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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当时呈现出的局面,可不是象尤金所想的那样称心如意。安琪拉是一个很留神 的人,把责任看得很重,非常尊重正当的行为和身为艺术家妻子所享有的特权、机 会和报酬。这个有才气的艺术家虽然暂时丧失了能力,但是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她哄骗自己,新近这场挫折或许已经使尤金处世的态度变得坚强、敏锐,使他对于 明哲保身的道理稍许在意,并且知道应该怎样来节俭了。她想到他过去靠着那么一 点儿钱就过得很好,他们现在还得过得更好一点儿――他们要储蓄起钱来。她要放 弃掉自己的那些可笑的梦想――想有一所华丽的工作室和无数的朋友。从现在起, 她要储蓄起一点儿他们得来的随便什么钱,不管它多么少,即使一星期只有一毛钱。 如果尤金每天工作,一星期只能赚九块钱,他们就得仗着这个生活。他告诉她,他 带来的一百块钱还有九十七块,这可以存到银行里去。他没有告诉她卖掉一张画和 接下来把钱花光的那件事。他们还要把往后卖画得来的钱全存在银行里,直到他的 身体复原。有一天,如果他们有了点儿钱,他们就要在哪儿买一所房子,可以不付 租金,住在里面。这样,到了最糟糕的时候,银行里有点儿存款,即使很少的一点 儿,也可以用来买买衣服,但是除非绝对需要,他们不会去动用它的。她现在就需 要衣服,不过这没有关系。安琪拉带来的两百二十八块也加到了尤金的九十七块上 去,这一笔三百二十五块钱的总数,立刻就存在丽瓦伍德银行里了。 安琪拉凭着自己的奔走和解释,终于在一个家具制造商的屋子里找到了四间房。 这是由于一个女儿出嫁而空出来的。他们很乐意不多收钱(就实际价值方面而言) 就把它租给一个艺术家和他的妻子。这是一所造在一片可爱草地上的私人住宅。租 金每月十二块。在第西纳斯太太――那个制造商的妻子――看来,威特拉太太似乎 很好。为了她的便利,二楼上浴室隔壁的一个小房间特地改成了一间厨房,装上了 一个小煤气炉。安琪拉立刻在他们微薄的收入所限制的基础上,开始管理家务。他 们还需要弄些家具来,因为房间里陈设并不完备,于是安琪拉常常上纽约的旧货铺 去,看遍了所有的百货公司,光顾了某些私家的拍卖,终于找到了几件极便宜的家 具,跟已有的梳妆台、长桌、餐桌和一张床很相配。浴室和厨房需要的帘子都是由 她自己裁剪、装饰和张挂起来的。她跑到尤金寄存没有卖掉的和没有展出的油画的 铺子去,拿回来七张,悬挂在起居室兼饭厅里。她立刻照料起尤金所有的衣服,尤 其是他的衬衣和袜子,不久就把他的相当破损的衣服全收拾得挺好。从当地的市场 上,她买来新鲜菜蔬和一点儿肉,做出可口的炖菜、炖肉、炒蛋和法国式的美味肉 汁。她把全副管家的本领都施展出来,使一切显得干净、整洁,饭桌上总是放着品 种丰盛的各色食物,而费用又保持得极低,这样他们可以不仅仗着一星期九块钱生 活,并且可以余下一块多钱,加到安琪拉所谓的他们私人的银行存款上去。她有一 只小小的褐色罐子,算定可以容纳十五块钱的零钱。这只罐子满了就可以打开,她 于是认认真真地竭力一再去装满它,唯一的愿望就是,在世人的眼前使丈夫恢复名 誉――这一次要站稳了――她打定主意要这样做。 还有一件事,经过深思默想以及跟好多人谈话以后,她知道了,为了她、为了 尤金,她都不应该去激起他的肉欲热情。黑森林有些女人指出当地的一个脊髓痨病 人,说那是由于缺乏节制的结果。她听见大伙都说,有许多别的神经毛病都是从同 一个来源来的。或许,尤金就是这样。她决定要保护他管住他自己。她并不认为她 会受到损害,但是尤金是那样敏感、那样感情用事的。 