出了后门,发现前面是那个爱尔兰女仆,她跑着越过庭院,双手在围 裙上揩拭。 母亲已经挖出了一个包裹,正放在膝盖上拂去上面的泥土。女仆发出一声惊叫, 在胸前划起十字。小男孩想凑上前去看个究竟,可是母亲与女仆正跪在地上,使他 一时无法越过她们。母亲的面色惨白,神情紧张,脸上的全部骨骼骤然增大了许多, 原先他所敬爱的那位丰腴美丽的女子似乎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朽迈老妪。在她们 拂拭泥土之时,他看到了一个婴儿,眼上、嘴上还沾着泥土,双目紧闭,满面皱纹, 身体瘦小。这是个皮肤棕色的婴儿,紧紧地裹在一条线毯里。母亲解开了他的小手, 他发出微弱的哭声,两个女人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了。女仆跑回了屋内。小男孩跟在 母亲的身旁奔跑,棕肤婴儿的一双小手在空中挥舞。 两个女人将婴儿放在厨房桌子上的一个脸盆里给他洗澡。这是个初生的婴儿, 身上的血污尚未洗去。女仆检查了脐带,说它是被咬断的。她们用几条毛巾将婴儿 裹起之后,母亲慌忙到前厅给医生打电话。小男孩紧紧盯着婴儿,看他是否还在呼 吸。婴儿几乎动也不动。接着他的小手抓住了毛巾,他慢慢转过脸,似乎那紧闭的 双眼看到了什么东西。 医生乘福特牌的出诊车赶来后,被引进了厨房。他将听诊器放在婴儿那瘦骨嶙 峋的胸部,拨开他的嘴,将手指伸进他的喉咙。这些人真是的,他摇摇头感叹着, 嘴角随两颊的肌肉在颤动。母亲向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她如何听到脚下地里发出 啼哭声,听到的那一瞬间似乎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听见。要是当时我继续走呢,她自 言自语道。医生要了一些热水。他从药箱中取出一件器具。女仆紧紧地抓住挂在胸 前的小十字架。这时门铃响了,小男孩跟女仆进了前厅开门,是巡警闻讯赶到。母 亲出来把情形经过又叙述了一遍后,那巡警问是否可以用一下电话。电话就在靠近 前门的一张桌子上。他摘下头盔,拿起电话,把听筒贴在耳上,等待接线员说话。 他向小男孩眨了眨眼睛。 过了不到一小时,从邻街一户人家的地窖里找来了一个黑女人。她是这一带的 洗衣妇,如今坐在门外一辆警察的救护车里。母亲将婴儿抱出来递给她,那女人接 过婴儿哭了起来。她是如此年轻,使母亲不禁一怔。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稚气、漂 亮,棕色的皮肤像深色巧克力,头发显得碎短凌乱。有一个护士在照料她。母亲退 到人行道上。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她问医生。慈善病房,他说。以后她还要受到 控告呢。控告什么?母亲追问。噢,我想是谋杀未遂吧。她有家吗?母亲又问。没 有,太大,巡警回答说。据我们了解没有。医生拉下圆顶礼帽的帽沿走到他的汽车 前,将药箱放到座位上。母亲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来负责这件事。请领她到屋里 去。尽管医生提出了最切实际的处理意见,巡警也再三告诫,但她还是打定了主意。 于是,这个年轻的黑人女子和她的孩子便被安顿在顶层的小房问里。母亲打了 好几个电话,取消了服务社的会议,在起居室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她痛切地感 到了丈夫的不在,责备自己竟如此轻易地同意他出外旅行。现在根本无法把自己生 活中遇到的难题和忧虑告诉丈夫。她要到明年夏天才能收到丈夫的信。她睁大眼睛 凝视着天花板,似乎为了要把天花板看穿。那黑人姑娘和她的孩子给宅院带来了一 种不幸、混乱的感觉,如今这种感觉已经像某种传染病一样在此处留住。她不禁感 到恐惧。她走到窗前。每天早上她都看到这些洗衣妇从北大街的无轨电车路线上出 现,一个个爬上山来,再散入各家各户。四处流动的意大利园艺工人来这里整修草 坪。那些卖冰人跟在自己的大车旁,看着马匹拉挽绳吃力地将吱吱嘎嘎的运冰车拖 上山顶。 那天黄昏,山脚下的夕阳血一般的猩红,像是从山上滚落下来那样。夜深了, 小男孩一觉醒来,发现母亲坐在床边正端详自己。她那金黄的头发梳成了辫子。当 她俯身吻他时,丰满的乳房柔软地贴着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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