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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受信任的代理人 ---------------------------------------------------------------- 那天伊迪丝独自一人出去,回家得早。只不过十点零几分钟,她的马车就往回开进了她 所居住的街道。 她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她先前化妆时同样故意装出的镇静,她头上的花环依旧环绕在同样 冷静的、沉着的前额上。可是如果能够看到这些叶片和花朵被她激动易怒的手撕得粉碎,或 者被她颤动的、不知所措的头在寻找休息的地方时破坏得不成样子的话,那么这倒要比它们 装饰这平静的前额更好一些。这女人是这样执拗,这样难以接近,这样不屈不挠,因此人们 会认为,什么也不能使她的性格温柔下来,生活中的一切只是使它变得更为强硬。 她到达门口,正要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从前厅中走出来,没有戴 帽,站在那里,向她伸过手来。仆人已被他推开;她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扶着它,这时候她 才知道这是谁的手。 “您的病人怎样了,先生?”她轻蔑地撇着嘴,问道。 “他好些了,”卡克回答道,“他恢复得很不错。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他了。” 她低下头,正沿着楼梯往上走去的时候,他跟在后面,在楼梯底下说道: “夫人!我是否可以请求您接见一分钟?”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现在不是个合适的时间,先生,我也累了。您的事情紧急 吗?” “很紧急,”卡克回答道,“既然我已很幸运地遇见了您,请允许我重复我的请求吧。” 她向下往他闪闪发光的嘴巴看了一会儿,他则向上望着穿着豪华的服装、站在上面的 她,心里又想着,她是多么美丽啊。 “董贝小姐在哪里?”她大声地问仆人道。 “在起居室里,夫人。” “领到那里去!”她又把眼睛转向楼梯底下向她注视着的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 允许他在后面跟着,然后她继续向前走去。 “请原谅!夫人!董贝夫人!”曲意奉承、动作敏捷的卡克喊道,他在片刻之间就走在 她的身边,“您是否允许我请求别让董贝小姐在场?” 她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但仍跟先前一样保持着沉着镇静的态度。 “我不想让董贝小姐听到我所要说的话,”卡克低声说道,“至少,我想由您来决定她 是不是要知道这些话的内容。我这是为了您着想。这是我对您应尽的责任。从我们上次会晤 以后,如果我不这样做,那就荒谬了。” 她把眼光从他脸上慢慢地移开,转向仆人,说道,“领到别的房间去。”仆人把他们领 到一间会客室里,迅速地点了灯,然后离开了。当仆人还在房间里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 有说。伊迪丝威严地坐在壁炉旁的长沙发椅上;卡克先生,手里拿着帽子,眼睛向下看着地 毯,稍稍隔开一点距离,站在她的前面。 mpanel(1); “在我听您说之前,先生,”当门关上之后,伊迪丝说道,“我希望您先听我说。” “能听到董贝夫人对我说话,”他回答道,“即使是对我进行我不应当受到的谴责,我 也认为是极大的光荣;虽然我在各方面都不是她的仆人,但我也十分心甘情愿地服从她的这 个愿望。” “如果您刚才离开的那个人委托您来向我传递口讯的话,先生,”卡克先生抬起眼睛, 仿佛想要装出惊奇的样子,但是她的眼光和他的相遇了;如果他想讲话的话,她也迫使他不 能开口,“那么就别打算说了,因为我不会听它。我没有必要问您是不是为了这个差使到这 里来的。最近几天我正等待着您。” “为了这样的目的到这里来,完全违背我自己的意愿,这是我的不幸。”他回答道, “请允许我说,我到这里来有两个目的。那是其中的一个。” “那个目的已经完结了,先生,”她回答道,“如果您要回到那个目的――” “难道董贝夫人认为,我会违背她的禁令回到那个目的上去吗?”卡克走近一些,说 道,“难道董贝夫人可能毫不考虑我的不幸处境,决心把我看成是跟向我发号施令的人不可 分离的,因此故意极不公道地对待我吗?” “先生,”伊迪丝用阴沉的眼光注视着他,愈来愈激动地说着;她的高傲的鼻孔张开 了,发涨的脖子变得更粗大了,她所穿的一件长衣上的精致的白色的绒毛颤抖着,那件长衣 不在意地披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是完全配得上与这白雪般的绒毛为邻的。