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八章 既然已经纠缠到这地步,并且抓住了这朵生活的鲜花据为己有之后,尤金现在 只有一个想头,那就是要保住它。他现在忽然摆脱了多年的消沉,又恋爱上了,而 且是这么一场不可思议的、美满的、甜蜜的爱;生活似乎不可能这么宽大,竟然会 让他有这么大的收获。这些年来,他的步步高升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从丽瓦伍德的 艰苦的日子以后,胜利好象一个接一个来临到他身上。《世界日报》、萨麦菲尔德 公司、卡尔文公司、联合杂志公司、温菲尔德、河滨大道上的华丽公寓。命运对他 可真不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给了他名誉、金钱,还送上一个苏珊来吗?真会 有这种事情吗?这是怎么回事?命运会不会跟他合谋,帮他摆脱掉安琪拉――或者 ―― 这些日子,他想到安琪拉就感到无限的痛苦。内心里,他实在并不讨厌她,从 来就没有那样过。跟她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在某些方面不能不产生了相当牢固而 敏锐的了解与关系。从丽瓦伍德的那段时期开始,安琪拉总以为自己实际上不再爱 尤金了――不能再爱他,因为他太自私自利了,可是这在她不过是一种幻想而不是 事实。她可以为了他的利益而牺牲一切。从这一点看来,她是大公无私地爱着他, 可是从另一点看来,她又是完全自私的,因为她也要尤金为她牺牲一切。他就不愿 意这样做,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认为他的生活非常广阔,不是任何一个婚姻关 系所能约束住的。他需要行动的自由,交游的自由,可是他怕安琪拉,怕社会,也 有点儿怕他自己,怕有了完全的自由以后,自己会搞到什么地步。他替安琪拉难受 ――因为如果他强迫她放弃他,她会感到极度痛苦的――同时他也替自己难受。在 这多年向上爬的努力中,美的诱惑对他始终就没有停止过。 说也奇怪,有时候各种事物好象共同合谋来造成一个高潮。你会以为悲剧也象 花木一样,先撒下种子,然后靠了种种方法,帮助它长到极其成熟的阶段。有些人 的生命就象地狱里的蔷薇,它们放射出阴间火焰的光彩来。 第一,尤金现在开始完全忽略了他的工作,因为他不能全神贯注在那上面。同 样地,他也没有心思顾到海岛公司的事情,或是自己的家和安琪拉的疾病。在他跟 苏珊上南海滩去,过后发觉她莫名其妙地沉默之后,他第二天早晨在戴尔卢走廊上 又看到她一会儿。她并不显得怎样忧郁,至少不是明显地忧郁,可是她却有一种严 肃的神气,表明她内心里有了某种深刻的印象。在她特意跑来告诉他,她当天要跟 母亲和一些朋友上塔利镇去的时候,她大张着眼睛,坦率地望着他。 “我得去一趟,”她说。“妈妈打电话安排好的。” “那末我在这儿看不到你了?” “是的。” “苏珊,你爱我吗?” “哦,爱的,爱的,”她说,然后疲乏地走到一个不会被人看到的墙角下边。 mpanel(1); 他迅速而小心地跟过去。 “吻我吧,”他说。她于是心慌意乱地把嘴唇凑过来,然后转过身,急速地走 开。他欣赏着她身体那健美的摇摆。她并不高,不象他那样,也不象安琪拉那么矮 小,是中等身材,丰满、强壮。他现在想象,她有个坚强的心灵,满是勇气和力量, 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来。等她再大一点儿,她会变得非常有魄力,意志也会十分 明确和坚定的。 此后,他将近有十天没有看到她。快到第十天的时候,他差不多要发狂了。他 一直在想着,应该怎样来安排一下。他不能老这样下去,光靠碰机会、偶然见到她。 不久,她也许会离开纽约,上外埠去度过秋天,那他怎么办呢?如果她母亲知道了, 她会把她带到欧洲去,那末苏珊就会忘掉一切吗?那将是一出多么大的悲剧啊!不, 在这种事发生以前,他要跟她私奔。他可以把所有的投资变成现款,带着跑掉。没 有她,他就活不下去。他一定要得到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说到头,联合杂志公 司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儿的工作已经使他厌烦了。假如他不能把海岛地产公司的股 票有利地卖掉,他可以把它留给安琪拉;如果他能够脱手,他就拿得到的款子替她 安排一下。他还有些现款――几千块钱。这些钱和他的艺术――他还能绘画――可 以维持他和苏珊的生活的。他要跟苏珊到英国或是到法国去。如果她当真爱他,他 们会很快活的;他想她是当真爱他的。旧生活的一切就可以去它的了,它太乏味了, 而且又没有爱。