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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尤金并不完全是跟白露小姐一块儿消磨的,可是却很接 近她――据尤金随后打听出来,她叫安琪拉・白露。他对她很有意思,并不完全是 从容貌上出发(尽管她是很妩媚的),而是因为留连在他心上的某种特别的气息, 就象一种美味存在于味觉上一样。他觉得她很年轻,而且认为她天真朴实,他就是 给她那种天真朴实的气息媚惑住了。事实上,她倒不是天真朴实,而是不自觉地假 装质朴。就礼俗方面讲,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人很正派,在金钱上很诚实,在所 有平常的事情上很真率,一向是洁身自爱的,她向来认为婚姻和子女是所有妇女的 命运和本分。由于给别人的孩子缠够了,所以她自己倒不急于想有孩子,至少也不 想多有。当然,她并不相信自己会逃得掉这种所谓好运气的事。她相信自己会象姐 姐们那样,是一个好商人或是专家的妻子;是三四个或四五个壮实的孩子的母亲; 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主妇;又是丈夫所需要的一位贤内助。在她心里,蕴 蓄着一股深挚的热情,她觉得这种热情决不会获得满足,决不会为一个男人所了解, 至少也不会为一个她可能遇到的男人所了解,不过她知道她很有恋爱的能力。假如 有人来唤起它――配得上她的爱情的话――她会还报给他多么炽热的爱啊!她会怎 样去爱,怎样去牺牲!可是那会儿,她的梦想似乎注定不会实现,因为这么多时光 已经消逝了,而她还没有遇见一个适当的人来向她求爱。所以到那会儿,二十五岁 了,她还在梦想和期望――她理想的人物竟然这样意外地来到她的面前,她可没有 立刻就意识到。 一旦男女两方很近地呆在一块儿,两性间的吸引力不用多久就显露出来了。尤 金在某种常识方面比较老练些,多少也宽广些,比她所理解的东西也可能多些;但 是尽管这样,他却毫无办法地被感情和欲念支配着。她的感情,虽然或许要比他强 烈,但是给激起来的方式却是两样的。星斗、夜色、可爱的景象、大自然的任何特 征,都可以把他牵入忧郁的境地。对她,大自然的最开阔的景象实际上都给漠然地 忽略过去了。她给音乐引起情感上的共鸣,正和尤金一样。在文学上,只有现实主 义才合他的心意;而就她讲,紧张而不一定是幻想的情感,却有着莫大的魅力。纯 粹是形式美的艺术,对她压根儿就没有意义。而对于尤金,它却是感觉上最重要的 一件事。历史、哲学、逻辑学、心理学,她都莫名其妙。对于尤金,它们已经是打 开了的门户,甚至说得更好一些,是欢乐的百花齐放的途径,尤金正在这些途径上 向前徘徊。可是尽管这样,他们却互相吸引着。 此外,还有其他种种的差别。对于尤金,社会上的习惯干脆就没有什么意义, 他的善恶感是一件普通人搞不明白的事。他轻易地去喜欢各色各样的人――有知识 的、无知识的、干净的、肮脏的、快乐的、悲伤的、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至 于安琪拉,她显然喜欢那些一举一动都能遵照礼节准则的人。她从小就受到教育, 认为工作最勤恳、对自己最严格、又能适应一般是非观念的人,是最好的人。她心 里对现行的准则并没有任何怀疑。既然社会方面的问题和伦理方面的问题都给写进 了法典,那不就对了吗?也许在这个准则以外还有漂亮的人物,可是那些人是不可 以交接和同情的。对于尤金说来,人就是人。不适合的或是无用的废物,他都可以 跟他们一块儿大笑或是笑话他们。这都是美妙有趣的。就连人的冷酷悲惨的遭遇都 是有意义的,尽管有时候它们使他非常伤感。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竟会那样一 往情深地爱上了安琪拉,这仍旧是叫人纳闷的事。或许那时他们可以相辅相成,就 和一个卫星跟一个较大的发光体相辅相成一样――因为尤金的自我主义需要人家赞 扬、同情,需要女性的爱护;而安琪拉却被他的亲切诚挚的性情点燃起了火一般的 热情。 mpanel(1); 第二天在火车上,尤金跟她谈了将近三小时,他认为这是跟她的最快乐的一次 谈话。他们在路上没有走多远,他就告诉她,两年前这时候,就在这班火车上,他 是怎样走过这条路的;他怎样在那座大都市的街道上徘徊,想找个地方住宿,他怎 样离开家庭,找着工作,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自立了。现在,他要学美术去了, 然后要上纽约或是巴黎去,给杂志画插画,可能的话还要画大幅的画。当他谈起来 的时候――当有个真正同情他的人听着的时候――他真成了个风度翩翩的有才干的 青年。他喜欢向一个真正羡慕他的人夸耀;他觉得眼前这位就是真正羡慕他的人。 安琪拉眼睛很灵活地望着他。他的确跟她所认识的人都不同,年轻、文雅、富有想 象力、抱负不凡。他要走进一个她渴望的,可又始终没有希望见到的境界――艺术 境界。这时候,他正在告诉她他未来对艺术的研究;他还谈到巴黎。多么妙不可言! 在火车驶近芝加哥的时候,她解释说,她几乎立刻就得换一班芝密圣铁路 [1] 的火车上黑森林去。