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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 透过栅栏,穿过攀绕的花枝的空档,我看见他们在打球。他们朝插着小旗的地 方走过来,我顺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在那棵开花的树旁草地里找东西。他们把小 旗拔出来,打球了。接着他们又把小旗插回去,来到高地①上,这人打了一下,另 外那人也打了一下。他们接着朝前走,我也顺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离开了那棵开 花的树,我们沿着栅栏一起走,这时候他们站住了,我们也站住了。我透过栅栏张 望,勒斯特在草丛里找东西。 “球在这儿,开弟②。”那人打了一下。他们穿过草地往远处走去仓我贴紧栅 栏,瞧着他们走开。 “听听,你哼哼得多难听。”勒斯特说。“也真有你的,都三十三了,还这副 样子。我还老远到镇上去给你买来了生日蛋糕呢。别哼哼唧唧了。你就不能帮我找 找那只两毛五的*(左钅右崩)子儿,好让我今儿晚上去看演出。” 他们过好半天才打一下球,球在草场上飞过去。我顺着栅栏走回到小旗附近 去。小旗在耀眼的绿草和树木间飘荡。 “过来呀。”勒斯特说,“那边咱们找过了。他们一时半刻问不会再过来的。 咱们上小河沟那边去找,再晚就要让那帮黑小子捡去了。” 小旗红红的,在草地上呼呼地飘着。这时有一只小鸟斜飞下来停歇在上面。勒 斯特扔了块上过去。小旗在耀眼的绿草和树木间飘荡。我紧紧地贴着栅栏。 “快别哼哼了。”勒斯特说。“他们不上这边来,我也没法让他们过来呀,是 不是。你要是还不住口,姥姥③就不给你做生日了。你还不住口,知道我会怎么 样。我要把那只蛋糕全都吃掉。连蜡烛也吃掉。把三十三根蜡烛全都吃下去。来 呀,咱们上小河沟那边去。我得找到那只*(左钅右崩)子儿。没准还能找到一只 掉在那儿的球呢。哟。他们在那儿。挺远的。瞧见没有。”他来到栅栏边,伸直了 胳膊指着。“看见他们了吧。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来吧。” 我们烦着栅栏,走到花园的栅栏旁,我们的影子落在栅栏上,在栅栏上;我的 影子比勒斯特的高。我们来到缺口那儿,从那里钻了过去。 “等一等。”勒斯特说。“你又挂在钉子上了。你就不能好好的钻过去不让衣 服挂在钉子上吗。” 凯蒂把我的衣服从钉子上解下来,我们钻了过去。④凯蒂说,毛莱舅舅关照 了,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们,咱们还是猫着腰 *这一章是班吉明(”班吉”)的独白。这一天是他三十三岁生日。他在叙述 中常常回想到过去不同时期的事,下文中译者将一一加注说明。 ①指高尔夫球的发球处。 ②“开弟”,原文为Caddle,本应译为“球童”,但此指在原文中与班 吉姐姐的名字,凯蒂”(Caddy)恰好同音,班吉每次听见别人叫球童,便会 想起心爱的姐但,哼叫起来。 ③康普生家的黑女佣迪尔西,她是勒斯特的外祖母。 ④班吉的衣服被钩住,使他脑子里浮现出另一次他的衣服在栅栏缺口处被挂住 的情景。那是在1900年圣诞节前两天(12月23日),当时,凯蒂带着他穿 过栅栏去完成毛莱舅舅交给他们的一个任务--送情书去给隔壁的帕特生太太。 mpanel(1); 吧。猫着腰,班吉。象这样,懂吗。我们猫下了腰,穿过花园,花儿括着我们,沙 沙直响。地绷绷硬。我们又从栅栏上翻过去,几只猪在那儿嗅着闻着,发出了哼哼 声。凯蒂说,我猜它们准是在伤心,因为它们的一个伙伴今儿个给宰了。地绷绷 硬,是给翻掘过的,有一大块一大块土疙瘩。 把手插在兜里,凯蒂说。不然会冻坏的。快过圣涎节了,你不想让你的手冻坏 吧,是吗。 “外面太冷了。”威尔许说。①“你不要出去了吧。” “这又怎么的啦。”母亲说。 “他想到外面去呢。”威尔许说。 “让他出去吧。”毛莱舅舅说。 “天气太冷了。”母亲说。“他还是呆在家里得了。班吉明。好了,别哼哼 了。” “对他不会有害处的。”毛莱舅舅说。 “喂,班吉明。”母亲说。“你要是不乖,那只好让你到厨房去了。” “妈咪说今儿个别让他上厨房去。”威尔许说。“她说她要把那么些过节吃的 东西都做出来。” “让他出去吧,卡罗琳。”毛莱舅舅说。“你为他操心大多了,自己会生病 的。” “我知道。”母亲说。“有时候我想,这准是老天对我的一种惩罚。” ①同一天,时间稍早,在康普生家。威尔许是康普生家的黑小厮,迪尔西的大 儿子。前后有三个黑小厮服侍过班吉。1905年前是威尔许,1905年以后是 T.P.(迪尔西的小儿子),“当前”(1928年)则是勒斯特(迪尔西的外 孙)。福克纳在本书中用不同的黑小厮来标明不同的时序。 “我明白,我明自。’毛莱舅舅说。“你得好好保重。我给你调一杯热酒吧。” “喝了只会让我觉得更加难受。”母亲说。“这你不知道吗。” “你会觉得好一些的。”毛莱舅舅说。“给他穿戴得严实些,小子,出去的时 间可别大长了。” 毛莱舅舅走开去了。威尔许也走开了。 “别吵了好不好。”母亲说。“我们还巴不得你快点出去呢,我只是不想让你 害病。” 威尔许给我穿上套鞋和大衣,我们拿了我的帽子就出去了。毛莱舅舅在饭厅 里,正在把酒瓶放园到酒柜里去。 “让他在外面呆半个小时,小子。”毛莱舅舅说。“就让他在院子里玩得 了。” “是的,您哪。”威尔许说。“我们从来不让他到外面街上去。” 我们走出门口。阳光很冷,也很耀眼。 “你上哪儿去啊。”威尔许说。“你不见得以为是到镇上去吧,是不是啊。” 我们走在沙沙响的落叶上。铁院门冰冰冷的。“你最好把手插在兜里。”威尔许 说。“你的手捏在门上会冻坏的,那你怎么办。你干吗不待在屋子里等他们呢。” 他把我的手塞到我口袋里去。我能听见他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我能闻到冷的气 味①。铁门是冰冰冷的。 “这儿有几个山核桃。好哎。窜到那棵树上去了,瞧呀,这儿有一只松鼠,班 吉。” 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 ①班吉虽是白痴,但感觉特别敏锐,各种感觉可以沟通。 “你还是把手插回到兜里去吧。” 凯蒂在走来了。接着她跑起来了,她的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晃到这边又晃到 那边。 “嗨,班吉。”凯蒂说。她打开铁门走进来,就弯下身子。凯蒂身上有一股树 叶的香气。“你是来接我的吧。”她说。“你是来等凯蒂的吧。威尔许,你怎么让 他两只手冻成这样。” “我是叫他把手放在兜里的。”威尔许说、‘他喜欢抓住铁门。” “你是来接凯蒂的吧。”她说,一边搓着我的手。“什么事。你想告诉凯蒂什 么呀。”凯蒂有一股树的香味,当她说我们这就要睡着了的时候,她也有这种香 味。 你哼哼唧唧的干什么呀,勒斯特说。①等我们到小河沟你还可以看他们的嘛。 哪。给你一根吉姆生草②。他把花递给我。我们穿过栅栏,来到空地上。 “什么呀。”凯蒂说。③,‘你想跟凯蒂说什么呀。是他们叫他出来的吗,威 尔许?” “没法把他圈在屋里。”威尔许说。“他老是闹个没完,他们只好让他出来。 他一出来就直奔这儿,朝院门外面张望。” “你要说什么呀。”凯蒂说。“你以为我放学回来就是过圣诞节了吗。你是这 样想的吧。圣诞节是后天。圣诞老公公,班吉。圣诞老公公。来吧,咱们跑回家去 暖和暖和。”她拉住我的手;我们穿过了亮晃晃、沙沙响的树叶。我们跑上台阶, 离开亮亮的寒冷, ①这一段回到”当前”。 ②一种生长在牲口棚附近的带刺的有恶臭的毒草,拉丁学名为“Datura stramonium”,开喇叭形的小花。 ③又回到1900年12月23日,紧接前面一段回忆。 走进黑黑的寒冷。毛莱舅舅正把瓶子放回到酒柜里去,他喊凯蒂。凯蒂说, “把他带到炉火跟前去,威尔许。跟威尔许去吧。”他说。“我一会儿就 来。” 我们来到炉火那儿。母亲说, “他冷不冷,威尔许。” “一点不冷,太太。”威尔许说。 “给他把大衣和套鞋脱了。”母亲说。“我还得跟你说多少遍,别让他穿着套 鞋走到房间里来。” “是的,太太。”威尔许说。“好,别动了。”他给我脱下套鞋,又来解我的 大衣钮扣。凯蒂说, “等一等,威尔许。妈妈,能让他再出去一趟吗。我想让他陪我去。” “你还是让他留在这儿得了。”毛莱舅舅说。“他今天出去得够多的了。” “依我说,你们俩最好都呆在家里。”母亲说。“迪尔西说,天越来越冷 了。” “哦,妈妈。”凯蒂说。 “瞎说八道。”毛莱舅舅说。“她在学校里关了一整天了。她需要新鲜空气。 快走吧,凯丹斯①。” “让他也去吧,妈妈。”凯蒂说。“求求您。您知道他会哭的。” “那你干吗当他的面提这件事呢。”母亲说。“你干吗进这屋里来呢。就是要 给他个因头,让他再来跟我纠缠不清。你今天在外面呆的时间够多的了。我看你最 好还是坐下来陪他玩一会 ①”凯蒂”是小名,正式的名字是”凯丹斯”。 儿吧。” “让他们去吧,卡罗琳。”毛莱舅舅说。“挨点儿冷对他们也没什么害处。记 住了,你自己可别累倒了。” “我知道。”母亲说。“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怕过圣诞节。没有人知道。我可不 是那种精力旺盛能吃苦耐劳的女人。”为了杰生①和孩子们,我真希望我身体能结 实些。” “你一定要多加保重,别为他们的事操劳过度。”毛莱舅舅说。“快走吧,你 们俩。只是别在外面呆太久了,听见了吗。你妈要担心的。” “是咧,您哪。”凯蒂说。“来吧,班吉。咱们又要出去罗。”她给我把大衣 扣子扣好,我们朝门口走去。 “你不给小宝贝穿上套鞋就带他出去吗。”母亲说。“家里乱哄哄人正多的时 候,你还想让他得病吗。” “我忘了。”凯蒂说。“我以为他是穿着的呢。” 我们又走回来。“你得多动动脑子。”母亲说。别动了威尔许说。他给我穿上 套鞋。“不定哪一天我就要离开人世了,就得由你们来替他操心了。”现在顿顿脚 威尔许说。“过来跟妈妈亲一亲,班吉明。” 凯蒂把我拉到母亲的椅子前面去,母亲双手捧住我的脸,捞着把我搂进怀里。 “我可怜的宝贝儿。”她说。她放开我。“你和威尔许好好照顾他,乖妞 儿。” “是的,您哪。”凯蒂说。我们走出去。凯蒂说, “你不用去了,威尔许。我来管他一会儿吧。” ①康普生先生的名字叫”杰生”,他的二儿子也叫“杰生”。这里指的是康普 生先生。 “好咧。”威尔许说。“这么冷,出去是没啥意思。”