这是他开头的思想。 后来,他又有了不同的想法,不过那是在跟苏珊谈过之后。这次谈话并不是很 容易安排的。在绝望中,他有天打了一个电话到戴尔卢,问苏珊・戴尔小姐是否在 那儿;一个仆人接了电话,问他是哪一位;他报了一个苏珊认识的青年人的姓名。 等她来接的时候,他说:“喂,苏珊!你听得清楚吗?” “很清楚。” “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唔。” “千万别说出我的名字,好吗?” “好的。” “苏珊,我太想看见你了。已经过了十天啦。你在纽约会呆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会很久。” “如果有人走近你,你就把电话挂断,我会明白的。” “知道了。” “假如我坐车子到你家附近,你能出来会会我吗?” “我不知道。” “哦,苏珊!” “我拿不准。我试试看。什么时候?” “你知道水晶湖旧炮台那儿的那条路吗?就在你们下面。” “知道。” “你知道那条路附近的那所冰库吗?” “知道。” “你能上那儿去吗?” “什么时候?” “明儿早上十一点钟或是今儿下午两、三点钟。” “今儿两点钟,我或许可以来。” “哦,谢谢你。不管怎样,我总在那儿等你。” “好吧。再见。” 她挂上听筒。 尤金对这次努力的幸运的结果喜出望外,起先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把这件事应付 得这么能干。后来,他对自己说,在那种困难的局面下,她能够思想敏捷、行动迅 速,这实在是非常勇敢的。他的爱慕对她是一件新鲜事,她处的地位又那么困难。 可是突然给叫来跟他在电话里第一次交谈时,她竟然一点儿不显得慌张。她的声音 是坚定的、平稳的,比他的好得多,因为他那时倒是又紧张、又兴奋。她立刻明白 了那个局面,马上就照计而行。她是象她外表那么单纯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 是。他认为她只是能干,而她的能干通过她的单纯的外表立刻发挥出来了。 当天下午两点钟,尤金到了那儿。他对他的秘书说,他去跟一个著名的作家商 谈业务,想取得他的一部书,然后叫了一辆轿车――不是他自己的车子――乘到约 会地点去。他吩咐司机沿那条路向前开去,在一段约莫半英里长的路上来回不断地 驶行,他自己却坐到这条路上看不见的一丛树林的荫蔽处。一会儿,苏珊来了,象 清晨那样鲜艳、活泼,穿着一件花样出色的淡紫色便衣,显得很美,头上戴着一顶 阔边软帽,上面还有几根淡紫色的羽毛。这颜色跟她非常相称。她带着一种文雅而 自在的神气走来,可是当他盯着她的眼睛时,他看到一丝烦恼的影子。 “你到底来啦?”他说,一面笑着向她招手。“到这里面来。我的车子在路上。 我们到车子里去,好吗?那是辆轿车,我们在这儿也许会给人看见的。你能够呆多 久?” 他搂着她,急切地吻她;同时,她向他说明自己不能呆上多久。她跟家里人说, 她是到母亲捐助的图书馆去拿一本书,最迟三点半或四点一定得到那儿。 “那我们还可以谈许多话,”他愉快地说。“车子来啦。我们上去吧。” 他向四周小心地看看,向车子招招手。车子驶过来了,他们迅速地跨进去。 “到伯斯安倍去,”尤金说,于是他们就很快地驶走了。 到了车子里,一切都好了,因为人家看不见他们。他把窗幔拉上一部分,把她 抱在怀里。 “哦,苏珊,”他说,“日子显得真长啊!真长。你爱我吗?” “你知道我爱你。” “苏珊,我们该怎样来安排一下这件事呢?你不久就要离开吗?我非得比现在 更常看到你不可。”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妈妈有什么计划。我知道她秋天想上雷诺格 斯去。” “哦,啊呀!”尤金不耐烦地说。 “听着,威特拉先生,”苏珊沉思着说。“你知道我们冒着很大的危险。如果 威特拉太太或是妈妈知道了,那怎么办呢?那太糟了。” “我知道的,”尤金说。“我当然不该这样做。可是,哦,苏珊,我爱你爱得 发疯了。我现在不是我自己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只知道我爱你,爱你,爱你!” 他把她搂在怀里,狂热地吻她。“你多么可爱,多么美。哦,花朵儿!香石榴 花!天使的眼睛!美的火焰!”好一会儿,他默默地紧抱着她,同时车子向前疾驰 而去。 “可是我们怎么办呢?”她大睁着眼睛问。“你知道我们冒着很大的危险。你 今儿早上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在这样想。这是很危险的,你知道。” “你懊悔了吗,苏珊?” “不。” “你爱我吗?” “你知道我爱你。” “那末,你帮我想个办法吧!” “好的。