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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他们五个人,全都有一副吓人的宽肩;在一间阴暗的、闻得见盐和海水味的卧 舱里,他们支着肘在桌边喝酒。与他们的身材相比,舱房实在太矮了,一端细小下 去,像一只掏空了的大海鸥肚膛。船舱微微晃动,发出单调的叹息,徐缓得催人入 睡。 外面,该是海与夜,可是从里面什么也看不出。唯一的出口开在舱顶,用木盖 关上了,用来照明的,是一盏摇来摆去的旧吊灯。 炉子里生着火,烘烤着他们潮湿的衣衫,散发出混有土制烟斗味的蒸汽。 一张粗笨的桌子占据了整个住室,不大不小正好剩下一圈空隙,可以让人溜进 去坐在紧贴橡木板壁的窄木箱上;顶上几根巨大的梁木,几乎碰着他们的脑袋;在 他们背后,几张像是用厚厚的方木挖成的小床,仿佛安放死者的墓穴般敞着口。所 有的板壁都破旧而粗糙,受着潮气和盐水的侵蚀,天长日久,被他们的手摩得溜光。 他们各自用碗喝着葡萄酒和苹果酒,生的欢乐照亮了他们诚实坦率的面孔。此 刻他们围桌坐着,用布列塔尼方言谈论女人和婚姻问题。 尽里面的板壁上,在一个备受尊敬的位置,有一尊陶制的圣母像钉在一块小木 板上,这是水手们的守护神,有点儿旧了,着色的艺术还很原始。陶制的人物比活 人的岁数大得多,然而,在这破木屋的灰暗色调中,她那红蓝两色的衣服还是给人 一种新鲜的印象。她想必不止一次在危难时刻倾听过热烈的祈祷,在她脚下还钉有 两束假花和一串念珠。 五个人的装束一模一样,上身紧紧裹着厚厚的蓝毛线衫,下摆扎在裤腰里,头 上戴着一种名叫苏尔瓦(这是给我们北半球带来时雨的西南风的名字)的油布雨帽。 他们的年龄大小不一。船长四十岁上下;另外三个介乎二十五至三十之间。还 有一个,大伙叫他西尔维斯特或吕尔吕的,只有十七岁。从身材和气力上看,他已 经顶得上一个大人;脸颊也已蒙上一层黑黑的、又细又鬈曲的胡须;只是他还保留 着一双蓝灰色的孩童的眼睛,异常温柔,充满稚气。 由于地方小,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蜷缩在阴暗的斗室中,却好像 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外面,该是海与夜,该是黑且深的海水的无尽的叹息。挂在壁上的一只铜钟指 着十一点,无疑是晚上十一点,贴近天花板,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他们快活地相互倾诉婚姻大事,但绝无下流的内容。他们谈的是未婚者的结婚 计划,或是家乡婚宴上发生的趣事。有时他们一面大笑,一面冒出几句有点过分坦 率的关于爱情享受的暗示。不过在受着这种艰苦磨练的人们看来,爱情总是神圣的, 即使赤裸裸地说出来,也仍然算得上是纯洁的。 这时候西尔维斯特不耐烦了,因为另一个名叫若望(布列塔尼人念成扬恩)的 没有下来。 真的,扬恩在哪儿?一直在上面干活吗?为什么不下来参加他们的盛会? “可是,就要到午夜了。”船长说。 说着,他站起身,用脑袋顶开本盖,从洞口叫唤扬恩。于是一道奇特的亮光从 上面泻落下来。 “扬恩!扬恩!……咦,‘人’呢?” “人”在外面粗鲁地应了一声。 从那暂时半开的洞口透入的亮光是那样苍白,简直像是白天的光。“就要到午 夜了”,可这确实像是太阳的光,好像是从极远处被一些神秘的镜子反射过来的薄 暮时分的光。 洞口又闭上了,仍旧是黑夜,小吊灯重又闪动着黄色的光辉、大家听见“人” 穿着笨重的木鞋,从木梯上走下来。 mpanel(1); 他进来了,由于身材奇伟,不得不像大熊似的弓着腰。他一进来就捏着鼻子扮 了个鬼脸,因为盐味大刺激了。 他的身材稍稍超过了普通人的尺寸,特别是那宽阔的肩膀,平直得像一条木杠; 正面看去,双肩的肌肉在蓝毛衣下隆起,在手臂上端形成两个球形。他那双褐色的 大眼十分灵活,露出鲁莽而高傲的神情。 