他走开去了,我们在门 厅里停住脚步,凯蒂跪下来,用两只胳膊搂住我,把她那张发亮的冻脸贴在我的脸 颊上。她有一股树的香味。 “你不是可怜的宝贝儿。是不是啊。你有你的凯蒂呢。你不是有你的凯蒂姐 吗。” 你又是嘟哝,又是哼哼,就不能停一会儿吗,勒斯特说。①你吵个没完,害不 害臊。我们经过车房,马车停在那里。马车新换了一只车轱辘。 “现在,你坐到车上去吧,安安静静地坐着,等你妈出来。”迪尔西说。②她 把我推上车去。T.P.拉着缰绳。“我说,我真不明白杰生干吗不去买一辆新的 轻便马车。”迪尔西说,“这辆破车迟早会让你们坐着坐着就散了架。瞧瞧这些破 轱辘。” 母亲走出来了,她边走边把面纱放下来。她拿着几支花儿。 “罗斯库司在哪儿啦。”她说。 “罗斯库司今儿个胳膊举不起来了。”迪尔西说,“T.P.也能赶车,没事 儿。” “我可有点担心。”母亲说。“依我说,你们一星期一次派个人给我赶赶车也 应该是办得到的。我的要求不算高嘛,老天爷知道。” “卡罗琳小姐③,罗斯库司风湿病犯得很厉害,实在干不了 ①回到“当前”。 ②下面一大段文字,是写班吉看到车房里的旧马车时所引起的有关坐马车的一 段回忆。事情发生在1912年。康普生先生已经去世。这一天,康普生太太戴了 面纱拿着花去上坟。康普生太太与迪尔西对话中提到的昆丁是个小女孩,不是班吉 的大哥(这个昆丁已于1910年自杀),而是凯蒂的私生女。对话中提到的罗斯 库司,是迪尔西的丈夫。 ③美国南方种植园中的黑女佣,从小带东家的孩子,所以到她们长大结婚后仍 然沿用以前的称呼。 什么活,这您也不是不知道。”迪尔西说。“您就过来上车吧。T.P.赶车的本 领跟随罗斯库司一样好。” “我可有点儿担心呢。”母亲说。“再说还带了这个小娃娃。” 迪尔西走上台阶。“您还管他叫小娃娃。”她说。她抓住了母亲的胳膊。“他 跟T.P.一般大,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快走吧,如果您真的要去。” “我真担心呢。”母亲说。她们走下台阶,迪尔西扶母亲上车。“也许还是翻 了车对我们大家都好些。”母亲说。 “瞧您说的,您害臊不害臊。”迪尔西说。“您不知道吗,光是一个十八岁的 黑小伙儿也没法能让‘小王后’撒腿飞跑,它的年纪比T.P.跟班吉加起来还 大。T.P.,你可别把‘小王后’惹火了,你听见没有。要是你赶车不顺卡罗琳 小姐的心,我要让罗斯库司好好打你一顿。他还不是打不动呢。” “知道了,妈。”T.P.说。 “我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的。”母亲说。“别哼哼了,班吉明。” “给他一支花拿着。”迪尔西说:“他想要花呢。”她把手伸了进来。 “不要,不要。”母亲说。“你会把花全弄乱的。” “您拿住了。”迪尔西说。“我抽一支出来给他。”她给了我一支花,接着她 的手缩回去了。 “快走吧,不然小昆丁看见了也吵着要去了。”迪尔西说。 “她在哪儿。”母亲说。 “她在屋里跟勒斯特一块儿玩呢。”迪尔西说。“走吧,就按罗斯库司教你的 那样赶车吧。” “好咧,妈。”T.P.说。“走起来呀,‘小王后’。” “小昆丁。”母亲说,“可别让她出来。” “当然不会的。”迪尔西说。 马车在车道上颠晃、碾轧着前进。“我把小昆丁留在家里真放心不下。”母亲 说。“我还是不去算了。T.P.。”我们穿过了铁院门,现在车子不再颠了。 T.P.用鞭子抽了“小王后”一下。 “我跟你说话呢,T.P.。”母亲说。 “那也得让它继续走呀。”T.P.说。“得让它一直醒着,不然就回不到牲 口棚去了。” “你掉头呀。”母亲说。“把小昆丁留在家里我不放心。” “这儿可设法掉头。”T.P.说。过了一会儿,路面宽一些了。 “这儿总该可以掉头了吧。”母亲说。 “好吧。”T.P.说。我们开始掉头了。 “你当心点,T.P.。”母亲说,一面抱紧了我。 “您总得让我掉头呀。”T・P・说。“吁,‘小王后’。”我们停住不动了。 “你要把我们翻出去了。”母亲说。 “那您要我怎么办呢。”T・P・说。 “你那样掉头我可害怕。”母亲说。 “驾,‘小王后’。”T・P・说。我们又往前走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一走开,迪尔西准会让小昆丁出什么事的。”母亲说。 “咱们得快点回家。” “走起来,驾。”T・P・说。他拿鞭子抽“小玉后”。 “喂,T・P・。”母亲说,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听见“小王后’脚下的得得 声,明亮的形体从我们两边平稳地滑过去,它们的影子在“小王后”的背上掠过。 它们象车轴糊明亮的顶端一样向后移动。接着,一边的景色不动了,那是个有个大 兵的大白岗亭。另外那一边还在平稳地滑动着,只是慢下未了。 “你们干什么去?”杰生说。他两只手插在兜里,一支铅笔架在耳朵后面。 “我们到公墓去。”母亲说。 “很好。”杰生说。“我也没打算阻拦你们,是不是。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 一个,没别的事了吗?” “我知道你不愿去。”母亲说。“不过如果你也去的话,我就放心得多了。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杰生说。“反正父亲和昆丁也没法再伤害你了。” 母亲把手绢塞到面纱底下去。“别来这一套了,妈妈。”杰生说。“您想让这 个大傻子在大庭广众又吼又叫吗。往前赶车吧,T.P.。” “走呀,‘小王后’。”T.P.说。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母亲说。“反正要不了多久我也会跟随你父亲到地 下去了。” “行了。”杰生说。 “吁。”T.P.说。杰生又说, “毛莱舅舅用你的名义开了五十块钱支票。你打算怎么办。” “问我干什么。”母亲说。“我还有说话的份儿吗。我只是想不给你和迪尔西 添麻烦。我快不在了,再往下就该轮到你了。” “快走吧,T・P・。”杰生说。 “走呀,‘小王后’。”T.P.说。车旁的形体又朝后面滑动,另一边的形 体也动起来了,亮晃晃的,动得很快,很平稳,很象凯蒂说我们这就要睡着了时的 那种情况。 整天哭个没完的臭小子,勒斯特说。①你害不害臊。我们 ①回到“当前”。 从牲口拥当中穿过去,马厩的门全部敞着。你现在可没有花斑小马驹骑罗,勒斯特 说。泥地很干,有不少尘土。屋顶塌陷下来了。斜斜的窗口布满了黄网丝。你干吗 从这边走。你想让飞过来的球把你的脑袋敲破吗。 “把手插在兜里呀。”凯蒂说。“不然的话会冻僵的。你不希望过圣诞节把手 冻坏吧,是不是啊。”① 我们绕过牲口棚。母牛和小牛犊站在门口,我们听见“王子”、“小王后”和 阿欢在牲口棚里顿脚的声音。“要不是天气这么冷,咱们可以骑上阿欢去玩儿 了。”凯蒂说。“可惜天气太冷,在马上坐不住。”这时我们看得见小河沟了,那 儿在冒着烟。“人家在那儿宰猎。”凯蒂说。“我们回家可以走那边,顺便去看 看。”我们往山下走去。 “你想拿信。”凯蒂说。“我让你拿就是了。”她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 我的手里。“这是一件圣诞礼物。”凯蒂说。“毛莱舅舅想让帕特生太太喜出望外 呢。咱们交给她的时候可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好,你现在把手好好的插到兜里去 吧。”我们来到小河沟了。 “都结冰了。”凯蒂说,“瞧呀。”她砸碎冰面,捡起一块贴在我的脸上。 “这是冰。这就说明天气有多冷。”她拉我过了河沟,我们往山上走去。“这事咱 们跟妈妈和爸爸也不能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这件事会让妈妈、爸爸 和帕特生先生都高兴得跳起来,帕特生先生不是送过糖给你吃吗。你还记得夏天那 会儿帕特生先生送糖给你吃吗。” ①班吉看到牲口棚,脑子里又出现圣诞节前与凯蒂去送信,来到牲口棚附近时 的情景。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道栅栏。上面的藤叶干枯了,风把叶子刮得格格地响。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毛莱舅舅不派威尔许帮他送信。”凯蒂说,“威尔许 是不会多嘴的。”帕特生太太靠在窗口望着我们。 “你在这儿等着。”凯蒂说。“就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把信给 我。”她从我口袋里把信掏出来。“你两只手在兜里搁好了。”她手里拿着信,从 栅栏上爬过去,穿过那些枯黄的、格格响着的花。帕特生太太走到门口,她打开 门,站在那儿。 帕特生先生在绿花丛里砍东西。①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对着我瞧。帕特生太太 飞跑着穿过花园。我一看见她的眼睛我就哭了起来。你这白痴,帕特生太太说,我 早就告诉过他②别再差你一个人来了。把信给我。快。帕特生先生手里拿着锄头飞 快地跑过来。帕特生太太伛身在栅栏上,手伸了过来。她想爬过来。把信给我,她 说,把信给我。帕特生先生翻过栅栏。他把信夺了过去。帕特生太太的裙子让栅栏 挂住了。我又看见了她的眼睛。就朝山下跑去。 “那边除了房子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勒斯特说。③“咱们到小河沟那边去 吧。” 人们在小河沟里洗东西,其中有一个人在唱歌。我闻到衣服在空中飘动的气 味,青烟从小河沟那边飘了过来。 “你就呆在这儿。”勒斯特说。“你到那边去也没有什么好干。” ①这一段写另一次班吉单独一个人送信给帕特生太太,被帕特生先生发现的情 形。时间是1908年的春天或夏天,这时花园里已经有了“绿花丛”。在班吉的 脑子里”花”与“草”是分不清的。 ②指她的情人毛莱舅舅。 ③又回到“当前”。 的。他们会打你的,错不了。” “他想要干什么。”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勒斯特说。“他兴许是想到那边人们打球的 高地上去。你就在这儿坐下来玩你的吉姆生草吧。要是你想看什么,就看看那些在 河沟里玩水的小孩。你怎么就不能象别人那样规规矩矩呢。”我在河边上坐了下 来,人们在那儿洗衣服,青烟在往空中冒去。 “你们大伙儿有没有在这儿附近捡到一只两毛五的*(左钅右崩)子儿。”勒 斯特说。 “什么*子儿。” “我今天早上在这儿的时候还有的。”勒斯特说。“我不知在哪儿丢失了。是 从我衣兜这个窟窿里掉下去的。我要是找不到今儿晚上就没法看演出了。” “你的*子儿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小子。是白人不注意的时候从他们衣兜里掏 的吧。” “是从该来的地方来的。”勒斯特说。“那儿*子儿有的是。不过我一定要找 到我丢掉的那一只。你们大伙儿捡到没有。” “我可没时间来管*子儿。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你上这边来。”勒斯特说。“帮我来找找。” “他就算看见了也认不出什么是*子儿吧。” “有他帮着找总好一点。”勒斯特说。“你们大伙儿今儿晚上都去看演出 吧。” “别跟我提演出不演出了。等我洗完这一大桶衣服,我会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 来了。” “我敢说你准会去的。”勒斯特说。“我也敢打赌你昨儿晚上准也是去了的。 我敢说大帐篷刚一开门你们准就在那儿了。” “就算没有我,那儿的黑小子已经够多的了。至少昨儿晚上是不少。” “黑人的钱不也跟白人的钱一样值钱吗,是不是。” “白人给黑小子们钱,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要来一个白人乐队、反正会把钱都 捞回去的。这样一来,黑小子们为了多赚点钱,又得干活了。” “又没人硬逼你去看演出。” “暂时还没有。我琢磨他们还没想起这档子事。” “你干吗跟白人这么过不去。” “没跟他们过不去。我走我的桥,让他们走他们的路。我对这种演出根本没兴 趣。” “戏班子里有一个人,能用一把锯子拉出曲调来。就跟耍一把班卓琴似的。” “你昨儿晚上去了。”勒斯特说。“我今儿晚上想去。只要我知道在哪儿丢的 *子儿就好了。” “我看,你大概要把他带去吧。” “我。”勒斯特说。“你以为只要他一吼叫,我就非得也在那儿伺候他吗。” “他吼起来的时候,你拿他怎么办。” “我拿鞭子抽他。”勒斯特说。他坐在地上,把工装裤的裤腿卷了起来。黑小 子们都在河沟里玩水。 “你们谁捡到高尔夫球了吗。”勒斯特说。 “你说话别这么神气活现。依我说你最好别让你姥姥听见你这样说话。” 勒斯特也下沟了,他们都在那里玩水。他沿着河岸在水里找东西。 “我们早上到这儿来的时候还在身上呢。”勒斯特说。 “你大概是在哪儿丢失的。” “就是从我衣兜的这个窟窿里落下去的。”勒斯特说。他们在河沟里找来找 去。接着他们突然全都站直身子,停住不找了,然后水花乱溅地在河沟里抢夺起 来。勒斯特抢到了手,大家都蹲在水里,透过树丛朝小山岗上望去。 “他们在哪儿。”勒斯特说。 “还看不见呢。” 勒斯特把那东西放进兜里。他们从小山岗上下来了。 “瞧见一只球落到这儿来了吗。” “该是落到水里去了。你们这帮小子有谁瞧见或是听见了吗。” “没听见什么落到水里来呀。”勒斯特说。“倒是听见有一样东西打在上面的 那棵树上。不知道滚到哪儿去了。” 他们朝河沟里看了看。 “妈的。在沟边好好找找。是朝这边飞过来的。我明明看见的。” 他们在沟边找来找去。后来他们回到山岗上去了。 “你拾到那只球没有。”那孩子说。 “我要球干什么。”勒斯特说。“我可没看见什么球。” 那孩子走进水里。他往前走。他扭过头来又看看勒斯特。他顺着河沟往前走 着。 那个大人在山岗上喊了声“开弟”。那孩子爬出河沟,朝山岗上走去。 “瞧,你又哼哼起来了。”勒斯特说。“别吵了。” “他这会儿哼哼唧唧的干什么呀。” “天知道为的是什么。”勒斯特说。“他无缘无故就这样哼起来。都哼了整整 一个上午了。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吧,我想。” “他多大了。” “他都三十三了。”勒斯特说。“到今天早上整整三十三岁了。” “你是说,他象三岁小孩的样子都有三十年了吗。” “我是听我姥姥说的。”勒斯特说。“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我们要在蛋糕上 插三十三根蜡烛。蛋糕太小。都快插不下了。别吵了。回这边来。”他走过来抓住 我的胳膊。“你这老傻子。”他说。“你骨头痒痒欠抽是吗。” “我看你才不敢抽他呢。” “我不是没有抽过。马上给我住声。”勒斯特说。“我没跟你说过那边不能上 去吗。他们打一个球过来会把你脑袋砸碎的。来吧,上这儿来。”他把我拽回来。 “坐下。”我坐了下来,他把我的鞋子脱掉,又卷起我的裤管。“好,现在下水去 玩,看你还哭哭啼啼、哼哼唧唧不。” 我停住哼叫,走进水里①这时罗斯库司走来说去吃晚饭吧,凯蒂就说, 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呢。我可不去。 她衣服湿了。②我们在河沟里玩,凯蒂往下一蹲把衣裙都弄湿了,威尔许说, “你把衣服弄湿了,回头你妈要抽你了。” “她才不会做这样的事呢。”凯蒂说。 ①以上叙述的是“当前”的事,但班吉一走进水里,马上想起他小时候和凯蒂 在小河沟里玩水的情形。那是在1898年,当时班吉三岁,昆丁也只有八岁。 ②从这里起是1898年那一天稍早一些时候的事。这一天,班吉的奶奶死 去。 “你怎么知道。”昆丁说。 “我当然知道啦。”凯蒂说。“你又怎么知道她会呢?” “她说过她要抽的。”昆丁说。“再说,我比你大。” “我都七岁了。”凯蒂说。“我想我也应该知道了。” “我比七岁大。”昆丁说,“我上学了。是不是这样,威尔许。” “我明年也要上学。”凯蒂说,“到时候我也要上学的。是这样吗,威尔 许。” “你明知道把衣服弄湿了她会抽你的。”威尔许说。 “没有湿。”凯蒂说。她在水里站直了身子,看看自己的衣裙。“我把它脱 了。”她说。“一会儿就会干的。” “我谅你也不敢脱。”昆丁说。 “我就敢。”凯蒂说。 “我看你还是别脱的好。”昆丁说。 凯蒂走到威尔许和我跟前,转过身去。 “给我把扣子解了,威尔许。”她说。 “别替她解,威尔许。”昆丁说。 “这又不是我的衣服。”威尔许说。 “你给我解开,威尔许。”凯蒂说。“不然,我就告诉迪尔西你昨天干的好 事。”于是威尔许就帮她解开了扣子。 “你敢脱。”昆丁说。凯蒂把衣裙脱下,扔在岸上。这一来,她身上除了背心 和衬裤,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于是昆丁打了她一下耳光,她一滑,跌到水里去了。 她站直身子后,就往昆丁身上泼水,昆丁也往她身上泼水。水也溅到威尔许和我的 身上。于是威尔许抱我起来,让我坐在河岸上。他说要去告诉大人,于是昆丁和凯 蒂就朝他泼水。他躲到树丛后面去了。 “我要去告诉妈咪你们俩都淘气。”威尔许说。 昆丁爬到岸上,想逮住威尔许,可是威尔许跑开了,昆丁抓不到他。等昆丁拐 回来,威尔许停住了脚步,嚷嚷说他要去告发。凯蒂跟他说,如果他不去告发,他 们就让他回来。威尔许说他不去告发了,于是他们就让他回来。 “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昆丁说。“我们两个都要挨抽了。” “我不怕。”凯蒂说。“我要逃走。” “哼,你要逃走。”昆丁说。 “我是要逃走,而且永远也不回来。”凯蒂说。我哭了起来。凯蒂扭过头来 说,“别哭。”我赶紧收住声音。接着他们又在河沟里玩起来了。杰生也在玩。他 一个人在远一点的地方玩。威尔许从树丛后面绕出来,又把我抱到水里。凯蒂全身 都湿了,屁股上全是泥,我哭起来了,她就走过来,蹲在水里。 “好了,别哭。”她说。“我不会逃走的。”我就不哭了。凯蒂身上有一股下 雨时树的香味。 你倒是怎么的啦,勒斯特说。①你就不能别哼哼,跟大家一样好好玩水吗。 你干吗不带他回去。他们不是关照过你别让他跑出院子的吗。 他仍旧以为这片牧场还是他们家的呢,勒斯特说。反正从大房子那里谁也看不 到这地方。 我们可看到了。谁愿意看见傻子啊。看见了要倒楣的。 罗斯库司走来说去吃晚饭吧,凯蒂说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呢。② ①回到”当前”。 ②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不,已经到了。”罗斯库司说。“迪尔西说让你们全部回去。威尔许,把他 们带回来。”他往小山上走去,那头母牛在那里哞哞地叫唤。 “没准等我们走到家,我们身上就会干了。”昆丁说。 “都怪你不好。”凯蒂说。“我倒希望咱们真的挨上一顿鞭子。”她套上衣 裙,威尔许帮她扣好扣子。 “他们不会知道你们弄湿过衣服的。”威尔许说。“看不出来。除非我和杰生 告发你们。” “你会告发吗,杰生。”凯蒂说。 “告谁的事啊。”杰生说。 “他不会告发的。”昆丁说。“你会吗,杰生。” “我看他肯定会。”凯蒂说。“他会去告诉大姆娣①的。” “他可告诉不了大姆娣了。”昆丁说。“她病了。要是我们走得慢点,天就会 黑得让他们看不出来。” “我才不在乎他们看出来看不出来呢。”凯蒂说。“我自己跟他们说去。你背 他上山吧,威尔许。” “杰生是不会说的。”昆丁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做过一副弓箭吧,杰生。” “都已经断了。”杰生说。 “让他去告发好了。”凯蒂说。“我一点儿也不怕。你背毛莱③上山呀,威尔 许。”威尔许蹲下身来,我趴到他的背上去。 今儿晚上咱们看演出时见,勒斯特说。我们走吧。咱们非 ①原文为Damuddy,这是康普生家孩子对他们奶奶的特殊的爱称。 ②“毛莱”是班吉的原名。康音生太太发现小儿子是个低能儿后,使把他的 名字从“毛菜”(这也是她弟弟的名字)改为”班吉明”。“改名”一事发生在 1900年。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自己这方面的责任。 得找到那只*子儿不可。① “如果我们慢慢走,等我们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昆丁说。② “我不想慢慢走。”凯蒂说。我们朝山岗上爬,可是昆丁却不跟上来。等我们 走到能闻到猪的气味的地方,他还呆在河沟边。那些猪在角落里猪槽前哼着拱着。 杰生跟在我们后面,两只手插在兜里。罗斯库司在牲口棚门口挤牛奶。 那些母牛奔跑着从牲口棚里跳出来。③ “又吼了。”T・P・说。“吼个没完。我自己也想吼呢。哎唷。” 昆丁又踢了T.P.一脚。他把T・P・踢进猪儿吃食的木槽,T・P・就躺倒在那 里。“好家伙。”