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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 一 不知身份 第二个星期日,安利柯又和舅父去公园散步,在科全套的石级上坐下。今日游 人仍多,从港埠那面沿了墓场小道走着的,约有二三百人光景。有拽着母亲的小孩, 有曲背白发的老人,有医生,有渔夫,有军人,有船员,有宪兵,有农夫,有侯爵, 也有小富翁。 舅父熟视着他们,忽然不高兴了,哪哈地说: “喂,安利柯,看那样儿啊!看那全不调和的丑态啊!” “舅父,你说什么?”安利柯问。 “那服装罗。服装原须适合自己的职业或趣味才好,可是现今却和从前不同, 只以模仿富者为事了。这种服装表现着虚伪的心,大家想把自己装扮成自己以上的 人,多可笑!” 舅父继续说: “喏,你看那边携着手在走的二少女,一个是渔夫的女儿,一个是洗衣作的女 儿哩。她们却都穿着有丝结的摩洛哥皮的鞋子,真是像煞有介事!那种鞋子,如果 在从前,只有侯爵夫人或博士夫人才穿舵. “啊,那边不是有一个贵妇人来了吗?你看,那个似乎产热地着黑衣服的。其 实,那是以搬运石灰为业的女红欢夫哩.不管鞋子匠与裁缝师怎样地苦心,那种服 装和那种女子是不相称的。服装由式样或色彩虽模仿了贵妇人,不能说就可适合于 任何姿态或步调的女子的。 “那些少女的母亲的时代真好啊。那样华贵的长靴,天鹅绒或绸类一切不用, 在朴素的木棉衣服上加以相称的围裙,宝石等类不消说是没有的,至多不过在头上 插些石竹花而已。那种朴素而稳量的样儿,全像是一种雕刻,看去很是爽快。农家 的女儿们,下级船员或澳大的女儿们,心与形相一致的,真可爱哩。 “风气坏了的不但是女子,男子也成了伪善者了。我在这许多行人里面曾仔细 留心,看有否戴从前劳动者所曾戴的帽子的,竟一个都找不出哩。在现在,连下级 船员也把他们上代所戴的帽子加以轻蔑,都戴起饰有绢带的流行麦秆帽或高贵的巴 拿马帽来。他们从前原是只要有粗朴的上衣一件就到处可去了,现在却饰着嵌宝石 的袖纽,穿着有象牙雕刻纽扣的背心了。唉!昔时的壮健正直的船员们现在不知哪 里去了!昔时的船员们,自有其和那被日光照黑了的脸色相调和的服装,无须漂亮 的衬衫与领带。 “弥漫于现代的虚伪,不但造出了职业与服装的不调和。那些劳动者们大都已 忘去了自己的美,伤了自己的德,一心想去模仿富豪博士或贵族。其中竟有从侯爵 或博士讨得旧衣服,穿了来卖弄的青年,还有喜欢穿每年来此避暑的旅客们所弃去 的旧衣服的孩子们。那样子多难看啊!他们把虚伪的现代社会整个地表现出来了。 “看啊!我这恰好合身的用汗换来的化斯蒂安织品的衣服,有素朴味的这仿麻 纱的衬衫!这是我可以自豪的,这和从富豪身上取下的天鹅绒服,与任你怎样洗涤 也有污点的向人讨来的绸衬衫,是全然不同的。近代人常做着平等主义的乐园的梦, 其所谓乐园,只是女婢想希望有和伯爵夫人同等的服装。这种灭亡的平等观,是会 把强壮与健康的自然美破坏的。 mpanel(1); “但是,安利柯啊!裁缝与鞋匠虽造成了社会的虚伪,还不必十分动气,更有 可怖的事哩。 “看啊,那些人们不但诅咒适合自身的服装,还以自己的身份职业为耻呢。这 才是可怖的近代病啊!此风在大都会中日盛,且竟波及到这小小的桑・德连寨来了。 “安利柯!你将来如果选定了自己的职业,要以职业自营,决不可以自己社会 的地位为羞耻。 “我旅行柏林,曾为意大利人感到大大的耻辱。那里的人们并没有我们意大利 人一样的伶俐与懂得艺术,可是所有一切的阶级的人,对于自己的地位都有着一种 矜夸。不论是电车上的车掌、马车上的马夫、小卒、店员,或清道夫,都不问其社 会地位的高下,对于职业用了矜夸与自信,执行着自己的义务。在那里,谁都不看 上方,但看下方,似乎夸说:‘我才是了不得的人,’向上拈着髭须。 “可是在意大利却完全相反。意大利人只看上方,一味苦心于模仿上方。自己 没有一定的立足点,拈着髭须以自己的地位自负的人,到处都找不到。意大利人所 最擅长的就只是装无为有。做鞋匠的如果要想成一个全街首屈一指的鞋匠,照理只 须拼命努力就好了,可是他却一味想向世间夸耀自己不是鞋匠,即使只是星期日一 日也好。