mpanel(1); 当时的局面就坏在这对他是一个突然的大改变,不久前他还过着一种自由自在、 自认为欢乐的生活;这使这种局面变得几乎是痛苦的。他看得出她以为一切都不错, 这些日子,他一直很规矩、很勤恳。卡萝塔呆在幕后,并没有受到怀疑。她认为这 会儿他们要一块儿沿着朴实、理想的道路向着一个目标――他的成功,当然也就反 映出她的成功――辛辛苦苦地迈进。 尤金对这个目标的魅力看得很清楚,不过这却只象是一件非常适合别人的东西。 他是一个艺术家。生活的普通规律不能合理地加到一个艺术家身上来。艺术家应当 有精神上的自由,有权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去跟他选择的人们交游。这件婚姻大 事是一个难堪的枷锁,打断了一切合理玩乐的机会,而他经过短短一个时期的自由 以后,现在又被这个枷锁沉重地锁住了。所有新近还那么真实的欢乐幸福的美梦, 全都去了――跟卡萝塔同居的希望――跟她一块儿舒适自在地在她代表的那种优越 境界里交游的希望。安琪拉抱定了她的那种想头,认为他应当天天工作,每星期拿 回家来九块钱,或者不如说,每月拿回来那么个合计起来的总数。这使尤金不得不 特别当心那三百块里余下来的一点儿钱。他把它们存开,好弥补他抽空出去所造成 的缺额。因为现在,晚上可没有机会去会见卡萝塔了,每星期必需经常抽出几个上 午和下午去跟她会面。他总和平时一样在清晨七点前一刻离开那个小寓所,穿着整 齐,好作可能的户外远足;他告诉过安琪拉,为了预防临时有事,他一向这样。有 时,他上工场去,有时干脆就不去。有一条汽车路线,迅速把他带向市区,上一个 幽会地点去,然后他根据情形跟她或是乘车,或是步行。他和她都经常想到所冒的 危险,但是他们依然坚持下去。不知由于倒运还是幸运,诺曼・威尔逊从芝加哥回 来了,于是卡萝塔的行动就得事先计算得十分精确,可是她并不在意。她多半是乘 汽车:从附近的车行租来以后,迅速地乘着它离开会给人瞧见或是认出的附近地带。 这是一种纷乱的生活,艰难、危险。它里面没有宁静,因为欺骗里是既没有安 宁,也没有快乐的。一时炽热的欢乐,紧接下去总是烦扰的悔恨。卡萝塔的母亲、 诺曼・威尔逊和安琪拉都需要留神提防,更别提他自己良心上经常感到的刺痛了。 在任何这样的局面里,这几乎已经成为无可逃避的结局:它是不能持久的。毁 灭的种子就种在它的本身里。我们以为我们的行动在没给人看见时就等于没有,可 是这并不对。它们隐隐约约地搀和在我们的本质里,尽管我们竭力装假,可它们最 终会象真正的本人一样闪射出来的。我们简直可以接受婆罗门教[1] 的教义,认为 有个灵魂体,在我们梦想着以为一切都是黑暗的地方看见一切和被看见。再没有一 个别的假定可以用来解释直觉的事实了。许多人都有直觉。他们知道得很清楚,而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安琪拉对于尤金就有这种直觉。由于她对他的深挚的爱情,早在他的许多事情 发生以前,她就可以预料到或是领会到了。在她和他分别的整个期间,她都给一种 思想缠绕着,认为自己应当跟他呆在一块儿;她现在既然来到这儿,在最初的见面 和紧张兴奋的布置过去以后,她开始觉察到有了点儿什么。尤金跟离开她以前的那 一向有点不同了。他的态度,尽管亲切地表示出爱,却是疏远的、心不在焉的。他 可没有力量掩饰起什么事情来。有时,他显得――在他跟她一块儿的大部分时间里 ――似乎迷失在一阵沉思的浓雾里。他很寂寞,有点儿失恋,因为卡萝塔忙于家务, 不能常会见他。同时,秋季来了,他开始厌倦了斯皮安克的工场,因为阴沉的日子 和微寒来到大地上,使工场的窗户有时得关闭起来,夺去了他初来时场内特有的那 种新奇怪诞的气氛。他不能在哪天傍晚沿着溪边走向卡萝塔的怀抱里去。大约翰、 约瑟夫・缪斯、马拉齐・邓普赛和小苏西的稀奇古怪也消失了。