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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有不少日子,他们竭力靠着每星期九块钱的收入生活。安琪拉坚决而几乎绝望 地挣扎着,把他挣的钱除去生活费用外,还存起一点儿来。只是在这样过了相当一 段时期之后,尤金才觉悟过来,认真地去寻找一个较好的事情。在这时期里,他始 终仔细地注意着安琪拉,看见她即使在这种困苦的逆境里,依然十分井井有条地操 持家务,煮饭、洗涤、上市场。她改做旧衣服,变换式样,使它们可以多穿些时间 而仍旧很时髦。她自己做帽子。总之,一切她可以做的事,她都做了来使银行里的 存款保持下去,等待尤金有一天完全复原。她虽然不愿意花钱替自己买衣服,却很 乐意要尤金花钱为他自己购买。她希望他多少会回心转意。她待他多么好,这种感 觉或许有一天会打动他。不过她却并不认为情形能和早先完全一样了。 她决忘不掉的,而他也不能够。 尤金和卡萝塔的恋爱,由于种种力量的妨碍,这会儿也渐渐结束了。它经受不 住随着事情的暴露而来的狂风暴雨。拿一件事来说,卡萝塔的母亲尽管没有告诉她 丈夫,却使他觉得不应当离开,这使卡萝塔很难有所行动。再说,她还经常责骂女 儿生性太放浪,就和安琪拉责骂尤金一样,同时还经常逼得她时刻留神。卡萝塔受 着强大的两面围困,不敢冒险另外租一所公寓,而尤金又不肯接受她的钱来偿付昂 贵的室内娱乐。她要看见他,可是她又不断希望他可以回到再有一个工作室的那种 情况中去,那末她就可以看着他成为他的领域里的一位名人啦。那就会变得非常好。 渐渐地,他们那一度炽热的约会开始冷落下去。尤金尽管伤感,却并不十分难 受。按实在说,他的浪漫癖性新近使他身体疲劳,对他显得很不合适。他认为自己 多少看得出来,这正在把他带向哪儿。显而易见,这里面可没有金钱。世界大事是 托付给那些高兴从管理中取得生活乐趣的人们手里,这似乎也是很明白的。游手好 闲的人一般是什么都没有份的,连同胞们的尊敬都没有份。放荡的人弄得百孔千疮, 给自己的可笑的、心理病态的癖好弄得非常丢脸。耽溺在这种放纵关系里的男女, 一般讲来,都是病态的伤感主义者,而且总遭到坚强有力的社会排斥或是忽视。你 得强韧、热切、坚定、有节制,如果你想富裕的话,然后还得用同样的品质来保持 住它。你不能松懈。否则你就变得象他这会儿这样,一个沮丧的伤感主义者――身 心都不健全。 这样,从恋爱的紧张兴奋、贫穷、身体衰弱和辱骂中,他渐渐看明白了(或是 自以为看明白了)这一事实――那就是,如果他当真希望成功,他的行为就必须正 派。他愿意这样吗?他不敢这么说。但是他不得不这样――这是挺糟糕的一个方面 ――可是既然他明摆着得这样,他就要尽可能地做好。这是严峻的,不过却是必要 的。 这时候,尤金还保持着他早年所特有的那种艺术气息极浓的风度,可是他已经 开始怀疑,是否就因为这个缘故,他变得有点儿古怪,跟时代的精神有点儿脱节。 过去和近来他遇见的某些艺术家――极成功的艺术家,容貌上全都是生意气很重的。 他断定这是因为他们着重生活的冷酷事实,而不着重跟他们工作有关的浪漫情调。 这使他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决定也仿效一下,放弃了飘垂的领带和他梳头发的那 种相当随便的神气,从此以后装着严肃、质朴。他仍旧戴着一顶软帽,因为他认为 那很适合他,不过在其他方面,他平淡多了。跟第根一块儿工作,使他深深明白了 艰苦、认真的劳动到底是什么意思。第根不过是一个工人。他并没有风趣。他一点 儿也不懂得风趣。锹、铲子、灰泥板和混凝土结构――这就是他的生活,他从没有 抱怨过。尤金记得有一次他得在清晨四点钟起身,以便乘火车在七点钟到达工作地, 尤金可怜他。不过黑暗和寒冷对他并没有什么分别。 mpanel(1); “当然,我得上那儿去,”他咧开嘴,带着爱尔兰人滑稽的微笑回答。“他们 给我工钱,不是让我躺在床上的。如果你每天这么早起身,一年就可以把你变成个 汉子!” “哦,不会的,”尤金玩笑地说。 “哦,会的,”第根说,“会的。你就需要这样。我打你的外表上就看出来啦。” 尤金厌恶自己这种外表,可是一下却改变不过来。第根弄成习惯,专喜欢在工 作和节制方面给人深刻有益的教训,虽然他原意并不是这样。这两件事就完全代表 了他――就这两件,没有别的。 一天,尤金跑到印刷所广场去,瞧瞧自己能不能下定决心向一家报馆的美术部 去申请。就在那时,他恰巧碰见了哈得逊・都拉。尤金许久都没有见到他了。都拉 看见他很高兴。 “唷,嘿,威特拉!”他嚷着,看见他瘦弱苍白得这么厉害,大为吃惊。“这 些年你在哪儿?我瞧见你真高兴。