到了积得些许的财产时,就想不叫自己的儿子再做鞋匠,至少想养成他为 律师,为医生,为官吏了。所以,意大利人是想把自己的无能用虚伪来遮成的卑怯 者。像这样的家伙,哪能一生不苦啊! “要想把自己提高的向上心原是好的东西、但虚荣心与自视自己的职业的精神 是可诅咒的、只要能完成自己的职务,在鞋匠就应以正直的鞋匠自夸,在农夫就应 以正直的农夫自夸,在兵卒就应以正直的兵卒自营,还应自夸是一个正直的人。决 不会有想以平民冒充贵族或捐买爵位等下等的事。 “我有一个朋友,他到了五十岁,积得了财产,就会捐买爵位。对于那种人, 我即不愿再交友了。平民出身有什么可耻?爵位在人有什么用?捐买了爵位,结果 适足为真正的贵族所嘲笑,为平民所鄙败而已。那样的人,和那因鄙夷父亲传下来 的帽子一定要戴巴拿马帽的下级船员,及平目赤了足背石灰桶的女扛驳夫在粗蛮的 足上套着贵族用的摩洛哥皮的鞋子一样。 “如果我真是伯爵或侯爵,那未对于这代表着国家一部分历史的爵位,也原不 该引以为耻。我对于伯爵侯爵不艳羡,也不放意加以鄙薄,只是见了伯爵称伯爵, 见了侯爵称侯爵而已。我决不想受非分的权利。 “安利柯!如果树根向上生长,鸟住在水里,鱼住在空中,将如何?可是,世 间尽有这样的人哩,不知身份,也应有个分寸,我与其做那样不知身份的人,宁愿 做穷人,宁愿做病人。穷人只要劳动就可得钱,病人只要养生就可治愈,至于不知 身份的人,是无法救治的。” 舅父说到这里,安利柯不禁插口问: “舅父,不知身份的人,世上确似乎很多。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好呢?” “这吗?唔,喏,有个很好的实例在这里。” 舅父继续说出下面的话来: “喏,那边走着两三个不知身份的人。我很知道他们的历史哩,你且听着! “看那昂然阔步的青年吧,他不是戴着漂亮的黑帽子,穿着时髦的印度绸的裤 子与华丽的背心,像煞一个绅士吗?无论他怎样地装作绅士,素性是一见就可知道 的。那血红的领带与绿色的背心,多不调和?那闪闪发着光的表链也不是真金,是 镀金的。指上虽亮晶晶地套得有两三个指环,当然也是赝物。 “喏,看啊,他带领了四五个跟随者,样子多少骄慢!那帽子大约值三十元吧, 你看他脱下咧,戴上咧,已不知有几次了。他的用意似乎在引人去注目他,他以得 到阔人的注意为荣。 “他是一家酒店里的儿子,其亲戚不是裸体的渔夫便是赤足行走的女子。他怕 这些人们呼他为‘侄子’、‘从兄弟’或‘舅父’。有一次,他与斯配契的富豪之 子在街上同行,有亲戚和他招呼,他竟装作不相识的路人管自走过去了。 “他的父亲从一升半升酒里,积得若干钱,想把他培养成为律师,叫他入了赛 尔兹那的法律学校。他毫不用功,一边却以博士自居,结果就被斥退了。于是,父 亲又想使他成为教师,把他转学到斯配契的工业学校的预科去。在那里也连年落第, 等到被学校斥退的时候,口上已生出髯须了。从此以后,学校的椅子在他就不及弹 子房与咖啡店的有趣味。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要像煞有介事地谈什么政治,谈什么 社会问题,喜欢发毫无条理的议论。 “有一次,那家伙曾在激进党的无聊报纸上发表一篇荒唐的文章,当地的不学 无术的人们居然赞许他是个学者了。那样的家伙没有从事职业的腕力,至多只会在 选举时做个替人呐喊者,或在乡间做个恶讼师而已。 “那家伙是不喜饮母亲手调的汤羹的人,是恐怕漂亮的裤子弄脏要用手巾拂了 藤椅才坐的人。无论他怎样做作,自以为了不得,究竟是个卑贱无学的家伙,故遇 事动辄埋怨富人与有教养者,把由自身的弱点而起的不平委过于社会,于是就忏然 以革命家自许了。那情形宛如水中的鱼硬想住在室间,拼命挣扎着。如果那家伙不 做这样愚举,弃去了虚荣心,去做一个身份相应的正直的下级船员、渔夫或农夫, 还是幸福的……” 二 幸福在何处 舅父的话还未完毕: “不知身份的实例,不但是男子,女子也有。暗,你看那在门旁立着的女人啊。 她穿着黑级的上衣,戴着加羽饰的漂亮的帽子。那家伙也是个不知身份的人。你看, 她手上有指环,还有腕镯,胸前有金链子,还有金表,……那样儿宛如市上金首饰 铺的陈列柜。