这会儿,他开始看 出来,他们毕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工人,为自己一小时只挣一毛五或是一毛七分 五而发愁,他们互相猜忌,猜忌他们的上司,满是寻常人所有的一切短处和弱点。 他的到来给了他们一点儿娱乐,因为他的一切都与他们不同,不过这种不同也 已经不再是一件新鲜事了。他们也开始看出来,他是一个相当普通的人。的确,他 是一个艺术家,但是他的行动和他的意向跟别人的并没有多大差别。 在这样一个工场里,象在任何其他的机构里一样,人们被环境的压力逼迫着在 一块儿工作,不管天气是好是坏,不问心境抑郁欢乐。这样的工场很容易成为(而 且往往也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地狱。人性是个微妙、急躁而不合理的东西。它不象 心理、性格那玩意儿那样,并不完全是给伦理的规律和理解的条件支配着。尤金是 一个哲学家,所以很容易就看出来,这些人经常是被笼罩在一种家庭烦恼和隐疾悲 伤的氛围里,并带着这种烦恼跑到这儿来,而且不知怎么的,他们常认为一切烦恼 的原因并不是他们的心境,而是他们四周的一切。愁苦的神情只会引起愁苦的神情, 粗卤的问话只会招来粗卤的回答;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长期怨恨,不为别的, 只为过去有一次的一句发脾气的话。他以为把愉快和一贯亲切的态度――即使是假 装的――带进里边来,可以消除和克服一般的情形,但是这只是部分正确。他自己 的愉快对于那些不高兴的人反会变得讨厌,正和他有时被迫去对付那种烦躁蛮横的 态度,对他显得讨厌一般。所以他希望能够恢复健康,脱离那儿,至少是改变工作 方式,因为显而易见,这种情形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呆在那儿是件很普通的事。 他的风趣和魅力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力量。 这种局面,结合上安琪拉的诚实保守的精神,是相当糟的,但是它注定还要更 糟。安琪拉注意着他,竭力揣测他的心情,渐渐开始疑心他有件什么事――她说不 出是什么。他并不象以前那样爱她了。在他的爱抚里,有着一种冷淡,这在他离开 她的时候是没有的。出了什么事,她问自己?是不是因为久别,还是什么别的呢? 有天,当他跟卡萝塔出去了一下午,回家来进门搂着她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爱我吗,亲爱的人儿?” “你知道我爱你,”他肯定地说,但是说得一点儿没有热情,因为他无法再唤 起原先对她的那种感情了。那种感情一丝痕迹也没有,只有同情、怜惜和一种伤心 ――在她作了一切努力之后,竟然受到这样恶劣的待遇。 “不,你并不,”她回答,发觉他话里虚伪的腔调。她声音很悲伤,眼睛里显 出那种幽怨失望的神情。有时候,她是很容易陷入这种失望的心情里去的。 “唷,我是爱你的,安琪儿,”他硬说下去。“你干吗要问?你想到什么了?”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见什么或是听到什么,而把知道的一切隐藏在开头的这句问话 里。 “没有什么,”她回答。“只是你不爱我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 是什么缘故。可是我这儿感觉到。”她把手放在心口那儿。 这个动作是诚恳的、天真的。它使他难受,因为这就象一个小孩的举动一样。 “哦,嘘!别这么说,”他央告着。“你知道我爱你。别这样忧愁。我爱你― ―你不知道我爱你吗?”接着,他就吻她。 “不,不!”安琪拉说。“我知道!你并不。哎呀,哎呀,我觉得很难受!” 