西尔维斯特伸手搂住扬恩,充满柔情而又孩子气地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西尔维 斯特是他未来的妹夫,一直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也就以一种娇惠的狮子的神情任 人爱抚,一面露出洁白的牙齿,报以亲切的微笑。 他嘴里安置牙齿的地方似乎比旁人要宽敞,所以牙齿有点稀疏,显得非常细小。 他金黄色的胡须从来不剪,可也不怎么长,在他那轮廓细致优美的嘴唇上面,紧紧 地卷成两个对称的小鬈,然后在两端,在深深四进的嘴角两边松散开来。其余地方 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红润的脸颊上只有一层新生的绒毛,好像还没让人碰过 的水果的绒毛一样。 扬恩坐下以后,大家重新斟酒,还把小见习水手叫来帮他们装烟斗、点烟。 这种装烟斗的活计,等于让小水手也来抽上两口。这是个强壮的圆脸小家伙, 和这些彼此沾亲带故的水手也沾点亲;虽说工作也相当繁重,他仍是船上受娇惯的 孩子。扬恩让他用自己的杯子喝了点酒,就打发他睡觉去了。 然后,大伙又拾起了关于婚姻的重大话题。 “你呢?扬恩,”西尔维斯特问,“你什么时候办喜事?” “你也不害臊,”船长说,“像你这样大的小伙子,都二十七了,还不结婚, 姑娘们看见你会怎么想呢?” 扬恩晃了晃他那吓人的宽肩,摆出一副蔑视女人的架势,回答说: “我的喜事嘛,晚间办;别的时候也行,这得看情况。” 这位扬恩刚刚服完五年兵役,他在舰队当炮手的时候学会了法语,还学来一套 怀疑派的论调。这时他讲起他最近一次“亲事”,这一次好像持续了半月之久。 那是在南特,同一个歌女的事情。一天晚上,他出海归来,带着几分醉意闯进 一家剧院。剧院门口有个女人在卖一个路易(即二十法郎)一扎的大花束。他买了 一束,并没想清楚要派什么用场,可是一进剧场,他就对准正在台上演唱的女人, 使劲把花掷去,――半是突如其来的爱情的表示,半是对他认为涂得太红的那个大 玩偶的嘲讽。那女人竟当场被花束击倒;随后她热爱了他将近三个星期。 “在我开拔的时候,”他说,“她甚至把这只金表送给了我。” 为了让大家看看这只表,他像对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艺似地,把它随便扔到 桌上。 事情是用粗鲁的词句和他独特的形象语言描述出来的,可是对于这些处于太古 状态的人们,这种文明生活中的平凡故事却显得十分不协调,他们能感觉到的,是 他们周围大海的深沉的寂静;他们所瞥见的,是从舱顶泻下的给人以北极暮夏之感 的午夜之光。 扬恩的这些举止谈吐,使西尔维斯特又惊异又难过。他是个纯洁的孩子,在一 种尊重圣礼的环境中由他的老祖母抚育成人。老祖母是普鲁巴拉内乡一个渔民的寡 妇。西尔维斯特很小的时候,天天和祖母一起去母亲坟前,跪着作一遍祷告。坟场 在一处悬崖上,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当年使他父亲葬身海底的英吉利海峡的灰色波 涛。祖母和他非常穷,他不得不很早就出海捕鱼,他的童年是在海上度过的。至今 他还每晚作祷告,他的眼睛还保留着一种宗教的纯真。他也挺漂亮,除了扬恩,船 上就数他长相最好。他的嗓音柔和,孩童的语调与他高大的身材和黑色的胡须显得 有点不相称。因为长得太快,他对自己一下子变得这么高大壮实几乎有点惶惑不安。 他打算不久就和扬恩的妹妹结婚,但从来没有理睬过其他女孩子的挑逗。 在船上,他们总共只有三个铺位,两个人才有一张床,所以夜里只能轮班睡觉。 到他们饮宴―――为纪念他们的守护神圣母升天节举行的宴会――完毕,已经 过了午夜十二点了。他们当中的三个溜进那墓穴一般的小黑窝里睡觉,其他三人回 到甲板上继续那中断了的捕鱼工作,这三个人是扬恩、西尔维斯特和一个名叫纪尧 姆的同乡。 外面天是亮的,永远是亮的。 但这是一种苍白又苍白的、什么也不像的光,它无精打采地投射在物体上,好 像落日的反照。在他们四周,立时展现出一片没有任何色彩的无垠的空间,除了他 们的船板,一切都像是半透明的、触摸不着和虚无缥缈的。 肉眼几乎连海的模样也分辨不出来,近看仿佛是一面无法映照任何形象的颤动 着的镜子;朝远一点看又像变成了雾气弥漫的平原;再往远看,什么也没有了,没 有轮廓也没有边际。 