T・P・说,“他以前也是这样欺侮我的。你们都看见这个白人又 踢我了吧。哎唷。” 我先没哭,可是我脚步停不下来了。我先没哭,可是地变得不稳起来,我就哭 了。④地面不断向上斜,牛群都朝山岗上奔去,T・P・想爬起来。他又跌倒了,牛 群朝山岗下跑去。昆丁拉住我的胳膊,我们朝牲口棚走去。可是这时候牲口棚不见 了,我们只得等着,等它再回来。我没见到它回来。它是从我们背后来的,接着昆 丁扶我躺在牛吃食的木槽里。我抓紧了木槽的边儿。它也想走开,我紧紧地抓住了 它。牛群又朝山岗下跑去,穿过了大门。我脚步停不下来。昆丁和T・P・一边打架 一边上山岗。T.P.从山岗上滚下来,昆丁把他拽上山岗。昆丁又打T.P.。 我脚步停不下来。 “站起来。”昆丁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儿。我不回来 ①回到“当前”。勒斯特带班吉离开河沟。 ②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③回到“当前”。他们俩又走到牲口棚前,使班吉勾起了下面那一段回忆。那 是在凯蒂结婚的那天--1910年4月25日。那天,黑小厮T.P.与班吉偷 酒喝。下面写他们喝醉后的事。 ④班吉也摔倒在地,这几段描写他失去了方向感后的感觉。 你不许走。” “我和班吉还要回进去看结婚呢。”T.P.说。“哎唷。” 昆丁又揍了T・P・一下。接着他把T・P・按在墙上撞。T・P・在笑。每回昆丁 把他往墙上撞他都想叫哎唷,可是他嘻嘻地笑着喊不出来。我不哭了。可是我脚步 停不下来。T・P・跌倒在我身上,牲口棚的门飞了开去。门朝山岗下滚去,T・ P・自己一个人在乱打乱蹬,他又倒了下来。他还在笑,可是我脚步停不下来,我 想爬起来却又倒了下来,我脚步停不下来。威尔许说, “你们闹够了。真要闹翻天了。别吼啦。” T.P.还在嘻嘻地笑。他重重地瘫倒在门上,笑了又笑。“哎唷。”他说。 “我和班吉还要回进去看结婚呢。沙示汽水①啊。”T.P.说。 “轻点儿。”威尔许说。“你在哪儿弄到的。” “在地窖里拿的。”T.P.说。“哎唷。” “轻点儿。”威尔许说。“地窖的什么地方。” “到处都是。”T・P・说。他笑得更疯了。“还有一百多瓶呢。有一百多万瓶 呢。注意啦,黑小子,我可要吼啦。” 昆丁说,“把他拖起来。” 威尔许把我拖了起来。 “把这个喝下去,班吉。”昆丁说。玻璃杯是热的。②“别喊了,快。”昆丁 说。“把这个喝下去。” “沙示汽水。”T.P.说。“让我来喝,昆丁少爷。” “你给我闭嘴。”威尔许说。“昆丁少爷要把你抽得昏过去 ①实际上该是结婚用的香滨酒。 ②昆丁给班吉喝的大概是醒酒用的热咖啡。 呢。” “按住他,威尔许。”昆丁说。 他们按住了我。那东西流在我下巴上和衬衫上,热呼呼的。 “喝下去。”昆丁说。他们抱住我的头。那东西在我肚子里热烘烘的,我又忍 不住了。我现在大叫起来了,我肚子里出了什么事儿,我叫唤得更厉害了,他们就 一直按住了我,直到肚子里平静下来了。这时我住声了。那东西还在周围转悠,接 着一些人影出现了。“把谷仓的门打开,威尔许。”他们走得很慢。“把那些空麻 袋铺在地上。”他们走得快些了,可以说是很快了。“好,现在提起他的脚。”他 们继续往前走,又平稳又明亮。我听见T・P・在笑。我随着他们往前走,爬上明亮 的山坡。① 到了小山岗顶上威尔许把我放下来。“上来呀,昆丁。”他喊道,回头朝山岗 下望去。昆丁仍然站在河沟边。他正朝阴影笼罩的河沟扔石子。 “让这个傻瓜蛋呆在那儿好了。”凯蒂说。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就往前走,经 过了牲口棚,走进院门。砖砌的走道上有一只癫蛤蟆,它蹲在路当中、凯蒂从它头 上跨了过去,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来呀,毛莱。”她说。它还蹲在那儿,杰生用脚尖去捅捅它。 “它会让你长一个大疣子的。”威尔许说。癫蛤蟆跳了开去。 “来呀,毛莱。”凯蒂说。 “家里今儿晚上有客人。”威尔许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①实际上是班吉这时在麻袋上渐渐睡去,他朦胧中感到好象在上山。当时的 感觉只使处在“当前”的他回想起1898年那一天的情景。 “灯全亮着。”威尔许说。“每扇窗子里都亮着灯呢。” “依我看,只要高兴,没有客人也可以把灯全都开着的。”凯蒂说。 “肯定是有客人。”威尔许说。“你们最好还是打后门进去,悄悄地溜上楼 去。” “我不怕。”凯蒂说。“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人坐着的客厅里去。” “你这样做,你爸爸准会抽你一顿。”威尔许说。 “我才不怕呢。”凯蒂说。“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厅里去。我要大大咧咧地 走进餐厅去吃晚饭。” “有你坐的地方吗。”威尔许说。 “我就坐在大姆娣的座位上。”凯蒂说。“她现在在床上吃饭。” “我饿了。”杰生说。他越过我们,在走道上跑了起来。他双手插在兜里,他 摔倒了。威尔许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你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走路就稳当了。”威尔许说。“你这么胖,等快摔跤 时,再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稳住身子,可就来不及了。” 父亲站在厨房台阶前。 “昆丁在哪儿。”他说。 “他正在小道上走来呢。”威尔许说。昆丁在慢慢地走来。他的白衬衫望过去 白蒙蒙的一片。 “哦。”父亲说。灯光顺着台阶照下来,落在他身上。 “凯蒂和昆丁方才打水仗了。”杰生说。 我们等待着。 “真的吗。”父亲说。昆丁走过来了,父亲说,“今天晚上你们在厨房里吃 饭。”他弯下身子把我抱起来,顺着台阶泻下来的灯光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可以 从高处望着凯蒂、杰生、昆丁和威尔许。父亲转身朝台阶走去。“不过,你们得安 静些。”他说。 “干吗要我们安静,爸爸。”凯蒂说。“家里来客人了吗。” “是的。”父亲说。 “我早告诉你们家里有客人嘛。”威尔许说。 “你没说。”凯蒂说。“是我说有客人的。反正我有这个意思。” “别吵了。”父亲说。他们不作声了,父亲开了门,我们穿过后廊走进厨房。 迪尔西在厨房里,父亲把我放进椅子,把围嘴围好,又把椅子推到桌子跟前。桌子 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你们现在都听从迪尔西的指挥。”父亲说。“迪尔西,让他们尽量声音轻 点。” “好的,老爷。”迪尔西说。父亲走了。 “记住了,现在要听迪尔西指挥了。”他在我们背后又说了一句。我把脸伛到 饭菜上去。热气直往我脸上冲来。 “今天晚上让大伙儿听我指挥吧,爸爸。”凯蒂说。 “我不要。”杰生说。“我要听迪尔西的。” “要是爸爸说了,那你就得听我的。”凯蒂说。“让他们听我的吧。” “我不嘛。”杰生说。“我不要听你的。” “别吵了。”父亲说。“那你们就听凯蒂的得了。迪尔西,等他们吃完了,就 走后楼梯把他们带上楼去。” “好咧,老爷。”迪尔西说。 “行了吧。”凯蒂说。“现在,我看你们都得听我的了吧。” “你们都给我住嘴。”迪尔西说。“今天晚上你们得安静点。” “干吗我们今天晚上得安静呀。”凯蒂压低声音问道。 “不用多问。”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的。”她拿来了我的碗。碗 里热气腾腾的,挠得我的脸直痒痒。“过来,威尔许。”迪尔西说。 “什么叫‘到时候’,迪尔西。”凯蒂说。 “那就是星期天。①”昆丁说。“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嘘。”迪尔西说,“杰生先生没说你们都得安安静静的吗。好,快吃晚饭 吧。来,威尔许。把他的勺子拿来。”威尔许的手拿着勺子过来了,勺子伸进碗 里。勺子升高到我的嘴边。那股热气痒酥酥地进入我的嘴里。这时,大家都停了下 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声不吭,接着我们又听见了,这时我哭了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凯蒂说。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那是妈妈。”昆丁说。勺子上来了,我又吃了一口,接着我又哭了。 “别响。”凯蒂说。可是我没有住声,于是她走过来用胳膊搂着我。迪尔西走 去把两扇门都关上了,我们就听不见那声音了。 “好了,别哭了。”凯蒂说。我收住声音,继续吃东西。昆丁没在吃,杰生一 直在吃。 “那是妈妈。”昆丁说。他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迪尔西说。“他们那儿有客人,你们一身泥,不能去。你也 给我坐下,凯蒂,快把饭吃完。” “她方才是在哭。”昆丁说。 “象是有人在唱歌。”凯蒂说。“是不是啊,迪尔西。” “你们全部给我好好吃晚饭,这是杰生先生吩咐了的。”迪尔西说。“到时候 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凯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①上句的“到时候”原文为“Lawd’s owntime”,可理解为 “星期天”。 “我没告诉你们这是在开舞会吗。”他说。 威尔许说,“他全都吃下去了。” “把他的碗拿来。”迪尔西说。碗又不见了。 “迪尔西。”凯蒂说,“昆丁没在吃。他是不是得听我的指挥呀。” “快吃饭,昆丁。”迪尔西说。“你们都快点吃,快给我把厨房腾出来。” “我吃不下了。”昆丁说。 “我说你得吃你就非吃不可。”凯蒂说。“是不是这样,迪尔西。” 那只碗又热气腾腾地来到我面前,威尔许的手把勺子插进碗里,热气又痒酥酥 地进入我的嘴里。 “我一点也吃不下了。”昆丁说。“大姆娣病了,他们怎么会开舞会呢。” “他们可以在楼下开嘛。”凯蒂说。“她还可以到楼梯回来偷看呢、呆会儿我 换上了睡衣也要这么做。” “妈妈方才是在哭。”昆丁说。