她虽全身用贵重的金饰包着,可是没一件不是恶俗的流行品,她是个 除了自傲、不自然、土俗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家伙。人在她旁边通过,那理发店中 所用的香水的气息就扑鼻而来。她自己好像登入了象牙之塔,俯目看人,似乎不屑 与人交谈的样子,常把口半开了不出一声哩。 “她在二十年前曾充作了领小孩的女婢,随某姓家属到南美的寥・格兰代地方 为佣。在那里与一老翁结婚,五六年之后,丈夫死了,遗产由她承袭。如果于遗产 以外能承袭得若干常识的教养,原是很好的,可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把她那肥 胖的躯体装饰得如火鸡一般地华丽。回到故乡以后,不屑再与旧日伴侣来往,闯入 贵妇人队中。可是她的出身是大家都知道的,见了她那竭力地装作有教养的样子, 竭力地进去土语愿用葡萄牙语,……就是愚者也不禁要发笑起来哩。 “大家都称她为‘男爵夫人阁下’,这绰号含有着讽刺与怜悯。她并不是什么 坏人,如果顾到了自己的身份,不忘掉往昔的地位,老老实实地与鱼肆的主妇们或 下级船员的女儿们和睦交往,那么她必会被大家所爱护系近,必能利用自己与财产 来聚集一伙快乐的朋友吧。而且,从身份比她高的人们看来,也必会把她当做好人, 好好地将她的。 “哪,安利柯!世间不知身份的人何其多啊!这种人都要寂寞地陷入不幸中去。 如果自己能在力量相应、气质相应的职业上得到矜夸与悦乐,原是一旦就可转为幸 福的,可是…… “他们不明自己的天职,又梦想着不当的幸福,所以只着眼于世间的外表,以 为非有钱就不能快乐。所以,只要能有钱,就什么都可牺牲。如果不能赚到钱,至 少也须装作有钱的样儿才爽快,这是何等浅见啊。 “哪,把富认作幸福的标准,这是大大的谬见啊。神的摄理并不如此。握了锹 锄整年在日光下赤足劳动的人们中,也有非常幸福的人;拥有巨万之富的人们中, 也有非常不幸的人。人常做一行怨一行,以为换了职业就可幸福,那是错的。人非 在适合于己的地位境遇中是不会幸福的啊。 “譬如:一日都未曾劳动过的富者,不能领略终日流汗劳动着的樵夫的安闲。 樵夫完了一日的劳作,在以空腹临晚饭的时候,是感到无上的幸福的。樵夫能熟睡 到天明,而富翁之中却常有夜里睡不着的人。 “顺便在这里说给你听吧。凡不做筋肉劳动的人,是不知道人的尊严的。从事 劳动,不但能使血液里的毒素由皮肤发散,并且连精神中所存的毒素也向外排除, 使心清清快。精神中一经积有毒素,就会对人生悲观或给他人以恶感。 “人生最高贵的悦乐在有健康的内脏、强健的筋肉与爽快的精神。没有了这三 者,一切道德的经济的幸福就都不能获得。所以,安逸的富人反不如贫穷的筋肉劳 动者来得幸福。贫穷劳动者常能不寻求幸福而得幸福,富人到处寻求幸福反求不到。 “所以,人不可太富,但太贫了也要不得,不贫不富,从事于自己的职业即可 生活的中等人最为适当。从来有名的道德家、高尚的伟人,差不多可以说都出于这 阶级的。 “不要一味着眼于上方,模仿他人。能着眼于下方的,才是智者。住三层楼不 如住二层楼的安全,住二层楼不如住平房的安全。地位低些不要紧。只要我所做的 事比人优越就好了。安于二等鞋匠,不挂一等鞋匠的招牌,正直地来做一等鞋匠以 上的工作:要这样的人,才真是尊严,真是聪明。也要这样,才能领略到人生的尊 严的满足。这满足会在自己的周围造出悦乐与道德的健康的空气。对吗?安利柯! 又,人无论是谁,在某一时候,在某一地方,在某一事务上,总会遇到立在人上的 机会的。哪,只要顾到自己的身份,在适合的境遇中,用了爽快的心情去努力劳作, 总有一日会遇到非此人莫属的机会。这样的人才能知道幸福。如果不知身份,不幸 的心情就会愈弄愈深起来,这是很明白的事。那些不知身份的人们,日回想求幸福, 其实,他们的希望正和雀的想生鹰,狐的想与狮子争百兽之王一样。” 舅父说到这里,忽然站起身来说:“啊,就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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