空气的潮湿阴凉比真正的寒冷还要凛冽,还要侵人肌肤,呼吸的时候,可以闻 到浓烈的盐味。万籁俱寂,雨也停了。天空上,无形无色的浮云似乎蕴藏着这种无 法解释的潜在的光;人们可以瞧见东西,却仍然意识到是在黑夜,而且所有这些东 西的苍白色,都说不上有任何细微的差异。 站在上面的三个人,从小就在这寒冷的海上,在这影影绰绰的幻象一般的奇境 中生活,他们已经看惯了在他们窄小的木屋周围发生的千变万化。他们的眼睛像海 鸟的眼睛一样习惯了这一切。 船在原地缓缓地摇摆,总是发出同样的叹息,单调得像一个人在睡梦中反复吟 唱的布列塔尼歌谣。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很快地准备好鱼钩和钓丝,另一个则打开一 桶盐,磨快了大刀,坐在他们身后等待着。 这用不着等多久。他们刚把钓丝抛进平静冰冷的水中,就立刻提起了像钢刀般 闪亮的、灰色的、沉甸甸的鱼。 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鲟鱼接连地被钓了上来,他们默默地捕鱼,动作麻利而 不间断。另一个用他的大刀将鱼剖膛、拍平、洒上盐、计数,于是那供他们回去兴 家立业的咸鱼便湿淋淋、红鲜鲜地在他们背后堆积起来。 时间单调地流逝着,在外界广大空旷的天地间,亮光慢慢在起变化;它现在似 乎逼真一些了,本来是灰白的暮色,像极北地带夏季的黄昏,现在却越过居中的黑 夜,变成类似曙光的景象,被大海所有的棱镜映照出一条条玫瑰色的波纹。 “你的确应该结婚了,扬恩,”西尔维斯特凝视着海水,突然说,这次用的是 十分严肃的口吻。(看来他清楚地知道在布列塔尼有人被他那老大哥的棕色眼睛吸 引住了,只是他不好意思接触这个重大的主题。) “我吗!……不久,有那么一天,对,我会结婚的。”这扬恩,总是那么倨傲, 他转动着灵活的眼睛,微笑着说,“但不是和家乡的任何姑娘;不,我呀,我要和 海结婚,我会邀请船上所有的人去参加我的舞会……” 他们继续钓鱼,因为不应该浪费时间闲聊天,他们正夹在一个庞大的鱼群中, 这个鱼群正在迁移,整整两天还没有过完。 前一晚他们全都没睡,三十个小时之内钓得了上千尾肥大的鲟鱼;因此,强壮 的胳膊都疲劳了,人也都昏昏欲睡。他们唯有身体还醒着,机械地继续钓鱼,而思 想却时不时地在睡眠状态中飘浮。他们所呼吸的大海的空气,洁净得像世界初创时 一样,使人充满活力,所以尽管疲劳,仍然感到心胸开阔、容光焕发。 早晨的光,这真正的光,终于到来了;像混沌初开时一样,这光与黑暗分离, 在天际聚集起来,形成极其厚重的团块;他们现在看东西那么清楚,这才发现已经 脱离了黑夜,发现原先的亮光竟是像梦一般模糊而奇异。 那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的天空,这儿那儿到处绽开裂缝,就像在圆圆的屋顶上 开了一些天窗,从裂缝里透出一道道泛着玫瑰红的银光。 底下的云层组成一条深色的带子,环绕着全部海水,使远方笼罩着一片昏黑、 晦暗。这云使人感到空间已被封锁,划定了界限;这去像在太空拉上了帘幕,像是 张开了一幅帷幔,以掩盖那些扰乱人心的重大秘密。 这天早晨,在这条载着扬恩和西尔维斯特的小木船周围,变化无穷的外部世界 呈现出一派无限肃穆的气象,部署成圣殿的情景,从大殿拱顶透入的光束,长长地 映在静止不动的水面,就像照射在教堂前面带栏杆的庭院里。随后,远方又逐渐出 现了另一种奇景:一片玫瑰红的齿形崖高高耸立,这就是阴郁的冰岛海岬。 扬恩和海结婚!……西尔维斯特一面继续钓鱼,一面反复思索,却没敢再说什 么。听到他的老大哥拿神圣的婚姻开玩笑,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别因为他还很迷 信,竟由此产生一种恐惧之感。 他为扬恩的婚事已经考虑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盼着扬恩和歌特・梅维尔――班 保尔的一个金发女郎――结婚,要是能赶在服兵役之前,在这为期五年、没准不能 生还的流放之前参加他们的婚礼,那该多高兴啊!想到这无法回避的流放一天近似 一天,他的心都揪紧了。 