“她是在哭,对吧,迪尔西。” “你别跟我烦个没完,孩子。”迪尔西说。“你们吃完了,我还得给那么些大 人做饭吃呢。” 过了一会儿,连杰生也吃完了,他开始哭起来了。 “好,又轮到你哭哭啼啼了。”迪尔西说。 “自从大姆娣病了,他没法跟她一起睡以后,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这一套。”凯 蒂说,“真是个哭娃娃。” “我要告诉爸爸妈妈。”杰生说。 他还在哭。“你已经告诉过了。”凯蒂说。“你再也没什么可以告诉的了。” “你们都应该上床去了。”迪尔西说。她走过来,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用一 块热布擦我的脸和手。“威尔许,你能不能从后楼梯把他们俏悄地带到楼上去,行 了,杰生,别那样呜噜呜噜的了。” “现在去睡还太早。”凯蒂说。“从来没人这么早就让我们睡觉。” “你们今天晚上就是得这么早就睡。”迪尔西说。“你爸爸说了,让你们一吃 完饭就马上上楼。你自己听见的。” “他说了要大家听我的。”凯蒂说。 “我可不想听你的。”杰生说。 “你一定得听。”凯蒂说。“好,注意了。你们全部得听从我的指挥。” “叫他们轻着点儿,威尔许。”迪尔西说。“你们都得轻手轻脚的,懂了 吗。” “干吗今天晚上我们得轻手轻脚呀。”凯蒂说。 “你妈妈身体不太好。”迪尔西说。“现在你们都跟着威尔许走吧。” “我跟你们说了是妈妈在哭嘛。”昆丁说。威尔许抱起我,打开通往后廊的 门。我们走出来,威尔许关上门,周围一片黑暗。我能闻到威尔许的气味,能触摸 到他,“大家安静。我们先不上楼去。杰生先生说过叫大家上楼去。他又说过叫大 家听我指挥。我并不想指挥你们。可是他说过大家要听我的话。他说过的吧,昆 丁。”我能摸到威尔许的头。我能听见大家的出气声。“他说过的吧,威尔许。是 这样的吧,没错儿。好,那我决定咱们到外面去玩一会儿.来吧。”威尔许打开 门,我们都走了出去。 我们走下台阶。 “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到威尔许的小屋①去,在那儿人家就听不见咱们的声 音了。”凯蒂说。威尔许把我放下来,凯蒂拉着我的手,我们沿着砖砌的小路往前 走。 “来呀。”凯蒂说。“那只蛤蟆不在了。到这会儿它准已经跳到花园里去了。 没准咱们还能见到另外一只。”罗斯库司提了两桶牛奶走来。他往前走去了。昆丁 没有跟过来。他坐在厨房的台阶上。我们来到威尔许的小屋前。我喜欢闻威尔许屋 子里的气味。②屋子里生着火,T.P.正蹲在火前,衬衫后摆露在外面,他把一 块块木柴添进火里,让火烧旺。 后来我起床了,T.P.给我穿好衣服,我们走进厨房去吃饭。迪尔西在唱歌 ③,我哭了,于是她就不唱了。 “这会儿别让他进大屋子。”迪尔西说。 “咱们不能朝那边走。”T.P.说。 我们就到河沟里去玩。 “咱们可不能绕到那边去。”T.P.说。“你没听妈咪说不能去吗。” 迪尔西在厨房里唱歌,我哭起来了。 “别哭。”T・P・说。“来吧。咱们上牲口棚去吧。” 罗斯库司在牲口棚里挤牛奶。他用一只手挤奶,一边在哼哼。有几只鸟雀停在 牲口棚大门上,在瞅着他。一只鸟飞了下来,和那些母牛一起吃糟里的东西。我看 罗斯库司挤奶,T.P.就去给“小王后”和“王子”喂草料。小牛犊关在猪圈 里。它用鼻子挨擦着 ①指康普生家佣人的下房。 ②以上写大姆娣逝世那天的事。接着,班吉从威尔许的小屋联想到1910年 6月昆丁自杀的消息传到家中后,自己住在佣人下房里的情景。 ③实在是因为听到了昆丁自杀的消息,她在哭泣。 铁丝网,一边哗哗地叫着。 “T.P.。”罗斯库司说。T.P.在牲口棚里应了句“啥事,爹。”阿欢 把脑袋从栅门上探了出来,因为T・P・速没喂它草料。“你那边完事啦。”罗斯库 司说。“你得来挤奶啊。俺的右手一点不听使唤了。” T.P.过来挤奶了。 “您干吗不找大夫去瞧瞧。”T・P・说。 “大夫有什么用。”罗斯库司说。“反正在这个地方不管用。” “这个地方又怎么啦。”T・P・说。 “这个地方不吉利。”罗斯库司说。“你挤完奶就把牛犊关进来。 这个地方不吉利。”罗斯库司说。①火光在他和威尔许的背后一窜一窜,在他 和威尔许的脸上掠动。迪尔西安顿我上床睡觉。床上的气味跟T・P・身上的一样, 我喜欢这气味。 “你知道个啥。”迪尔西说。“莫非你犯傻了。” “这干犯傻什么事。”罗斯库司说。“这兆头不正躺在床上吗。这兆头不是十 五年来让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的吗。” “就算是吧。”迪尔西说。“反正你跟你这一家子也没吃亏,不是吗。威尔许 成了个壮劳力,弗洛尼②让你拉扯大嫁人了,等风湿病不再折磨你,T・P・也大 了,满可以顶替你的活儿了。” “这就是俩了。③”罗斯库司说。“还得往上饶一个呢,俺都见到兆头了,你 不也见到了吗?” ①这是上一晚的情形,在佣人屋里。 ②弗洛尼是罗斯库司与迪尔西的女儿,勒斯特的母亲。 ③指大姆涕病死和昆丁自杀身亡。 “头天晚上我听见一只夜猫子在叫唤。”T.P.说;“丹儿①连晚饭都不敢 去吃。连离开牲口棚一步都不干;天一擦黑就叫起来了,威尔许也听见的。” “要往上饶的哪止一个啊。”迪尔西说。“你倒指给我看看,哪个人是长生不 死的,感谢耶稣。” “光是人死还算是好的呢。”罗斯库司说。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迪尔西说。“你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可要倒楣的,除 非他哭的时候你跟他一起坐起来。②” “这个地方就是不吉利。”罗斯库司说。“俺早先就有点看出来,等到他们给 他换了名字,俺就一清二楚了。” “再别说了。”迪尔西说。她把被子拉上来。被子的气味跟T.P.身上的一 样。“你们都别说话,先让他睡着了。” “俺是看到兆头了。”罗斯库司说。 “兆头。T・P・不得不把你的活儿全都接过去呗。”迪尔西说。③T・P・,把 他和小昆丁带到后面的小屋去,让他们跟勒斯特一起玩儿,弗洛尼可以看着他们 的,你呢,帮你爹干活儿去。 我们吃完了饭。T.P.抱起小昆丁,我们就上T.P.的小屋去。勒斯特正 在泥地里玩儿。T.P.把小昆丁放下,她也在泥地上玩儿。勒斯特有几只空线 轴,他和小昆丁打了起来,小昆丁把线轴抢到手。勒斯特哭了,弗洛尼过来给了勒 斯特一只空罐头玩儿,接着我把线轴拿了过来,小昆丁打我,我哭了。 “别哭了、”弗洛尼说。“你不觉得害臊吗,去抢一个小娃娃 ①狗名。 ②黑人的一种迷信,他们认为这样可以禳灾。 ③班吉回忆到这里,想起了迪尔西在1912年康普生先生去世的那天讲的类 似的话。 的玩意儿。”她从我手里把线轴拿走,还给了小昆丁。 “好了,别哭了。”弗洛尼说。“别哭,听见没有。” “别哭呀。”弗洛尼说。“真该抽你一顿,你骨头痒痒了。”她把勒斯特和小 昆丁拖起来。“上这儿来。”她说。我们来到牲口棚。T.P.正在挤奶。罗斯库 司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这会儿又怎么啦。”罗斯库司说。 “你们得把他留在这儿。”弗洛尼说。“他又跟小娃娃打架了。抢他们的玩意 儿。你跟着T・P・吧,看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现在把奶头好好擦干净。”罗斯库司说。“去年冬天你挤的那头小母牛后来 都不出奶了。要是这一头也不出奶,他们就没牛奶喝了。” 迪尔西在唱歌。① “别上那儿去。”T・P・说。“你不知道妈咪说了你不能上那边去吗。” 他们在唱歌。 “来吧。”T.P.说。“咱们跟小昆丁、勒斯特一块儿去玩吧。来呀。” 小昆丁和勒斯特在T・P・小屋前的泥地上玩。屋子里有堆火,火头一会儿高一 会儿低,罗斯库司坐在火前,象一团黑影。 “这就是仨了,老天爷啊。”罗斯库司说。“两年前俺跟你们说过的。这个地 方不吉利。” “那你干吗不走呢。”迪尔西说。她在给我脱衣服。“你尽唠叨什么不吉利, 都让威尔许动了念头跑到孟菲斯②去了。这下你 ①班吉总是把哀悼死者的哭喊声说成是唱歌。大姆娣死的那次也是如此。 ②田纳西州西南端的一个大城市,离本书故事发生地点密西西比州北部很近。 该满意了吧” “但愿威尔许就只有这么点晦气,要那样倒好了。”罗斯库司说。 弗洛尼走了进来。 “你们活儿都干完了吗。”迪尔西说。 “T.P.也马上完了。”弗洛尼说。“卡罗琳小姐要你伺候小昆丁上床睡 觉。” “我也只能干完了活尽快的去。”迪尔西说。“这么多年了,她也应该知道我 没生翅膀。” “俺不是说了吗。”罗斯库司说。“一个人家,连自己的一个孩子的名儿都不 许提起,①这个地方是肯定不会吉利的。” “别说了。”迪尔西说。“你想把他吵醒,让他哭闹吗。” “养育一个孩子,连自己妈妈叫什么也不让知道,这算是哪档子事呢。”罗斯 库司说。 “你就甭为她瞎操心了。”迪尔西说。“他们家小孩都是我抱大的,再抱大一 个又怎么啦,别瞎叨叨了。他想睡了,快让他入睡。” “你们就指名道姓的说好了。”弗洛尼说。“说谁的名儿他都不懂的。” “你倒说说看,瞧他懂不懂。”迪尔西说。“你在他睡着的时候说,我敢说他 也听得见。” “他懂得的事可比你们以为的要多得多。”罗斯库司说。“他知道大家的时辰 什么时候来到,就跟一只猎犬能指示猎物一样。 ①凯蒂生了私生女,又被丈夫抛弃。康普生太太觉得丢脸,不许凯蒂回家,连 她的名字也不让大家提起。 要是他能开口说活,他准能告诉你他自己的时辰什么时候来到,也可以说出你的或 是我的时辰。” “你把勒斯特从那张床上抱出来吧,妈咪。”弗洛尼说。“那孩子会让他中邪 的。” “给我住嘴。”迪尔西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干吗去听罗斯库司的胡言乱 语;上床吧,班吉。” 迪尔西推推我,我就爬上了床,勒斯特已经在上面了。他睡得很熟。迪尔西拿 来二根长长的木板,放在勒斯特和我当中。“你就睡在自己的一边。”迪尔西说。 “勒斯特小,你不要压着了他。” 你还不能去,T・P・说。你等着。① 我们在大房子的拐角上望着一辆辆马车驶走。 “快。”T.P.说。他抱起小昆丁,我们跑到栅栏的拐角上,瞧它们经过。 “他走了,”T.P.说。“瞧见那辆有玻璃窗的了吗。好好瞧瞧。”他就躺在那 里面。你好好看看他。 走吧,勒斯特说,②我要把这只球带回家去,放在家里丢不了。不行,少爷, 这可不能给你;要是那帮人看见你拿着球,他们会说你是偷来的,别哼哼了,好不 好。不能给就是不能给。你拿去又有什么用呢。你又不会玩球。 弗洛尼和T・P・在门口泥地上玩。