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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向纽约一家大铁路公司总经理申请的这个主意,实行起来并没有多大困难。第 二天早晨,尤金细心地穿着整齐,上第四十二街那家公司的办事处去。他查了一下 张贴在一条走道里的职员名单,发现总经理是在三楼办公,于是便上去了。他凭着 意志力,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发觉这个所谓办事处只是一批替总经理服务的职员们 的休息室,不先约好,没有人可以见到总经理。 “你可以见见他的秘书,如果他不忙的话,”一个职员小心谨慎地拿着他的名 片说。 尤金当时不能决定怎么办好,可是随即打定主意,秘书或许可以给他帮点儿忙。 他要求把名片拿到秘书那儿去,并且要求除了对秘书本人外,不对别人作什么解释。 停了一会儿,秘书出来了,一个大约二十八岁的助理秘书,矮矮胖胖的,他很殷勤, 似乎是生性随和的。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 尤金早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要求了――要用一种简单概括地说明事情的方法。 “我来找威尔逊先生,”他说,“想看看他是否可以把我派出去在铁路的某一 部门里当一名散工。我是搞艺术的,不过我患了神经衰弱。我去请教过的大夫都建 议我找个简单的、体力劳动的工作干干,直到我的健康恢复后为止。我知道过去有 个例子,威尔逊先生这样帮助过作家沙文先生;我想他或许对我的情形也肯帮助一 下。” 助理秘书听说过亨利・沙文这姓名,连忙凝神细听起来。凑巧,他看过一本他 著的书。这件事跟尤金对沙文情况所知道的一切,以及尤金的仪表和话里的一种诚 恳的腔调,使他一时很感兴趣。 “总经理没有什么事务性的工作可以派给您,我知道,”他回答。“这一切都 给一种升级制度限制住了。他或许可以把您安插在某一部门的一支工程队里,在一 个工头下边。我可说不准。不过那是挺辛苦的工作。他或许会考虑一下您的情形的。” 他怜悯地笑笑。“我挺怀疑您的身体是否做得了那样的工作。使一把锄或是一把铲 得是个相当强壮的人。” “我想我这会儿最好还是别为那个去操心,”尤金回答,疲乏地笑了笑。“我 要干起来,看看它对我有没有益处,我觉得我非常需要这样。” 他惟恐助理秘书会为了自己的提议感到后悔,从而完全拒绝了他。 “您能等一会儿吗?”秘书好奇地问。他认为尤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因为 尤金最后曾经强有力地说明,他能够举出许多名人来供他们查询。 “可以,可以,”尤金说。秘书去了,半小时后回来,递给他一封信。 mpanel(1); “我们认为,”他十分坦白地说,压根儿不提总经理对这件事的影响,只代表 自己和秘书主任(他跟秘书主任都同意应当帮助一下尤金)说话,“您最好去向工 程部门申请。总工程师霍布孙先生会给您安排一下的。我想这封信可以使您达到您 的要求。” 尤金的心迅速跳动起来。他望望封套上的姓名,看见是写给总工程师伍德鲁佛 ・霍布孙先生的。他没有停下来看看信就把它放进衣袋去,一再向助理秘书致谢, 然后走了出去。在走道里,到了相当距离以外,他才停住打开封套,看见信上很亲 切地提到他是“尤金・威特拉先生,一位艺术家,因为神经衰弱暂时不能搞原有的 工作。”接下去说,他“希望给派到一个工程大队去担任某种体力劳动的工作。总 经理办事处把这个要求交给您去设法安排”。 他看完这封信以后,知道准可以有个位置了。这唤起了他对划分阶层的性质与 意义的一些古怪的情绪。作为一个劳工,他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作为一个艺术家, 他竟然可以得到一个劳工的职位。他这艺术家的才能毕竟还有点儿价值。它给他谋 得了这个藏身之地。他快活地紧捧住那封信,一会儿工夫后,把它递给总工程师办 事处的一个助理秘书。他并没有见到什么有权力的人,就又拿到一封给威廉・哈佛 福特先生的信。