早上四点钟,在下面睡觉的另外三个人一齐来换班。他们还带着几分睡意,一 面深深吸着凉飕飕的新鲜空气,一面上来穿好长靴,因为刚上来嫌白光的反射耀眼, 他们都把眼睛闭上了。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急急忙忙啃点面包干当早饭;他们先用木把面包砸碎,然后 咯嘣咯嘣地大声咀嚼着,面包竟硬到这种程度,他们不觉笑了起来。想到就要下去 睡觉,可以在小床上暖和暖和,他们又变得非常快活了。他们互相搂着腰,哼着一 支古老的曲子,摇摇晃晃一直走到舱口。 在跨进洞口之前,他们停下来和船上那只名叫“土耳其”的狗玩了一阵。这是 一只幼小的纽芬兰狗,有着四只粗大的、然而还很幼稚和笨拙的脚爪。他们用手逗 弄它,狗像狼似地咬他们,终于把他们咬痛了。于是扬恩那双变化无常的眼睛里含 着怒意,使劲一推,小狗趴下去,哀叫起来。 扬恩的心地是善良的,但天性有点粗鲁,他那副身架只要闹着玩玩,温柔的抚 爱便常常近乎野蛮的暴行。 二 他们的船叫玛丽号,船长是盖尔默。这船每年都要到这夏季无黑夜的寒带来, 从事危险的大规模捕鱼。 船已经很旧了,就像它的守护神――那陶制的圣母像一样。船骨是用橡木做的, 厚厚的船帮已经有了裂缝,凹凸不平,浸透了湿气和盐分,但还很结实耐用,散发 着沥青的强烈气味。停泊着的时候,因为船肋粗大,模样显得笨重,但每当强劲的 西风一起,它便又获得了轻快的活力,好似被风唤醒的海鸥。它以自己独有的方式 在海浪上颠簸跳跃,比一些现代工艺精心制造的新船还要灵巧、轻捷。 他们,六个大人和那小见习水手,全都是“冰岛人”[注](这是个勇敢的航海 民族,主要散居在班保尔和特雷吉耶地区,世世代代以捕鱼为业)。 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在法国度过夏天。 每年冬季一结束,他们就和其他的渔民一道,在班保尔海港接受启航的祝福。 为了这个盛典,码头上搭起了临时祭坛,规格永远一成不变,祭坛造成岩洞的模样, 里面陈列着锚、桨、渔网之类,中间供奉着水手守护神,那温柔娴静而毫无表情的 圣母,这是特地为水手们从教堂里搬出来的。她永远用同一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 一代又一代的渔民,其中运气好的满载而归,另一些却一去不回。 一长串由妻子、母亲、未婚妻和姐妹组成的行列,缓缓地跟在圣体后面,在港 口绕行一周,港内所有的冰岛渔船都悬旗挂彩,用旗帜向经过的行列致敬。教士在 每艘渔船面前停下来,口中念着祷词,作着祝福的手势。 然后,他们像一支舰队似的出发了。只留下几乎没有丈夫、也没有情人和儿子 的家乡。远去的时候,船员们放开嗓子,用颤抖的声音齐声唱着海上的福星,圣母 马利亚的赞歌。 每年,总是同样的启航仪式,同样的告别。 随着,又开始了海上的生活,三、四个粗鲁的伙伴,在北极海冰冷的水里,在 摇摇晃晃的甲板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八月末是返航的日子,但玛丽号按照许多冰岛人的习惯,仅仅在班保尔靠一靠 岸,接着就直下加斯科涅海湾,在那儿卖掉他们的鱼,再到那些布满盐田的沙洲上, 购买下次出海需用的盐。 在这些太阳依然暖热的南部港口,几天之中到处都是这些渴望着娱乐,陶醉于 夏季的残辉、温和的空气、大地和女人的健壮的水手。 然后,伴着最初的秋雾,大伙返回了家园。在班保尔,或者分散在哥洛地区的 茅屋里,暂时忙着家庭、恋爱、结婚和生育等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现一些去年冬 天怀孕,而今正等着教父回来好接受洗礼的婴儿。这个被冰岛吞噬的渔民的民族, 是需要许许多多孩子的。 三 这年六月,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的傍晚,班保尔有两个女人正聚精会神地写一封 信。 事情发生在一扇大窗子前面,窗子敞开着,古老而厚实的花岗岩窗台上,放着 一列花盆。 她们俯身在桌子上,看上去两人都很年轻,一个戴着老式的大头巾,另一个戴 着班保尔女人用的新式小头巾。