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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次意味深长的卖画和接着而来的那张七十五块的支票,以及随后用彩色刊印
出来的那幅画,使尤金精神一振。他当时觉得,自己的艺术事业仿佛已经有了一个
巩固的基础。他开始想着上黑森林去看看安琪拉。可是他先得再多画几张画。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几处其他的景致上,画了一张格里雷广场在飞洒的蒙蒙细雨
里的情景和一幅高架火车在又高又细的钢架上驶上巴华丽街的画幅。他非常注意映
衬,分出鲜明的明暗,烘染出绝妙的含浑之处,就象宝石里的光彩,五色缤纷,含
有深意。过了一个月,他又拿了一幅这样的画上《真理》社去;美术主任又被他的
画迷住了。他想装作不感兴趣,但是这很困难。这个年轻人有一些他需要的东西。
“你的这类画,要是还有别样的,都可以拿来给我瞧瞧,”
他说。“假如它们跟这两张一样好,我可以再用几张。”
尤金扬扬得意地走了。他开始对自己的能力胆大起来。
要获得足够维持生活的收入,就要按七十五块和一百块一张的价格多卖掉几张
才成。艺术家又太多,不容易一有机会就立刻成名。尤金等了好几个月,才看见他
的第一张画印了出来。他避开较小的杂志,希望不久就能向大杂志投稿,可是他们
却并不急于寻找新艺术家。通过萧梅雅的介绍,他会见了两个艺术家,十分喜欢他
们。他们住在威凡力公寓的一个工作室里。一个叫麦克休,是从怀俄明州来的,满
肚子尽是山区耕田和采矿的有意思的故事;另一个叫斯迈特,是诺法斯科蒂亚渔民
的儿子。麦克休又高又瘦,生着一张看起来象是没有经验的庄稼汉的脸,不过眼睛
里却闪现着幽默和有见识的光彩,这立刻弥补了那个缺陷。他是尤金最先看中的一
个愉快、和蔼的人。约瑟夫・斯迈特具有一种他四周的那片大海的意味[1] 。他又
矮又胖,身体相当结实,象个铁匠一样,生着大手、大脚、大嘴、又瘦又大的眼窝
和褐色的粗头发。他平常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迟缓、犹豫的神气;微笑或大笑的
时候,总是满脸堆下笑来;兴奋或愉快的时候,身体各部分似乎都遭到了什么事故。
脸就成了温和的纹路皱缩起的一个古怪的“井”字形,这时他的话也来了,并且讲
得很快。碰到这种时候,他向来喜欢用些赌神发誓的话来加强他的语气。这些咒骂
话又多又生动,因为他跟水手们一块儿工作过,所以学来了一大批生动的字句。就
他说来,这些字句是毫无恶意的,因为他可没有奸诈和坏心眼。他是地地道道和蔼
可亲的。尤金想表示友好,跟这两个人建立起了一种愉快的关系。他觉得跟这两个
人混得很不错,可以时时互相谈谈幽默的小事和独特的笔致。其实过了几个月后,
他才可以说是跟他们真正亲密起来,不过那会儿,他已经开始经常去看他们。过了
一阵子,他们也来拜访他了。
就在这一年, 他跟几个模特儿混得很熟, 开始参观各种美术展览会,并且给
《真理》的美术主任哈得逊・都拉邀去参加了两、三次宴请艺术家和模特儿的小宴
会。他并没有碰到什么特别喜欢的人,除了一位在一家相当没有希望的名叫《技艺》
的专门性艺术杂志社里担任编辑的人。他是个金发、蓝眼的青年,很风趣。他在尤
金身上,瞧出了一种美的气度,竭力想跟他交个朋友。尤金很高兴地作出了反应。
从此以后,理查・惠勒便成了尤金工作室里的常客。尤金那会儿的收入还不够让自
己住得多么好,不过他却设法买了几个石膏模型,找了几件很好的铜器来布置一下
工作室。他把自己的画――他画的街景――张挂在四面。那些特别聪明的人望着他