按实在说,她很有点寂寞,内心里又有点愁闷,因为暑假过了, 她又要回学校教书去了。这两星期,她都在亚历山大探望金太太(以前住在黑森林 的一个姑娘,是她求学时代的好朋友。)。亚历山大是可爱的。她幼年的朋友曾经 非常热忱地款待她,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连尤金都过去了,因为他没有多说什么 再见的话,干脆就没有说到那上面去。她希望自己可以多见识一点他这样如火如荼 地描绘着的境界。正在这时,他说道: “班斯说你有时候也上芝加哥来,是吗?” “是的,”她回答。“我有时候来看戏和买东西。”她可没有说,这里面还有 个实际的家庭中精打细算的问题,因为大伙都认为她是家里最会买东西的人,所以 都请她来购买大量的东西。从家庭的实用观点上看,她是个极有教养的人,姐妹和 朋友们都看得起她,认为她是一个喜欢做事的人。她可能会变成一个家里单干杂活 的人,只因为她喜欢做事。她生性爱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彻底,不过她做的几乎完 全是不相干的家务事。 “你预料多会儿才会再来呢?”他问。 “哦,我可说不上来。有时候在冬天歌剧上演的时候来。 在感恩节左右,我或许会来这儿。” “不会再早些吗?” “我想不会,”她机灵地回答。 “那太可惜啦。我原以为今年秋天或许可以见到你几次。你来的时候,希望让 我知道。我想请你看戏去。” 尤金不大把钱花在娱乐上,不过他认为他可以大胆地试一下。她不会常来的。 还有,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那可就不同啦。等她再来的时候,他 就会在美术学校里,给自己打开另一个境地。生活显得是大有希望的。 “你太客气啦,”她回答。“我来的时候,一定通知你。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 她把头一昂又说,“不常上城里来。” 尤金很喜欢这种他认为是天真坦率的自我表白――她坦白承认自己贫穷无知。 大多数姑娘都不肯这样。这在她几乎成了一个优点――至少作为她的一次自我表白, 这是很可爱的。 “你别失信,”他确切地向她说。 “哦,不会的。我很乐意通知你。” 他们正驶近车站。那会儿,他忘却了她在姿色上并不象丝泰拉那样淡冶娇柔, 在性情上显然又不象玛格兰那样热烈。他看着她那色泽黯淡的头发、薄薄的嘴唇和 那双蓝得特别的眼睛,心里非常爱慕她的诚实质朴。他提起她的皮包,帮助她寻找 火车。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他热切地握住她的手,因为她对他很好,那样殷勤、 同情,那样感到兴趣。 “可要记住啊!”他把她安顿在那列慢车车厢里以后,高高兴兴地说。 “我不会忘了的。” “假如我偶尔写封信给你,没有关系吗?” “一点儿没有关系。我很高兴。” “那末我一准写,”他说,一面走下车去。 在火车开出站的时候,他站在列车下面,从车窗外面望着她。遇见她,他感到 很高兴。这真是个好姑娘,整洁、诚实、质朴、俏丽。最好的女人正该是这样―― 美好贞洁――不是象玛格兰那种热狂的火焰,也不是象丝泰拉那种不解风趣、淡焉 漠焉的美人,他打算再想下去,可是不能够。他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从艺术的 目光来看,丝泰拉是完好无疵的,就连那会儿回忆起来,还使他有点难受。可是丝 泰拉已经永远去了,这是无可怀疑的。 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时常想到这个姑娘。他不知道黑森林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 城镇,她跟哪些人生活在一起,她住在一所什么样的屋子里。他们一定是很好、很 朴素的人,象亚历山大的人一样。他所看见的那种生长在都市里的人――尤其是姑 娘们――和那种生来富有的人,对他还没有吸引力。他们跟他所能渴望的一切还太 隔膜、太遥远。一个象白露小姐这种一看就可以辨别得出的好女人,在世上不论哪 儿一定都是难得的。他不断地想要写信给她――那时,他没有别的女朋友。在进美 术学校之前,他办了这件事,写了一封短信,说他非常愉快地回想着他们的同行。 还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一星期后,她回了一封信,说她打算在十月半或十月底上市 里来,欢迎他去看她。她给了他住在北区俄亥俄街一位姑母家的门牌号码,并且说 她会再通知他的。她现在忙着教书,压根儿没有时间去回想她所度过的快乐的夏季。 “可怜的小姑娘,”他想着。她应该有个较好的命运的。 “等她来了,我一定去找她,”他想着。随着这个想头,还勾起了许许多多其 他的事情。那样美妙的头发! ――――――――― 黄金书屋 亦凡公益图书馆校对重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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