“这是两个恋人,”人们会说,“正在合伙给某个 漂亮的冰岛汉子写一封温柔的信呢!” 正在口授的――也就是戴着大头巾的那一位抬起头来,寻思着,嗬!原来是个 老太婆,非常非常老,尽管那裹在小小的褐色披肩里的身材从背后看去还很年轻, 其实已经很老了,是一位至少有七十岁的老奶奶。可是她双颊泛红,还显得颇为漂 亮、滋润,正像某些童颜鹤发的老者那样。她的薄纱头巾低低地罩住头顶和前额, 叠成两、三个宽大的尖角,好像一个套着一个似地,一直垂到后颈窝。她那可敬的 脸庞嵌在这带有宗教气息的白色皱折中间,显得很协调。她的眼睛,十分温柔,充 满着诚实善良。她已经没有牙齿,一颗也不剩了,笑的时候,便像婴儿似的露出圆 圆的牙龈。虽然她的下巴已经变成了“木鞋尖”(就像她经常说的),她侧面的线 条却没有受到岁月太多的损害,至今还可以依稀看出她当年一定和教堂里的圣女一 样端正完美。 她瞧着窗外,寻思还能说些什么事好让她的孙儿高兴。 说真的,整个班保尔地方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好老太婆,能够在这样那 样的事情上,甚至凭空找出那么多有趣的话来说。在这封信里,她已经讲了三、四 个滑稽可笑的故事,但是丝毫不带恶意,因为她头脑里根本没有邪恶的念头。 另一个女人看见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细心地写上地址: 冰岛海面,雷克亚未克附近,玛丽号船长盖尔默转西尔维斯特・莫昂 先生收。 然后,她抬起头来问道: “完了吗?莫昂奶奶?” 这一位很年轻,年轻得可爱,一张约摸二十岁年纪的脸蛋,金黄色的头发,在 这以深色头发居多的布列塔尼的一角,这种颜色是很罕见的。她满头金发,配着亚 麻般灰色的眼睛和近乎黑色的睫毛。她的眉毛和头发一样是金黄的,中间有一道颜 色较深,呈橙黄色,像是描上去的一条线,使她的脸带上一种坚毅果敢的表情。她 侧面的轮廓较短,显得十分高贵,笔直的鼻梁从额头一直连下来,像希腊人一样, 长得十分端正。一个深深的酒窝,生在下唇底下,更增添了唇边的妩媚。每当她专 心思考什么,便不时用雪白的上齿咬着下唇,在柔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红印。 她整个苗条的身躯都透着某种骄傲,还有一点儿严肃,这是从她的祖先,勇敢的冰 岛水手那儿继承来的。她的眼睛有一种既固执又温柔的表情。 她的头巾扎成贝壳形,低低地罩在额头上,像布带一样紧贴着脑门,然后从两 边高高提起,露出耳后卷成螺状的粗大发辫。古代传下来的这种头饰,使班保尔的 女人颇有一种古色古香的神态。 她显然是和这可怜的老妇人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她虽称她为奶奶,其 实老人只是她的一个境遇极其不幸的远亲。 她是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梅维尔先生早先也是冰岛渔夫,后来靠海上某些大胆 的营生发了财,这是个多少有点海盗意味的人物。 刚才她们写信的漂亮房间就是她的房间,一张全新的、城里时兴式样的床,挂 着绲花边的细纱床帷;厚实的墙壁上,糊着浅色的花纸,可以减轻花岗岩壁的粗糙 不平。天花板上,一层白石灰掩盖了那些能说明宅子年岁的巨大梁木;――这是一 座地道的富裕的中产者的房屋,窗子开向班保尔古老的灰色广场,当地的商业集市 和宗教祭典就在这广场上举行。 “完了吗?伊芙娜奶奶了你没别的话耍说了么?” “没有啦,姑娘,只要再添上一句,说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 加沃家的孩子!……也就是扬恩,……这美丽而骄傲的少女,写着这个名字的 时候不觉脸红了。 她用熟练的书法在信尾添上这句话后,便站起身来,扭过头看着窗外,似乎广 场上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情。 