哈佛福特先生是“护路工程师”,一个大约四十岁光景的人,面色 发灰,患着贫血症。半小时后,尤金终于给带到了他面前,从他那儿,尤金才知道, 他是一万三千人的队长。哈佛福特先生好奇地看着总工程师办事处写来的信。他对 尤金的古怪的“使命”和他的外表感到惊异。艺术家是古怪的。这倒象是一个。尤 金的外表使他有点儿想起他自己。 “一个艺术家,”他很感兴趣地说。“这么说,您想当一名散工吗?”他用闪 亮、乌黑的眼睛从那张梨形的长脸上向外盯视着尤金。尤金注意到他的手瘦长、洁 白,苍白的高额头上生着乱蓬蓬的黑发。 “神经衰弱。我最近常听说到这个,不过自己倒从没有生过这毛病。我觉得在 我神经不安的时候,用一种橡皮体操器具操操,倒得益不少。您或许见过那个吧?” “见过,”尤金回答,“我见着过。我想我的情形太严重了,那样是没有用的。 我旅行了一个长时期。不过那对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益处。我要用手劳动一下,做点 儿什么事――什么我不得不做的事。室内体操对我没有帮助。我认为我需要完全改 变一下环境。倘使您能替我安插一个什么工作,那我真太感激啦。” “唉,这或许是个办法,”哈佛福特先生殷勤地说。“做一名散工对您可真不 是玩儿的。老实说,我觉得您经受不了。”他伸手拿过一幅玻璃镜框装着的地图, 指出从新英格兰延伸到芝加哥和圣路易的铁路各段,一面静静地说:“我可以把您 派到许多地方去,宾夕法尼亚、纽约、俄亥俄、密执安、加拿大。”他的手指随意 地移来移去。“我的部门里有一万三千人;他们散布在各处。” 尤金很惊异。这样的地位!这样的权力!这个面色苍白、皮肤黝黑的人,以工 程师的身份,高踞在一个配电盘上,指挥着这么庞大的一架机器。 “您有一支劳动大军,”他简单地说。哈佛福特先生淡淡地一笑。 “我想,如果您接受我的劝告,您别立刻就加入一个工程大队。您不能做太重 的体力劳动的。在市郊不远斯皮安克那儿,我们有一个小木工厂,那将很适合您的 需要。那儿有条小溪流进哈得孙河;那所工厂造在一块突出的地上。现在是夏天, 派您跟一批意大利人一块儿呆在炎热的阳光下有点儿说不过去。接受我的劝告,上 那儿去。那就够辛苦的啦。等您稍许习惯了点儿,认为要改换一下的时候,我可以 很容易地给您安排一下。钱或许对您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您不妨还是拿一下。一小 时一毛五。我替您写一封信给李特尔布朗先生,我们的分段工程师,他会照顾着把 您适当地安置好的。” 尤金鞠了一躬。他心里很好笑,哈佛福特先生竟然认为他会不乐意拿钱。其实, 随便什么工作他都高兴接受。或许这样顶好。它靠近市区。对岬上的小木工厂的那 点儿叙说,引起了他的兴趣。当他看着工厂所隶属的分段的地图时,他发现它几乎 就在市区以内。他可以住在纽约――随便怎么说,住在纽约北部的那一区里。 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是写给亨利・李特尔布朗先生,一个冷静、沉思、高个子 的人。两天以后,尤金在杨克斯分段办事处找到了他;他又写了一封信给摩特海文 的建设处长约瑟夫・布鲁克斯先生,布鲁克斯先生的秘书最后也给了尤金一封信, 写给贾克・斯蒂克斯先生,斯皮安克的木匠头儿。这封信在一个晴朗的星期五下午 递了进去,给尤金带来了一个通知:星期一上午七点钟来。于是尤金看见一个散工 的生活很清晰地在自己眼前展开了。 这所小工厂周围的环境非常优美。如果为了尤金的艺术,把它安排成舞台上一 幕布景的话,它也不可能再好些啦。它座落在哈得孙河和铁路干线跟一条小溪之间 的地方,是一所又长又低的两层楼建筑,绿屋顶,红房身,四面满是窗户,俯瞰着 生动如画的景致;经过的快艇和汽船,以及安安稳稳地停泊在小溪湾汊水面上的小 汽艇和小划子。这条小溪在铁路以东;铁路经由一座高架桥上越过它,又回到陆地 上。一种真正的劳动歌声从这个工厂里传了出来,因为它里面满是刨床、车床和种 种加工木材的设备,更甭提一大批木匠了。这批木匠能做办公桌、椅子、圆桌,总 之办公室的种种家具,使公司的车站和办事处需要的装备得到充分的供应。