③T.P.有一只瓶子,里面装着萤火虫。 “你们怎么又全部出来了。”弗洛尼说。 ①班吉联想到第二天他父亲的柩车去墓地时的情景。 ②又回到”当前”。 ③班吉听勒斯特讲到“玩球”,又回想到大姆娣去世那天晚上,凯蒂提议大家 到威尔许的小屋去玩的情景。 “家里来了客人。”凯蒂说。“爸爸说今天晚上小孩子都听我的。我想你和 T.P.也必须听我指挥。” “我不听你的。”杰生说。“弗洛尼和T.P.也用不着听你的。” “我说了要听他们就得听。”凯蒂说。“没准我还不打算叫他们听呢。” “T.P.是谁的话都不听的。”弗洛尼说。“他们的丧礼开始了吗。” “什么叫丧礼呀。”杰生说。 “妈咪不是叫你别告诉他们的吗。”威尔许说。 “丧礼就是大家哭哭啼啼。”弗洛尼说。“贝拉・克莱大姐①死的时候,他们 足足哭了两天呢。” 他们在迪尔西的屋子里哭。②迪尔西在哭。迪尔西哭的时候,勒斯特说,别 响,于是我们都不出声,但后来我哭起来了,蓝毛③也在厨房台阶底下咪叫起来 了。后来迪尔西停住了哭,我们也不哭不叫了。 “噢。”凯蒂说。④“那是黑人的事。白人是不举行丧礼的。” “妈咪叫我们别告诉他们的,弗洛尼。”威尔许说。 “别告诉他们什么呀。”凯蒂说。 迪尔西哭了,声音传了过来,我也哭起来了,蓝毛也在台阶底下皋叫起来。⑤ 勒斯特,弗洛尼在窗子里喊道,把他们带到牲口棚去。这么乱哄哄的我可做不成饭 啦。还有那只臭狗。把他 ①迪尔西的朋友,一个黑人妇女。 ②班吉听弗洛尼谈到”哭”,回想到老黑人罗斯库司去世时的情况。 ③狗名。 ④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天晚上。 ⑤罗斯库司去世那天。 们全带走。 我不去嘛,勒斯特说。没准会在那儿见到外公的。昨儿晚上我就见到他了,还 在牲口棚里挥动着胳臂呢。 “我倒要问问为什么白人就不举行丧礼。”弗洛尼说。①“白人也是要死的。 你奶奶不就跟黑人一样死了吗。” “狗才是会死的。”凯蒂说。“那回南茜掉在沟里,罗斯库司开枪把它打死 了,后来好些老雕飞来,把它的皮都给撕碎了。” 骨头散落在小沟外面,阴森森的沟里有些黑黢黢的爬藤,爬藤伸到月光底下, 象一些不动的死人。接着他们全都不动了,周围一片昏黑,等我睡醒重新睁开眼睛 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听到急勿匆地走开去的脚步声,我闻到了那种气味。③ 接着房间的样子显出来了,但我却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并没有睡着。我闻到了那种 气味。T・P・把我被子上扣的别针解开。 “别出声。”他说。“嘘--” 可是我闻出了那种气味。T.P.把我拖起来,急急忙忙地帮我穿好衣服。 “别出声,班吉。”他说。“咱们上我家的小屋去。你喜欢上咱们家去,是 不,弗洛尼在那儿呢。别出声。嘘--。” 他给我系上鞋带,把帽子扣在我头上,我们走出房间。楼梯口亮着一盏灯。从 走廊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嘘--,班吉。”T・P・说。“咱们马上就出去。” 有一扇门打开了,这时候那种气味更浓了,有一个脑袋从门里探出来。那不是 父亲。父亲生病了,在里面躺着呢。 ①大姆娣去世那天。 ②班吉又联想到1912年他父亲去世那晚他醒过来闻到了“死”的气味。 “你把他带到外面去好吗。” “我们正是要到外面去呢。”T.P.说。迪尔西正在楼梯上走上来。 “别出声。”她说。“别出声。带他到咱们家去,T.P.。让弗洛尼给他铺 好床。你们都好好照顾他。别出声,班吉。跟T・P・去吧。” 她上母亲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去了。 “最好让他待在那儿。”说话的人不是父亲。他关上了门,可是我仍然能闻到 那种气味。 我们走下楼去。楼梯朝下通进黑黢黢的地方,T.P.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出 门口,进入外面的黑暗之中。丹儿坐在后院的地上,在*(左口右臬)叫。 “它倒也闻出来了。”T.P.说。“你也是这样知道的吗。” 我们走下台阶,我们的影子落在台阶上。 “我忘了拿你的外衣了。”T・P・说。“你应该穿外衣的。可是我又不想回去 拿。” 丹儿在*叫。 “你别哼哼了。”T・P・说。我们的影子在移动,可是丹儿的影子并不移动, 不过它*叫时,那影子也跟着*叫。 “你这样嚷嚷,我可没法带你国家。”T.P.说。“你以前就够叫人讨厌的 了,何况现在又换上了这副牛蛙一样的嗓子。走吧。” 我们拖着自己的影子,顺着砖砌的小道往前走。猪圈发出了猪的气味。那头母 牛站在空地上,对着我们在咀嚼。丹儿又*叫了。 “你要把全镇都吵醒了。”T・P・说。“你就不能不喊吗。” 我们看见阿欢在河沟边吃草。我们走到沟边时月亮照在水面上。 “不行,少爷。”T・P・说。“这儿还太近。咱们不能在这儿停下来。走吧。 好,你瞧你。整条腿都湿了。跨过来,上这边来,”丹儿又在*叫。 在沙沙响着的草丛里,那条小沟显现出来了。那些白骨散落在黑藤枝的四周。 “好了。”T.P.说,“你想吼你就只管吼吧。你前面是黑夜和二十英亩牧 场,你吼得再响也不要紧。” T・P・在小沟里躺下来,我坐了下来,打量着那些白骨,以前那些老雕就是在 这儿啄食南茜的,后来慢腾腾、沉甸甸地拍打着黑黑的翅膀,从沟里飞出来。 我们早先上这儿来的时候,它还在我身上呢,勒斯特说。①我拿出来给你看过 的、你不是也看见的吗。我就是站在这儿从兜里掏出来给你看的。 “你以为老雕会把大姆涕的皮撕碎吗。”凯蒂说。、②“你疯了。” “你是大坏蛋。”杰生说。他哭起来了。 “你才是个大浑球呢。”凯蒂说。杰生哭着。他两只手插队在兜里。 “杰生长大了准是个大财主。”威尔许说。“他什么时候都攥紧了钱不松 手。” 杰生哭着。 “瞧你又弄得他哭起来没个完了。”凯蒂说。“别哭了,杰生。老 ①回到“当前”。勒斯特还在找他那个硬币。 ②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晚。 雕又怎么能飞到大姆娣的房间里去呢。父亲才不会让它们去呢。你会让老雕来给你 脱衣服吗,好了,别哭了。”杰生收住了哭声。“弗洛尼说那是丧礼。”他说。 “谁说的,不是的。”凯蒂说。“是在举行舞会。弗洛尼知道个屁。他想要你 的萤火虫呢,T・P・。给他拿一会儿吧。” T・P・把那只装着萤火虫的瓶子递给我。 “我说,要是咱们绕到客厅窗子底下去,咱们肯定能瞧见点什么的。”凯蒂 说。“到时候你们就会信我的话了。” “我已经知道了。”弗洛尼说。“我用不着去看了。” “你快别说了,弗洛尼。”威尔许说。“妈咪真的要抽你的。” “那你说是什么。”凯蒂说。 “反正我知道。”弗洛尼说。” “来吧。”凯蒂说。“咱们绕到屋子前面去。” 我们动身走了。 “T・P・要他的萤火虫了。”弗洛尼说。 “让他再拿一会儿怕什么,T.P.。”凯蒂说。“我们会还给你的。” “你们自己从来不逮萤火虫。”弗洛尼说。 “要是我让你和T.P.也去,你让他拿着不。”凯蒂说。 “没人关照过我和T.P.也得听你的指挥。”弗洛尼说。 “要是我说你们可以不听,那你让他拿着不。”凯蒂说。 “那也行。”弗洛尼说。“让他拿着吧,T・P・。我们去看看他们是怎样哭哭 啼啼的。” “他们不会哭哭啼啼的。”凯蒂说。“我跟你们说了是在举行舞会。他们是在 哭哭啼啼吗,威尔许。” “我们老站在这儿,怎么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呢?”威尔许说。 “走吧。”凯蒂说。“弗洛尼和T.P.可以不用听我的指挥,其他的人可都 得听。你还是把他抱起来吧,威尔许。天擦擦黑了。” 威尔许抱起了我,我们绕过了厨房的拐角。 我们从屋子拐角朝外看,可以看到马车的灯光从车道上照射过来。①T・P・拐 回到地窖门口,打开了门。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T・P・说。有苏打水。我见到过杰生先生两手抱满了从 下面走出来。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T.P.走过去朝厨房门里张望了一下。迪尔西说,你鬼头鬼脑地偷看什么。 班吉在哪儿呢。 他就在外面,T.P.说。 去看着他吧,迪尔西说。只是别让他进大宅子。 好咧,您哪,T.P.说。他们开始了吗。 你快去看好那孩子,别让他进来,迪尔西说。我手上的活忙不过来哪。 一条蛇从屋子底下爬了出来。②杰生说他不怕蛇,凯蒂说他肯定怕,她倒是不 怕,威尔许又说,他们俩都怕,凯蒂就说都给我住嘴,她的口气很象父亲。 你现在可不能嚷起来呀,T.P.说。③你要来点儿这种沙示水吗。 这东西冲得我的鼻子和眼睛直痒痒。 你要是不想喝,就给我喝好了,T・P・说。行了,拿到了。趁 ①又回到1910年凯蒂举行婚礼的那天,但是却在T・P・与班吉喝醉酒之 前。 ②大姆娣去世那晚。 ③凯蒂结婚那天。 现在没人管我们,我们不如再拿它一瓶吧。你可别出声啊。 我们在客厅窗子外面那棵树底下停住脚步。①威尔许把我放下,让我站在湿湿 的草地上。这个地方很冷。所有的窗户里都亮着灯光。 “大姆娣就在那一间里面。”凯蒂说。“她现在每天每天都生病。等她病好 了,我们就可以出去野餐了。” “反正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亭。”弗洛尼说。 树在沙沙地响,草也在沙沙地响。 “再过去那间就是咱们出麻疹时候睡的地方。”凯蒂说。“你和T.P.是在 什么地方出麻疹的呢,弗洛尼。” “也就在我们天天睡觉的地方吧,我想。”弗洛尼说。 “他们还没有开始呢。”凯蒂说。 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了,T・P・说。②你先站在这儿,让我去把那只板条箱搬过 来,这样我们就能看见窗子里的事了。来,咱们把这瓶沙示水喝了吧。喝了下去, 我肚子里就象有只夜猫子在咕咕直叫似的。 我们喝完沙示水,T.P.把空瓶子朝花铁格子里推,推到屋子底下去,接着 就走开了。我听得到他们在客厅里发出的声音,我用双手攀住了墙。T・P・在把一 只木箱朝我这儿拖来。他跌倒了,就大笑起来。他躺在地上,对着草丛哈哈大笑。 他爬起来,把木箱拖到窗子底下,他使劲憋住不笑。 “我怕自己会大嚷大叫起来。”T.P.说。“你站到木箱上去,看看他们开 始没有。” ①大姆娣去世那晚。 ②凯蒂结婚那天。 “他们还没有开始,因为乐队还没来呢。”