她立起来显得比较高;像上层社会的妇女那样,她穿着一件十分合体的、没有 一点皱折的上衣,尽管戴着头巾,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度。因为从来没干过粗活, 她的双手十分细嫩白净,但并没有被公认为美的那种病态的纤瘦。 其实,早先她还是小歌特的时候,也曾赤着脚在水里跑来跑去,那时她妈妈已 经去世,爸爸在打鱼的季节一出海,她就成了流浪儿;她美丽,红润,蓬头散发, 任性固执,在英法海峡尖厉的风中茁壮地成长起来。这段时期,她被贫穷的莫昂奶 奶收留了。莫昂奶奶到班保尔一些人家去干活时,就把西尔维斯特交给她照应。 她比这个交给她照料的小不点儿只大十八个月,却像个小妈妈似地疼爱他;她 的头发多么金黄,他的头发就多么乌黑,她有多么活泼和任性,他就有多么听话和 惹人爱怜。 她长大以后,财富和城市并没使她头晕目眩,她回想童年的生活,心中有如浮 现出原始自由状态的遥远梦境,有如重新忆起一个模糊而神秘的时代,那时沙滩比 现在更辽阔,海岸上的悬崖峭壁无疑也比现在更雄伟…… 大约在她五、六岁,年纪还相当小的时候,她那开始买卖船货的爸爸有钱起来 了。他把她带到圣布里厄,后来又到巴黎。――于是她从小歌特变成了“玛格丽特 小姐”。她高大、端庄,目光严肃,虽说和在沙滩上流浪的布列塔尼女孩已经大不 相同,内心却总有些自由放任,仍然保留着儿时固执的天性。她对生活中一些事情 的了解都是偶然之中得来的,没有经过任何选择,然而一种天生的、出众的自尊, 对她起了保护作用。她不时有些大胆的举止,会当着人说出一些过分坦率的话,使 人大吃一惊,她那清澈美丽的目光不大会由于年轻男子的注视而低垂下来;但这目 光是如此坦然印淡漠,不可能引起丝毫的误解,他们立刻就看出对方是一个心地和 面貌一样纯洁、规矩的女孩子。 在这些大城市里,她的服装比她本人的变化大得多。虽说她保留了头巾,那是 布列塔尼女人很难摘掉的,但她很快就学会了另一种穿衣的方式。以前当渔家女时 自由惯了的、在海风中萌发出美丽轮廓而又发育和丰满起来的身躯,现在用城市小 姐们的长袜和长紧身紧束了起来。 每年她都和父亲一道回布列塔尼――像那些洗海水浴的人一样,只在夏天回来, 几天之中,她又重新拾起往日的回忆和歌特的旧名(布列塔尼语歌特即玛格丽特); 她有点好奇地看待那些人们经常谈到、却从来不在那儿露面,而且每年总有几个一 去不回的冰岛渔夫;她到处听人谈到的这个冰岛,对她好像是个遥远的深渊。―― 现在她所爱的人就在那儿。 随后,由于父亲一时心血来潮,有一天她又被永久地带回这渔民的国度。她的 父亲想要在故土上终其天年,而且作为一个阔人住在班保尔广场。 等她把信重读了一遍,把信封封好以后,那贫穷而清洁的善良的老奶奶就道谢 着告辞了。老人住得相当远,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海岸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 一直还住着那所茅屋,她在那儿出生,在那里生养儿子,又在那儿抱孙子。 她穿过市区时,许多人向她招呼,她也频频地答礼。她是地方上最老的女人之 一,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勇敢家族的幸存者。 她虽穿着补得不能再补的破衣,但因异常的干净整齐,居然显得穿戴还不错。 她总是披着班保尔地方那种褐色的小披肩,这算是她作客的盛装了,六十年来,她 的大头巾上纱制的尖角就垂在这披肩上,这是她结婚时的披肩,从前是天蓝色的, 儿子皮埃尔结婚时,她把它重新染过了,从那时起,她只在星期天才用一下,所以 直到现在还看得过去。 她走起路来依然腰杆挺直,没有一点老态;尽管下巴确实有点向上翘,可是她 的眼睛那么和善,侧面的线条那么清秀,人们不能不承认她还是很漂亮的。 她非常受人尊敬,单从人们对她的问候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家的路上,她打她的“恋人”门前经过,他是个细木匠,从前热烈地追求过 她,现在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总是坐在门口,而由那帮年轻人――他的儿子们 ――在工作台上创木头。