每一个 木匠在二楼上一扇窗子面前有一个工作凳;中央就是他们经常使用的几件必需的工 具:小钻模、横切锯、带锯、粗齿锯、刨子和四五架车床。在底层,有机器间、铁 匠工厂、大刨机、大钻模和横切锯,以及贮藏室和供应室。外边院子里有一堆堆木 材,当中有些小路。每天两次,一列小货车――称“短程机车”――就停下,倒进 来或是运出去一车车木材和做好的家具和供应品。尤金在递信的那天走近工厂时, 就停下来欣赏了一下环绕着它的整洁低矮的木板墙、幽美的溪水和锯子动听的叽嘎 叽嘎声。 “嘿,这儿的工作不会太辛苦的,”他想着。他看见木匠从上面窗口向外张望; 两三个人穿着褐色工装,正在把一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们肩上扛着三英寸厚六 英寸阔的托梁。会叫他做那样的事吗?他想大概不会。哈佛福特先生在给李特尔布 朗先生的信里明白地指出,他得慢慢来。他觉得扛大托梁可不是适当的办法,不过 他递上了信。他先在河那边俯瞰着这一小块地的高地上看了一下,想瞧瞧他能不能 找到一个可住的地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瞧见。这一地段相当高级,满是纽约郊区富 裕的人家。他们对他心里打定的主意都不感兴趣。他的主意就是,暂时在哪儿寄膳 宿。他梦想那会儿在哪儿有个舒适的家和一些和善的人,因为说也奇怪,找到这个 极不相干的职务,竟使他认为是厄运终了的开端。过一阵后,他或许就会好起来。 如果他能够跟一份很好的人家一块儿度夏,那该多么好。到秋天,倘若他健康好转 ――他想这是可能的――安琪拉就可以来了。也可能有一个画商,波特尔・佛内累 斯、哲科・伯格曼或是亨利・拉鲁,会卖掉一幅画。有一百五或是两百块加到他的 工资上来,那就会大有帮助,使他们的生活相当舒适了。况且安琪拉的节俭和审美 力,配合上他的艺术鉴别力,可以使随便什么小地方显得有气派、很漂亮。 找房间的问题可并不十分容易。他沿铁路向南走了四百多码,到了一片从工厂 窗子里看得见的住宅区,没有找到一个地点称心的住宅,于是回到斯皮安克镇上, 又沿小溪向里走了半英里。这一次“探险”使他很高兴,因为他发现了一些半圆形 的幽美村舍,排列在一个山坡上,银白色的溪水衬在它们的脚下。在溪水和山坡之 间有一条半圆形小路,在那上面,又有一条路。尤金一眼就看出来,这儿是中产阶 级聚居的地区,光泽的草地,闪亮的凉篷,蓝色、黄色、绿色的花盆放在门廊、门 阶和走廊上。一辆汽车停在一所屋子前边,这表示这地方的人对于阔佬们的习气也 相当熟悉。一爿夏季旅馆开设在从纽约通出来的一条大路和小溪交叉的地方,小溪 上横跨着一座桥。那爿旅馆显示出来,这座村庄的幽美并不是那些出来游历、寻找 乐趣的人们所不知道的。旅馆张着凉篷;有个阳台餐厅,下临溪水。尤金的希望立 刻就寄托在这所村庄上。他要住在这儿――这里随便哪一家里。他在阴凉的树荫下 走来走去,先看看一个前院,又看看另一个,希望可以写信来自我介绍一下,然后 受到接待。他们应当会欢迎一个他这样有才能、有修养的艺术家的;他想他们会的, 如果他们知道他的话。他为自己的健康在一个家具工厂里给铁路公司做散工,这只 增强了他性格的生动一面。在徘徊中,他终于来到了一座用红砖和灰石装饰古雅地 建造起来的卫理公会教堂。它那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和四四方方、堡垒般的钟楼的景 象,给了他一个主意。为什么不去向牧师请求呢?他可以解释给牧师听他需要什么, 给牧师看他的证件――因为他身旁带着编辑、发行人和美术馆写给他的旧信――叫 他清楚地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他身体的虚弱和名声的显著,应当会引起 这个人的同情,他可能会指点他到一个乐意接待他的人家去。下午五点,他敲敲门, 给接进了牧师的书房――一间寂静的大房,几只苍蝇在室内遮暗了的光线里嗡嗡叫 着。一会儿工夫,牧师本人进来了――一个高大、灰发的人,衣服非常朴质,带着 一副惯作公开演讲的人的大大方方神气。他刚打算问尤金有什么事,尤金就先解释 起来。 “您不认识我。我在这一带是个陌生人。