凯蒂说。 “他们根本不会要乐队的。”弗洛尼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我自然知道啦。”弗洛尼说。 “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凯蒂说。她走到树前。“推我上去,威尔许。” “你爹关照过叫你别爬树的。”威尔许说。 “那是好久以前了。”凯蒂说。“我想连他自己都忘掉了。而且,他关照过今 天晚上由我指挥的。他不是说过由我指挥的吗。” “我不听你指挥。”杰生说。“弗洛尼和T.P.也不听。” “把我推上去,威尔许。”凯蒂说。 “好吧。”威尔许说。“以后挨鞭子的可得是你啊。跟我可没关系。”他走过 去把凯蒂推到第一个丫杈上去。我们都望着她衬裤上的那滩泥迹。接着我们看不见 她了。我们能听见树的抖动声。 “杰生先生说过,你要是折断了这棵树的枝条,他可是要抽你的。”威尔许 说。 “我也要告发她。”杰生说。 那棵树不再抖动了。我们抬头朝一动不动的枝条上望去。 “你瞧见什么啦。”弗洛尼悄声说。 我瞧见他们了。②接着我瞧见凯蒂,头发上插着花儿,披着条长长的白纱,象 闪闪发亮的风儿。凯蒂凯蒂。 “别出声。”T.P.说。“他们会听见你的。快点下来。”他把我 ①从“开始”回想到另一个“开始”。又是大姆娣去世那晚的情景。 ②凯蒂结婚那天。 往下拉,凯蒂。我双手攀住了墙。凯蒂。T.P.把我往下拉。 “别出声。”他说。“别出声。快上这儿来。”他使劲拉着我朝前走。凯蒂。 “快别出声,班吉。你想让他们听见你吗。来吧,咱们再去喝一点沙示水,然后再 回来瞧,只要你不吵吵。咱们最好再喝它一瓶,不然的话咱们俩都会大叫大嚷的。 咱们可以说是丹儿喝的。”昆丁先生老说这条狗多么聪明,咱们也可以说它是一条 爱喝沙示水的狗的。” 月光爬到了地窖的台阶上。我们又喝了一些沙示水。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T・P・说。“我希望有一只熊从这地窖的门口走进 来。你知道我要怎么干吗。我要笔直地走过去朝它眼睛里啐上一口唾沫。快把瓶子 给我,让我把嘴堵上,不然的话我真的要嚷出来了。” T・P・倒了下去。他笑了,地窖的门和月光都跳了开去,不知什么东西打了我 一下。 “快别嚷嚷。”T.P.说,他想忍住不笑。“天哪,他们都要听见我们的声 音了。起来。”T・P・说。“起来呀,班吉,快点儿。”他浑身乱打哆嗦,笑个不 停,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在月光下,地窖的台阶直升到小山岗上,T.P.在山坡 上倒下来,倒在月光里,我跑出去一头撞在栅栏上,T・P・在我后面迫,一面喊着 “别出声,别出声”。接着他哈哈大笑地跌进了花丛,我跑着一头撞在木箱上。可 是我正使劲往木箱上爬的时候,木箱跳了开去,打着了我的后脑勺,我嗓子里发出 了一声喊叫。接着又发出了一声,我就干脆不爬起来了,它又发出了一声喊叫,于 是我哭起来了。T.P.来拉我,我嗓子里不断地发出声音。它不断地发出声音, 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哭了,这时T・P・倒下来,压在我的身上,他哈哈大笑, 我的嗓子不断发出声音,这时昆丁用脚踢T.P.,凯蒂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她那 闪闪发亮的披纱也缠在我的身上,我一点也闻不到树的香味,于是我就哭起来了。 班吉,凯蒂说,班吉。①她又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可是我躲了开去。“你怎么 啦,班吉。”她说。“是不喜欢这顶帽子吗。”她脱掉帽子,又凑了过来,可是我 躲开了。 “班吉。”她说,“怎么回事啊,班吉。凯蒂干了什么啦。” “他不喜欢你那身臭美的打扮。”杰生说。“你自以为已经长大了,是吗。你 自以为比谁都了不起,是吗。臭美!” “你给我闭嘴。”凯蒂说,“你这坏透了的小浑蛋。班吉。” “就因为你十四岁了,你就自以为已经是个大人了,是吗。”杰生说。“你自 以为很了不起。是吗。” “别哭了,班吉。”凯蒂说。“你会吵醒妈妈的。别哭了。” 可是我还是又哭又闹,她走开去,我跟着她,她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等我,我 也停住了脚步。 “你到底要什么呀,班吉。”凯蒂说。“告诉凯蒂吧,她会给你办到的。你说 呀。” “凯丹斯。”母亲说。 “哎,妈。”凯蒂说。 “你干吗惹他。”母亲说。“把他带进来。” 我们走进母亲的房间,她病了,躺在床上,脑门上盖着一块布。 “又是怎么回事啊。”母亲说。“班吉明。” “班吉。”凯蒂说。她又凑过来,可是我又躲开了。 ①班吉因闻不到树香,联想到凯蒂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穿大人的装束,搽香水的 情景。 “你准是欺侮他了。”母亲说。“你就不能不惹他,让我清静一会儿吗。你把 盒子给他,完了就请你走开,让他一个人玩会儿。” 凯蒂把盒子拿来,放在地板上,她打开盒子。里面都是星星。我不动的时候, 它们也不动。我一动,它们乱打哆嗦,闪闪发光。我不哭了。 这时我听见凯蒂走开去的声音,我又哭了。 “班吉明。”母亲说。“过来呀。”我走到房门口。“叫你呢,班吉明。”母 亲说。 “这又怎么啦。”父亲说。“你要上哪儿去呀。” “把他带到楼下去,找个人管着他点儿,杰生。”母亲说。“你明知我病了, 偏偏这样。” 我们走出房间,父亲随手把门关上。 “T.P.。”他说。 “老爷。”T・P・在楼下答应道。 “班吉下楼来了。”父亲说。“你跟T・P・去吧。” 我走到洗澡问门口。我听得见流水的哗哗声。 “班吉。”T・P・在楼下说。 我听得见流水的哗哗声。我用心地听着。 “班吉。”T・P・在楼下说。 我听着流水声。 我听不见那哗哗声了,接着,凯蒂打开了门。 “你在这儿啊,班吉。”她说。她瞧着我,我迎上去,她用胳膊搂住我。“你 又找到凯蒂了,是吗。”她说。“你难道以为凯蒂逃掉了吗。”凯蒂又象树一样香 了。 我们走进凯蒂的房间。她在镜子前坐了下来。她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盯着我 看。 “怎么啦,班吉。是怎么回事啊。”她说。“你千万别哭。凯蒂不走;你瞧这 个。”她说,她拿起一只瓶子,拔掉塞子,把瓶子伸过来放在我鼻子底下。“香 的,闻呀,好闻吧。” 我躲开了,我的哭声没有停下来,她手里拿着那只瓶子,瞅着我。 “噢。”她说。她把瓶子放下,走过来搂住我。“原来是为了这个呀。你想跟 凯蒂说,可你说不出来。你想说,可又说不出,是吗。当然,凯蒂不再用了。当 然,凯蒂不再用了。你等着,让我穿好衣服。” 凯蒂穿好衣服,重新拿起瓶子,我们就下楼走进厨房。 “迪尔西。”凯蒂说。“班吉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她弯下身子,把瓶子放 在我的手里。“好,你现在给迪尔西吧。”凯蒂把我的手伸出去,迪尔西接过瓶 子。 “噢,真了不起。”迪尔西说。“我的好宝贝儿居然送给迪尔西一瓶香水。你 倒是瞧呀,罗斯库司。” 凯蒂身上象树那样香。“我们自己不爱用香水。”凯蒂说。 她象树那样香。 “好了,来吧。”迪尔西说。①“你太大了,不应该再跟别人一块儿睡了。你 现在是个大孩子了。都十三岁了、你够大的了,应该到毛莱舅舅房里去一个人睡 了。”迪尔西说。 毛莱舅舅病了。他的眼睛病了,他的嘴也病了。②威尔许用托盘把他的晚饭送 到楼上他的房间里去。 “毛莱说他要用枪打死那个流氓。”父亲说。“我告诉他,”他 ①回到1908年班吉单独替毛莱舅舅送情书那天的晚上。 ②当晚前些时候。帕特生当时夺过班吉手中的信,发现毛莱舅舅与自己妻子的 私情后,打了毛莱。这里的“病”,是指“发肿”。 若是真的妄干,最好事先别在帕特生面前提这件事。”父亲喝了一口酒。 “杰生。”母亲说。 “开枪打谁呀,爸爸。”昆丁说:“毛莱舅舅干吗要开枪打他呀?” “因为人家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他就受不了。”父亲说。 “杰生。”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会眼看毛莱受伏击挨枪,却坐在那 儿冷笑。” “要是毛莱不让自己落到让人伏击的地步,那不更好吗。”父亲说。 “开枪打谁呀,父亲。”昆丁说。“毛莱舅舅要打谁呀?” “不打谁。”父亲说,“我这儿连一支手枪都没有。” 母亲哭起来了:“要是你嫌毛莱白吃你的饭,你干吗不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 当面去跟他说呢。何必背着他在孩子们面前讥笑他呢。” “我当然不嫌弃他。”父亲说。“我喜欢他还来不及呢。他对我的种族优越感 来说是个极有价值的例证。别人若是拿一对好马来跟我换毛莱,我还不干呢。你知 道为什么吗,昆丁。” “不知道,父亲。”昆丁说。 “Et ego in areadia①,还有干草在拉丁语里该怎么说我可 忘了。”父亲说。“没什么,没什么。”他说。“我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他喝 了一口酒,把玻璃杯放下,走过去把手放在母亲的肩上。 ①这句拉丁语意为:“我即使到了阿卡狄亚。”阿卡狄亚是古希腊一个地方, 后被喻为有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的地方。康普生先生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他有 好马,到了阿卡狄亚他还得去找干草来喂马;如果他有了毛莱,就不必费这份心思 了。 “这不是在开玩笑。”母亲说。“我娘家的人出身跟你们家完全是同样高贵 的。只不过毛莱的健康状况不大好就是了。” “当然啦。”父亲说。“健康欠佳诚然是所有人的生活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因 素。在痛苦中诞生,在疾病中长大,在腐朽中死去。威尔许。” “老爷。”威尔许在我椅子背后说。 “把这细颈玻璃瓶拿去,给我把酒斟满。” “再去叫迪尔西来,让她带班吉明上床去睡觉。”母亲说。 “你是个大孩子了。”迪尔西说。①“凯蒂已经不爱跟你睡一张床了。