不过听着,威特拉先生,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的神气又 严肃、又古怪、又可爱。 “我的好姑娘,我什么都乐意听,只是别叫我威特拉先生。叫我尤金,好吗?” “好吧,现在听我说,尤金――先生――先生。” “不是尤金先生,只是尤金。现在说,尤金,”他把自己名字念给她听。 “现在听我说,先生――听我说,尤金,”她最后强迫自己硬说出来;尤金用 嘴堵住了她的嘴唇。 “好,”他说。 “现在听我说,”她急切地说,“你知道,如果给妈妈知道了,她恐怕会大生 气的。” “哦,会吗?”尤金开玩笑地插嘴说。 苏珊不去理他。 “我们得非常小心。她现在非常喜欢你。如果她不直接发现什么,她决想不到 会有什么事的。她今儿早上还谈到你。” “她说什么来着?” “哦,说你多么好,多么能干。” “哦,没那么回事,”尤金嬉笑地回答。 “真的,她是这么说的。我想威特拉太太也喜欢我。有时候,我上你们家去时, 可以在那儿会见你,不过我们得非常小心。今儿我不能呆得太久。我要去把事情想 一想。你知道,为这件事,我可真费尽了心思。” 尤金笑了。她的天真在他看来,非常可爱,非常自然。 “你说把事情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苏珊?”尤金好奇地问。他对 这个非常活泼、非常美妙的青年人心思的转动极感兴趣。他发觉这个美人儿对他这 么倾心,这么亲热、殷勤,而又这么体贴,真是太高兴了。在他看来,她有点儿象 一个很好玩的玩意儿。他把她当作一只宝贵的花瓶,又珍重又畏惧。 “你知道我想考虑一下我所做的事情。我非得这样。有时候,我觉得太糟了, 可是你明白,你明白――” “我明白什么?”她顿住的时候,他问。 “我不懂为什么我不该这么做,如果我要――如果我爱你的话。” 尤金好奇地望着她。这个分析生活的尝试,特别是关系到一个这么困难、冒险 的局面,真使他感到惊奇。直到这会儿,他老以为苏珊多少还很轻率、很天真,可 能很了不起,但是有点儿模糊不定,可是现在,她竟然比他更直接地考虑起这个最 棘手的难题,显然比他更为勇敢。他不仅感到惊奇,并且感到非常有意思。十天以 前,她的那种惊慌上哪儿去了呢?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这姑娘真奇怪,”他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奇怪。我没想到你会想得这么透彻。我以为你将来有一天也许会这样 的。不管怎么说,你怎么把这个推想出来的呢?” “你看过《安娜・卡列尼娜》[1]吗?”她沉思着问他。 “看过,”他说,一面想着奇怪,在她这年龄竟然会看过这书。 “你认为那本书怎样?” “哦,它指出,不顾社会习俗的人,多半总会有个什么结局,”他很自然地说, 一边对她的智力觉得惊奇。 “你认为结局一定是那样吗?” “不,我认为并不一定。有好多人不顾社会惯例,也过去了。我不知道。这似 乎得看时间和机会。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你如果相当坚强,相当聪明,你会 象他们所说的那样‘逃得过的’。否则你就逃不过去。你干吗问?” “哦,”她说,接着立刻停住,嘴唇张开,眼睛盯着地上,“我在想着不一定 是这样,你以为怎样?可以不同吗?” “当然可以,”他思索着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当真可以。 “因为如果不可以,”她说下去,“代价就太大啦。那就不值得了。” “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他望着她说,“你不管社会舆论。”他认为她 特意在考虑为他牺牲自己。她那副深思默想、暗自盘算的样子里有点儿什么使他这 样想法。 苏珊向窗外望去,慢慢地点点头。“是的,”她严肃地说,“如果能够好好安 排一下,干吗不呢?我看不出干吗不可以。”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就象一朵美丽的鲜花。尤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 梦。苏珊居然会这样推论起来!苏珊看《安娜・卡列尼娜》,并且还会这样用哲理 来推论!根据总结书本和生活而得出的理论,定出一个行动方针,而她同时又面对 着《安娜・卡列尼娜》所指示的与这种理论相反的那种可怕的论证!奇迹就永远没 完吗? “你知道,尤金,”她过了一会儿说,“我想妈妈不会在意的。她喜欢你。我 听她说过好多次了。并且关于别人,我还听她这样讲过。她认为,除非两个人非常 相爱,否则就不该结婚。