“您为什么一 直来要在我面前扮演这种角色,跟我谈什么对我丈夫的爱情与责任,还假装出您相信我的婚 姻是幸福的,我是尊敬他的?您明明知道――您并不比我不清楚,先生,我从您的每一道眼 光中看到这一点,从您所说的每一个字中听到这一点――,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只有厌 恶与轻蔑,我蔑视他的程度并不低于我由于从属于他而蔑视我自己的程度;您明明知道这 些,为什么却还敢于这样侮辱我?不公道!如果我公道地对待您使我感受到的痛苦的话,如 果我公道地对待您施加给我的侮辱的话,那么我应当把您杀了才好!” 她问他过去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她不是被她的高傲、愤怒与自卑感蒙蔽了自己的眼睛 的话――尽管她恶狠狠地看着他,但是她还是被蒙蔽住了――,那么她是能从他的脸上看到 答复的。现在她表白了她的意见,要求他回答。 她看不到这个答复,也不理会他脸部的表情中是不是有这个答复。她只回想起她所忍受 过和必须忍受的侮辱,回想起她所进行过和必须进行的思想斗争,并正因此而感到痛苦。 当她一动不动地回想起这些感情,而好像不是注视着他的时候,她从一只珍奇的、美丽 的鸟儿的翅膀(它由一根金线悬挂在她的手腕上,作为扇子)上拔下羽毛,让它们像雨点般 飘落在地上。 他在她的注视下没有退缩,而是保持着一个能够作出使人充分满意的答复而且可以立即 作出这种答复的人的姿态,站在那里,直到她所无法控制的愤怒的表面迹象消退为止。这时 候,他直望着她的冒着火星的眼睛,说道: “夫人,”他说道,“我明白,在今天以前就明白,我没有得到您的好感,我也明白是 什么原因。是的,我明白是什么原因。您这样直言不讳地对我谈话,我得到您的这种信任, 心中觉得很宽慰――” “信任!”她轻蔑地重复着说道。 他没有理会这一点。 “――我不打算隐瞒真情。是的,我从一开始确实就看出您对董贝先生没有爱情――它 怎么可能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之间存在呢?我已经看到,在您心中产生了比漠不关心更为强 烈的感情――在您那样的处境下,又怎么可能不这样呢?可是我用许多话冒昧地向您声称我 知道这些情况,这是适当的吗?” “那么,先生,”她回答道,“您过去假装出相信另外一种情形的样子,一天天厚颜无 耻地故意在我面前摆弄,这是适当的吗?” “是的,夫人,这是适当的,”他急切地答辩道,“如果以前我不是这样做,如果我是 另外一种做法的话,那么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您说了。而且我预见到――我与董贝先生相 处的经验比谁都多,有谁能比我更好地预见到呢?――除非您的性格显得像他第一位恭顺的 夫人那样百依百顺、唯命是从――而这一点我是不相信的――” 一个傲慢的微笑使他明白:他可以重复这些话。 “我说,这一点我是不相信的,是的,我预见到,总有一天我们是会像现在这样取得谅 解的,而这种谅解是有益的。” “对谁有益,先生?”她轻蔑地问道。 “对您。我不想说对我也有益,因为我警告过我自己,千万不要对董贝先生进行甚至是 有限度的赞扬(我能正直地进行这种赞扬),以免对一位怀有如此强烈的厌恶与轻蔑情绪的 人说出任何没趣的话来。”他富于表情地说道。 “先生,”伊迪丝说道,“您是他首要的顾问和谄媚者,您现在表白您对他进行‘有限 度的赞扬’,甚至使用了轻蔑的语气,您这是正直的吗?” “我是他的顾问,这不错,”卡克说道,“说我是他的诌媚者,这却不是。也许我应当 承认我不是个毫无隐讳的人。我们当中许多人为了谋求自身的利益与方便,通常不得不表白 一些我们实际并未体验过的感情。我们每天都有谋求利益与方便的伙伴关系,谋求利益与方 便的友谊,谋求利益与方便的交易,谋求利益与方便的婚姻。” 她咬住血红的嘴唇,但依旧用阴沉的、严厉的眼光注视着他。 “夫人,”卡克先生在挨近她的一张椅子中坐下,用极为谦恭、极为关切的态度说道, “既然我是完全忠实地为您效劳的,为什么现在我要迟疑不决、不痛痛快快地说呢?自然, 像您这样天赋卓越的夫人,认为把她丈夫的性格的某些方面加以改变,改造得更好一些,是 可以做得到的。” “对我来说,这不是自然的,先生,”她回答道,“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期望或意图。” 高傲的、毫无畏惧的脸孔向他表明:她坚决不戴他所献上的假面具,而准备不顾一切地 暴露她的真实面貌;对于她在他这样一个人面前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她毫不在乎。 “至少这是自然的,”他继续说道,“您认为您完全可能作为妻子跟董贝先生生活在一 起,既不服从他,同时又不跟他发生激烈的冲突。可是,夫人,如果您这样想的话,那么您 还是不了解董贝先生(正如从那时以来您所已确信的),您不了解,他的要求是多么苛刻, 他是多么高傲,或者,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他已成为他自己高贵身份的什么样的奴隶, 像一匹驮兽一样,被套在他自己的凯旋车中,向前走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凯旋车就 在他的身后,需要他越过一切,穿过一切向前拉。” 当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的牙齿由于恶意地品尝着这种高傲自负的滋味而闪发出亮光。 “董贝先生确实不能真正关怀您,夫人,就像不能真正关怀我一样。这样的对比是走到 极端了――我故意作这样的对比――,但却是十分正确的。董贝先生运用他的赫赫权势,要 求我成为他和您的中间人,这是他昨天亲口对我说的;他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是 您所喜欢的人,是因为他有意使我成为您抗拒他的一种惩罚,而且还因为他确实认为,我是 由他支付薪金的一名奴仆;接见像我这样的一位使者,并不是有损于一位我有幸与她谈话的 夫人的尊严(在他的心目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位夫人),而只不过是有损于成为他本人一部分 的他的妻子的尊严而已。您可以想象,当他直率地告诉我,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来办的时候, 他是多么不尊重我,多么不考虑我是否还有个人的情感或意见啊。您知道,当他用这样一个 传话人来威胁您的时候,他对您的感情是多么完全漠不关心啊。当然,您没有忘记他做过的 事情。” 她仍然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但是他也注视着她;他看到,他对他所知道的她跟她丈夫 之间发生的某些事情的这番暗示,像一支毒箭一样,刺伤了她傲慢的心胸,使它疼痛。 “我回顾这一切并不是想要扩大您和董贝先生之间的裂口,夫人,――上天不允许!这 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而只不过是想举例说明,当涉及到董贝先生的时候,要想使他心里 考虑考虑别人,是多么没有希望的事情。我敢说,我们这些在他周围的人,都在不同的地位 上,尽了我们的一分力量,来加强他的这种思想方法;可是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其他的人也 会这样做,要不然他们不会待在他的周围。从一开始,这一直是他生命的要素。总之,董贝 先生只跟那些顺从他的人、依赖他的人打交道,这些人在他面前俯首听命,屈膝下跪。他从 来不知道跟他对抗的愤怒的高傲与强烈的怨恨是什么。” “可是现在他将会知道了!”她好像要这么说,虽然她的嘴唇没有张开,她的眼睛没有 闪动。他看到,那柔软的绒毛又一次颤抖了;他看到,她把那只美丽的鸟儿的翅膀在胸前放 了片刻;他从他蜷缩进去的线圈中又放出了一圈线。 “董贝先生虽然是一位极为可敬的绅士,”他说道,“但是当他心里所想的不符合实际 的时候,他却动不动歪曲事实,按照他自己的观点来进行解释。比方说,――我能举出比这 更好的例子吗?――在斯丘顿夫人逝世以前,他有一次对他现在的妻子曾经提出过严厉的意 见(她可能会记得这一次吧),他真心相信(请原谅我将说出的话是多么愚蠢;它们并不是 由于我的愚蠢而说出的),他的这些意见已经产生了使她畏缩的效果,他那时已使她完全屈 服了!” 伊迪丝大笑起来。用不着去描写那笑声是多么刺耳,多么缺乏优美的声调。只要说他喜 欢听到她笑,这就足够了。 “夫人,”他继续说道,“我这就说完了。您本人的见解是那么卓越,而且我相信,是 那么不可改变,”他慢吞吞地,加重语气地重复着这些话语,“所以当我说,尽管董贝先生 有这些缺点,我也很了解这些缺点,但我对他已逐渐习惯,而且尊敬他的时候,我几乎担心 这又要引起您的不高兴了。但是,请相信我,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并不是为了要在您面前夸 耀一种跟您本人的感情完全格格不入、也不会博得您同情的感情,”――啊,这是说得多么 清楚、明白啊,还加重了语气呢!――“而是为了使您确信:在这件不幸的事情中,我是您 多么热诚的奴仆,我对要求我来扮演的角色是感到多么愤慨啊!” 