的画时的神气,使他渐渐相信,他很有可以自负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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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他置身在这种气氛里的时候――第二年的春天――他才决定回去看一趟安
琪拉,顺便上亚历山大和芝加哥去探望一下。到那时,他离开芝加哥已经有十六个
月,并没有碰到一个赢得了他的爱情,或是能使他对安琪拉的爱情冷淡下去的人。
他在三月里写信说,他打算在五、六月里回去。实际上,他到七月里才动身――在
那季节,纽约正遭到一股酷烈的热浪的侵袭。他并没有画多少画――给八篇不知十
篇故事画了插画,给《真理》画了四幅双页的图画,有一张刊出来了――可是他却
混了下去。正在他要出发上芝加哥和黑森林的时候,第二张又放在报摊上了。他很
得意地带了一份上火车。这次登出来的就是那幅巴华丽街的夜景,高架火车在头上
驶过;印出来后,很富有色彩和活力。他觉得非常得意,知道安琪拉也会感到得意
的。她为那幅题名《六点钟》的东区的绘画,就给他写来一些非常热烈的赞美话。
他一面乘车驶行,一面幻想。
他终于越过纽约和芝加哥之间的那一长段路程,在下午到达了那座湖滨都市[2],
没有停下来重访一下早期努力工作的地点,就搭乘五点钟的一班火车上黑森林去。
天气闷热,在路上,浓密的雷云聚集起来,下了一场短促的、极好的夏季阵雨。草
木都被淋湿了;路上的尘土全都停止飞扬。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神爽的凉意,煦拂着
疲乏的肌肤。绿荫下半隐半现的小镇市闪入眼帘,又一掠而过,最后黑森林出现了。
它比亚历山大小些,可是没有多大分别。象那座镇市一样,它有一个教堂尖塔、一
所锯木厂、一条美丽的、砖铺的商业大街和许多枝条纷披的绿树。尤金一看就觉得
神往。这正是安琪拉该住的地方。
尤金到达的时候是七点钟,正接近黄昏。他并没有告诉安琪拉他到达的准确时
间,因此决定在街上他看见的那家小客栈(或是所谓旅馆)里呆过夜。他只带了一
只大皮包和一个旅行袋。他向店主打听白露家屋子的方向和距离镇市的远近,知道
第二天早晨随便什么时候他都可以花一块钱雇辆车,把他象俗话所说的,带了过去。
他吃了晚饭,有炸牛排、质量粗劣的咖啡和煎马铃薯,接着在前面临街的走廊上一
张摇椅里坐下,领略着傍晚的凉意,看着黑森林镇上的情形。他一面坐在那儿,一
面想到安琪拉的家,它一定是非常精致的。这座城镇是这样一个小地方――这么恬
静。直到十一点之后,才会再有一班火车从市里开来。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散了一会儿步,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随后,他回来,
把那个闷热的房间里的窗户打开,坐着向外眺望。夏日的夜晚,以及先前的那场雨,
濡湿的树木和青葱、润泽、滋长的植物的气息,在尤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
象一个人在湿土上印出鲜明的图案一般。小屋子的窗户里亮着灯光;那些偶然出现
的行人总说一声,“您好,杰克”和“晚安,亨利”;这时候尤金的心情是很容易
激动的。他给蟋蟀的唧唧、雨蛙的鼓噪和高悬在树梢之上的闪亮的恒星和行星触动
了。整个夜晚孕含丰富,微妙地忙着某种工作,它跟人类的关系很少,或者根本就
没有,可是他却是它的一份子。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皮终于垂下来了,于是他上床
无梦地酣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起身很早,急切地等着可以出发的时间。他觉得在九点钟以前