人们说她当姑娘时不肯嫁他,后来当了寡妇仍不肯嫁给他, 他始终感到难过;年纪一大,这种感情竟转化成一种半含恶意的、可笑的怨恨,他 总是这么和她打招呼: *喂!美人,什么时候该给你‘量尺寸’哪?……” 她谢谢他,回答说不,她还不想请人做这身衣服呢。这老头儿稍显笨拙的玩笑 里,说的是松木板做的衣裳,一切尘世的衣裳就以此告结束。 “好吧,你乐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可别客气啊,美人,你知道……” 他和她开这种玩笑已经有好几次了,今天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她感到格 外疲劳,格外被那无休止的劳作累垮了。她想到她亲爱的孙儿,她最后的一个亲人, 从冰岛回来就要去服兵役了。五年哪!可能要去中国,还得打仗!到他回来的时候, 谁知她还在不在人世呢?一想到这里她就异常难过……不,这可怜的老太太确实并 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快活,瞧她的脸可怕地痉挛着,好像要哭的样子。 很有可能,真的,很可能人家不久就会从她那儿把最后一个孙儿夺走……唉! 她可能会孤苦伶仃地死去,连再见他一面都办不到……已经有人(她所认识的一些 城里的绅士)多方设法把他留下,理由是有一个快要丧失劳动能力的穷苦的老祖母 需要他奉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西尔维斯特的一个哥哥若望・莫昂是个逃兵,家 里虽说从此不再提起他,但他毕竟在美洲的某个地方活着,就是他剥夺了小弟弟免 服兵役的特殊照顾。而且还有人提起她享有水手寡妇的微薄年金,他们觉得她还不 够穷呢。 她回到家里,为她失去的所有亲人,儿子和孙子们,作了很长时间的祷告;然 后又怀着热烈的信仰为她的小西尔维斯特祈祷,她力图快些入睡,却又想起了松木 板的衣裳,想到她已经这么老了,孙儿还要离开,她的心都揪紧了。 另一个女子,那年轻的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凝视那反射在花岗岩墙壁上的落 日的金色余辉,瞧着那黑色的燕子在天空中盘旋。班保尔总是那么死气沉沉,即使 是星期天,即使在这漫长的五月之夜,也没有一个人来向年轻的姑娘们献殷勤,她 们三三两两地散着步,怀念着远在冰岛的恋人。 “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写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情很激动,现在, 这个名字再也不愿离开她了。 她像一位日阁千金,常常整晚坐在窗前。她的父亲不喜欢她和其他年龄相仿的、 过去和她身分差不多的姑娘一起散步。再说,当他走出咖啡馆,和别的像他一样的 老水手一道抽着烟斗散步时,他很乐意抬眼看见女儿在那所阔人的住宅里,在那嵌 在花岗岩中的窗前,在一盆盆花的中间。 加沃家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瞧着海的那一边,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可 以感觉到海就在近旁,就在这些小巷的尽头,水手们就沿着这些小巷走上坡来。她 的思想奔向那永远吸引、迷惑而且吞没着人的辽阔世界;奔向那遥远的北极洋,盖 尔默船长的玛丽号就在那儿航行着。 这加沃家的孩子是个多么古怪的小伙子呀!用一种既大胆又温柔的方式向她进 攻以后,现在却逃走了,再也逮不着了。 ………… 随后,在她漫长的沉思中,她又重温了去年返回布列塔尼时的情景。 十二月的一个早晨,经过一夜的旅行,从巴黎开来的列车,在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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