她仿佛害怕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似地坐着。 好,现在该把线圈中的最后一圈放出去了! “时间很晚了,”卡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您说您也累了。但是我不应当忘记 这次会晤的第二个目的。我应当劝告您,我应当用最恳切的态度请求您――我是有充分理由 这样做的――,您在向董贝小姐显示关怀的时候千万要谨慎。” “谨慎!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您小心,别向那位小姐表露出过分的慈爱。” “过分的慈爱,先生!”伊迪丝站起来,说道,她宽阔的前额皱了起来。“谁来评判我 的慈爱或衡量它的多少?是您吗?” “不是我做这件事。”他露出或装出为难的神色。 “那么是谁?” “难道您猜不出是谁吗?” “我不想猜,”她回答道。 “夫人,”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之后,说道;这时候他们仍旧像先前一样彼此注视着; “我现在处境困难。您对我说过,您将不接受我传递的任何口信,您禁止我回到这个话题上 去,但是我感到这两个话题是这样紧密地相互联系着,所以除非您从一个虽然事前曾引起您 的不快、但现在终于荣幸地得到您的信任的人那里接受这个含糊不清的警告,否则,我就必 须违犯您对我所下的禁令了。” “您知道,您现在可以随意这样做,先生,”伊迪丝说道,“说吧。” 她是那么苍白,那么颤抖,那么激动!看来他对结果没有估计错! “他的指示是,”他低声说道,“我应当通知您,您对董贝小姐的态度使他不愉快。它 启发他进行比较,这种比较对他是不利的。他希望完全改变这种情形;如果您认真对待这件 事,那么他相信情形将会完全改变,因为您继续显示慈爱,是不会给您慈爱的对象带来益处 的。” “这是威胁,”她说道。 “这是威胁,”他无声地表示同意,回答道,接着大声说道,“但不是针对您的。” 她高傲地、坚毅地、尊严地站在他面前,用睁得大大的眼睛逼视着他,轻蔑地、痛苦地 微笑着;突然间,她垂头丧气,仿佛脚底下的地面已经塌陷下去似的,要不是他用胳膊抱住 她,她就会倒在地板上了。他刚一接触到她,她就立即把他推开,向后退却,然后伸出一只 手,又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 “请离开我吧。今天晚上别再说什么了。” “我感到这一个使命十分紧迫,”卡克先生说道,“因为如果您不了解他的心情的话, 那么就很难说会在多么短促的时间里,发生什么样预见不到的后果。我知道,董贝小姐现在 由于她的老仆人被解雇而感到悲伤,这件事情本身很可能就是一个小小的后果,您不责怪我 先前请求董贝小姐不要在场了吧?我可以指望这一点吗?” “我不责怪您。请离开我吧,先生。” “我知道您对那位小姐的关怀是很真诚很深切的;我深信,这种关怀将使您陷入很大的 不幸;每当您想到您已损害了她的地位,毁灭了她未来的希望的时候,您内心将永远感到痛 苦。”卡克急忙地,然而热切地说道。 “今天晚上不再说什么了。对不起,请离开吧。” “我将经常不断地到这里来侍候他和处理一些业务上的事情。您允许我跟您再见一次 面,商量商量应当做什么,并了解一下您的愿望,好吗?” 她对他指着门。 “我甚至打不定主意,究意是把我跟您谈的话告诉他呢,还是让他猜想我由于没找到机 会或由于其他原因,把这次谈话推迟了。您应当让我很快就来跟您商量。这是必要的。” “除了现在,什么时候都行,”她回答道。 “您知道,当我想见您的时候,董贝小姐请不要在场。我请求您允许我作为一位有幸得 到您的信任、想给您提供各种力所能及的援助、也许在好多情况下想使她避开灾祸的人来跟 您会晤一次好吗?” 她像先前一样望着他,好像显然害怕把他从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中放开片刻似的;不论情 况是否如此,她回答道,“好吧!”,并再一次请他离开。 他好像遵从她的意愿似地鞠了躬;但是当他就要走到门边的时候,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得到了宽恕,并且已经解释了我的过失,看在董贝小姐的面上,也看在我的面上, 我在离开之前可不可以接触一下您的手?” 她把带了手套的手递给他,这只手就是昨夜被她打伤了的。他把它握在他的一只手中, 吻了吻,离开了。当他关上门之后,他挥摇着他握过她的手的那只手,然后把它藏进胸间。 ------------------   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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