好了, 别吵了,快点睡吧。”房间看不见了,可是我没有停住哭喊,接着房间又显现出来 了,迪尔西走回来坐在床边,看着我。 “你做一个乖孩子,不要吵闹,好不好。”迪尔西说。“你不肯,是不是。那 你等我一会儿。” 她走开去了。门洞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接着,凯蒂出现了。 “别哭啦。”凯蒂说。“我来了。” 我收住了声音,迪尔西把被单掀开,凯蒂钻到被单和毯子当中去。她没有脱掉 睡袍。 “好啦。”她说。“我这不是来了吗。”迪尔西拿来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又给她掖好。 “他一会儿就会睡着的。”迪尔西说。“你房间里的灯我让它亮着。” “好的。,凯蒂说。她把头挤到枕头上我的脑袋旁边来。“晚 ①当晚后来的事。 安,迪尔西。” “晚安,宝贝儿。”迪尔西说。房间变黑了。凯蒂身上有树的香味。 我们抬起头,朝她待着的树上望去。① “她瞧见什么啦,威尔许。”弗洛尼悄没声儿地说。 “嘘--。”凯蒂在树上说。这时迪尔西说了, “原来你们在这儿。”她绕过屋角走过来。“你们干吗不听你们爸爸的话,上 楼去睡觉,偏偏要瞒着我溜出来。凯蒂和昆丁在哪儿。” “我跟他说过不要爬那棵树的嘛。”杰生说。“我要去告发她。” “谁在哪棵树上。”迪尔西说。她走过来朝树上张望。“凯蒂。”迪尔西说。 树枝又重新摇晃起来。 “是你啊,小魔鬼。”迪尔西说。“快给我下来。” “嘘。”凯蒂说。“你不知道父亲说了要安静吗。”她的双腿出现了,迪尔西 伸出手去把她从树上抱了下来。 “你怎么这样没脑子,让他们到这儿来玩呢。”迪尔西说。 “我可管不了她。”威尔许说。 “你们都在这儿干什么。”迪尔西说。“谁叫你们到屋子前面来的。” “是她。”弗洛尼说。“她叫我们来的。” “谁告诉你们她怎么说你们就得怎么听的。”迪尔西说。“快给我家去。”弗 洛尼和T.P.走开去了。他们刚走没几步我们就看不见他们了。 ①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晚。 “深更半夜还跑到这儿来。”迪尔西说。她把我抱起来,我们朝厨房走去。 “瞒着我溜出来玩。”迪尔西说。 “你们明明知道已经过了你们该睡觉的时候。” “嘘,迪尔西。”凯蒂说。“说话别这么粗声大气、咱们得安静。” “你先给我闭上嘴安静安静。”迪尔西说。“昆丁在哪儿。” “昆丁气死了,因为今天晚上他得听我指挥。”凯蒂说。“他还拿着T.P. 的萤火虫瓶子呢。” “我看T.P.没这只瓶子也不打紧。”迪尔西说;“威尔许,你去找找昆 丁。罗斯库司说看见他朝牲口棚那边走去了。”威尔许走开了,我们看不见他了。 “他们在里面也没干什么。”凯蒂说。“光是坐在椅子里你瞧着我我瞧着 你。” “们做这样的事是不用你们这些小家伙帮忙的。”迪尔西说。我们绕到厨房后 面。 你现在要去哪儿呢,勒斯特说。①你又想回那边去瞧他们打球吗。我们已经在 那边找过了。对了。你等一会儿。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回去拿那只球。我有主意 了。 厨房里很黑。②衬着天空的那些树也很黑。丹儿摇摇摆摆地从台阶下面走出 来,啃了啃我的脚脖子。我绕到厨房后面,那儿有月亮。丹儿拖着步子跟过来,来 到月光下。 ①回到“当前”。 ②班吉回想到1906年的一个晚上,独自走出屋去的情景。 客厅窗子下面那棵开花的树并不黑,但那些浓密的树是黑的。我的影子在草上 滑过,月光底下的草发出了沙沙声。 “喂,班吉。”T.P.在屋子里说。“你藏在哪儿。你溜出去了。我知道 的。” 勒斯特回来了。①等一等。他说。上这边来。别到那边去。昆丁小姐和她的男 朋友在那儿的秋千架上呢。你从这边走。回来呀,班吉。 树底下很黑。②丹儿不愿过来。它留在月光底下,这时我看见了那架秋千,我 哭起来了。 快打那边回来,班吉,勒斯特说。③你知道昆丁小姐要发火的。 这时秋千架上有两个人,接着只有一个了。④凯蒂急急地走过来,在黑暗中是 白蒙蒙的一片。 “班吉。”他说,“你怎么溜出来的。威尔许在哪儿。” 她用胳膊搂住我,我不吱声了,我拽住她的衣服,想把她拉走。 “怎么啦,班吉?”她说。“这是怎么回事,T.P.”她喊道。 “坐在秋千架上的那人站起来走了过来、我哭着,使劲拽凯蒂的衣服。 “班吉。”凯蒂说。“那不过是查利呀。你不认得查利吗。” “看管他的那个黑小子呢。”查利说。“他们干吗让他到处乱跑。” ①当前。 ②1906年的那个晚上。 ③“当前”。 ④1906年的那个晚上。 “别哭,班吉。”凯蒂说。“你走开,查利。他不喜欢你。”查利走开去了, 我收住了哭声。我拉着凯蒂的衣裙。 “怎么啦,班吉。”凯蒂说。“你就不让我呆在这儿跟查利说几句话吗。” “把那黑小子叫来。”查利说。他又走过来了。我哭得更响了,使劲拉住凯蒂 的衣裙。 “你走开,查利。”凯蒂说。查利过来把两只手放在凯蒂身上,于是我哭得更 厉害了。我的哭声更响了。 “别,别。”凯蒂说。“别。别这样。” “他又不会说话。”查利说。“凯蒂。” “你疯了吗。”凯蒂说。她呼吸急促起来了。“他看得见的。别这样,别这样 嘛。”凯蒂挣扎着一他们两入呼吸都急促起来了。“求求你。求求你。”凯蒂悄声 说。 “把他支开去。”查利说。 “我会的。”凯蒂说。“你放开我。” “你把不把他支开。”查利说。 “我会的。”凯蒂说。“你放开我。”查利走开去了。“别哭。”凯蒂说。 “他走了。”我停住了哭声。我听得见她的呼吸,感到她的胸脯在一起一伏。 “我得先把他送回家去。”她说。她拉住我的手。“我就回来。”她悄声说。 “等一等。”查利说。“叫黑小子来。” “不。”凯蒂说。“我就回来。走吧,班吉。” “凯蒂。”查利悄声说,气儿出的很粗。我们继续往前走。“你还是回来吧。 你回来不回来。”凯蒂和我在小跑了。“凯蒂。”查利说。我们跑到月光里,朝厨 房跑去。 “凯蒂。”查利说。 凯蒂和我跑着。我们跑上厨房台阶,来到后廊上,凯蒂在黑暗中跪了下来,搂 住了我。我能听见她的出气声,能感到她胸脯的起伏。“我不会了。”她说。“我 永远也不会再那样了。班吉。班吉。”接着她哭起来了,我也哭了,我们两人抱在 一起。“别哭了。”她说。“别哭了。我不会再那样了。”于是我收住哭声,凯蒂 站起身来,我们走进厨房,开亮了灯,凯蒂拿了厨房里的肥皂到水池边使劲搓洗她 的嘴。凯蒂象树一样的香。 我没一遍遍地关照你别上那边去吗,勒斯特说。①他们急勿匆地在秋千座上坐 起来。昆丁伸出双手去理头发。那个男的系着一条红领带。 你这疯傻子,昆丁说。我要告诉迪尔西,你让他到处跟踪我。我要叫她狠狠地 抽你一大顿。 “我也管不住他呀。”勒斯特说。“回这儿来,班吉。” “不,你是管得住的。”昆丁说。“你只是不想管就是了。你们俩都鬼头鬼脑 地来刺探我的行动。是不是外婆派你们上这儿来监视我的。”她从秋千架上跳下 来。“如果你不马上把他带走,再也不让他回来,我可要叫杰生用鞭子抽你了。” “我真的管不住他。”勒斯特说,“你以为管得住你倒试试看。” “你给我闭嘴。”昆丁说,“你到底把不把他带走。” “唉,让他待在这儿吧。”那个男的说。他打着一条红领带。太阳晒在那上面 红艳艳的。“你瞧这个,杰克②。”他划亮了一根火柴,放进自己嘴里。接着又把 火柴取出来。火柴仍然亮着。“你想试一试吗。”他说。我走了过去。“你张大 嘴。”他说。我把嘴 ①又回到“当前”。这里的昆丁是小昆丁。 ②对不知道名字的人一种带轻蔑性的称呼。 张大。昆丁一扬手,把火柴打飞了。 “你真浑。”昆丁说。“你想惹他哭吗。你不知道他会吼上一整天的吗。我要 去跟迪尔西说你不好好管班吉。”她跑开去了。 “回来,小妞。”他说。“嗨。快回来呀。我不作弄他就是了。” 昆丁朝大宅子跑去。她已经绕过厨房了。 “你在捣乱,杰克。”他说。“是不是这样啊。” “他听不懂你的话。”勒斯特说。“他又聋又哑。” “是吗。”他说。“他这样子有多久啦。” “到今天正好是三十三年。”勒斯特说。“生下来就是傻子。你是戏班子里的 人吗。” “怎么啦。”他说。 “我好象以前没有见过你。”勒斯特说。 “嗯,那又怎么样。”他说。 “没什么。”勒斯特说。“我今儿晚上要去看演出。” 他瞧了瞧我。 “你不是拉锯奏出曲子来的那个人吧,是不是。”勒斯特说。 “花两毛五买一张门票,你就知道了。”他说。他瞧了瞧我。“他们干吗不把 他关起来。”他说。“你把他领到外面来干什么。” “你这活不要跟我说。”勒斯特说。“我是一点儿也管不着他的。我不过是来 找丢掉的一只*(左钅右崩)子儿的,找到了今天晚上才能去看演出。看样子我是 去不成的了。”勒斯特在地上找着。“你身上没有多余的*子儿吧,是吗。”勒斯 特说。 “没有。”他说。“我可没有。” “那我看我只好想法找到那只*子儿了。”勒斯特说。他把手伸进到自己的兜 里。“你也不想买只高尔夫球吧,是吗。”勒斯特说。 “什么样的球。”他说。 “高尔夫球。”勒斯特说。“我多了不要,只要两角五分。” “有啥用呢。”他说。“我要它有什么用。” “我琢磨你也不会要的。”勒斯特说。“咱们走吧,蠢驴。”他说。“上这边 来瞧他们打球吧。拿去。给你这个,你可以拿来跟吉姆生草一起玩。”勒斯特把那 东西捡了起来,递给了我。那东西亮光光的。 “你在哪儿找到的。”他说。他那根在太阳光底下红艳艳的领带一点点的挨近 我们。 “就在这丛矮树底下找到的。”勒斯特说。“我一时之间还以为是我丢失的那 只*子儿呢。” 他走过来把那东西拿过去。 “别叫。”勒斯特说。“他看完就会还给你的。” “艾格尼斯・梅比尔・贝基。①”他说,眼睛朝大房子那边看去。 “别嚷嚷。”勒斯特说。“他肯定会还给你的。” 他把那东西给我,我就不叫了。 “昨儿晚上什么人来看过她。”他说。 “我可不知道。”勒斯特说。“每天晚上都有人来,她可以从那棵树上爬下来 的。我可不爱打听别人的秘密。” “他们当中的一个倒是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了。”他说。他朝大房子看去。接着 他走开去,在秋千座上躺了下来。“走吧。”他 ①这是二十年代美国通用的一种避孕工具的牌子。勒斯特在地上见到装避孕工 具的铁皮盒子,捡起来给班吉玩。那个打红领带的人见到后心中明白小昆丁另外还 有情人。 说。“别来跟我捣乱了。” “快走吧。”勒斯特说。“你闯祸了,昆丁小姐肯定已经在迪尔西面前告过你 的状了。” 我们来到栅栏边,透过盘绕的花枝朝外面张望。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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