我是搞艺术的,为了健康,星期一就 要上斯皮安克来,在铁路工厂里做工。我患了神经衰弱,打算去做做散工试段日子。 我想找个方便、舒服的地方居住;您也许知道这儿或是这儿附近有谁愿意接待我住 一阵子。我可以提出一些极可靠的保人。工厂附近似乎没有住房。” “那儿相当偏僻,”老牧师回答,一面仔细打量着尤金。 “我时常觉得奇怪,那些人怎么会喜欢那地方,他们跑这么远来。他们没有一 个住在这儿附近。”他严肃地望着尤金,注意到他的各种特点。他给人的印象并不 坏,似乎是个缄默、细心、很有身份的青年,并且绝对是艺术气概的。老牧师觉得 很有意思,他为了神经衰弱,竟然打算做出这样一件过激的事:去做散工。 “我来瞧瞧,”他沉思着说。他在靠近桌子的椅子上坐下,把手放在眼睛上。 “这会儿,我想不出谁来。有许多人家都有房间可以租给您,如果他们乐意出租的 话,不过我非常怀疑他们乐意不乐意。事实上,我想,他们不会乐意的。让我再想 想。” 他又想想。 尤金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大大的鹰钩鼻子,参差的灰色眉毛和浓密、鬈曲的灰 头发。他心里已经在替他画肖像了,书桌,暗淡的四壁,室内的整个气氛。 “没有,没有,”他慢吞吞地说。“我想不出谁来。有一家――希伯黛尔太太。 她住在――让我瞧――这儿往后第一、第二、第三、第十所房子里。目前,她有个 侄儿跟着她,一个年龄跟您差不多的青年。我想不出什么别人来啦。我不知道她会 不会考虑接待您,不过她或许会的。她的房子挺大。以前有一时期,她女儿跟着她 住,但是现在我倒不知道她在不在那儿啦。我想是不在那儿了。” 他仿佛在把自己的思想清清楚楚地向自己汇报似的。 尤金听说到一个女儿,就全神贯注。在离开纽约的整个时期,除去佛黎妲外, 他从没有机会去跟随便哪个姑娘亲密地谈谈。安琪拉始终跟着他。在纽约这儿,自 从他回来以后,他一直过着那样困苦的生活,因此他既没有想到青春,也没有想到 爱情。他那会儿不可能想到这些,但是这种夏天的空气,这座树木荫覆的村庄,以 及他有个职务,并且由于就要工作,自己也多少感觉舒畅些的这件事,使他觉得他 可以再度稍感兴趣地面向着人生了。这个职位尽管很卑微,但是他可以依靠着它, 而且精神上无疑会对他有益处的。他不会死啦;他渐渐要好起来啦。找到这个职位 就证明了这一点。现在,他可以上那屋子去,找到一个妩媚的大姑娘。她会喜欢他 的。安琪拉不在这儿。他独自一个人。他又获得青春的自由了。如果他身体好了在 工作的话,那可就好啦! 他彬彬有礼地向老牧师道谢,然后一路走去,凭着牧师指点的一些琐细的特点, 认出了那所房子:两头都有阳台的走廊、几张红摇椅,门阶旁边两个黄色的花盆架、 灰白色的围栅和大门。他很神气地走上前去,揿了一下门铃。一个五十五到六十岁 光景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她样子很有知识,生着光泽的灰头发和 澄澈的蓝眼睛。尤金说明来由。她极感兴趣地听着,一面不住地打量着他。他的外 表很叫她喜欢,因为她有着很强的智力及文学癖好。 “平时我不会考虑这样的事的,不过我一个人带着侄儿住在这儿,这屋子容纳 得下十来个人。我不想做什么使他不高兴的事;倘若您明儿早上再来,我可以告诉 您。您住进来对我倒没有妨碍。您认识一位姓第沙的艺术家吗?” “我跟他很熟,”尤金回答。“他是我的老朋友。” “他是我女儿的朋友。您上村里别处问过吗?” “没有,”尤金说。 “那倒好,”她回答。 他很懂她的意思。 那末女儿不在这儿。嘿,没关系。风景很幽美。傍晚的时候,他可以坐在这儿 一张摇椅里,望着溪水。傍晚的落日已经低沉到了西边,正在闪烁着金光。对岸小 山的外形显得肃穆、宁静。他可以做散工、安眠、工作,舒适地享受一下生活。他 会恢复健康的,这正是恢复健康的方法。做散工。多么好,多么独出心裁,多么有 趣!他多少觉得象一个侠客,正去探访一个崭新而奇怪的境界。 ――――――――― 黄金书屋 亦凡公益图书馆校对重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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