我想,她并不认为两个人非结婚不可,除非他们要结婚的 话。我们可以同居,如果我们乐意的活,你知道。” 尤金也听戴尔太太对婚姻制度表示过怀疑,不过只是就理论方面讲。他根本不 重视她对社会问题所发表的议论。他不知道她私底下对苏珊讲过些什么,不过他相 信决不会是过激的,至少不会是怎样认真的。 “你别太重视你母亲的话,苏珊,”他说,一边端详着她那可爱的脸。“她并 不真是那样的意思,至少,关系到你的时候,就不会真是那样想法了。她只是说说 而已。如果她认为问题关系到你的时候,她很快就会改变主意的。” “不,我不这样想,”苏珊沉思着回答。“你知道,我对妈妈比她对自己认识 得还清楚。她讲起来总把我当个小孩,可是有许多事情她都听我的。以前有过这样 的情形。” 尤金惊奇地睁大眼睛望着她。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这么早就开始深 刻地想到社会问题和处世之道了。她的思想为什么想支配她母亲的呢? “苏珊,”他说,“你讲话、做事得小心点儿。别这么乱七八糟地瞎说。这是 危险的。我爱你,可是我们得稳步地走。如果我太太知道了这事,她会闹得天翻地 覆的。如果你母亲起了疑心,她很可能会把你带到欧洲哪个地方去的。那末我就甭 想再看到你了。” “哦,不,她不会的,”苏珊肯定地回答。“你知道,我对妈妈比你以为我所 知道的还清楚。我能应付她,我告诉你。我知道我办得到。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形。” 苏珊妩媚可爱地把头往后一仰,这一下把尤金的思考能力完全打乱了。他不能 望着她而又好好思考。 “苏珊,”他说,一面把她拉到怀里。“你美极啦;在我看来,你是女性中最 最美的人了。再想到你这样推论――你,苏珊。” “为什么,为什么,”她问,可爱的嘴唇张开着,眉梢往上一扬,“我为什么 不可以细想?” “哦,当然可以,我们都想,可是不一定这样深刻,花朵儿。” “那末,现在我们非得想想,”她简单地说。 “是的,我们现在非得想想,”他回答;“如果我租一所工作室,你真肯跟我 住在那儿吗?目前我还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我愿意,如果我知道怎样来安排一下的话,”她回答。 “妈妈很古怪。她总是留心着我,当我是个孩子。你知道我根本不是。我不明 白她。她说的是一件事,做的又是一件事。我是干脆干了而不多说。你认为对吗?” 尤金张大眼睛望着。 “不过我想我还是有把握的。交给我吧。” “如果你办得到,你会到我这儿来吗?” “哦,当然啦,”苏珊欣喜若狂地说,突然转向他,两手捧着他的脸。“哦!” ――她盯着他的眼睛,遐想着。 “可是,我们得小心,”他告诫着。“我们不可以性急,把事情搞糟了。” “我不会,”苏珊说。 “我当然也不会,”他说。 他们又停住,他注视着她。 “我也许可以跟你太太做朋友,”她过了一会儿说。“她还喜欢我,是吗?” “是的,”尤金说。 “妈妈也不反对我上你那儿去,我可以通知你的。” “好,就这么办,”尤金说。“哦,你能来,就务必来。你注意到我今天用的 是谁的名字吗?” “注意到啦,”她说。“你知道吗,威特拉先生,尤金,我早就想到你也许会 打电话给我了。” “真的吗?”他笑着问。 “真的。” “你给了我勇气,苏珊,”他说,一面紧挨过去。“你这么有信心,看起来这 么无忧无虑。你一点儿没有受到这世界的影响。” “我不跟你一块儿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勇敢,”她回答。 “我想到过可怕的事情,有时候吓得要命。” “你千万别那样,亲爱的,我多么需要你。哦,我多么需要你。” 她望着他,第一次用手去掠他的头发。 “尤金,你知道,我看你就象个孩子。” “我真象个孩子吗?”他问,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如果你不象,我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爱你了。” 他又把她搂紧,再去吻她。 “我们能不能每隔几天就这样乘车兜一次呢?”他问。 “要是我在这儿,也许可以。” “如果我化名打电话给你,没有问题吗?” “我想没有。” “我们各人选个新名字,那末我们就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了。你就叫耶尼・林 德,我叫亚伦・坡。”于是他们热烈地亲昵了一番,直到非回去不可的时候。在他 那方面就工作来讲,那一下午算是完了。 ――――――――― 黄金书屋 亦凡公益图书馆校对重排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