你在做点儿什么?我们一块儿到汉氏去,你把一 切全告诉我。” “我病啦,都拉,”尤金坦白地说。“我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毛病,所以在铁 路上工作,改变一下环境。我请教了所有的专科大夫,可是他们都治不好。因此我 决定按日工作,瞧瞧这会不会有益处。我自己觉得很不舒服;我病了快四年啦。不 过这会儿我认为已经好些了。我打算哪天停止在铁路上工作,再试着去绘画。我想 我现在又能画画了。” “这不奇怪吗,”都拉一边回想着,一边回答,“前天我正想到你,不知道你 上哪儿去啦。你知道我已经不干那个美术主任的行当啦。《真理》失败了,我转到 石印业里去。我在邦德街经营一爿厂,里面我有点儿小股份。你哪天来看看我。” “我一准来,”尤金说。 “再说你的神经衰弱,”在他们慢步走进他们去吃饭的那爿饭馆时,都拉说。 “我有个姐夫也受到这样的打击。他还在四处找大夫治。我把你的情形告诉他。你 样子倒不错。” “我这会儿好多啦,”尤金说。“我的确好多了,不过我也有过一阵子很不好 的时期。我要回到这玩意儿上来了,这我可以确定。等我再画画的时候,我就可以 更知道怎样来当心自己了。我在最初的那批画上工作得过度啦。” “我得说那是我在国内看到的那类画当中最好的作品,”都拉说。“我去看过 你的两次展览会,你总记得。那些画真是好极啦。它们全怎么啦?” “哦,有几幅卖掉啦,余下的都存在那儿,”尤金回答。 “奇怪,”都拉说。“我以为所有那些玩意儿全会卖掉的。笔法那么新奇,那 么有力。你得振作起来,继续干下去。你在那方面会大有前途的。” “哦,我不知道,”尤金悲观地说。“享有个大名声可挺不错,但是你知道, 你不能指着那个生活。油画在这儿销路并不好。我的画大部分都留下来了。就经济 上讲,一个小杂货商要比从古以来的随便哪个了不起的艺术家都强多啦。” “并没有那么糟,”都拉含笑地说。“艺术家有一种商人决不能有的东西―― 你得记住这个。他的观点是有点儿价值的。精神上,他生活在一种完全不同的境界 里。经济上,你可以混得够好的――你可以生活,你还要求什么呢?你到处都受到 欢迎。你有着商人所不能得到的东西――显耀,而且你又给世界上一种优良的标准 ――至少你可以这样。如果我有你的才气,我就决不会坐在那儿,羡慕什么屠夫或 是烘面包的了。嘿,所有的艺术家这会儿都知道你了――随便怎么说,有名气的都 知道。只等你再多画点儿,再多博得点儿名声。你有许多可干的事。” “比方说,什么呢?”尤金问。 “唔,天花板,壁画。前天,我还对人说,波士顿图书馆不把他们的一些油画 交给你画,是个多么大的错误。你可以把那些画成了不起的玩意儿的。” “你可真相信我,”尤金回答,热诚地兴奋起来。经过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以 后,听到这个就象灼炽的火焰一般。那末这世界上还记得他。他真有点价值。 “你记得奥伦・本尼狄克特吗――你在芝加哥的时候就认识他,是吗?” “是的,”尤金回答。“我跟他一块儿工作过。” “他这会儿在《世界日报》馆工作,负责那儿的美术部。他刚上那儿去。”接 下来,当尤金对人世的古怪变迁叹息着的时候,他突然又说道,“这干吗不是个好 主意呢?你说你正打算辞职。干吗不去画点儿钢笔画,练习一下?那对你会是个很 好的尝试。我相信本尼狄克特一准乐意用你的。” 都拉认为尤金或许是缺钱用。这应该是让他不知不觉地走上一个通向画室工作 的职务的捷径。他喜欢尤金,急切地想看见他成功。他想到自己是第一个把他的作 品用彩色刊印出来的,就十分得意。 “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尤金说。“可能的话,我真想做点儿那样的事。 今儿我或许就去找他。这正是我这会儿要找的工作――一点儿初步的练习。我觉得 相当荒疏、没有把握。”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来打个电话给他,”都拉慷慨地说。“我跟他很熟。前 一天,他还问我认不认识一、两个出色的人。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都拉走开时,尤金回靠在椅子里。他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回到一个较好的职务 上去吗?原先他认为非常困难。现在,这个机会来得正是时候,把他从痛苦里拔了 出来。 都拉走回来了。“他说‘好’,”他喊着说。“‘立刻来!’你最好今儿下午 就上那儿去。这正是你干得来的事情。等你安排好以后,就来找我。你住在哪儿?” 