尤金生怕又要来上一次他很熟悉的那种歇斯底里,但是倒并没有。她抑制住情 绪――因为她并没有真正怀疑的根据――忙着去给他预备晚饭。不过她很抑郁,而 他却提心吊胆。 要是她当真知道了,那可怎么办! 又过了好多天。卡萝塔偶尔打了一个电话上工场里去找他,因为他住的地方没 有电话。即使那儿有,她也不会冒险打去的。她写给他需要签收的挂号信,直接寄 到斯皮安克邮局,封套上写着给亨利・金斯兰。那儿没有人知道尤金姓威特拉,所 以他可以很容易就拿到这些信。它们通常措辞极其审慎,总是关于约会的――他明 白的最含混、最隐秘的暗示。他们多半在一次会面时就安排好下一次,说,“如果 我在星期四两点钟不能一准到,那末就改到星期五的同一时间,那时再不成,就是 星期六。如果有什么事,我就寄一封挂号信给你。”交往就这样继续着。 一天中午,尤金走到斯皮安克的小邮政局去取一封信,因为卡萝塔前一天没有 能跟他会面,只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说第二天写信。他很稳妥地拿到了那封信,快 快地看完之后――里面只有几个字――决定和平时一样撕掉它,把碎纸扔掉。可是 她有时用来指她自己的一个词,“玫瑰灰”,和“哦,金尼!”这个称呼,使他觉 得这封信说不出地可爱。他想着把它稍微留上一会儿――多留上几小时。他心想除 了他以外,这封信对谁都是十分含糊的(即使给人发现的话)。“星期三、两、桥。” 所指的桥就是从莫理斯高地通过哈勒姆河[2] 的那一座。那天,他照着来信去赴了 约会,但是由于命运捉弄人,他忘却了那封信,直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想起来, 于是他拿出来,很快地把它撕成四、五片,放进背心口袋里去,走上楼,打算一有 机会就把它毁掉。 同时,从他们住在丽瓦伍德以来,安琪拉那天第一次决定在大约六点钟的时候 走向工场,半路上迎着尤金回来。她听他叙说过那条溪水多么可爱,以及早晚沿着 岸边漫步多么快活。他多么喜欢明净的溪水和上面垂着的树叶!有几个星期日,她 已经和他在那儿走过。那天傍晚,当她去的时候,她想着这对他该是一件多么高兴、 惊奇的事!因为她临走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所以他们到家后,晚饭是不会给耽搁 的。在她走近工场时,她听见汽笛响了,于是站在溪水那边一丛灌木后边等待,希 望亲热地喊上一声“呵!”跳出来抓住尤金。 可是他并没有来。 在那儿工作的四、五十个人象一小行黑蚂蚁似的慢慢地散出去;尤金一直都没 有出现。安琪拉走到大门口;约瑟夫・缪斯正在关门,他在汽笛一响之后,就充当 管门的人。 “威特拉先生在这儿吗?”安琪拉问,一面从铁栅外边朝里望着他。尤金曾经 把约瑟夫描摹得那样确切,因此她一看就认识他。 “不,太太,”约瑟夫回答,来到面前的这个美人儿使他吓了一跳,因为好看 的女人来到工场门口是稀罕的。“他四、五个钟点前就走啦。我想他一点钟就走啦,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今儿没有跟我们一块儿干活儿。他在外边院子里工作。” “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安琪拉问。她对这个离奇的消息感到惊讶。尤金 并没有说要上哪儿去。他上哪儿去了呢?“不,太太,我不知道,”约瑟夫很利落 地回答。“他有时候这样出去――常常这样,太太。他太太打电话给他――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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