去是不恰当的,于是踱来踱去,引得别人相当注意,因为他的瘦长、儒雅的身材和
强健的仪表在当地是少见的。九点钟,他雇了一辆很气派的轻马车,驰上一条漫长
的黄土路,前一晚的阵雨使路上还很湿,参天的树木荫覆住了路上某些地方。许多
可爱的野花在篱角生长着――粉红、淡黄的野蔷薇、接骨草花、伞形花、许多美丽
的鲜花。尤金喜欢极了。他心里赞赏着美丽、渐黄的麦田,已经有三尺来高的新生
的玉蜀黍,排列着的干草和苜蓿,四面围绕着一片片树丛,还有最最令人赞赏的,
一些正在追逐昆虫的燕子;在高空里,有一个他幼年时期认为最美的东西,一只翱
翔的大鹰。
在他乘车走着时,幼年的心情又回来了――他对翻飞的蝴蝶和鸟儿的喜爱、他
对山鸠鸣声的欣赏(那会儿,寂静的远处正有一只在叫着。)、他对身强力壮的乡
下男子们的羡慕。他一面乘车走着,一面想到,他要画几幅朴实的乡野风景,象他
不时经过的这些小屋前的庭院;横过大路、成了饮马处的那条小溪;以及一所被人
抛弃了的旧屋子的残骸,没有门、没有窗,屋顶下塌、屋檐下面高长着蜀葵和牵牛
花。“这是我们都市居民所不知道的,”他叹息着说,仿佛他不象所有其他到了都
市里的男女青年们那样,从来就没有带一点乡下气息上都市去。
白露的家座落在一片相当广阔并且起伏的乡野中心,两边都是缓缓高起的山脊,
上面长满了树木。农场一角,离屋子并不很远,给一条浅浅的小溪隔开,溪流冲击
在鹅卵石上淙淙作响,两岸的杨柳和榛木丛滋长得繁茂蓊密。离屋子不到一英里远,
还有一片小湖。在屋子前面,有十英亩麦田,右面有一片几英亩大的牧场,左面是
一片苜蓿田。在屋子附近,有一所谷仓、一口井、一个猪圈、一个麦槽和一些较小
的披屋。屋子前面是一长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中央,有条砂石小径,两旁排列着高
大的老榆树。贴近屋子的院落,用一道低木栅跟那片绿油油的草地分开,沿木栅长
着紫丁香。里面,比较靠近屋子那儿,是蔷薇、腊梅和黄雏菊的简朴的花床。从后
门通向相当远的一所夏季厨房那儿,一棵葡萄树茂盛地绕在一棵大树上,还有一大
株断木桩,完全给一道开花的黄紫葳攀满了。院子里的草地是够润泽的,而那块大
草地上却长着一片油油的绿草,再加上几株大树的树荫,显得分外幽美。屋子是一
长溜,并不算深,没有楼,前面连着一排有六间房。当中两间原先(大概七十年前)
就在那儿,是本来的老屋子。从那时以后,才添造了所有其他的房间。此外,还有
一所披屋,包括一间冬季厨房和一间饭厅。在大树西边,通往夏季厨房那儿,有一
所没有油漆的木搭的旧贮藏室。从各部分看来,这地方是破陋的,不过却是生动离
奇而有趣的。
尤金觉得很惊讶,这地方竟然这么幽美,很合他的心意。屋子正面又长又低,
中央和两头的房间都有门直接通到草地上,窗子藏在藤萝里;紫丁香丛在屋子和大
草地之间形成了一道绿墙。两行参天的榆树,就象哨兵行列,投下了清凉的树荫。
在马车转进前面的车道入口时,他想道:“多么好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啊!想想看,
安琪拉竟会住在这儿!”
马车叽嘎作响地驶下鹅卵石的道路,到了草地左边,停在花园门外。玛丽亚塔
出来了,她只有二十二岁,快活高兴,不象她姐姐安琪拉那么稳重,稍许带点儿病
态。她象小猫一样轻快,总是兴冲冲的很乐观,不论到哪儿,总结交许多朋友。她
有一大群情人,写给她热切的书简,可是她却和蔼、同情而真挚地拒绝了他们。在
这儿农场上,不象在城镇里那样,没有多少机会交际,可是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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