尤金把自己的住址给了他。 “对啦,你结婚了,”当尤金提到自己和安琪拉的住处很小的时候,他加说道。 “你太太好吗?我记得她很漂亮。我跟内人住在格雷麦息公寓里。你不知道我结婚 吧?嗨,我也结婚了。陪你太太一块儿上我们那儿去。我们非常欢迎。我来定个日 子请你们俩吃饭。” 尤金高兴得了不得,非常得意。他知道安琪拉也会很高兴的。他们新近一点儿 没有接触到艺术生活。他赶去见本尼狄克特,受到一位老朋友的那种欢迎。他们原 来并不很亲密,不过一向非常友好。本尼狄克特也听说尤金患了神经衰弱。 “嗨,我得告诉你,”在寒暄和回溯往事以后,他说,“我出不了多少钱―― 目前这儿五十块就挺高啦。我这会儿只有一个二十五块的空缺可以派给你,如果你 乐意试一下的话。有时候,有不少赶工的事,不过你不在乎那个的。等我把这儿的 事情整顿好之后,我或许可以有个较好的位置给你。” “啊,这没有关系,”尤金高高兴兴地说。“我乐意干这个。”(他倒算是很 乐意)“我也不在乎赶工。这样改变改变倒也很好。” 本尼狄克特跟他亲切地握手道别。他很乐意聘请尤金,因为他知道他能够画出 什么玩意儿来。 “在星期一之前,我恐怕不能来。我得先通知他们,给他们几天时间。这没有 关系吗?” “早一点儿也成,不过星期一也可以,”本尼狄克特说;他们很融洽地分别了。 尤金赶回家去。他兴高采烈地打算去告诉安琪拉,因为这会打消他们境况中一 部分忧郁气氛的。一星期拿二十五块钱,又开始去做一个报馆的艺术家,这对他并 不是什么大安慰,可是这没有办法,比一无所有总好些。至少这把他又带回老路上 去了。往后,他一定可以混得比这好。他觉得这个报馆工作可以干下去,此外,他 目前并不指望什么;他的自负心情早就受过严重的挫折了。随便怎么说,这总比做 散工好多啦。他急急忙忙跑上四层楼梯,走进他们住的简陋的小房间里。他看见安 琪拉在煤气炉旁边,忙说道:“唉,我们在铁路上工作的苦日子算是过去啦。” “出了什么麻烦?”安琪拉担心地问。 “没有什么麻烦,”他回答说。“我找着一个比较好的差事啦。” “什么差事?” “我要在《世界日报》馆暂时做一名美术员。” “你多会儿找着这个的?”她高兴地问,因为她很为他们的情况烦闷。 “今儿下午。我星期一就去工作。二十五块钱多少总比九块钱好点儿吧,是吗?” 安琪拉笑了。“当然好多啦,”她说,感激的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 尤金知道这些眼泪代表什么。他急切地想避开痛苦的回忆。 “别哭,”他说。“从今往后,情形就会好多啦。” “哦,我也希望是这样,我也希望是这样。”她喃喃地嘟哝着,把头倚在他的 肩膀上,他亲昵地拍拍它。 “嘿。鼓起劲儿来,小姐,好吗!我们从今往后就好起来啦。” 安琪拉挂着眼泪笑了起来。她把饭桌摆好,非常高兴。 “这真是好消息,”她随后笑着说。“不过随便怎样,在一个长时期里,我们 还是别多花钱。我们要攒起点儿钱来。我们不要再陷进这种窘境里去了。” “我可不要再出现这样的境况,”尤金兴冲冲地回答,“只要我干得好,就不 会再这样。”他走进那一小间客厅、起居室、接待室和兼作一切别用的房间去,翻 开晚报,吹起口哨来。在兴奋中,他几乎忘却了对卡萝塔和一般恋爱问题的伤感。 他又要在世界上向上爬啦,快快活活地跟安琪拉过活。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商人 或是什么。瞧瞧哈得逊・都拉。开了一爿石印厂,住在格雷麦息公寓里。有哪个他 认识的艺术家能那样呢?难得有一、两个。他要注意这一点。他要把这个美术的事 情想一想。或许他可以做一个美术主任或是石印工人或是什么别的。在铁路上做工 的时候,他常想着,他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建设处长,如果他肯放些时间在那上面的 话。 在安琪拉那方面,她却在怀疑,不知道这个改变对她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现在 会规规矩矩的了吗?他会不会专心致志于缓慢而稳步的上进工作呢?他在生活里有 了进步。可能的话,他应当在社会上站得稳些。她的爱情和以前不同了。它有时杂 有憎恶和反感,不过她依然觉得他需要她的帮助。可怜的尤金――要是他不给那个 弱点困住,那就好啦。或许他会克制住那个的?她这样默默地沉思着。 ――――――――― 黄金书屋 亦凡公益图书馆校对重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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